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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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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有些不太服气:“我之前问你,这两日你有什么心事,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李楹道:“好,你先说,我再说。”
崔珣被她这句话反将一军,他不由愣了愣,那点胡思乱想,真能告诉她吗?崔珣不由低下头,耳朵也有些发红,李楹道:“那你不说,我也不说啦。”
崔珣闻言,但他是真想知道她为何两日闭门不出,他顿了顿,于是艰难开口道:“我……我方才在想,你是不是真实的?”
“嗯?”
“会不会我明日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这是一场梦。”崔珣道:“其实你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李楹微微一笑:“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她忽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怀中:“那现在,我是真实的吗?”
崔珣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抱住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李楹的身体比他要暖和不少,被她抱着,屋内的瑞炭又烧着,他只觉背上似乎沁出薄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崔珣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是……”
他又说:“你是真实的。”
李楹双手,从他的腰,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的脊背也特别清瘦,两块肩胛骨微微突出,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李楹没有再摸上去了,她
放开崔珣,声音隐隐带了丝哭腔:“崔珣,你怎么这么瘦啊?”
崔珣看着她眸中的泪花,愣住了。
她在为他哭。
几滴细碎泪珠挂在她的长睫上,摇摇欲坠,她笑中带泪,说道:“崔珣,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两日有什么心事吗?我的心事,便是在为你难过。”
她仰头望着他虽涂了药膏,但仍遮不住红肿的伤口:“我为你,哭了两日。”
一滴泪珠,滑落她如玉般的脸庞,崔珣怔怔看着,他下意识就抬了抬手腕,想去擦她脸上的泪珠,但镣铐的叮当声很快让他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何必?”
李楹垂首,盯着他手腕的黑色镣铐,崔珣被她看的不自在,他扯了扯囚衣的衣袖,想去遮一下镣铐,但李楹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镣铐,她道:“你是不是心里觉得,你一身污名,半生狼狈,不值得我为你哭?但是,我却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值得了。”
她说:“崔珣,我不想再查自己的案子了,我也不想投胎转世了,我想一直陪着你。”
崔珣呆住。
她居然说,她不想投胎转世了?可是投胎转世,不是她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吗?她一开始来找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可现在,她居然不愿了?
她为何不愿?崔珣不敢想。
李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崔珣却不敢听了,他道:“不要说了……”
不说的话,他这场梦,还能再做久一点。
李楹执拗道:“不,我要说。”
崔珣不敢听,他想支起身子,想离开这里,但手上镣铐却被李楹扯住,连逃都没法逃。
李楹一字一句道:“我要把我的话说完,崔珣,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愿投胎转世,不,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但你不敢说出来,可我敢说,我不想投胎转世,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不愿再离开你!”
她一口气说完,眼中已隐隐有了泪花,她笑道:“崔珣,你听到了吗,我李楹,心悦你崔望舒,纵人鬼殊途,我心,不渝 。”

他在害怕。
李楹从未见过崔珣害怕的样子,他在她面前,纵然境遇再怎么艰难, 也从未露出过这样害怕的神色,一双漆黑如点漆的双眸完全失去了神采, 茫然的, 空落落的, 脆弱的让人心慌, 他没有回答李楹, 而是用手掌去支起身子, 李楹本拉着他镣铐中间的锁链,不让他走, 但他却浑然不觉般,动作间,镣铐中间的锁链绷的笔直,李楹怕扯痛他,也放了手,叮当声中, 崔珣踉跄站起,他逃也似的往外走去, 李楹抿唇, 她也站起,飞奔到雕花木门前, 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她说:“不准走。”
她又说:“崔珣, 你在怕什么?”
她就那般站在他面前,张着双臂, 执拗的不准他走,崔珣望着她,他面色愈发惨白,良久,他才轻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李楹一字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敢说?我偏要说,我喜欢你,我钟情你,我倾心你,你听明白了吗?你要是没有听明白,我可以再对你说一百遍!”
“别说了。”崔珣有些呼吸急促,他打断了李楹的话。
李楹忽笑了笑,她睫毛上挂着几滴细碎泪晶,如琉璃般透明纯粹,她道:“崔珣,你难道不喜欢我吗?我有心的,我能看到,你也喜欢我。”
“别再说了。”崔珣语气之中,居然带了丝恳求,他似乎十分痛苦:“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和你,都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十个手指,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他喃喃道:“你看到这双手了吗?任察事厅少卿的三年间,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神佛都不会宽恕我,我本就不配拥有任何爱,更别提你的爱。”
李楹抿唇看着他的手,她忽伸出手,一把将他十指攥住:“这双手,是沾了血腥,可是,也是五万天威军沉冤昭雪的希望,更撑起了他们所有家眷的生活,崔珣,你行过善,也做过恶,善是出于本心,恶却是非你所愿,我是说不出来你是一个好人,但,你真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恶人,你为什么不配得到爱?你比任何人都配!”
