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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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算他志向再怎么远大,他的阶层,从娘胎之时就已经固化了,大周沿袭前朝的九品中正制,按门第高下选拔与任用官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门阀的子弟永远是门阀,寒门的子弟继续当寒门,如鱼扶危这般的商贾之子,就永远只能做商贾。
这种九品中正制,让士族门阀的地位都超越了皇权,时人若娶五姓女,其荣光胜似做驸马,大周历任皇帝都有意改革,在先帝之时,终于创立了科举制,不论士族寒族,都可以参加科举,寒族于是开始渐渐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过在士族的压力下,科举制还是有很多弊端,比如科举的考卷不糊名,考生就有了作弊的机会,再比如商贾之子,还是不能参加科举,但比起之前,寒族的命运,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变。
鱼扶危神色已然渐渐镇定下来,他道:“某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士庶之际,已非天隔,说起来,这还是公主的功劳呢。”
李楹有些疑惑:“我的功劳?”
鱼扶危颔首道:“先帝推科举,选人才,以士族反对最为激烈,但太昌血案后,士族被整治的元气大伤,科举也因此顺利推行,所以,是公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周朝的命运。”
李楹听后,并没有因为鱼扶危的赞誉而高兴,反而脑子轰的一声,她真的,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改变了大周的命运吗?
所以,她的死,原来对天下和大周,都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么?
元月初九。
尚在家中养病的崔珣一大早就收到了察事厅小吏送来的锦盒,小吏道:“这是鬼商鱼扶危派人送来的。”
开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九根金铤。
崔珣扬眉,没想到那娇滴滴的小公主,居然真能成功换到阳铤。
他从锦盒里取出一根金铤,掂了掂重量,然后递给小吏:“你将这金铤送给大理寺的曹坤,就说,我这次要太昌三十年,永安公主的卷宗。”
小吏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敢问,而是捧着金铤,恭恭敬敬答应了。
小吏走后,崔珣又唤来哑巴老仆,他指了指锦盒中余下的八根金铤,然后将锦盒关上:“这里面的钱财,还是老办法。”
哑仆点了点头,抱着锦盒就出了门,崔珣跪坐于案几前,他轻轻咳嗽着,案几上摆放着一卷竹简,竹简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崔珣手握狼豪,蘸上朱砂,在“王良”两字上画了个叉。
他合上竹简,沉思良久,此时小吏也回来了,还带来了李楹的卷宗。
小吏绘声绘色道:“那曹坤一看到金铤眼睛都亮了,马上就答应去取永安公主的卷宗,少卿说那曹坤贪财好利,果然不假。”
崔珣接过卷宗,他打开,细细看了起来,小吏又递上一壶葡萄酒,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少卿,这是卢司业所赠,他今日调任大理寺,特赠葡萄美酒与少卿,下官猜想,这是卢司业向少卿示好。”
崔珣瞟都没瞟葡萄酒一眼,而是随口道:“放着吧。”
小吏退下后,崔珣继续研读李楹的卷宗,不知不觉,天已金乌西沉,六百下暮鼓从承天门响起,坊市喧嚣渐退,崔珣合起卷宗,他轻咳两声,忽觉有些奇异。
那小公主不是急着想查出到底是何人杀的她么,她费尽心思去换了阳铤,为何整整一日都未出现?
他不由看向窗外,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不是李楹,是哑仆。
哑仆将盛着热气腾腾的药汁的青釉碗小心放在案几上,然后比手画脚,崔珣道:“让你去办的事,办好了?”
哑仆点点头,又比划了一阵,崔珣默然:“你说,曹五郎的母亲去世了?”
哑仆又点点头,从他的比划中,可以略微看出“不堪受辱”、“上吊而死”的字样,崔珣沉默无语,良久,才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哑仆走后,崔珣静默良久,木窗没有关好,凛冽的凉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冷的彻骨,崔珣喉咙腥甜,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案几上盛着药汁的青釉碗放的都有些凉了,药汁散发着桂枝麻黄等药材混在一起的辛辣气味,崔珣端起青釉碗,准备饮下药汁的时候,那扑鼻的酸涩苦味令他作呕,崔珣未饮下去,而是将青釉碗丢弃一旁,转而随手提起案几上卢司业所赠的葡萄酒,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木门。
门外原来下起了大雪,雪花如柳絮一般漫天飘落,庭院内白雪皑皑,纯净无暇,厢房廊下挂着的六角灯笼中燃着的烛影投射在雪地上,为银雪渡上一层柔和光晕,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与这寒夜白雪相互映衬,美景如斯,崔珣披着白貂裘衣,盘腿坐靠着廊柱,他望着飞舞的雪花,恍惚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年爽朗的笑声:
“十七郎,这雪这么大,咱们还是明日再比试吧!”
