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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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手指攥的发疼,但却始终没有反抗,附离卫冷笑一声,没想到天威军中,出了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一个突厥兵将崔珣一脚踹倒,众人一拥而上,便准备将他捆绑起来,献给尼都可汗,崔珣本任其捆绑,但却意外看到一人怀中,露出的一点沾满血迹的白色锦帕。
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还没等那突厥兵反应过来,这个毫不抵抗的绵羊般的汉人少年,忽敏捷的和豹子一样,他抓起铁胎弓,弓弦反手勒住那突厥兵的脖子,他手臂用力,柘丝弓弦将那突厥兵头颅生生割了下来,温热鲜血喷了少年一头一脸。
众人大惊,崔珣脸上和眼中都是鲜血,一片猩红,他抓着铁胎弓,铁胎弓弓身是以玄铁制成,沉重无比,弓身砸向其余人头颅,几人顿时头骨碎裂,气绝当场。
这一变故让附离卫都瞠目结舌,越来越多的突厥兵涌入忠义祠堂,附离卫也回过神来,他高喊道:“抓活的!”
崔珣攥着铁胎弓,浑身浴血,他脚底下,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突厥兵的尸首,一双黑漆漆的双眸,满是燃烧的怒火,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只知道地上又滚落了几个头颅,殷红血迹渗入黑色玄铁之中,将冰凉玄铁都浸的滚烫,膝弯忽被长刀砍中,崔珣踉跄了下,这一空隙,他手腕顿被附离卫长刀划过,铁胎弓掉在了地上,附离卫一脚踹到他的腹部,崔珣被踹的滚落在地,他喉中呕出一口鲜血,附离卫已经一脚踩到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崔珣气力耗尽,无力反抗,一种任人宰割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手指忽摸到一把佩刀,那是郭勤威自刎的佩刀。
若他攥起这把佩刀,还可以做一次困兽之搏,至少,他可以杀了他自己。
但他手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去攥这把佩刀,而是任凭突厥人大力扭过他的胳膊,将他牢牢捆绑起来,当麻绳勒入手腕的那一刻,他茫然看向倒卧死去的郭勤威,眼中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长安,崔宅。
本于榻上小憩的崔珣陡然惊醒,他起身,几缕墨色发丝沾了额上冷汗,贴于颈侧,他跌跌撞撞下了榻,在手足镣铐的叮当响声中,他走到紫檀案几前,盘腿坐下,然后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怎么又,梦到了落雁岭呢?
自从李楹为他燃起安神香来,他已经很少梦到落雁岭了,但今日,那惨烈的景象又一次在他梦中出现,让他心神难宁。
他垂下鸦睫,在落雁岭,最后那被突厥附离卫俘虏的屈辱记忆犹新,却没想到,在他今后的岁月中,那点屈辱,都已经不叫屈辱了,甚至,可以说是善待了。
他又斟了杯冷茶,茶凉的彻骨,刚饮下的那杯冷茶已让他胃部隐隐作痛,他却如同没有感觉到一般,又准备饮下,忽看到了手腕镣铐处垫着的柔软白绸。
他瞬间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终是慢慢放下那杯冷茶,他冰凉手指慢慢摸向白绸,心中不安的感觉也开始渐渐散去。
白绸是用最好最柔软的蚕丝织成,触之生温,他只觉冰凉的手指也慢慢暖和起来,那个温柔美好的身影,也似乎浮现在了他面前。
他张了张口,无声念出三个字:
明月珠。
但一阵杂乱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思绪,崔珣微微皱起眉。
他低下头,将手足镣铐处垫着的白绸取出,然后整整齐齐叠起来,大理寺少卿卢淮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死到临头的奸恶之徒,正认认真真叠着白绸。
卢淮嗤笑一声:“崔少卿好兴致。”
崔珣没有理他,而是仍叠着白绸,卢淮被他视作无物,顿觉没趣,他说道:“崔珣,我是来通知你,还有二十日,郭勤威的头颅就要到长安了。”
崔珣还是没有理他,也完全没有卢淮以为的惊惧神色,而仍然平静的叠着白绸,卢淮瞧着,只觉此人要么就是没有杀郭勤威,要么就是太过狡猾,才让人看不出端倪。
卢淮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他哼了一声,道:“崔珣,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二十日后,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但刚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声。
接着,就是十几个少年冲了进来,这些少年都是麻布衣衫,一看便是平民出身,卢淮不由喝道:“尔等何人?”
