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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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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昌帝的逼迫下,她还是不得不立下了这个誓言,每每想到,便痛不欲生。
所以,又如何不恨崔颂清?又如何不,恨乌及乌?

第96章
只是, 太后虽深厌崔颂清,连带着不喜崔珣,但公是公, 私是私,她还是借着崔珣被污一案, 与群臣商榷, 欲杀裴观岳, 可皇帝却要保裴观岳, 卢裕民更搬出六年前突厥南下, 裴观岳在宁朔打败突厥骑兵, 才让突厥没有攻入长安的事来为裴观岳说情,他道:“当初若无裴尚书, 后果不堪设想,裴尚书与崔少卿交恶,一时不忿,做出诬告之举,这是他的过错,但望太后与圣人看在他力拒突厥的功劳上, 饶他一命。”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有御史更言辞激烈进谏道:“崔珣投降突厥, 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但事实板上钉钉, 如果因为这样一个叛国贼,就杀了力挽狂澜的功臣, 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太后与圣人不妨听听百姓之言,百姓都说, 裴尚书此举,是为除奸,乃无奈之举,情有可原。”
更有清流疾呼:“若裴尚书死罪,那崔珣投降突厥的罪,是不是要重新审一审?”
言语间,大有不满太后当年一意孤行将崔珣从大理寺狱救出之意。
清流对裴观岳没什么好感,对崔珣更没好感,此番全部站在裴观岳一边,但裴观岳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太后与圣人商榷后,将裴观岳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也是为何崔珣要求裴观岳死罪时,太后并没有应承他的原因。
但这个结果,崔珣早就预料到了,他对自己的名声心中有数,这三年,他做了太后手中的刀,得罪了太多人,早就是孤臣一个了,朝中谁会帮他说话?没有人。
他并未失望,也并没有去求太后为自己鸣不平,本来他也没指望此次就能置裴观岳于死地。
他如今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如何将真相告知李楹。
李楹还不知道供状一事,她去了刑场,看了金祢行刑场面。
金祢因为叛逃突厥,又带兵攻打大周,被判了凌迟之刑,当日长安城人流攒动,百姓阖家出动观看金祢下场,在人群中,李楹看到金祢被堵了嘴,每割一刀百姓都大声叫好,最后行刑完毕后,百姓更是分其血肉,践其尸骨,场面惨不忍睹。
这场正义的盛大狂欢,李楹看的心惊肉跳,几度欲呕,走的时候,更是双脚轻飘飘的,差点没踉跄跌倒在地。
她没有回崔府,而是茫然在长安街头走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热切议论着金祢的伏诛,可是她并不想听,她不想再走在人多的地方,于是往僻静处走去。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曲江江畔,走到了一处林中,她抬头环顾四周,这是,腊梅林。
崔珣带她去上元灯会那晚,崔珣因为跳入寒冷曲江救了阿蛮,身体支撑不住,但还是硬撑着走入无人的梅林才晕倒,这就是那个梅林。
那时她还心想,一个人人唾骂的奸佞,自尊心居然能强到如此地步,许是那时,她开始一步步对他产生了好奇,继而,情根深种。
腊梅林中,梅花已经全部凋谢,梅树生了碧色新叶,虽是绿意盎然,但到底比不得雪中红梅惊艳,因此这梅林更是人迹罕至,加上宵禁时分已到,李楹在梅树下抱膝枯坐良久,都无一人前来。
直到玄黑鹤氅衣摆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徐徐抬起头。
她张了张口:“崔珣?”
崔珣点了点头,他席地坐到她面前,李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崔珣道:“这长安城,你也没多少地方可以去,顺着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找,便找到了。”
李楹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崔珣静静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一个人躲起来?”
“我……”李楹抿唇,最后还是说:“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李楹没答,她只是问:“金祢就这样死了,你为什么不让他澄清,说你没有投降突厥呢?”
崔珣道:“没有必要了。”
李楹苦笑:“什么没有必要,你是不想节外生枝。”
若让金祢澄清,难免会让御史质疑崔珣心怀私念,李楹又道:“你审讯金祢的时候,应该根本没有让他写澄清的供状吧?”