崔珣怔怔听着,他下意识就想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来,但她却攥的很紧,他抽不出来,崔珣神情愈发痛苦:“我会下地狱的。”
“没关系。”李楹道:“你去地狱的话,我便去枉死城,杀我的那个人,再怎么能活,也活不过五十年吧,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那么,我再等二十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出枉死城,去地狱找你了。你如果在地狱受刑,我就给你治伤,受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的罪业还清为止。”
崔珣双眸如笼罩上一层薄薄水雾,他眨了眨眼睛,几滴细碎晶莹从长睫洒落,他喉咙似是哽了下,他垂眸,低低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
李楹望着他,她没有直接回答崔珣这个问题,只是道:“崔珣,我之前跟你说,我是跟鱼扶危一起找到郭帅头颅下落,其实,我骗了你。”
她说:“我是和阿史那迦去了地府,找到了郭帅的魂魄,这才问到了头颅下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阿史那迦也没事。只是,郭帅除了告诉我头颅下落,还告诉了我六年前天威军覆没的经过,他说,是他拜托你,让你不要死,好好活着,给他们伸冤,他说的时候,我便想起你在突厥遭遇的事情,你是活着,可也生不如死,郭帅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一句嘱托,让你此后坠入深渊,可是,就算你坠入了深渊,你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你真的在很努力帮他们伸冤。”
她眼中含泪:“郭帅还问我,他说突厥人没有为难你吧,大周人没有为难你吧,我回答他,我说没有,其实当时,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可是,我难受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不能露出破绽,我不能让郭帅伤心,因为他是你最尊重的人,我不能让你尊重的人伤心。崔珣,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彻底走不掉了。”
她仍攥着崔珣的双手,牢牢不放开:“崔珣,你问,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喜欢?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也不应该这样问,你应该问,你到底哪里,不值得我喜欢?”
她的话,一字一句,真挚无比,崔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恍惚,他慢慢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他仍道:“我哪里都不值得。”
他说道:“公主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在突厥的时候,是一只牲畜,在大周的时候,是一条恶犬,这六年,我都不能称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污秽,又岂敢觊觎天上的明月?公主应该投胎转世,再一次被万人仰望,而不是在这里,陷于我这肮脏淤泥之中。”
李楹眼泪已经不由自主流下来了:“什么牲畜?什么恶犬?什么污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崔珣自嘲:“这本来就是事实,你堵得住我的口,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楹咬牙道:“我会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你等着瞧!”
她顿了顿,似乎还是不甘崔珣的那句自我厌弃之语,她咬着唇,眼泪簌
簌而落:“但在那之前,我会先堵住你的口!”
她忽踮起脚尖,勾住崔珣脖子,嘴唇朝他冰凉唇上亲去,她动作太快,崔珣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往后仰去,口中也溢出一个字:“脏。”
李楹勾着他脖子:“不脏。”
崔珣想推开她,但却发现自己身体根本连动也动不了,是李楹,她用念力困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李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亲着他,如同亲吻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她几近虔诚的亲着他的唇,没有一点占有的意味,仿佛他不是污名满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而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值得她去爱,值得她付出自己最纯洁的亲吻,去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崔珣愣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的泪似乎流到他的唇边,温热,味咸,那是她为他所流的泪,片刻后,她才离了他的唇,仰头看着他雾蒙蒙的双眸,请求着:“崔珣,如果我是天上的明月,你就是我的望舒使,你不是什么牲畜,不是什么恶犬,你也不脏,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好不好?。”
崔珣定定看着她,眼眶已微微泛红,他哑着声音道:“我不说了。”
他道:“你放开我吧,不要随便使用自己的念力,对你不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垂眸,藏起眼中的晶莹,他沉默了下,说道:“今日的事,你和我,就都当没有发生过吧。”
说罢,他就推开房门,这次李楹也没拦他,他拖着镣铐,踉跄,又狼狈的往外走去,李楹咬着唇,她迈出门槛,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色囚衣,显得他囚衣空荡荡的,囚衣内的身躯格外嶙峋清瘦,李楹只觉眼睛发酸,她就站在门外,在镣铐的声响中,看着他步步走入自己的卧房,然后,彻底关上了浮雕木门。
崔珣关上木门后,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慢慢靠着木门坐了下来,他枯坐良久,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他手指渐渐抚摸上自己的唇,唇边似乎还停留她的温度,他居然还有些贪恋她的温暖,手指久久覆在唇上,都没有放开。
等他惊觉之后,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厌弃忽到达了极点。
他怎么可以,玷污天上的明月?
