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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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皱眉:“戴这个做什么?”
李楹很诚恳的说:“你长得太好,戴上面具,可以在上元灯会省去很多麻烦。”
崔珣瞥了眼那面具,他接过,李楹欣喜,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崔珣却忽将那面具远远扔到一边,李楹瞬间愣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崔珣已经走远了。
李楹抿了抿唇,她去捡起面具,然后又追上崔珣,安安静静的
和他一起走着,只是她却一言不发,再也不劝他戴面具了。
等到绿衣小娘子的戏码又重复了四五次之后,李楹还是一言不发,而是依旧安安静静的拿着面具,走在崔珣身侧,崔珣却忽开了口:“人人都对我避如蛇蝎,你为何反道而行?”
李楹想了一下,说道:“你能帮我查案。”
崔珣嘲弄道:“为了查案,去求一个臭名远扬的奸佞之徒,不怕脏了你的往生路吗?”
李楹小声道:“其实,那些传言也未必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崔珣忽停住脚步,潋滟双眸直视着李楹,他眼尾微微上挑,是极漂亮的桃花眼,盯着女子的时候,眸中会倒映出女子清晰身影,水光微漾,如一树树桃花盛开于幽潭,望之深不见底,使人沉醉。
李楹张了张口,心脏突然跳的很快,她飞快的低下头去,嗫嚅道:“很多。”
“比如?”崔珣咄咄逼人,他欺身上前,李楹不敢看他眼睛,只能狼狈后退,崔珣讥嘲:“比如说我上了你阿娘的床,做了你阿娘的男宠,也是假的?”
他这话说的粗鄙,李楹抬头,她愤然道:“这是假的!”
“哦?为何?”
李楹一字一句道:“我是我阿娘的女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在阿耶驾崩后,身为一个女人,她也许会寂寞,也许会找一个男人陪伴她,这是她的权利,但是,她除了是一个女人,还是大周的掌权者,更是一个公私分明的掌权者,那个陪伴她的男人,她只会将他视为一个玩意,一个宠物,而断然不会让他做大周的四品察事厅少卿,将家国大事尽付于他!”
她看向火树银花、游人如织的上元灯会,有些骄傲的说道:“这是我阿娘创下的盛世,阿娘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崔少卿,虽然人人都骂你,说你是奸佞,但是阿娘重你,用你,所以,我也信你。”
她说完后,已经做好了崔珣嘲讽她的准备,毕竟崔珣此人性情古怪,不知道哪句话就会惹怒他,但崔珣却默了一默,然后拿起她手中的兽首面具,戴在脸上,李楹微怔,崔珣却平静道:“你说的对,戴上面具,能省去很多麻烦。”
他走了几步,回头去看怔在原地的李楹:“不是要去找王燃犀么?不去了?”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忙不迭快步走到崔珣身侧,说道:“去,去。”
她行走时,不由侧目去看带着兽首面具的崔珣,狰狞面具之下,看不清崔珣神情,她于是收回目光,抬手去抚摸自己心脏,刚才心脏那一刻的跳动感受依然清晰,她有些困惑,似乎是不太明白为何会这样,但她很快放下手,不再想其他,而是继续跟着崔珣,找寻王燃犀的踪迹。
两人走到曲江池畔,池畔骏马金鞍,花灯万盏,池中澄波湛湛,彩舟荡漾,正是百官在此举行游宴,李楹与崔珣对视一眼,既是百官游宴,那王燃犀定然在此。
李楹并没有见过王燃犀,但崔珣见过,所以她只能仰仗崔珣去寻,她跟着崔珣在池畔寻找,忽崔珣停下脚步,看向池畔一处游船。
游船船头,一个琵琶姬正全神贯注弹着琵琶,她低着头,纤白手指轻拢慢捻,琵琶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正当她全身心沉浸在乐曲中时,一个身穿深青色常服的官员忽醉醺醺从船舱钻出,他摇摇晃晃走到船头,举着手中金杯,似乎是在示意琵琶姬饮酒,琵琶姬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官员恼羞成怒,强行将金杯灌入琵琶姬口中。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但岸上和船中其他人都司空见惯,漠然置之,也是,这琵琶姬不过是一介贱籍,谁会为了她去得罪朝廷命官呢?