崔珣默然,他让金祢写了天威军的供状,写了李楹的供状,唯独没有写自己的。
李楹见他神情,心中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想这样,一直背负着恶名死去吗?”
崔珣眸中如深潭般平静:“我并不在意自己的声名。”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楹苦涩道:“你只在意你冤死的五万弟兄。”
崔珣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垂眸,长长的鸦睫遮住眼睑,教李楹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顿了顿,又问:“崔珣,除了冤死的五万天威军,这世间,难道没有其他值得你在意的吗?”
崔珣睫毛颤抖了一下,他久久未语,之后,才低声说了句:“有。”
李楹不由望着他,崔珣手指渐渐攥紧,他却没有说下去了,而是道:“我寻来这梅林,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仍然垂着眸,不敢看她,他怕他一看到她如水双眸,他就不忍心了。
他艰难开口道:“我审讯金祢的时候,问到了一些三十年前的真相。”
道:“真相,有些残酷,我觉得,你可能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这些时日,我都没有回崔府,但是,我又想,我不能因为觉得你承受不住,就剥夺你知晓真相的权利,我应该尊重你,而不是代替你做决定。”
他从袖中取出卷起的白麻纸,攥着白麻纸的手指紧了又松,最后他递上前去:“看不看,你自己决定。”
李楹茫然接过,她虽接过,却不敢打开:“你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
崔珣未答,而是道:“你当初在荷花池听到宫婢说,是你阿娘杀了你,是什么心情?”
李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阿娘没有杀她,这不是他亲口告诉她的么?只是她虽然不懂,可还是回忆了下当时的心情,她眉头蹙起,秀美面容满是痛苦:“我不相信。”
“若非宫婢提起,你会怀疑到你阿娘吗?”
“不会。”李楹一口否定:“我永远都不会怀疑阿娘。”
崔珣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忽道:“你阿娘,对你很好,所以你不会怀疑她,那你阿耶呢?”
李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我阿耶对我更好,我更不会怀疑我阿耶。”
崔珣苦涩一笑:“是,先帝那么多子女,尤其钟爱公主,连诸位皇子,受的宠爱,都不及公主一半。”
他莫名说起阿耶,李楹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崔珣,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崔珣慢慢抬眸,向来平静的双眸中盛满了挣扎和悲哀:“若公主不打开这份供状,那公主记忆中的天伦之乐,仍是承欢膝下,舐犊情深,若公主打开,便是一切如梦幻泡影,我希望公主不要打开,但,选择的权利,不应在我。”
听到他这话,李楹攥着白麻纸的手指都开始发抖,她双眼茫然,手指用力捏紧供状,只要她将这份供状撕去,她仍然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人不应该这样活着呀,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活着。
真相近在咫尺,纵然残酷,她也要揭开。
发抖的手指,最终还是摊开了供状,李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脸色愈发惨白,眼神也渐渐变的愈发茫然,没看到一半,她就将供状揉成一团,奋力朝远处扔去:“假的!这是假的!”
但不等崔珣说话,她又忽跌跌撞撞爬过去,捡起供状,再次摊开看了起来,这一次,她看的格外仔细,而且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是想找出其中的纰漏,但直到看完最后一遍,每句话都能背出来了,她还是没找出纰漏。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中溢出,她咬着牙,慢慢站了起来,神情恍惚的往梅林外走去,崔珣担心的追上她,李楹没走两步,身子就软绵绵的往下倒下,崔珣及时扶住了她,他道:“公主……”
李楹面色已苍白至极:“他是天下人的父亲,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他的女儿吗?”
她喃喃说着:“他对我十六年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崔珣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只感觉自己心也如同撕扯一般痛苦,他说道:“先帝对公主的爱,不是假的,只是,他没有选择公主……”
李楹凄然一笑:“对,每个人都说,我的死,对天下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他作为帝王,他选择天下,他没有错,可是,他是我的阿耶啊,是我最敬爱的阿耶啊,我又如何能接受,我的阿耶,居然,要杀我呢?”
她苦笑着摇头:“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珣只觉她的身躯,冰凉到可怕,他眼睁睁看着眼泪从她脸庞不断掉落,他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她像他那般,从来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那当父亲放弃她的那一刻,她就不会这般伤心,可是,她偏偏得到了,先帝让她当了十六年最受宠爱的公主,让她成为大周最受羡慕的存在,却又狠心杀了她,这让她,如何不痛心入骨?