他怎么可以,引诱明月对他动了情?
他又怎么可以,让明月甘愿为他留在凡尘?
他是真的应该下地狱。
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漆黑镣铐上,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配?
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不配。
是的,他不配。
就让今日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吧,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崔珣。
崔珣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连屋内的瑞炭烧完了他都浑然不觉,囚衣又太过单薄,翌日清晨,他便发起了高热,来送饭的大理寺狱卒都吓了一跳,因为卢淮严令不准苛待崔珣,狱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医师,开了药方,狱卒又去熬好,恭恭敬敬端进了房间。
崔珣咳了几声,疲倦道:“放着吧。”
狱卒也不敢多言,于是就将青釉药碗放在榻旁,又恭敬退了出去,出去前,狱卒还在想方才医师的话,长期肝气郁结,病弱体虚,受不得一点凉,要仔细养着。
狱卒都有些迷惑了,长期肝气郁结?崔珣平日嚣张跋扈、狠戾残暴,只有他整治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整治他的份,这样的人,也会肝气郁结?还是长期?
而且病弱体虚?狱卒实在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矜功恃宠的察事厅少卿联系起来。
狱卒不由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浮雕木门,他疑惑的摇了摇头,只不过他没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留仙裙的身影,翩然进了木门之中。

第87章
崔珣靠在黄花梨榻上, 他拥着锦衾,高热还没退,苍白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断咳嗽着,身体虽然难受, 但一双眼眸, 始终枯寂无波。
良久, 他才想起放在一旁的药汁, 他有些厌恶的瞟了眼黑漆漆的药汁, 但还是颤抖着手去端起, 他不能死,要死, 也不是现在。
他用白玉匙舀了勺药汁,准备往口中送去,但手腕却虚弱无力,加上手腕还锁着沉重镣铐,他一个没端住,青釉药碗往锦衾落下, 但刚一落下,却见一团幽绿鬼火将药碗托住, 药汁一点都没洒。
李楹从鬼火上取过青釉药碗, 沉默坐在他榻边,她放了颗糖霜到碗中, 等糖霜化了,才舀了勺药汁, 她细心将滚烫药汁吹到温热,递到崔珣唇边。
崔珣没喝, 他只道:“我自己来。”
李楹道:“你要是自己能来的话,这药碗方才也不会落下了。”
崔珣不习惯被人喂食,他还是不愿喝,李楹叹了口气:“行吧,你不喝也可以,你要是病死了,我看你是没法去地府和郭帅交代了。”
崔珣闻言,放于锦衾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不得不承认,李楹这话,的确戳他心窝子了,他之所以这些年受尽屈辱都不愿死,就是为了履行对郭帅那句承诺,他垂眸,终于张口,将李楹递到他唇边的那勺汤药喝下。
李楹摇了摇头,此人自尊心,有时真是强的不合时宜,她继续舀了勺汤药,吹凉,递到他唇边。
一碗汤药很快没了一半,崔珣咽下一口被糖霜中和的微甜的汤药,他抬眸,看向正低头吹着药汁的李楹,她睫毛低垂,很认真的在帮他将滚烫药汁吹凉,崔珣在幼时病时,虽也有婢女伺候汤药,但从未有人这般,是用真心来照顾他,而不是因为他是主人,或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人,她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崔望舒。
一股暖意自他心中涌现,他怔怔看着李楹莹洁脸庞,都忘了咽下递到唇边的药汁了。
李楹疑惑了声:“欸?”
崔珣这才反应过来,他张口,含下那勺药汁,只是一双眼眸,仍然怔怔看着李楹。
他在病时,墨发只简单用一根玉簪簪起,几缕发丝凌乱垂在脸庞,双颊因为高热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绯红胭脂,如醉玉颓山,又如靡丽丹霞,偏偏这糜丽中,还夹杂了几分病中的恹恹和脆弱,李楹看着,都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快了半拍,她胡思乱想着,古文说西子捧心,愈增其妍,她当时读到时还不太相信,心说如何有人能够病容愈增其妍,如今看来,倒是古人诚不欺我。
李楹想完后,莫名心虚,她责怪自己,崔珣病中已经很是难受了,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一心虚,都不敢再去看崔珣了,只是依旧轻轻吹了药汁,递到崔珣唇边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但一想到方才的心思,她又赶紧低头,动作间,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本就生得娇柔秀美,一含羞带怯,实在可爱,崔珣也不由心中怦然一动。
两人都生出旖旎心思,这剩下药汁的喂食,气氛自然就暧昧许多,他含着她喂过来的白玉匙,一双眼眸黑漆漆的,定定看着她,她又不敢看他,偶尔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又不好意思的飞快垂首,半碗药汁,喂到最后,两人耳根都红了。
李楹见青釉药碗已经见了底,她道:“这药方嗜睡,你先休息一会吧。”
崔珣点了点头,他道:“你也先回去吧。”
李楹想了想,却道:“我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吧。”
崔珣道:“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李楹道:“崔珣,你生病的时候,不想有人在旁边陪你吗?”