琵琶姬和那官员在船头争执起来,官员一怒之下,将她推搡进池水中,然后呵斥船夫划走游船,那琵琶姬在水中挣扎,也没半个人去救她。
李楹看的干着急,她下意识就去问身侧崔珣该怎么办,却见崔珣已飞快解下身上所穿的黑色大氅,然后就纵身跳入了冰冷池水之中。
崔珣奋力游向溺水昏迷的琵琶姬,将她拖上岸来,还好琵琶姬溺水时间不长,她呕出几口水后,就悠悠醒转过来了。
这时岸上琵琶姬的同伴也闻讯赶了过来,那都是教坊的乐姬,众人心中焦急,但看着穿着绛红常服的崔珣,便知道他是朝廷四品官员,于是互相对视一眼,不敢上前。
崔珣幞头已掉,如墨的几缕乌发散在苍白到都能看到血管的颈部,他戴着狰狞兽首面具遮面,但从湿透衣服露出骨清如鹤的身段和面具露出的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还是能窥出面具之下主人的绝代风华。
崔珣眼见琵琶姬已经醒转,于是起身欲走,却被琵琶姬抓住手腕。
琵琶姬眼神之中似乎有一丝迟疑,还有一丝不可置信,她忽伸出手,颤巍巍去取崔珣的面具。
面具下,果然是那张面如桃花的脸。
琵琶姬却如遭雷击,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崔珣推了个踉跄,她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滚!我不要你救!”
同伴焦急上前:“阿蛮,是这位郎君救了你!”
“我不要他救!”琵琶姬道:“我嫌他恶心!”
说罢,她就再不愿看崔珣一眼,而是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蹒跚着走远,剩下的乐姬无奈,只好对崔珣道歉:“对不住,郎君,阿蛮平日不是这样的……”
崔珣只是道:“无妨……好生照料她……”
乐姬无奈行了一礼,然后便去追琵琶姬去了,崔珣这才在众人的不解眼光中拾起地上的黑色大氅,踉跄向前远去。
看完一切的李楹愣住了,她不懂,不懂为什么崔珣救了琵琶姬后为何琵琶姬还恶语相向?若说是崔珣名声太坏,但那他也救了琵琶姬的命啊,难道这还不值得一句道谢吗?
还有,为何琵琶姬恶语相向后,崔珣还说无妨,他居然愿意跳下曲江去救一个乐姬……这不像他平日为人,难道,他认识这琵琶姬么?
她满腹疑团,不由望向踉跄远去的崔珣,他绛色常服已经湿透了,单薄常服贴在身上,更显得他清如修竹,李楹抿了抿唇,追了上去,她想问清楚明白,可刚说了“崔少卿”三字,崔珣就指了指曲池中央一艘游船,游船上并肩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身穿紫色常服,国字脸,浓眉,身材魁梧,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女的则柳眉杏眼,风韵楚楚,崔珣平静道:“那便是裴观岳夫妇,他们极怕鬼神,你趁此机会,弄出些动静,他们一害怕,或许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李楹止住了步,她不由望向游船那个貌美妇人,那,便是郑筠喜欢的表妹,太原王氏女王燃犀吗?
郑筠便是为了她,恨极到想杀了自己的未婚妻吗?
李楹心乱如麻,但很快就被崔珣剧烈的咳嗽拉回神来。
崔珣咳的很厉害,他跳下寒冷曲江中救人,如今只觉浑身骨髓都冷到彻骨,苍白如雪的脸颊因为剧烈咳嗽也染上红霞,李楹见他身躯冻到微微发抖,脚步虚浮,不由担心道:“崔少卿,你没事吧?”