跟着冲进来的大理寺狱卒无奈道:“禀少卿,他们自称是天威军家眷,要来为故帅报仇。”
为首冲进来的少年昂着头道:“我叫何十三,天威军何九是我阿兄,崔珣杀了郭帅,太后还要包庇他,我们要为郭帅报仇!”
卢淮大怒:“放肆!姑且不说案情未明,就说太后何等尊贵,岂容你们置喙?”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年纪,他一点不怕:“你也要包庇崔珣?”
卢淮气得浑身哆嗦,包庇两个字,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怒道:“无知小儿!还不将他们撵出去!”
狱卒纷纷前来驱赶,那些少年却一腔热血,竟然浑不吝的就和狱卒推搡起来,崔珣听到动静,从卧房缓步走出,他一身囚衣,镣铐缠身,本应狼狈不堪,但他神情却十分平静,眼眸无悲无喜,定定看着那些少年。
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叛国贼出来了!”
被狱卒拦住的少年齐刷刷抬头,看向崔珣。
鬼判殿的狱房中,郭勤威说完在落雁岭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长叹一声,问李楹和阿史那迦:“敢问两位公主,十七郎被俘之后,没有被突厥人为难吧?”
如果李楹能够聚成人形,郭勤威就能看到她此刻哭到泣不成声的模样,阿史那迦咬着唇,低下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勤威疑窦丛生,他刚想说什么,忽听到莹莹鬼火中发出清泉般的声音:“没有,崔珣毕竟是博陵崔氏子,身份贵重,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很是客气,他在突厥呆了两年,瞅了个空,便逃回大周了。”
李楹这般说,郭勤威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又问李楹:“那十七郎逃回后,大周的百姓,还有天威军的家眷们,没有对他有所微词吧?”
崔府中,被狱卒推搡着的何十三忽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砸向崔珣。
鹅卵石砸破崔珣额头,一串血色玉珠,自他眼角流下,滑落他苍白脸庞,留下一行殷红血痕。
宛如血泪。
莹莹鬼火中,李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她对郭勤威道:“没有,大周百姓,还有天威军家眷,都知道他被俘是迫不得已,而且他又没有投降突厥,怎么会对他有所微词呢?大家都很理解他。”
阿史那迦已经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还没等郭勤威怀疑,她就仰头,笑着含泪道:“永安公主说的是真的,我哭,是因为想起他在突厥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晚了,所以,我才哭。”
阿史那迦和李楹都这般说,郭勤威终于放下心来,他叹道:“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大周人理解他,那就好,那就好……”
滴在青石砖上的血迹,似像绽放一朵妖异鲜花,被何十三鼓舞,那些少年都争先恐后的去捡地上的鹅卵石,向崔珣身上砸去,卢淮大步上前,挡在崔珣面前,他举袖挡住面部,几颗鹅卵石都砸在他的身上,生疼生疼,卢淮怒不可遏,放下袖子,对狱卒喝道:“你们都死了吗?”
狱卒唬了一跳,一个个纷纷抽出佩刀:“那是我们大理寺少卿!住手!”
少年们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剑,终于安静下来,卢淮冷笑:“怕了?晚了!全抓到大理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狠狠的打,我看他们还敢再犯!”
他忽想起什么,又道:“打完之后,再审!审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冲击朝廷官员府邸!”
狱卒得令,于是将何十三等少年押下,一直不发一言的崔珣忽道:“算了。”
卢淮都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崔珣重复道:“算了。”
卢淮看着他额角滑落的血珠,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崔珣吗?他不由问:“为何算了?”
崔珣平静道:“这也需要理由?”
卢淮怔住,片刻后,忽冷笑道:“你说算了就算了?”
