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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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崔珣点头。
“去见完阿娘,还要去朝会吧?”
“嗯。”
“去完朝会,就会回来了吧?”
“嗯。”
李楹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恼,她跪坐在案几前,低头揪着梅瓶中的紫藤花:“你就不会,说第二个字么……”
紫藤花都快被她揪秃了,崔珣看着她揪花的柔荑,她着了恼,他犯了愁,他性子向来冷淡,从未和小娘子相处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让小娘子高兴,他顿了顿,说道:“应该很快能抓到金祢了。”
他这回多说了不止第二个字,李楹停住揪花,转而去看他,崔珣又道:“公主的案子,或许也能查明了,到时,公主就能投胎转世了。”
李楹微微怔了怔,她转过头,又去怏怏揪瓶中的紫藤花,显然她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崔珣于是又想了想,说道:“福满堂新出了一道蜜饯糕,是用蜂蜜和枣泥调制而成,味道不比上次的茶菓子差,下朝的时候,带给公主尝一尝,可好?”
李楹这回没揪花了,她转过头,笑道:“好。”
见她又高了兴,崔珣也不由莞尔:“那我去宫里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托着腮,看着崔珣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扬起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只是,这日,崔珣没能去成大明宫,李楹也没能尝到蜜饯糕。
因为金祢自首了。
昨夜夜枭被崔珣射杀,金祢知道自己再难逃脱,日前他找到裴观岳,希望他送自己出长安,裴观岳提出一个计划,说只要他答应,他就能在行刑时将他偷天换日,到时全天下都以为他死了,自然不会再追捕他,他余生都能安枕无忧。
说的很是让人心动,但金祢是何等狡猾,他这一生背叛过很多人,也被人背叛过,在突厥的时候,他得不到尼都可汗重用,于是明明侦查到苏泰要弑兄,却没有上报,反而和苏泰结盟,但没想到苏泰继任可汗后,居然要杀了他,他愈发不相信任何人,裴观岳自然也不例外。
他没有答应,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已无退路,这长安能保他性命的三个人,阿史那兀朵明确拒绝了,崔颂清迂腐清高,顶多能给他一张伪造过所,也只有裴观岳能救他了,他连夜进了裴观岳府邸,出来后,就直奔大理寺自首,在大理寺,他对自己的叛国罪行供认不讳,大理寺少卿卢淮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十分配合,审讯到最后,卢淮问他:“崔珣,是否也投降了突厥?”
金祢点头:“是。”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天威军主帅郭勤威,也是他杀的。”
天威军主帅郭勤威,身经百战,威望极高,曾经率孤军深入大漠,一箭射杀突厥叶护,是突厥人最恨最怕的对手,落雁岭一战,郭勤威宁死也不愿做俘虏,自杀殉国,头颅被割下,遍传突厥军中,郭勤威虽然忠烈可嘉,但因决策失误,导致关内道六州沦落突厥铁蹄之下,还是成了被口诛笔伐的罪人。
可按照金祢的说法,郭勤威不是自杀殉国,头颅也不是被突厥人割下,而是崔珣因为贪生怕死而杀了他,并割了他的头颅,献给了突厥人,天威军群龙无首,这才兵败如山倒,于落雁岭全军覆没。
这个证词,满座皆惊
卢淮问:“既然郭勤威是被崔珣所杀,那为何突厥人以前不说?反而传讯到大周说他是自杀?”
金祢暧昧笑道:“自然是因为突厥公主喜欢崔珣,公主对崔珣百依百顺,崔珣怕此事暴露他将在天下再无立足之地,所以央求公主传讯到大周,说郭勤威是自杀,他崔珣是被俘,其实,他哪是被俘?突厥围困落雁岭的时候,他就起了投降的心思,他当时是郭勤威亲信,趁郭勤威不慎,他就杀了他,然后提着主帅头颅,欢欢喜喜,投奔突厥去了。”
兹事体大,饶是卢淮再鄙夷崔珣,但这般骇人听闻的罪行,他也不愿贸然听信金祢一面之词,而且崔珣固然人品低劣,金祢这个早就投降突厥的百骑司都尉就不低劣了吗?他沉吟道:“你说的话,可有证据?”