“你怕了?”
“笑话,谁怕了?比就比!”
雪花之中,少年如松,剑如游蛇,周围不断传来众人的喝彩声:“十七郎!曹五!好剑法!好!好!”
雪越下越大,雪花与银剑的颜色渐渐交织在一起,崔珣望着雪花,胸腔忽觉闷胀,这份闷胀让他瞬间无法呼吸,崔珣剧烈咳嗽起来,他咳的厉害,苍白脸上也染上一抹艳色,瘦到嶙峋的手腕不由去抓地上的莲花纹凤首酒注,但许是手腕无力,他抓了几下都没有抓起来,到最后,才勉强握住酒注提手,崔珣颤抖着手,也不再将葡萄酒倒入金杯中,而是直接用酒注将葡萄酒灌入口中,灌了几口后,却咳的更是厉害。
他咳了几声,却还想再灌,只是握住酒注时,却看到了酒注上的莲花纹。
崔珣顿住,他抿了抿唇,也不再灌酒,而是如触蛇蝎,嫌恶的将酒注远远扔到一边,身上披着的白貂裘衣因为沾上了酒注里洒落的葡萄酒,本来洁白无暇的貂毛已经染了血红杂色,崔珣索性又直接解开裘衣,奋力抛开。
白茫茫的大地,穿着绛红常服的崔珣坐靠在廊柱上,掩袖剧烈咳嗽着,他望着漫天的雪花,目光虚无,似乎在透过雪花,望向遥远的大漠黄沙。
雪花纷纷扬扬,月色下,忽然出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女,少女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披风,安安静静,脚步不快不慢,踏雪而来。
李楹徐徐走到崔珣身边,她收起油纸伞,抖落一伞的雪花,然后瞧了眼地上洒落的莲花纹凤首酒注,还有抛到一旁已经脏污的白貂裘衣,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到剧烈咳嗽的崔珣身边,道:“我这里也有酒,你敢喝吗?”
崔珣停住咳嗽,他平静道:“有什么不敢的?”
李楹的酒,是祭祀时的祭酒,李楹盘腿坐在崔珣身边,她倒了一杯绿蚁新醅酒,递给崔珣,崔珣一饮而下,李楹也端起金杯,饮了下去,一杯下去,她呛的咳了两声,崔珣扬眉看她,嗤道:“原来公主不会喝酒。”
李楹老老实实承认:“我确实不好酒。”
崔珣独酌一杯,他仰起脖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对李楹淡淡道:“不好酒,又何必要喝?”
李楹瞥了眼饮完酒后低头轻咳的崔珣:“你有病在身,不喝药,却喝酒,与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崔珣闻言,倒是难得轻笑了一声,李楹又倒了一杯酒,这次没有一口喝下,而是细细抿了抿,李楹喝的很慢,崔珣则喝的很快,两人没有再多言,而是拿着金杯,盘腿坐于廊下,安安静静看着清辉明月,看着如絮雪花,一壶酒很快见了底,李楹抿下最后一口酒,忽道:“我昨夜去见了鱼扶危。”
崔珣也开了口:“此人狂放不羁,愤世嫉俗,尤恨世家贵族,想必,没说什么好话。”
李楹道:“他说话的确很不客气,但他告诉我,说我的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也改变了大周朝的命运。”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看崔珣:“是这样吗?”
原来她整整一日都未出现,是被这句话伤了心。
但崔珣眸中神色依旧冷淡如水,他道:“是。”
李楹抿唇,她苦笑:“看来我的死,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她忽觉有些冷,她拢紧狐裘,喃喃道:“我一生没做过一件坏事,到最后,连死都能福泽万民,这是我的幸么?”