这回换崔珣怔住:“我这苦主都不追究了,你还追究什么?”
“苦主?”卢淮冷哼一声:“什么苦主?崔珣,我告诉你,你被囚在这里,大理寺奉命看管,这里就是大理寺狱,胆敢冲击大理寺狱,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岂容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崔珣愣了愣,他抿唇,似是十分疲惫,他道:“那随便你吧。”
说罢,他就拖着镣铐,理也没理卢淮,就回了卧房,卢淮听着锁链叮当声,看着他囚衣背影,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往上冒。
恰在此时,送饭的狱卒提着一个木制食盒,也过来了,卢淮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馊味,他说道:“站住。”
狱卒停住,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卢淮问:“这什么东西?”
狱卒道:“禀少卿,这是给犯人的饭食。”
卢淮走到狱卒身前,看了看那木制食盒,道:“打开。”
狱卒有些为难,但还是打开,卢淮从中拿出一碗米饭,只见饭上孤零零加了根蔫了的青菜,大米腐烂的馊味更是扑鼻而来,让人阵阵作呕。
卢淮勃然大怒,他一把摔了碗:“这是饭食?这是连狗都不吃的东西!”
狱卒吓到跪下,卢淮气到头晕,他环顾四周瑟瑟发抖的其余狱卒:“之前太后说,如果让崔珣去大理寺关押,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他命先没了,我还觉得委屈不已,如今看来,倒是太后有先见之明。”
其余狱卒纷纷跪下:“少卿恕罪。”
卢淮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们听着,我卢淮为官,唯求公正二字,就算崔珣如今是个囚犯,我也会公正对他,从今日开始,若崔珣在关押时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们是问!”
第84章
昏暗狱房中,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郭勤威忙道:“两位公主,鬼差来了, 你们快走吧。”
李楹疑惑,郭勤威又道:“自杀之人, 每逢戌、亥日, 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 直到寿数尽的那日, 才能得以解脱, 这是鬼差来抓臣了, 请公主快走。”
李楹没有想到,地府还有这种规矩,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忙点头道:“好,郭帅你保重。”
说罢,她与阿史那迦的身形就消失在狱房之中。
从地狱第一层到达鬼判殿后,阿史那迦就再也支撑不住,她只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是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让她寸步难行,直接摔到了地上, 她身体里的李楹也感受到了她的虚弱, 碧绿鬼火漂浮在空中,焦急问道:“阿史那迦公主, 你怎么样了?”
阿史那迦连牙齿都冷到战栗,她的身形也越来越淡, 她对着那团碧绿鬼火惨淡一笑:“我怕是不成了。”
溟泉水的侵蚀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李楹虽然早已预料到这结局,但还是难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史那迦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她说道:“永安公主,不要难过,因为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十分满足,我这一生,终于能勇敢一次了。”
她微微笑着,身形即将完全消散:“你走吧,回到崔珣身边吧,他需要你。”
李楹理智上,知道她的确应该快点走,否则等秦广王赶到,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可见到阿史那迦即将魂飞魄散,情感上,她又不忍心走,她不想抛下这可怜的少女独
自面对死亡。
碧绿鬼火停顿之时,李楹已经听到一个声音:“什么人?胆敢擅闯鬼判殿?”
她与阿史那迦顺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官袍、头戴宝石方冠,豹眼狮鼻、络缌长须的威严男子,身后是数十绿衣鬼差,正杀气腾腾的瞪着两人。
阿史那迦首先回过神来:“糟了!是秦广王!”
她也不顾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躯就往秦广王处扑去阻挡:“永安公主,快走!”
但她只是一缕执念化成的无形之物,哪里是十殿阎王之一的秦广王对手,她还没近秦广王身体,就见秦广王掌心微张,一条金色锁链飞出,将她牢牢捆绑住。
秦广王皱眉看着她即将消散的身影,喝道:“痴儿,回你的枉死城去!”