金祢道:“宫中惠妃也是从突厥而来,她可以作证。”
金祢胸有成竹,宫中的惠妃,自然也是计划的一环,只要惠妃做了证,加上他的证词,崔珣不死也要下狱,而狱中一切裴观岳都安排好了,这次定然要取了崔珣性命。
但他万万没想到,昨夜惠妃出宫被太后查获,差点被勒死在蓬莱殿,哪里还敢出来作证,而且她就算敢,皇帝也不让。
卢淮去问,惠妃只推脱,说自己久居突厥母家,对落雁岭之事并不清楚,惠妃突然变卦,计划全盘推翻,此事就只剩下金祢一人证词。
卢淮恼怒,再次提审金祢,欲用刑时,金祢却急中生智,嚷道:“我还有证据!”
“是何证据?”
金祢道:“郭勤威是被崔珣用铁胎弓的弓弦割下头颅,若能取来崔珣铁胎弓,再对比郭勤威头颅切痕,就能水落石出。”
“崔珣铁胎弓在哪?”
“就在他的手中。”金祢想起昨夜,他远远看着崔珣用铁胎弓改造的木驽射杀夜枭的一幕,顿时恨得咬牙切齿:“郭勤威的头颅仍在突厥,如今突厥有意与大周修好,并送来阿史那迦公主和亲,若和突厥讨要郭勤威头颅,他们也不会不给。”
卢淮道:“讨要头颅需要时日,去往突厥需要时日,回来也需要时日,这一番折腾下来,最快也要将近一月了,怎么知道这不是你苟活的借口?”
金祢道:“卢少卿若不愿大费周章的话,大可以禀明圣人,直接将崔珣下狱,严刑拷打,也能吐出真言。”
卢淮冷冷道:“屈打成招,这是崔珣的作风,不是我卢淮的作风,我虽不才,但手下无一冤魂。”
金祢晒笑:“难得这大理寺狱,居然有卢少卿这样的青天。”
只是卢淮想做青天,能由得他做吗?他眼中的申冤明理之地,早成挟势弄权之所,否则为何四年前崔珣自突厥回来时,明明身上遍体伤痕,也央他们去突厥一查究竟,大理寺狱却装聋作哑,一昧刑求,要他吐露叛国事实,这本该主持公义的大理寺狱,早就冤魂处处了。
卢淮能够这般天真,也不过因他有叔父庇佑罢了。
卢淮听出金祢话语中的讥嘲之意,他眉头一皱,不与他计较,而是道:“你说向突厥索取郭勤威头颅,突厥奸滑,焉知送来的,不会是个假头颅?”
金祢道:“崔珣佞幸之名,传遍天下,他又是突厥人放回,如果突厥人说他的好话,那要警惕警惕,说他的坏话,对突厥有什么好处?况且,铁胎弓在崔珣手上,难道突厥人还能于千里之外,变出一个被铁胎弓弓弦割下的假头颅吗?”
卢淮心想,倒也是这么回事,他冷眼道:“金祢,若你有半句虚言,定教你生不如死!”
金祢只道:“将死之人,不敢有虚言。”
卢淮思忖半晌:“好,那我就禀明圣人,再行定夺。”
卢淮将金祢证词禀告圣人,果然满朝文武哗然,即使是崔颂清也惊愕万分,回过神后,他深以为耻,不愿为崔珣分辩半句,他尚且如此,更别提清流和卢党了。
群情激愤之下,众臣叩请圣人,立杀崔珣,倒是卢淮道不如等郭勤威头颅送来后,再行定夺,只是突厥路途遥远,一去一回,也要将近一个月了,圣人于是下令,先将崔珣收押大理寺,待案情查明后再行处置。
敕令未下,蓬莱殿却传来旨意,太后言明大理寺与察事厅向来不睦,若将崔珣关押在大理寺,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崔珣先送了性命,故而就将他囚于府中,之后再议。
卢淮不可置信,他第一反应就是太后偏袒崔珣,第二反应是为自己觉得冤屈,他对隆兴帝叩首,眼中隐隐含泪:“臣虽与崔珣不睦,也向来深鄙其为人,但断不会因为私仇诬陷于他,若臣是这般小人,便不会提出先往突厥索取郭勤威头颅,再辨真假,太后这般对臣,是看轻了臣。”
隆兴帝无奈,他何尝不是觉得太后偏袒崔珣,但他本就因惠妃之事与太后生了嫌隙,不能因为崔珣关押地点和太后再起纠葛,他安抚卢淮好一阵子,卢淮仍觉得委屈万分,隆兴帝最后才私下和他说道:“太后不让崔珣关押在大理寺,并没有不许你们看守他,到底还是给你们大理寺留了一分面子。”
卢淮却并不这么想:“如若金祢所说为真,那崔珣所犯的就是弥天大罪,太后三年前已经将他从大理寺保出来了,三年后还要在大理寺手中保他吗?”