李楹的身躯已经摇摇欲坠,她茫然看着崔珣,眼神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崔珣,到底什么是真的?”
崔珣只觉心中如万千刀片在割一般,痛到难以呼吸,他忽抱住她,喊出那个在他心中徘徊了千次万次的名字:“明月珠……”
他紧紧抱着她,他不会安慰人,只能笨拙的学着她安慰他的话那般,反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双臂紧紧环绕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般,李楹被他抱在怀中,她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无比真挚。
这,总应该是真的吧?
李楹闭上眼,眼泪痛苦到不断滑落,将崔珣的衣襟打湿。
萧索梅林,崔珣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说着:“我会陪着你的”,她终于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于夜色茫茫中,拥抱在一起。

第97章
回到崔府之后, 李楹还是无法接受父杀女的残酷事实,她伤心到如同万箭攒心,全国四万座佛寺点着的长明灯在一瞬间变的烛光微弱, 住持们惊诧不已,联合将此事禀报给太后, 太后大惊失色, 她爱女心切, 于是斋戒七日, 命全国僧侣口诵地藏经, 为李楹魂魄祈福。
但太后哪里会知晓, 李楹的魂魄,如今正在长安, 还在崔珣府中。
她裹着锦衾,靠在墙上,屋内烧着瑞炭,但裹再厚的锦衾,烧再多的瑞炭,也无法驱散她的寒冷, 眼泪默默滑落,将锦衾都打湿了一片。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崔珣。
崔珣这几日告病没有上朝, 而是一直陪着李楹,他提着一包福满堂的糖霜, 然后沉默的坐到榻边,拆开后, 递了一颗给李楹:“我方才去买的,尝尝?”
李楹接过, 塞入口中,糖霜很甜,可是她心中的苦涩,这糖霜却难以抚慰,崔珣见她怔怔的神色,心中更是难受,他说道:“不好吃的话,我再去买。”
他起身欲走,但李楹忽拉住他的手,她声音很轻,带着哭过的哽咽:“十七郎……”
崔珣抿唇,他说:“我不走。”
他慢慢坐了下来,心中挣扎良久,才反过来轻轻握了李楹的手,他的手掌带了兰芷香气,那是他在进李楹房间之前,用银盆盛了清水,又于清水中加了香灰,以及兰草和白芷,兰芷皆是纯洁高雅之物,他一遍一遍的洗,虽然自觉还是洗不清他双手血腥,但净手百遍后,终于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至于弄脏了她。
也只有在这样自欺欺人后,他才敢用沾着兰芷芳香的手,于她难过之时,轻轻握上一握。
李楹掌心温度虽然寒冷,已经没有刚得知真相时那般冰凉了,想必是太后的祈福起了作用,崔珣说道:“至少,你阿娘是真心对你的。”
李楹默默流泪,她忽然问道:“那如果,在天下和我之间选择,阿娘会选择谁?”
“你。”崔珣想也没想就说道:“你阿娘和先帝不一样。”
相比先帝的杀伐冷酷,太后更加注重亲情,这或许是因为太后虽然家境贫穷,但自幼是感受到家人的爱的,她父母爱她,阿姊也爱她,不像先帝,自幼被杀母夺子,小小年纪就要和薛太后周旋,才养成更加狠心的性格。
所以若面临相同的境地,先帝不会心软,但太后会。
李楹不再问了,她只觉心里堵的慌,她缓缓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想原谅我阿耶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她也见不到他了,先帝已经逝去二十年了,早已不在人世,魂魄想必也飞升成了散仙,李楹连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崔珣默了默,忽道:“我伯父,也是帮凶,你不能投胎,想必是因为他还在世的原因,如果……”
他顿了下,还是道:“如果你要向他报仇,我不会阻拦。”
李楹没有说话,只是良久后,才茫然说道:“不了。”
“你……不需要顾忌我……杀人,本来就是应该偿命的。”
李楹苦笑了下:“没有顾忌你,杀人是应该偿命,可是,罪魁祸首,是崔颂清吗?”