但崔珣没有理她,他仍一步步,踉跄,但坚定,往前走去,李楹望着他,又回头望向游船上言笑晏晏的王燃犀,她跺了跺脚,最终还是朝崔珣方向追去。
崔珣眼前愈发漆黑一片,身躯也愈发沉重,但竟然一步一步,硬是挪到一梅花林中,长安百姓都去赏花灯了,因此梅林中空无一人,崔珣挨到一株腊梅下,他靠着腊梅树,只觉天在旋地在转,他再也支撑不住,身躯已晕倒在地。
李楹本一直亦步亦趋跟着崔珣,见崔珣晕倒,她不由疾步上前,她跪坐在地,焦急轻轻推着崔珣:“崔少卿,崔少卿,你没事吧?”
但是崔珣眉眼紧闭,长如鸦羽的睫毛垂在眼睑,湿漉漉的几缕墨发贴在苍白的脸上,连嘴唇也苍白到毫无血色,任凭李楹怎么叫,他都没有醒转。
李楹咬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此人一身恶名,没想到自尊心却是极强,连晕倒都要选无人之处去晕,而不是在那游人如织的曲江池畔晕。
她又望向悬灯结彩的曲江,王燃犀正在那里游船,错过这次机会,便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会出府了。
李楹目光又移回了腊梅树下的崔珣,一朵红色腊梅花从树上掉落,落在了他毫无血色的唇上,红梅花瓣层层叠叠,花若绯艳云霞,人却若晶莹寒玉,李楹轻轻伸出手,拾起崔珣唇上的红梅花瓣,她手指也碰到崔珣冰凉嘴唇,她瞬间缩回手指,但过了片刻,她又抬起置于间色裙上的手指,看了又看,良久,才幽幽叹出一口气。
腊梅林中,忽燃起一缕绿色鬼火,须臾,六个纸人轿夫抬着一顶宝相花白色轻纱笼罩的华丽步辇,脚不沾地飞驰入了腊梅林,步辇又在顷刻间抬出了梅花林,林中,只留下地上放置的一朵绯艳如云霞的落花。
纸人轿夫虽然抬的很稳,但步辇还是在轻轻摇晃,昏迷中的崔珣躺在步辇柔软温暖的白色虎皮上,步辇四周燃着凤鸟纹香炉,炉中燃着香炭,步辇中温暖如春,但昏迷中的崔珣仍觉得四肢百骸都冷到彻骨,他身躯发抖着,嘴中也不自觉咳了声,他皱着眉头,似乎很是难受的样子,跪坐在他面前的李楹俯下身,轻轻将他脸上黏着的几缕墨发整理到脸侧,她瞥了瞥崔珣水淋淋贴在身上的绯红常服,崔珣衣服湿成这样,再不换的话,只怕又是一场高热。
但除了她,阿娘给她烧的那些纸人都碰不了阳间之人,李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去解崔珣腰上系着的蹀躞带。
她解下他腰上蹀躞带后,又去颤抖着解开他绯色外袍,待解开他外袍后,李楹深呼吸一下,再去解崔珣余下的白色里衣。
只是当李楹解开崔珣里衣的那一刻,她瞬间呆住了。
崔珣的赤裸上身,竟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痕,这些伤痕,有鞭伤,有刀伤,有烙伤,还有些,是她也不知道的刑具所伤,伤痕如巨大的蜈蚣一般,爬满了他清瘦如玉的身体,就如白玉染瑕,让人不忍再看。
李楹吓到扭过头去,但眼前都是那些狰狞残忍的伤痕,她甚至觉的喉咙有些欲呕,说到底,她只是大明宫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没有见识过太多世间的血腥残酷,她忽想到刚瞥见崔珣锁骨前那如洞的伤痕是怎么来的,那应该是将铁荆棘制成的锁链穿过人的琵琶骨吊起,且吊起时日不短,才会造成那么深的伤痕。
她一想到,更觉得头皮发麻,害怕到欲呕了。
身后忽传来轻咳声,李楹回头,只见崔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他艰难爬起,靠在步辇立柱旁,然后拢上自己湿淋淋的衣衫,遮住一身的伤痕。
李楹着急忙慌解释:“我只是……只是想给你换身干的衣衫。”
崔珣却没说什么,他低下头,去系自己衣衫,但他手指没什么力气,连系里衣都系了好久才系好,李楹尴尬至极,她期期艾艾,最终还是问道:“你身上的伤……”
崔珣抬头,眸中神色冷淡,他只说道:“干卿何事?”