隆兴帝苦笑:“朕也不知太后为何要保此人性命,朕与卢卿一样,十分厌恶此人,但大周以孝治天下,朕也不能总是忤逆阿娘。”
隆兴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卢淮终于闭了嘴,只是面上还是有不快神色,隆兴帝又安慰他道:“既然太后旨意,是将崔珣囚在府中,卢卿就按囚犯的待遇对他,太后已然偏袒他至此,应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自然是身穿囚衣, 枷锁缠身。
大周律令,官品及勋散之阶第七已上,锁而不枷, 故而崔珣免了被枷,但手足镣铐和囚衣自然不会避免。崔府被围的水泄不通, 连只麻蝇都飞不进去, 哑仆也被赶走了, 因为囚犯, 是不需要仆人的。
但是卢淮万万没想到, 崔府还有一“人”未走。
他只是冷冷看着身穿白麻囚衣, 手足都是重镣的崔珣,真奇怪, 此人落魄至此,却不屑对他说一句求饶之话,此时此刻,他不像个佞幸,反而像个世家子弟般,孤高清傲, 如鹤立于世,卢淮见状, 心中嗤了声, 斗筲小人 ,惯会作态。
他没好气道:“崔珣, 太后恩赐,让你不必囚于大理寺, 但你也别得意,这崔府, 你迈不出半步,更别提传递消息让人救你了。”
他说了一堆,崔珣却只当没听到一样,他手足铐着重镣,无法端坐,只能盘腿坐于紫檀案几前,面上神色冷淡至极,看都懒得看卢淮一眼,卢淮觉得自讨没趣,但还是强调了句:“太后说将你关押在大理寺,会丢了性命,我且告诉你,我卢淮不会做那种公报私仇的事,你的命,我要堂堂正正的取!”
说罢,他就哼了声,拂袖离去,他走之后,崔府的朱红木门也吱呀一声关了,隐隐还能听到门外锁链落锁之声,待人声寂静之后,崔珣才微微抬眼,看向面前已经红了眼眶的李楹。
李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早上他出去时还是好好的,还说要给她买福满堂的蜜饯糕,为何回来就变成了待罪之身的重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看着崔珣嶙峋双腕上的漆黑镣铐,镣铐太沉,他双腕搭在膝上,许是见她盯着,他扯了扯囚衣,想去遮住镣铐,但又如何能遮住?李楹咬着唇,一滴眼泪滴在了紫檀案几上:“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改造了铁胎弓,金祢就不会看到,他也不会想出这种毒计害你!”
紫檀案几上,啪嗒砸下去的泪滴越来越多,崔珣手指动了动,他心中突然涌现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去给她拭去眼泪,她是那般好的人,不应该为他难过,但是抬手时,镣铐的叮当响声,却让他瞬间清醒。
他抿了抿唇,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的轻缓:“不关你的事。”
“但是没有我改造铁胎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铁胎弓,也有其他事。”
他神色越发平静,李楹心中就越是难受,她喃喃道:“金祢和你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害你?”她忽想到什么:“他是不是受人指使?”
崔珣颔了颔首,李楹又道:“ 裴观岳?是裴观岳对不对?”
崔珣没有回答,但是李楹心中已有了答案,她莫名悲愤:“他为什么总不放过你?”