崔珣未答,就如金祢供述的那般,若非先帝点头,金祢和崔颂清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李楹下手。
李楹疲倦道:“既然不是他,那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主谋都不在了,去向帮凶寻仇,又有什么必要呢?
崔珣默然,五月的天,屋内瑞炭烧的正旺,但李楹手中温度仍然冰凉如水,正如她心中温度一般,崔珣垂眸,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才敢慢慢握紧李楹的手,说道:“金祢的供状里,说你的死,对天下是大大的好事,但是,我想说,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更没有资格评价你的生死。”
卧房内,一片静谧,白鹤香炉中安神香香气袅袅,李楹手被崔珣轻轻握在掌心,暖和温热,她心中终于慢慢暖和起来,她咬着唇,带着丝哑涩的哭腔,说了声:“嗯。”
崔珣在府中陪了李楹几日,李楹绝望心情也渐渐缓解,崔珣于是又带李楹去了长安城外,是日已是初夏,繁花似锦,桃李竞相绽放,崔珣将马匹栓在一边,便与李楹坐在淙淙清涧旁边,微风徐徐,水光粼粼,李楹手指拂过清水,她说道:“你陪我够久了,明日还是去上朝吧。”
崔珣只道:“上不上朝,也无所谓。”
反正隆兴帝并不是很想看到他。
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都没见过隆兴帝,只在众人口中听说他是一个至仁至孝之人,可是,他和阿娘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还是很希望他们能对崔珣好一点,她蹙眉道:“阿弟身上有龙气,我无法见他,否则……”
她顿了顿,否则什么呢?她只是一个鬼魂,连现身都无法现身,更别提劝告了。
李楹眸中浮现黯然神色,崔珣忽笑了笑,道:“不过,我也不是很想见到圣人。”
李楹一怔:“为何?”
崔珣没有回答,只是自嘲道:“横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李楹并未听懂,她想了想,还以为崔珣是因为被幽禁府中时,阿弟让以囚犯待遇对他,一个月的磋磨,让他不太高兴,她和崔珣相处以来,知道他并不是愚忠愚孝之人,像他刚才说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是肯定不认的。
但是,阿弟这样对崔珣,也是因为外面传阿娘和崔珣的谣言实在太不堪入耳了,那阿弟不喜欢崔珣,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楹一下觉得崔珣有道理,一下又觉得阿弟有道理,两相纠结时,将自己的郁卒心事都忘了,想到后来,她想的头痛,索性不想了,于是跟崔珣讨要起东西:“对了,你去过堂前,我给你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呢,快还给我。”
那个牡丹五色锦荷囊,里面装着她偷偷做的结发,她很是重视。
这回换崔珣一怔了,他讪讪道:“弄丢了。”
“丢了?”李楹瞪大眼睛。
崔珣点了点头,有些困窘:“在察事厅办案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李楹都有些不可置信,崔珣向来仔细,怎么会好端端将荷囊丢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会是他政敌偷去了吧,她忧心忡忡:“这荷囊一看就是女子的物事,若让有心之人拾到,只怕会掀起风波。”
崔珣倒是觉得无所谓:“一个荷囊,也起不了什么风波。”
他站起道:“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共乘一骑,路上李楹还在挂念着荷囊:“那个荷囊,真的弄丢了吗?”
“真的。”
李楹叹气,既然真的弄丢了,那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希望拾到的人,认不出那是三十年前宫中尚衣局的刺绣吧。
骑到临进城中的时候,崔珣忽然勒住了缰绳,马匹也慢了下来,李楹不解的往前望去,她忽然发现,原来前方就是通化门。
就是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
她不用回头,都知晓崔珣现在一定是眸中划现伤痛神色,她抿了抿唇,忽慢慢握住他握着缰绳的手,低声说道:“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身后静默良久,终于传来一声“嗯”字,崔珣说道:“走吧。”
马蹄哒哒,往通化门方向走去。
但是崔珣的眼神,忽滞住了。
通化门外,一个浑身脏污的乞丐正随着人群,往通化门前走去。
前面的行人都有过所,守门的士卒一个个查验着,轮到乞丐时,士卒嫌弃的掩鼻:“这么臭?”
乞丐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门中走去,却被士卒一把拦住:“你过所呢?”