崔珣没有安慰她,只道:“大理寺送来了你的卷宗,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就不必看了。”
李楹握着手中的金杯,不管她握多久,金杯上都不会出现如人一般的温度,掌心金杯冷寒如冰,李楹扯了扯嘴角,她摇了摇头:“我要看。”
她轻声道:“我想了一天,想通了,虽然这三十年,天下可能都在庆幸我的死,庆幸我的死,让大周有了革故鼎新的机会,但是,这不代表我有做错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应该死,我要追查真相,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她说到最后,话语已愈发坚定,崔珣不由侧目去看她,片刻后,他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来看看卷宗吧。”
酒已尽,局未破。
崔珣与李楹走进里屋,崔珣走在前方,绛红常服被雪花打湿,贴在身上,显得系着蹀躞带的腰身更加如竹般清瘦,李楹忽顿了顿脚步,她转身,关上木门,又去关上开了条缝隙的木窗,将那呼啸的寒风和纷飞的雪花都隔绝在屋外。
崔珣已经拿起案几上的竹简,他咳了两声,然后递给李楹道:“这就是你的卷宗。”
李楹没有去接,反而瞟了眼桌上盛着药汁的青釉碗,药汁已经凉透,李楹俯身端起青釉碗,掌心萤光微现,碗中药汁慢慢变的热起来。
李楹微微一笑,自嘲道:“当了鬼魂,好像也不是全无好处。”
她将青釉碗递给崔珣:“你好像病的很重,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崔珣瞧了瞧青釉碗,他抿唇,不发一言,李楹怔了一怔,忽想起什么,她从腰
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出一块糖霜,放到药汁之中,然后道:“阿耶也怕喝药,他是怕苦,我就在阿耶的药里放糖霜,放了之后,药就没那么苦了,你试试?”
崔珣依旧没有接的意思,李楹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也许装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么样,活着才有一切可能,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能活着……”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眼神真诚,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毛色纯白如雪,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崔珣会接受她的劝说,她只是在想,崔珣在帮她查案,她总不能看到他这般虐待自己身体而置之不理,正当她琢磨该怎样继续劝说,崔珣才会喝药时,却没想到崔珣忽接过她手中的青釉碗,一饮而尽。
烧着瑞炭的房屋温暖如春,太昌二十年的卷宗缓缓铺开,那场引起长安城血流成河的大案全貌开始慢慢展现。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永安公主李楹落水而亡,由于宫中荷花池地处偏僻,而且公主不许仆婢随从,直到一个时辰后,李楹的尸身才被四处寻觅公主的宫人发现。
闻讯而来的太昌帝和贵妃姜氏匆匆赶来,两人在公主尸身前哭成泪人,肝肠寸断,此时的他们,不再是大周万人之上的帝妃,只是一对最普通的失去心爱女儿的父母。
皇后郑氏也赶了过来,郑皇后乃太昌帝结发之妻,出身荥阳郑氏,身份高贵,当她看到脸色惨白毫无声息湿漉漉的躺在地上的李楹时,郑皇后差点晕倒:“永安!怎会如此!”
郑皇后想去触碰李楹,但却被哀痛欲绝的姜贵妃一把推开,姜贵妃是宫女出身,父亲只是一个商人,因为貌美被太昌帝看中,纳为后妃,姜贵妃性情机敏,沉稳妥当,且一直谨小慎微,从未对皇后这般僭越过。
宫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贵妃狠狠将皇后推离公主尸身,然后声嘶力竭喊道:“你不用假惺惺!一定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明月珠!是你!是你!”
皇后呆住,然后大怒:“贵妃,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我没有胡说,就是你,害死了我的明月珠!”
贵妃悲不自胜,她跪爬到太昌帝脚下,扯住他的衣角,恸哭道:“三郎,一定是皇后杀了明月珠!她向来不喜欢明月珠,一定是她!你要为明月珠报仇,你一定要为我们的明月珠,报仇啊!”
皇后吓到连连辩解:“不是的,三郎,不是我杀了明月珠!我没有!”
姜贵妃瞪着皇后,她一抛往日的沉静温柔,咬牙切齿大哭道:“你无需狡辩!你嫉妒我得到三郎宠爱,你嫉妒明月珠让我加固了这份宠爱,自明月珠出生以来,你明里暗里,对我们母女使了多少手段,我怕连累明月珠,一直忍气吞声,但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杀了明月珠!你简直丧心病狂!”
郑皇后分辩着:“不,我没有杀明月珠,我若要杀她,为何又要撮合我娘家侄子与明月珠的婚事,我真的没有!”
姜贵妃哭道:“你不过是想利用明月珠的婚事,让自己重获三郎宠爱罢了,可三郎还是不喜欢你,所以你才一气之下,杀了明月珠!”