“不。”崔珣静静道:“是我不愿放过他。”
李楹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崔珣虽然没有跟她提过裴观岳做过什么恶,但从盛云廷之死,到崔颂清第一次前来崔府的时候,崔珣极度难过之下,吐露的只字片语,加上裴观岳一心要让崔珣死在大理寺,李楹也能猜到,裴观岳定然和天威军的冤情有关。
这三年,崔珣对天威军之案穷追不舍,裴观岳为求自保,也必定会要他性命,两人之间,就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如今裴观岳的妻子王燃犀被他灭口,盟友沈阙被流放,身边人都被整治的差不多了,他狗急跳墙之下,才会指使金祢,诬陷崔珣。
如若他奸计得逞,那崔珣必死无疑。
李楹心中,是铺天盖地的惶恐,她对崔珣道:“你没有投降突厥,你也不会杀郭勤威,这是陷害!崔珣,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其实,崔珣并不是神仙,或者说,他只是一个四面楚歌满身污名的孤行者,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事,但看到李楹焦急神色时,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了声。
李楹何尝不知?她有些茫然无措,于是焦急的想着各种办法:“不如,你请卢淮去突厥查探查探?我看他性子还算耿直,他一定能还你清白的。”
崔珣看着她,只轻声说了四个字:“积重难返。”
姑且不说卢淮是卢裕民内侄,他根本不会愿意去突厥查探,就说突厥如今的可汗苏泰,弑兄夺位,用的却是崔珣这把刀,如果让他选择,他定然选择让崔珣死,而不是让他活,焉知去突厥,不会让崔珣冤上加冤?何况崔珣陷于突厥两年,大理寺狱一年,这三年,他的污名,已经传遍天下每个角落,污名已成,要想翻案,那是难上加难。
所以崔珣说,积重难返。
李楹向来剔透,稍微一想,也能明白这其中关节,她委屈的更是双眼盈满泪水:“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崔珣静静凝视着她,他本来宁愿自己死了,也绝不愿牵扯她,但如今,见她眼泪簌簌而落的模样,他心中也一阵莫名抽痛,他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会不会更加难过?
崔珣不知道。
所以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默然无语。
李楹却从他的默然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急迫道:“你有办法的,你肯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一颗细碎泪滴,如莹莹珍珠一般,在她睫毛前端摇摇欲坠,崔珣看着那颗欲坠珍珠,他不由说道:“或许,耗费一个月时间,去突厥索要郭帅头颅……”
他忽顿了顿,说到最后那四个字中,他眼眶一热,手指指节已攥到发白,故帅头颅,于落雁岭一战,被突厥人斩下,传首军中,这是他心中最不可言喻的痛,其后郭帅头颅就失了下落,他任察事厅少卿后,也曾派人去突厥寻访过,但突厥不比大周,路途遥远,语言不通,苏泰可汗又精明狡诈,还有暗探头子金祢襄助,他派去的几个细作都没能回来,所以至今,郭帅头颅还是不知去向。
耳边忽然传来李楹轻柔的一声“崔珣”,将他神智拉了回来,崔珣看着她如水双眸,心中痛楚渐渐平息下来,他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耗费一个月时间,去突厥索要郭帅头颅,应不在裴观岳计划范围内。”
“为何这般说?”
“一个月,太长了,若我是裴观岳,我定然希望能一击致命,而不是再给敌人一个月翻盘机会。”
“你的意思是?”
“裴观岳的计划,应是出了某些变故,我猜测,去突厥索取郭帅头颅,是金祢自己定的计策,一方面,是为了给他争取活命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裴观岳做手脚。”
李楹略略思索了下,她也明白了,这一个月,裴观岳可以做手脚,坐实崔珣罪名,但同时,一个月的时间,又何尝不够崔珣反戈一击,为自己洗刷罪名?
危机,也是转机。
李楹长出一口气,她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笑意:“还好,还有一个月时间。”
但她又喃喃道:“可是,你被关在这里,什么消息都递不出去,又怎么反戈一击呢……”
她忽想到什么,她抬眸,看向崔珣:“崔珣,让我帮你,好不好?”