“没……没有。”
听声音,是个女子。
士卒不由多看了两眼,但乞丐满面污泥,根本看不清原来面目,士卒声音大了起来:“没有过所,进什么长安城?”
乞丐哀求着:“只有出县才需要办过所,但我本就是长安人氏,家住大安坊,我回自己家,是不需要过所的。”
士卒上下打量着她:“你说你是长安人氏你就是吗?让你家人过来领你吧!”
乞丐仍然苦苦哀求:“我没有家人,求求了,让我进去吧……”
士卒不耐,将她一推:“滚!”
乞丐被推的跌倒在地,但她继续爬起,还想进通化门,可她还未爬起时,就忽被几个彪形大汉捂住口鼻,手足也被牢牢钳制住,守门的士卒不由望去,为首的大汉憨憨笑着:“这是我们主人家的逃奴,差点就让她蒙混进了长安城。”
大周奴婢贱人,律比畜产,逃奴若被抓到,可直接处死,所以士卒只是随意瞧了瞧,就再未过问。
为首的大汉已经拿出麻袋准备将乞丐捆进去,乞丐惊惧之下,一口咬到大汉的胳膊上,大汉吃痛,放开了她,乞丐得以逃脱,顿时往通化门相反方向逃去。
她跑的很快,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被抓回去。
身后传来制止声,她置若罔闻,只是拼命往前跑去,但女子的速度,没有男子快,她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抓住,整个人也扑倒在地,胳膊都被粗糙沙石磨破,火辣辣的疼痛,但就算如此,她仍然挣扎着往前爬去,她绝望的想着,阿兄,这是你的埋骨之地,若你在天有灵,你帮帮我。
帮帮我……
但几个大汉已经都追了上来,她身子也被人牢牢按住,一瞬间,悲愤涌上心头,她真的没有办法为阿兄复仇了么?她万念俱灰,口中只是哭喊着:“阿兄!阿兄!”
眼见着她就要被抓回去,她忽看到一个绯色衣摆,出现在她面前。
绯衣,那是四品官员。
她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就拼命挣脱着抓着她的大汉,她满怀希冀的抬头,当看到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庞时,她先是一呆,然后再也不顾往日的厌弃和嫌恶,而是抓住他的衣摆死活不松开,哀求着:“救我,救我……”
她性子实在太烈,刚才的挣扎中,几个大汉都被她咬的咬抓的抓,为首的大汉抹了把脖子上的血痕,心中忿忿,但看到被抓住衣摆的绯衣郎君时,还是暂时按捺住心中怒火,拱手道:“这位郎君,见笑了,这女子是某主人家的逃奴,还请行个方便,勿要插手。”
但这位绯衣郎君容颜虽美,浑身气质却冷如冰雪,让人望之胆寒,他悠悠道:“若我要插手呢?”
为首的大汉下意识道:“你敢?你知道某主人家是谁吗?”
“谁?”
大汉顿了顿,又不好说出口,只是道:“主人抓逃奴,天经地义,你以什么资格插手?”
绯衣郎君只是嗤笑了声,大汉也知道四品着深绯,这人身份,也许不比他主人低,他不由有点胆怯,于是试探问道:“你是何人?”
“察事厅少卿,崔珣。”

第98章
崔府之中, 阿蛮洗干净脏污,又换上哑仆为她买的干净衣裙,但自始至终, 她都一言不发,直到走的时候, 她才对崔珣道:“这衣裙的钱, 我会还给你的。”
崔珣摇了摇头, 他不在乎衣裙的钱, 他只想弄清楚阿蛮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
可阿蛮没有说, 她只是神色冷淡说了句:“你虽然救了我, 但这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你还是不配做我阿兄的朋友。”
她的这般言语, 崔珣听得多了,但听到“不配”二字时,心还是突然被针扎一般,痛入骨髓,阿蛮再也没看他,只是漠然离了崔府。
阿蛮走后, 一旁
的李楹心情复杂,她其实大概能猜到阿蛮的想法, 阿蛮曾经喜欢过崔珣, 但那时的崔珣,应该是在天威军意气风发的崔珣, 她未曾想,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仰慕的高洁少年郎成了投降突厥的叛国贼, 为了活命辗转于突厥公主和大周太后床榻之间,之后更醉心权力, 成了走狗酷吏,她少女时候所有的旖旎梦想都破灭了,就好像发现一直仰望的明月,原来根本是地上的烂泥,她从一开始,看错人了。
这个打击,对阿蛮来说,应该是非常大的,所以她才会如此痛恨崔珣,痛恨到一见到他,就口不择言去讽刺他,伤害他,不断的去揭他伤疤。
可,崔珣又何辜呢?