她以前也生过病,每次病时,阿娘都会在她病榻前陪伴她,有时阿耶也会过来,有爱的人在,她的病总能好的格外快。
崔珣闻言,愣了愣,片刻后,他才艰难道:“
没有人陪过。”
儿时倒是经常生病,但病榻前,没有人,少时,身体很好,不生病了,也不需要人,从突厥回来后,身体又不好了,经常生病,但是,又没有人了。
所以,不是不想,是没有人。
李楹笑了笑:“那我陪你啊。”
崔珣手指慢慢抓紧锦衾,鸦睫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他喃喃说道:“你……不怪我吗?”
“怪你?”
“昨日……”崔珣斟酌了下言辞,还是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最后只能道:“我以为,你会怪我。”
怪他,辜负她的心意。
李楹摇头:“崔珣,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在等你,等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心意,等你愿意我,唤你一声十七郎。”
崔珣长睫上似乎沾了些细碎晶莹,他垂下眼眸:“如果,等不到呢?”
“不等,又怎么知道等不到呢?”
崔珣没说话了,他只是抬手,镣铐叮当声中,他似是不经意间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放下手指,轻声说了句:“好。”
李楹点燃安神香后,便扶着崔珣,躺了下来。
药方中加了麻黄和葛根,会让人服后昏昏欲睡,加上安神香的作用,崔珣很快沉沉睡了过去,而麻黄和葛根又能发汗解表,因此没过一会,睡梦中的崔珣额上就布满细密汗珠,李楹打了盆水,湿了帕子,然后拧干,仔细擦拭着他额上脸上的汗。
冷汗擦拭掉后,崔珣明显舒适很多,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只是他冷汗出的太多,擦拭之后,帕子像落入水中一样,湿淋淋的,没一会就要重新洗,重新拧干。
李楹却一点都不抱怨,她不厌其烦的洗着帕子,拧干,然后为崔珣擦拭着额上的汗,到日落西山之时,崔珣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李楹用手去感受他额上温度,高热似乎退下来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起身,准备去将银盆中水倒掉,只是她起身的时候,忽然手被崔珣攥住。
崔珣双目紧闭,应还是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口中低喃了一声:“明月珠……”
李楹愣住,她没有再走了,而是慢慢坐在乌木地板上,她趴在黄梨木矮榻边,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崔珣,良久,才叹了口气:“真是不公平,我都没唤你一声十七郎,你倒先唤我明月珠了。”
她忽笑了笑,又道:“算了,不跟你计较啦,你快点好吧,虽然你生病的时候,像书中说的西子捧心,挺好看的,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生病,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一辈子没有病,没有灾,也没有痛。”
沉沉睡着的崔珣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流下,沉入鸦黑鬓中。
李楹唬了一跳,她伸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的泪痕:“怎么哭了?你放心,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方才你唤了我声明月珠,那为了公平,我也要唤你一声十七郎。”
她慢慢趴在榻前,瞧着他浓密如扇般的鸦睫,喃喃道:“十七郎,以后,你难受的时候,身边不会没有人陪了,我以大周公主的名义发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的手,还被攥在崔珣掌心,她就那般任凭崔珣攥着,自己则安静趴在他榻边,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再也没有挪动一下。
在崔珣病时,郭勤威的头颅,也到了肃州。
押送头颅的士兵已经行了十几日了,人人都疲累不堪,在飞云驿的时候,众人将装着头颅的箱子抬到房中,然后派人在房外把守,其余人就都休息去了。
只是夜半三更的时候,飞云驿的驿丞捧着一个木盒走到库房外,那两把守的士兵对视一眼,很默契的打开房门,片刻后,驿丞又捧着一个木盒走了出来,两士兵默契将房门关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早躲在一旁的一个察事厅暗探看到全程,心想,果然如少卿所料,大周驿馆是兵部直管,而裴观岳,就是兵部尚书,裴观岳的确会在驿馆更换头颅。
那既然头颅已换,接下来,就依计行事了。
下半夜的时候,一道迷烟随风吹过,两个士卒顿时迷迷糊糊,此时屋顶上一个拿着锦盒的暗探却拿开片瓦,跃入房中,将盒中的白骨与箱中白骨交换。
那暗探动作极快,不过一瞬间,他便换好了白骨,重新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屋顶,拢好片瓦,然后便与之前负责监视的暗探奔出飞云驿。
飞云驿外,一个皂衣俊美郎君早已等候多时,那两暗探拱手对他道:“鱼郎君,都办妥了。”
鱼扶危点头,那两暗探对他也挺是佩服,这个计策是崔珣拟定,但却是鱼扶危负责执行,须知执行不比定计容易,稍微一个环节出错,便是全盘皆输。
这些察事厅暗探本来之前还对鱼扶危颇多怀疑,心想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崔珣严令他们按鱼扶危命令行事,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没想到鱼扶危行事缜密,滴水不漏,连风向都考虑到了,在这飞云驿将一切安排的是妥妥贴贴。