没等崔珣回答,她就又说道:“这是我第三次跟你说,让我帮你,前两次,你都拒绝我了,这一次,你要是再拒绝我,我是不会管你,但是,你也不要再帮我查案了,就让我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往后岁月,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她声音虽轻,但说的无比坚定,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绝情的话,崔珣都不由怔住了,李楹忽一笑:“崔珣,我是认真的,你是答应我,还是拒绝我,你自己选。”
她真的很认真在问他,崔珣知道,她虽然外表柔弱,但骨子里是极为倔犟的,她的确会说到做到,而他,又怎么愿意她当一辈子孤魂野鬼,半晌,崔珣才失神道:“我……答应你。”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也得到了舒缓,她眨了眨眼睛,修长睫毛上沾着的细碎泪珠也落了下来,明明她应该高兴的,但她却莫名觉得更想哭了,她咬了咬唇,扯下腕上缠着的洁白罗帕,罗帕用桑蚕丝织成,细软如云,李楹本欲拿来拭泪,但她却忽捏住罗帕一角,顿了顿,然后手指用力,将洁白罗帕撕成了四段。
她撕了罗帕后,便起身,走到崔珣身前,跪坐了下去,她低着头,看着崔珣搭在膝上的双腕,腕上漆黑镣铐尤为刺目,她抿了抿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腕。
崔珣似乎愣了下,一阵镣铐的叮当声中,他下意识就想将手腕从她手中抽离,李楹却说了声:“别动。”
他明明是人人惧怕的酷吏,但听到她这两个字时,却真的没有再动了,李楹握着他的手腕,还好卢淮没有太过为难他,也还好他双腕清瘦到几乎只剩骨头和皮肤,镣铐没有锁的太紧,还有点余量,李楹将镣铐略略往上推了推,果然看到他手腕皮肤被磨到发红。
李楹垂眸,她取出一段罗帕,小心包裹住他的手腕,她说道:“今日事出紧急,只能用这个应付应付了。”
崔珣低着头,看着腕上系着的洁白锦帕,锦帕似乎还有她的清幽香气,他不由道:“这个……就挺好的。”
李楹莞尔,她又细心用罗帕缠住他另一只手腕,系上结时,她忽低低说了声:“崔珣,以后,你不用再一个人打仗了,我会陪你的。”
她垂眸系着锦帕的样子,安静美好,崔珣定定看着她层叠如羽翼般的睫毛,轻声说了句:“嗯。”
第77章
崔珣被囚在府邸的时日, 虽然镣铐加身,冷饭残羹,但也不算太难熬, 李楹会用桑蚕丝编织成
的最柔软白绸垫在他手足镣铐内,也会将佛寺供奉给自己的素食点心取来与他果腹, 更会于每晚在他卧房燃上一块安神香, 因此他身体没受太多磨折, 反而因为公务全抛, 多了些许时间休憩, 气色看上去倒比以前要好上几分, 但他与李楹都知道,是生是死, 就在这一月之期。
李楹觉得很是困惑:“你没有杀郭帅,郭帅头颅的切口肯定和你铁胎弓弓弦不一样,那金祢怎么肯定郭帅头颅送来大周之后,就能置你于死地?”
“铁胎弓已经被缴入大理寺了。”崔珣道:“按裴观岳的本事,偷出铁胎弓,用弓弦切断一个头颅, 再让有经验的仵作,将那头颅伪造成已经死了六年的颅骨, 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的意思是, 就算突厥真的送来郭帅头颅,裴观岳都会用一个假头颅, 偷天换日?”
崔珣颔首:“他一开始,应该也不愿这么麻烦。”
但是惠妃突然变卦, 逼的裴观岳只能采用金祢的这个计策,或许裴观岳在私底下, 早已暗骂过金祢千次万次了,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中间若出半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裴观岳如今只庆幸崔珣被囚于府邸,府邸只他一人,让崔珣纵然手眼通天,也无法在这一个月进行自救,可他不知道,崔府虽然没有第二个人,却还有一只鬼。
李楹眼睛一亮:“既然我们猜到了裴观岳的谋划,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既已洞察先机,便能先发制人。
崔珣被囚府邸,李楹却能自由出入。
只是,李楹虽然能自由出入崔府,替崔珣传递消息,但是终究不能现身于人前,很多事情,她没办法做。
李楹于是就想到了一个人。
鱼扶危。
群贤坊的奢靡大宅中,鱼扶危匆匆赶到牡丹园,李楹正托着腮,坐在绿茵上,看着西域乐师弹着竖头箜篌,箜篌声清亮悠扬,鱼扶危看到李楹时,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暖和笑意,他按捺住自己喜悦,先让西域乐师暂退,自己则信步走到李楹面前,笑道:“几日前崔珣府邸被围,某正担心公主呢,还好公主没事。”
李楹莞尔:“他们又看不到我,我能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还是担心。”鱼扶危道。
李楹起身,她明显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鱼扶危已经看出,他假装并未看见,而是与李楹走入牡丹花丛中,鱼府的牡丹园栽了数百枝牡丹,色泽艳丽,富丽堂皇,其中明显有十几株是新栽的,这十几株花色雪白,洁莹如玉,李楹不由道:“月宫花?”