郑皇后也扑通跪下,膝行到太昌帝面前,她扯着太昌帝衣角,苦苦哀求:“三郎,我承认,我撮合郑筠和明月珠,的确是存了邀宠的心思,可是,我真的没有杀明月珠啊,我没有!”
姜贵妃已然哭到精疲力竭:“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夺走我的明月珠,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愿再和郑皇后争吵,而是俯身将气息断绝的李楹抱入怀中,她亲着李楹冰冷的脸颊,就像李楹刚出生时她亲着她小小的脸庞一样,她喃喃自语:“明月珠,阿娘在这,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了,你回来吧,回来见见阿娘,阿娘不能没有你,不能……不能……”
那日夜里,姜贵妃搂着李楹的尸首,哭到嗓音嘶哑,任凭谁劝都不愿意松开。
在太昌帝和姜贵妃之间,一直是太昌帝这个父亲对李楹骄纵宠溺,无论李楹提出什么要求,太昌帝都有求必应,反而姜贵妃对李楹偏严厉些,姜贵妃一直教导李楹要藏锋敛锐,与人为善,这才养起李楹温柔善良的个性,谁都没想到,这般谨慎克己的姜贵妃,会因为爱女之死变的凶狠蛮横,甚至冒着被宫规处置的风险,和当朝皇后撕破了脸皮,只为给爱女讨一个公道。
而后,太昌帝悲痛到数日不饮不食,姜贵妃则坚称李楹之死并非意外,而是郑皇后所为,郑皇后则极力叫冤,后宫乱成了一锅粥,在姜贵妃的坚持下,太昌帝密令大理寺详查李楹死因,当时的大理寺卿徐冉查了十几日,发现李楹是因为接到未婚夫郑筠的书信,这才孤身一人去荷花池畔赴约的,而且池畔除了当时跳下池水去捞出公主尸身的几个内侍,并没有其余人的脚印,想必是公主在池畔等候未婚夫时,失足滑落,这才不幸溺毙。
所以,公主之死,实乃意外,和郑皇后与旁人没有分毫关系。
太昌帝和姜贵妃根本就不相信徐冉的禀报,徐冉是郑氏一族姻亲,太昌帝认为徐冉包庇郑皇后,于是让尚书右仆射崔颂清亲查此案,大周尚书仆射一职位列一品,实为宰相,足以见太昌帝对此案的重视。
崔颂清出自博陵崔氏,为人刚正不阿,是出了名的清廉能干,他接手李楹一案后,先是亲自查探荷花池畔,发现十月整个月都未曾下过一滴雨,池畔泥土干硬,不存在失足滑落的可能,于是崔颂清断定,李楹并非意外落水,而是被人推入水中溺亡。
而李楹为人蕙心纨质,宫婢都很喜欢她,故而也不存在她与人结仇导致被害,所以最大的嫌疑者,的确是和李楹之母姜贵妃有仇的郑皇后。
崔颂清以雷霆之势抓了郑皇后身边婢女,查问之后婢女却都齐声叫屈,言郑皇后并未杀害永安公主,崔颂清一一拷问,一个婢女受不得刑,倒是吐露出一些秘事。
原来郑皇后为了自己复宠,极力向太昌帝推荐郑筠为驸马,但其实,郑皇后的兄嫂,也就是郑筠的父母,根本不愿李楹为媳,只因李楹是姜贵妃之女,而姜贵妃出身商户,郑家则属五姓七望,簪缨之族,郑筠父母深鄙李楹,对于太昌帝选郑筠为婿,两人虽然嘴上不敢抗旨,但心里,其实嫌弃李楹嫌弃的很。
还有郑筠,他也不愿娶李楹,一方面还是因为公主母族出身低微,另一方面,则因为郑筠与王家表妹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所以这桩婚事,其实是郑皇后瞒着兄嫂一力撮合,等到尘埃落定,其兄嫂还入宫找郑皇后抱怨,这才让那婢女偷听了去。
太昌帝得知后,又悲又愤,李楹是他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而且还是大周公主,仅仅是因为母族出身,就被如此嫌弃,他震怒之下,当即就将郑皇后打入冷宫,并密令崔颂清,就算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出李楹死亡真相。
李楹看到卷宗此处,不由愣了愣神,她苦笑:“我没有想到,郑筠的父母,也这般讨厌我。”
崔珣淡淡道:“时人有言,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皇家公主都没有五姓女尊贵,他们自然不愿有一个母族是商户的儿媳。”
李楹怅然道:“我更没有想到,原来郑筠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她回想和郑筠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他都是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模样,言语之间进退得体,她对郑筠没有什么感情,但觉的这是阿耶阿娘为她选的夫婿,那定然是天下最好的儿郎,所以她一直欢欢喜喜,期待着嫁给郑筠的那一日。
谁能想到,郑筠满家都那般厌恶她,郑筠自己更将她视为拆散他姻缘的恶人呢?