金色锁链慢慢将阿史那迦碎裂的躯体聚拢一起,拼凑起来,然后拖着阿史那迦,就往枉死城方向飞去,李楹愣愣看着阿史那迦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就忽听到一阵清净梵音传到地府,自己化成鬼火的身躯也被大力牵扯着,往地府外而去。
是鱼传危,他支起招魂幡,让僧侣齐念金刚经,意图将她从地府召回人间。
秦广王眸中已经隐隐有了怒气,他拳头一握,碧绿鬼火就不由自主飞了过去,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李楹差点要被攥到窒息,偏偏招魂幡和金刚梵音又将她往外牵扯,她只觉身体快被扯成两半了,秦广王怒道:“你当我鬼判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手指用力,碧绿鬼火被掐的愈发微弱,远在人间的招魂幡和金刚梵音根本无法抵抗秦广王的力量,眼见李楹一丝意念就要永远留在地府,在人间的魂魄也会因为意念不全而变的痴痴傻傻,秦广王却没有再用力了,他皱眉看着攥在掌心微弱的鬼火,良久,才道:“你该庆幸,你有个好父亲!”
说罢,他就松开手:“走!”
秦广王刚一松手,李楹意念就被招魂幡和梵音拉扯,往地府外而去。
人间,鱼府。
端坐于书案前的李楹慌乱睁开眼,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差一点,她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鱼扶危本来焦急到在屋中转来转去,见她醒来,他大喜过望:“公主,你醒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茫然道:“我和阿史那迦遇到了秦广王……秦广王救了她……秦广王也没有杀我……”
“秦广王救了阿史那迦,也没有杀公主?”鱼扶危疑惑:“秦广王向来大公无私,此次居然放过你们二人?”
李楹思及方才差点遇到秦广王的可怖一幕,她心有余悸,颔首道:“他还说,我有个好父亲……这是为什么?”
鱼扶危想了想,道:“按照先帝的功绩,应该已经位列散仙了,也许,是他拜托秦广王照顾公主吧。”
李楹也只能想到这种解释,鱼扶危又给她倒了一杯紫笋茶,李楹端着盛着茶的碧色琉璃茶盏,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她将在地府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鱼扶危,当然,略去了天威军覆灭的真相,鱼扶危只是一个商人,而裴观岳是三品兵部尚书,她不想将鱼扶危牵扯进来。
鱼扶危也大概猜到了她中间略去了一些事情,他也猜到这可能和崔珣有关,但今日她刚死里逃生,他不愈问她,李楹说完后,道:“对了,鱼先生,我去地府的时候,崔珣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鱼扶危看着她关切神情,心中莫名酸楚,她都差点送命在地府了,还问崔珣有没有事,依照往常,他可能要含枪带棒的讽刺几句,但自从得知崔珣并未投降突厥后,他又忽然没了心气,他垂眸,还是将崔府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昨日,有几个天威军家眷,跑去崔府闹事,说要给郭勤威报仇,结果被大理寺赶了出来。”
李楹愣住:“报仇?什么报仇?郭帅不是崔珣杀的!”
“对,你知道,我知道,但世人不知道,崔珣被关押的日子里,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流言蜚语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如今长安每个人都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更别提有切肤之痛的天威军家眷了。”
李楹端着碧色琉璃茶盏的手都开始抖起来,她想起了在地府,郭勤威描述中的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被俘的银鞍少年,他是为了天威军受辱的,这辱,一受,便是六年,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辱骂,但他无法不在意他最在乎的天威军家眷对他的辱骂。
他的心,想必,又是一次千疮百孔。
李楹咬着唇,她声音都有些发颤:“然后呢?”
鱼扶危叹了口气,道:“那些家眷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他们家境贫穷,平日连崔珣府邸在哪都不知道,显然这次是受人唆使,卢淮将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现在还关在大理寺受审呢。”
李楹默了默,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他们活该!”
年纪小,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
鱼扶危也道:“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去冲四品官员的府邸,这次之后,谅他们也不敢了。”
李楹不想再关心这些受人唆使的少年,她可以很慈悲,也可以很心善,可是,当她想起崔珣这几年所受的非人折磨时,她实在无法慈悲,也无法心善,她问鱼扶危:“崔珣呢,他没事吧?”