鱼扶危点头:“正是月宫花。”
月宫花,又叫夜光白牡丹,是牡丹中的精品,月宫花玲珑剔透,香气清雅,只是花虽美,李楹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鱼扶危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先开口道:“公主,此次崔珣,在劫难逃,你还是莫要被他连累了。”
李楹将视线从月宫花移开,她看向鱼扶危:“鱼先生,我今日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话还没说完,鱼扶危就抢先道:“公主,请先听某一言。”
李楹略略一怔,鱼扶危又道:“崔珣以前,投降突厥,大兴酷狱,已经是作恶多端了,但是谁能知道,他居然还能做出弑杀故帅这种事呢?这简直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了,这种败类,某不耻之,请公主不要再为他说话了。”
李楹辩道:“鱼先生,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那什么是真的?”鱼扶危只觉李楹是被色迷了心窍,他摇头道:“崔珣无非就是长得好点罢了,公主你莫要被他一副皮囊迷惑住了。”
李楹愣住:“不是这样的……”
鱼扶危见她仍在为崔珣辩解,有些寒心,他失望道:“如果公主今日,是为崔珣而来,那还是请回吧。”
李楹被他一顿数落,顿觉有些难堪,但她又想,鱼扶危数落她几句,她心中就这样不好受,那崔珣这些年经历的数落,那是数也数不清,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他一人于骂名滚滚中,踽踽独行六年了,这一次,她一定要酣畅淋漓,为他辩上一场。
李楹向前一步,直视着鱼扶危,坦然道:“鱼先生,你说我被崔珣一副好皮囊迷惑,是,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皮囊,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为女子,也有欣赏美丽皮囊的权利,可你要说,我为崔珣辩驳,全然是因为他的皮囊,那你就错了。”
往事一幕幕从她眼前掠过:“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身上却是遍布的累累刑伤,被所谓和他情浓的突厥公主像畜牲一样折磨羞辱,你也会对他的投降与否产生疑惑;又假如,你像我一样,看到一个心狠手辣的酷吏,听到故友冤情时,居然痛极呕血,为了寻得故友尸骸,更是不惜低下头颅,对人下跪,你也会对他的心狠手辣产生疑惑;至于以色事人的佞幸,如果一个丈夫死去多年的女人,重用一个长得漂亮的年轻男人,引起流言蜚语,这就是以色事人的话,那我也无甚可说。”
鱼扶危因她这一番话张口结舌,李楹又缓缓道:“你们骂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却看到他从未报复辱他的官民乐姬;你们骂他刻薄寡恩,阴骘桀逆,我却看到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自己则简单度日;你们骂他弑杀故帅,人神共愤,我却看到他视故帅为父,因故帅尸首被辱,堂堂男子,几近哽咽。”
李楹顿了顿,最后一字一句道:“鱼先生,我不是被崔珣皮囊迷惑,我是被他皮囊背后的,情与义,血与泪,迷惑。”
鱼扶危彻底愣住,半晌,他才讶异道:“这些话,某从未听过。”
“因为从来无人为他辩过。”李楹道:“他不喜欢辩解,但我不一样,我看到的越多,就越想为他辩上一辩。”
鱼扶危未再作声,只是面上仍有讶异神色,李楹道:“鱼先生,若你仍觉得,我今日不该来这,那我现在就走。”
她在等待鱼扶危回答,鱼扶危抿着唇,终开口道:“公主需要某做什么?”
他此话一出,李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道:“鱼先生,多谢你相信崔珣。”
鱼扶危却摇了摇头:“某不是相信崔珣,某是相信公主。”
李楹微怔,鱼扶危又道:“公主看到的事,定然是真的,所以,或许,崔珣并不是某认为的那种人,某愿意为了公主,摒弃成见,再去认识认识这位察事厅少卿。”
李楹不由莞尔一笑:“不管鱼先生是相信崔珣,还是相信我,我都要谢谢鱼先生。”
她心中大石落下,这一笑,将满园的国色牡丹都比了下去,鱼扶危略微失神,他不由避开李楹目光,转过头,看向那洁白若雪的月宫花:“某要怎么帮崔珣?”
李楹道:“崔珣被大理寺囚于府中,只能由我传递消息,但我是鬼魂之身,旁人无法看到,终究不太方便,可否请鱼先生助我?”
鱼扶危点头:“自然可以。”
见他答应,李楹却又有些愧疚,她道:“此事有些危险,鱼先生要多少酬劳,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