李楹迷惘至极,就如同她所说,她平生未做过一件坏事,仅仅因为阿娘的出身就被郑家如此厌恶,难道生在世家,就天生高贵吗?难道生于商户,就天生低贱吗?为何就算阿娘成了大周的贵妃,她的女儿,堂堂的大周公主,金枝玉叶,万人之上,也还要被那些臣子百般嫌恶?
这到底是哪里生出来的道理?
崔珣望着她:“这卷宗,还看吗?”
李楹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唇,然后坚定点头:“看。”
就算真相如何不堪,她也要继续寻找。
在崔颂清的拷问中,还有受不得拷问的婢女密告,说日前皇后召郑筠入宫小叙,郑筠自入宫之时,就神情恍惚,似乎有满腹心事。
崔颂清于是便将怀疑目光投向了驸马郑筠。
郑筠被抓进了大理寺,他是世家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吃不得苦,还没拿刑具吓他,他就一五一十全招了,他说他痛恨李楹,因为李楹母族是商户,让他在朋友处备受嘲笑,而且他与王姓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两家都要谈婚论嫁了,可太昌帝突然赐婚,他不得不与表妹劳燕分飞,于是他便更加痛恨李楹,眼见婚期将至,他无法忍受娶李楹这样的商人妇,所以便生了恶念,写信约了李楹去荷花池畔,当他看到盛装打扮的李楹满怀期待在池畔翘首以盼时,那一瞬间是有一些心软,但这份心软,很快就被朋友嘲笑的耻辱,还有与表妹被迫分开的恨意掩盖了,他趁李楹不备,将她推入了荷花池。
李楹只是呼救了几声,很快就沉没在池水中,郑筠慌乱之下,逃离了荷花池。
他本还有一些侥幸心理,也许众人只会以为李楹是意外身亡,却没想到,崔颂清这么快就查到了他身上。
接下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郑皇后被废,并在一年后被余恨难消的姜贵妃遣人处死,郑筠九族被诛,长安城血流成河。
这份卷宗,看起来似乎是天衣无缝,郑筠有行凶的动机,也有行凶的时间,而且他自己也痛快承认,所以若非李楹至今无法投胎,只怕她也会认为凶手便是郑筠。
李楹看完最后一个字后,缓缓合上卷宗,她问崔珣:“崔少卿,这卷宗,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崔珣反而问李楹:“公主觉的郑筠是什么样的人?”
李楹努力回忆着记忆中的郑筠:“饱读诗书,谦谦君子。”
“那公主觉的先帝是什么样的人?”
李楹愣了愣,她道:“阿耶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先帝谥号——明,他除了是一个好父亲,还是一个贤明的帝王。”崔珣道:“先帝年少登基,在位期间,推新政,任贤臣,如此英明之主,想必不会走眼到给爱女挑选一个品行不端的驸马。”
“崔少卿的意思是?”
“先帝亲自挑选的驸马,应该不会因为几句嘲弄就心浮气躁到杀人,何况他杀的,还是大周朝的公主,先帝最宠爱的女儿,纵然他身份再怎么高贵,也该考虑考虑做这件事的后果。”
他分析的甚是明白,李楹却突然发现了什么:“所以崔少卿从一开始,便不信郑筠是凶手吧?”
她苦笑:“那我一开始找到崔少卿的时候,崔少卿还言之凿凿,说我的案子已有定论,凶手就是郑筠。”
崔珣平静说道:“我的确从未信过,只是不愿帮你而已。”
他说的直白,李楹只能继续苦笑,她有求于他,也不能和他计较,只能问:“那崔少卿觉的凶手是谁?”
崔珣并未回答,只是用纤长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他沉吟片刻,道:“我想这卷宗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在三十年前,被忽略了。”
“谁?”