鱼扶危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听说额头被一个叫何十三的少年砸破了。”
李楹握住的茶盏都差点掉了下来,等回过神来,她慌忙放下琉璃茶盏,然后就飞也似的往外奔去。
鱼扶危怔住,他看向李楹离开方向,下意识就说了句:“公主,碧笋茶还没饮呢。”
但,他哪里还看得到李楹背影?
鱼扶危失落回过头,看向还泛着袅袅热气的碧笋茶,最终,苦笑一声。
李楹踏入崔府的时候,崔珣正坐于紫檀案几前,编着一只草蚂蚱,见到她来时,他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微微扬起嘴角:“你来了?”
他道:“我编了一只草蚂蚱,送给你。”
李楹接过,她脸上没有欣喜神色,只是怔怔看着他额头,本来如玉一般的额角留下一块浅浅红色伤痕,李楹问道:“额头,怎么了?”
崔珣摸了摸伤口处,平静道:“没怎么,昨日下榻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样啊……”李楹也没有戳破他,但她心中却愈发难过,她垂眸,道:“昨日,我和鱼扶危打探到了郭帅头颅下落,头颅被突厥叶护盗去,如今正在叶护府,或许,我们可以想点办法。”
崔珣有些怔愣,半晌,才道:“你怎么打探到的?”
他回大周的三年,遍遣察事厅暗探,去突厥找寻郭帅头颅,都一无所获,难道鱼扶危一个鬼商,能比察事厅暗探还要厉害吗?
李楹含糊道:“鱼扶危认识的人多,反正,就误打误撞找到了。”
她实在不会说谎,说假话的时候,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敢看他,崔珣片刻后,静静道:“好。”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难过的样子,她不想说,他也不愿逼她。
李楹也没有再说话了,她看着他额角伤痕,心中实在憋的难受,她眼前一下闪现落雁岭的一幕幕,一下又闪现在突厥的一幕幕,她神情都有些恍惚,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他明明没有投降突厥,却被天下所有人辱骂他贪生叛国,他明明倾尽全力去照顾天威军家眷生活,却要被他们投掷石子嬉笑侮辱,她心中只觉有一种纡郁难释的绝望,那是一种看着在意之人一次次承受不公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这股绝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不能在
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怕她会哭出来。
她攥着那只草蚂蚱,垂下眼眸,道:“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说罢,她就飞也似的逃了,她从来没这样过,崔珣看着她的背影,眸中也浮现一丝茫然。
李楹回了房后, 就将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她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呢?她见到了落雁岭的崔珣,见到了突厥时的崔珣, 她知道了他六年前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然后当时光来到六年后, 他终于回到大周了, 可她发现他的境遇并没有好上多少, 反而愈加难熬, 在这里, 无所不在的恶意和铺天盖地的唾骂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更可怕的是,这恶意和唾骂似乎没有尽头, 在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如软刀子割肉一般,生生磋磨着他。
大周百姓每天都祈求他早日被缚上刑台,凌迟处死,可谁知道,他每一日, 其实都在遭受凌迟之痛呢。
他没疯,真的是一个奇迹。
但是李楹快疯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看到别人折辱他她心里就难受,卢淮用“美色”形容他, 将他当女人羞辱,她难受, 阿史那兀朵故意唤他“莲花奴”,提醒他在突厥的不堪过往, 她难受,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用石子砸他,骂他是杀人凶手、叛国贼,她更难受,尤其是看到他额头被鹅卵石砸出的伤疤,想到他在盛云廷坟前,弯下腰一个一个去捡着供养天威军家眷铜钱的情景时,她是真的快疯了。
她一直说要救他,可是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她只是一个世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她到底该如何救他?
而他这种生活,到底还要持续多少个六年?
她心中被不知所措的无力感所席卷,她不知道该形容这无力感,她只知道她从地府走上一遭,得知了落雁岭发生的一切,也知晓郭勤威对崔珣说的那句“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再联想何十三那些少年嬉皮笑脸扔着他石子的样子,她心里实在疼的难受。
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又一次被他最在意的人伤害,所以她心疼,她难受。
是的,喜欢的人。
她喜欢崔珣。
不是刚开始的好奇,也不是刚开始的同情,是如今的喜欢,是窥见他所有过往,读懂他所有的不甘和隐忍后,心疼到极致的喜欢。
他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的,为什么世道要这样对他?