两暗探真心道:“多谢鱼郎君,为了搭救我们少卿,甘愿舍弃身家性命。”
鱼扶危皱眉:“我甘愿舍弃身家性命,可不是为了搭救他,我是为了旁人。”
但他说的时候,又想起了阿史那迦的那句“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还有李楹那句“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鱼扶危忽犹豫了下,然后叹了声:“算了,也当是为了搭救他吧。”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裴观岳做梦都想不到,他密令人换了假头颅,但是这头颅却又被崔珣着手下换了, 其实这也不怪裴观岳,他焉能知道,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崔宅, 还有一只鬼魂, 时刻出来替崔珣传递消息呢。
崔宅之中, 崔珣仔细看着鱼扶危所写的信, 看完之后, 他将信放于烛火之上焚烧,李楹道:“鱼扶危说,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只是突厥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暂时还未得手。”
“无事。”崔珣脸上还带了些许大病之后的苍白,他咳了几声,但几声之后,却没有停止, 反而咳的愈发厉害,李楹担心的看着他, 崔珣强行按捺住那股从胸腔涌现的咳意, 他勉强笑了笑,避开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 说道:“只要知晓郭帅头颅下落,就有其他办法。”
但是李楹却仍然契而不舍道:“崔珣, 你真的没事吗?”
崔珣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李楹微微咬唇,她道:“我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 看到阿史那兀朵经常在冬日将你吊在汗帐之外,一吊就是好几日,你畏寒,便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
崔珣愣了愣,这段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提,李楹也知晓他心中苦痛,她也基本不提,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提了起来。
李楹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问,她望着他,道:“我只觉的,你崔望舒,是我平生见过,心性最为坚韧之人。”她苦笑一声:“我时常想,若我换了你,我能坚持多久?我觉得,应该不超过十日吧。”
她继续说道:“除了我?天下人大可以想一想,他们能坚持超过几日?崔珣,你总觉得那段经历让你羞耻,你说你在突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牲畜,我也明白,献俘礼,还有……”她顿了顿,又道:“都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是世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崔珣定定看着她,她双眸灿若繁星,盛满了坦率和真挚,许是她太过真诚,让崔珣一瞬间都有些恍惚,英雄……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还能和他联系上。
他垂下头,藏起眼中出现的那抹动容,他喃喃道:“那日的话,你还一直记得……”
他没有想到,他拒绝李楹时说的牲畜、恶犬之类的话,她居然会在今日重提,就为了宽慰他。
李楹点头:“我记得,因为你的话,我好几日都没睡着,半夜想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坐起来,对自己说,你不是什么恶犬,什么牲畜,可是,我又想,我和我自己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知道,我要和你说呀。”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提突厥的事情,但你怪我,我也要说,我见不得你这样说自己。”
崔珣没说话,只是垂着首,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怪你。”
“嗯?”
“不会怪你的。”崔珣又轻声重复了遍:“以后,我也不会这样说自己了。”
李楹心中顿时松快:“那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崔珣听罢,不由低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时,如春水融冰,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意,甚是好看,李楹一时之间都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时,她才不好意思低头,待抬头时,却见崔珣几缕发丝散在鬓边,崔珣世家出身,向来仪容端正,此次大病虚弱,才简单用玉簪簪发,不过手腕无力,加上镣铐所限,也没簪好,李楹看着那几缕乱发,道:“崔珣,我为你束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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