伤他最深的,从来不是百姓的谩骂,而是他最在乎的天威军家眷的侮辱。
李楹不知如何安慰崔珣,她只能看着崔珣又寻来察事厅武侯,让他们去保护阿蛮的安全,一切安排妥帖后,他才看向李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她到底是云廷的妹妹,我不能不管她。”
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不再于这个问题和崔珣谈论,她就算说阿蛮做的不对,崔珣也不会高兴,于是她转移话题,问道:“阿蛮她,怎么会变成逃奴?她不是跟着沈阙流放去岭南了吗?”
“不知道。”崔珣道:“但,我想很快,我们就知道了。”
崔珣说的很快,的确是这样,因为阿蛮一出崔府,就径直去了大明宫,玄武门外,设立了一块赤色肺石,还有一面登闻鼓。
站在肺石上,敲响三下登闻鼓,就可以将冤屈由左右监门卫上达天听。
当晚大明宫,已经歇息的太后和圣人便听到登闻鼓一声一声,被用尽全力敲响,鼓声中,仿佛包含了无尽愤怒和绝望。
五品以上官员,也都被金吾卫从各自府中请出,或骑马,或乘车,急急赶到了大明宫。
巍峨紫宸殿中,巨大青铜龙形烛台将殿中照映的如同白日,隆兴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太后则设了珠帘,崔珣也站立在殿下,听着左右监门卫禀报:“那女子名叫盛阿蛮,是沈国公沈阙之妾,她本随沈阙流放去了岭南,但此次从岭南千里奔逃回长安,敲响登闻鼓,乃是为了状告她的夫婿沈阙,她要告沈阙,杀害她的兄长,天威军虞侯盛云廷。”
监门卫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除了妾告夫这种奇事外,更震惊的,乃是盛阿蛮状告的对象,居然是沈国公沈阙。
沈阙被流放到了岭南,刚开始的确生活困苦,但自从一月前圣人派遣特使,前去岭南看望沈阙,岭南的官吏便知晓,沈阙并没有完全失去圣心,说到底,这位被流放的沈国公毕竟是太后的外甥,圣人的表兄,和圣人血脉相连,所以岭南官吏前倨后恭,仆从和金银如流水般一批批往沈阙住所送,沈阙日子终于好过了很多。
这些事情,紫宸殿的官员皆都知晓,但所有人都睁只眼闭只眼,沈阙已经是一条落水狗了,再打落水狗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
众人本以为,沈阙被流放个七八载,就会被召回长安,但谁也没能料到,沈阙的妾室,居然千里奔逃回长安状告他。
尚书左仆射卢裕民首先皱了皱眉:“这个盛阿蛮,之前是个教坊乐姬吧?”
监门卫道:“是。”
“伤风败俗。”卢裕民道:“她敲登闻鼓前,告过县、州、大理寺了吗,这些地方不收诉状,她才能敲登闻鼓,越级上诉,按律笞八十。”
“的确应该笞八十。”监门卫面露难色:“但这笞杖,一时半会,不好行刑。”
“为何?”
监门卫吞吞吐吐:“盛阿蛮,她有孕了。”
越级上诉,笞八十,妾告夫,徒两年,这些敲登闻鼓时,监门卫都一一告知了阿蛮,但阿蛮仍然咬着牙,不顾性命敲响了登闻鼓,回想她当时的决绝眼神,监门卫也不由佩服起这个性烈如火的女子。
群臣议论纷纷,阿蛮有孕,那自然是沈阙的骨肉,孩子还要叫圣人一声表叔,如此尊贵,监门卫哪里敢笞八十,若有了闪失,他担当不起。
有御史禀报道:“禀太后,圣人,盛阿蛮作为沈国公的妾室,以妾告夫,臣以为,若传出去,有伤风化,应将盛阿蛮送回岭南,由沈国公严加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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