李楹头蒙在被中,昏天暗地哭了很久。
之后两日,李楹也恹恹的在房中,拥被难眠,这两日,她一直没有去见崔珣,她不是不想见他,是不敢去见他,她怕她一见他,看到他额上伤痕时,她又会忍不住哭出来。
但崔珣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知道她以前在崔府的时候,总是主动会去寻他,从不会一连两日都不见他一面,崔珣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本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因为这手足叮当作响的镣铐,会让他在她面前觉得羞耻,可如今,他还是下定决心,踏出了房门。
脚上锁链拖在地上,声响更是极大,为了让声响尽量小点,他走的很慢,当走到李楹房前时,他徘徊半晌,却始终不敢开门。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时,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李楹穿着一身白色留仙裙,眼睛红肿,正抬眸看着他。
崔珣初始感觉有点尴尬,但见她红肿双眸时,又不由道:“你……怎么了?”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穿着囚衣的清瘦身影,抿唇道:“外面冷,你先进来。”
其实四月的天,根本不冷,但是崔珣被酷刑折磨三年,身体亏空的厉害,就算是酷暑天气,他都觉得冰凉刺骨,崔珣颔了颔首,便跟着李楹,到了房中。
李楹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点木棱窗通风,她燃起瑞炭,屋内渐渐热气逼人,还好她是鬼魂之身,身体温度较常人要低上很多,她也不觉得炎热,她放下拨着瑞炭的熟铜火筷,问道:“不冷吧?”
崔珣摇头:“不冷。”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崔珣先开了口:“公主这两日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心事么?”
李楹书案前,摆着崔珣送给她的草蚂蚱,她看着那只碧绿草蚂蚱,说道:“算有吧。”
“不知……是何心事?”
李楹咬着唇,没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崔珣额头的伤痕,他伤口处显然没怎么处理,过了两日了,伤口仍然有些红肿,李楹微微叹了口气,与其关心她的心事,他能不能先想想自己?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我让纸婢给我送了点伤药,我给你上药吧。”
崔珣怔了怔,他下意识就准备接过药瓶:“我自己来吧。”
李楹没有给他:“我给你涂。”
崔珣仍道:“一点小伤,不用劳烦公主。”
李楹已经跪坐到他身前了,她拔开药瓶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药膏,说道:“对你来说,是小伤,对我来说,我不愿意见到你受一点伤害。”
她这话说的直白,崔珣瞬间愣住了,李楹用手指将药膏调匀了些,然后就稍稍直起身子,去抹他额上的伤痕。
刚一触到伤痕的时候,李楹很明显看到他睫毛微微颤了颤,但面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神色,他向来擅长忍受疼痛,那次受了一百笞杖,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也愣是一声不吭,但这世上,谁又是不怕疼痛的呢?谁又真正是铁打的呢?
不都是肉身凡胎。
李楹生怕弄疼了崔珣,手指动作很是轻柔,她和崔珣距离很近,崔珣都能看见她澄澈双眸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真的很认真的在给他上药,满眼满心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忽恍惚了一下,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在乎他,关心他,不愿意他受一点伤害。
或许他遇到的恶意太多,他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或者说,李楹是不是他的一场梦,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鬼魂,也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暇的灵魂,只是他太累了,他幻想能有一个人来陪陪他,来与他一起走完这所剩无几的人生,这样一想,他开始觉得不真实起来。
李楹已经为他上完药了,她将白瓷药瓶放在一边,又用帕子擦拭了下手上残留的药膏,崔珣却仍然有些神色怔怔,李楹放缓声音道:“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弄疼你了?”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苦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在出神什么?”
崔珣看着她的如玉脸庞,方才那胡思乱想一时之间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李楹叹气道:“好不公平,我为你上药,你却连自己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