“郑筠表妹,王氏女。”
王氏女,名王燃犀,出自太原王氏一族,属大周五姓七望之一。
王燃犀自幼就貌美机敏,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母亲和郑筠之母是同胞姐妹,因此两人以表兄妹相称,在郑筠九族被诛后,王燃犀因为母亲早已出嫁王家躲过一劫,但长安城士族血流成河,王燃犀也吓破了胆,于是匆忙下嫁给时任七品亲勋翊卫队正的裴观岳,裴观岳出身寒门,因为娶了太原王氏女跻身门阀,之后裴观岳官运一路亨通,如今已是正三品兵部尚书,王燃犀也扬眉吐气,被册封为金城郡夫人。
而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贵妇人,崔珣自然也不能像对待王良一样,将她随意绑来酷刑拷打逼供。
李楹道:“若她真与我的案件有关,那我或许可以去裴府一探究竟。”
崔珣弯起嘴角:“你进不去。”
“为何?”
“裴府守卫森严,而且养了很多道士和尚,府中各处都贴了门神和镇宅符,只怕你还没进去,就被五雷镇宅符镇的魂飞魄散了。”
李楹先是气馁,后来又想到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裴府养道士和尚,贴镇宅符,难道是因为王燃犀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崔珣不置可否,他道:“五日后,便是上元灯会,届时长安城不论士庶,都会来观赏这一年一度的热闹,想必王燃犀也不会错过这份热闹。”
李楹听后,道:“好,那我便等上元灯会,去见一见这位金城郡夫人。”
五日后,正月十四夜,李楹依约而至。
上元灯会夜不宵禁,时人有诗形容灯会的景象: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高达百尺的灯楼挂满了花灯,将整个长安城映的如同白昼,今夜长安城燃灯五万盏,一盏盏做成龙、凤、虎、豹等模样的花灯让人眼花缭乱,头戴花冠身穿霞披的教坊舞姬踏歌而舞,伎艺人吞刀吐火,更有郎君娘子借着猜灯谜眼波暗传,诸般热闹,让人目不暇接。
李楹仍穿着三十年前那早已过时的红白间色裙,她身旁是相伴她而行的崔珣,她不由道:“如今上元灯会已经这般热闹了吗?”
崔珣问:“三十年前,是如何?”
李楹想了想,道:“没这么热闹。”
她十二岁的时候,阿耶偷偷带她出宫看过一次上元灯会,那时灯会虽然也燃满了灯,但没这么大的规模,也没有这高达百尺挂满珍珠玉坠的灯楼,崔珣道:“大周国运昌隆,赋税收入比三十年前翻了十番,因此上元灯会一年比一年热闹。”
李楹抿了抿唇:“看来阿娘将大周治理的很成功。”
她说完之句话后,莫名有些怅然,崔珣也没再接话,李楹忽道:“崔少卿,你心里是不是在说,若非因为我的死,大周也不会开科举,推新政,天下,也没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崔珣诧异了下,然后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这是公主心中所想。”
李楹扯了扯嘴角:“我已经不介意了,我一死,可福泽万民,但这不代表我就不想弄明白我是怎么死的,所以,我还是要找王燃犀。”
她梳着双鬟望仙髻,额上点着滴珠状花子,仙姿玉色,和披着黑色大氅,容貌昳丽的崔珣并肩而行,倒真像一对壁人,只可惜,她是鬼魂之身,在来来往往的行人眼中,崔珣只是一人独自前行,他身侧并无旁人。
所以不断有小娘子暗自停下脚步,拿着团扇遮面,粉面含羞的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瞥长身修竹、美如珠玉的崔珣,但她们想去结识这俊俏郎君的心思无一不被崔珣身上欺霜赛雪的冷淡给吓退了,有一个胆大的绿衣小娘子终于忍不住上前,含羞带怯的拦住崔珣:“奴家萧雁,家住归义坊,敢问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崔珣未答,只是淡淡瞥向她,绿衣小娘子有点被他的冷漠吓到,但还是大着胆子,将自己手中花灯递给崔珣:“上元佳节,郎君孤零零一人,不如由奴家伴郎君赏灯,可好?”
她话音刚落,她兄长却匆匆而来,她兄长将她拉到一旁,李楹听到她兄长说出“崔珣”、“莲花郎”几个字,那绿衣小娘子顿时花容失色,眼神由倾慕变为嫌恶,然后与她兄长拂袖快步而去。
绿衣小娘子此举,无异于当面羞辱了,但崔珣眸中依旧是冷淡到没有一丝其他情绪,他只是依旧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独自前行。
身旁的李楹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崔珣也没管她,而是继续向前走去,过了一会,李楹才小跑着过来,她气喘吁吁跑到崔珣身边,递给他一个绘彩兽首面具:“喏,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