李楹碰了一鼻子灰,她垂首,嗫嚅道:“的确不关我的事,我就问问……”
崔珣没再理她,而是继续低头系着被她解开的衣衫,李楹挠了挠头,最终还是将步辇上被暖炉烘的暖和的月白衣衫递给崔珣:“你还是换上干净衣衫吧。”
崔珣依旧没理她,李楹锲而不舍:“我没想做什么,我也不会再问什么了,但是,若你还是穿着湿透的衣衫,那只怕会再重病一场,你的身体,实在不是很好……没人爱惜你,你自己也应该爱惜你自己……”
她说罢,便将干净衣衫放在崔珣身侧,然后一扬手,她与崔珣中间便垂下层层宝相花纹白色轻纱,她背过身去,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看的,等你穿好了,再叫我。”
她背对着崔珣,沉默端坐着,她背后轻纱微微扬起,拂过她的耳后,她也不确定,崔珣会不会换上她备好的干净衣衫,毕竟此人性情古怪的很,而她又刚刚惹怒了他……她就那般静默等着,也不再说其他话,而是闻着香炉中燃着的香炭清香,闭着眼睛,并且堵住耳朵,不再去看,也不再去听。
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步辇忽然停住了,李楹睁开眼睛,她放下堵住耳朵的双手,问轿夫:“是到崔府了吗?”
轿夫没答,反而是崔珣轻咳答道:“是。”
李楹不由回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垂在中间的白色轻纱,一张眉眼艳极,却濯清涟而不妖的脸出现在轻纱之后。
李楹愣住,崔珣已经穿上了李楹递上的衣衫,那衣衫是三十年前的文人制式,衣衫较如今的男子常服偏宽大,属于广袖宽袍,崔珣本就清瘦,束上腰带,带上玉冠后,墨发垂下,倒有些仙气翩翩、芝兰玉树的神采。
李楹望着他,忽脱口而出:“你穿这样,挺好看的……”
说完之后,她顿觉有些失言,但崔珣神色未变,他问道:“为何不去找王燃犀?”
李楹愣住,她说道:“我去找她,你怎么办?”
崔珣眼眸划过一丝异色,他没再说话,而是下了步辇,走入崔府,只是快进崔府的时候,他忽回头,说了两个字:“多谢。”
第10章
李楹送崔珣回府后,上元灯会也结束了,王燃犀回了家,之后再未外出,下次再出来也不知道是何时,李楹虽然懊恼,但是也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不会为了查出真相,就将崔珣一人孤单单留在梅花林中。
翌日,便是正月十五,长安城全城燃灯敬佛,太后命全国佛寺再为李楹点长明灯,数十万僧侣为公主齐念往生咒,李楹虽未往生,但因受香火供奉和佛咒诵持,已经可以不用撑伞就在白日出现,可是熙攘人群中,无人能看得见她,她就算身处喧嚣,也无比寂寞。
西明寺前,李楹仰头望着题着“西明寺”三个字的木匾,这三个字是阿耶所题,但无人知道,这三个字,其实是她八岁时所写。
当日,阿耶病重,病到无法提笔,但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生了病,偏偏西明寺新修,求他题字的奏疏已经递上来了,她向来擅长模仿阿耶的字,就算是重臣也无法分辨,于是阿耶便让她题字,假装是他所题。
她记得当时她问阿耶:“阿耶病了,为什么不想让旁人知晓呢?”
阿耶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叹道:“外面坏人太多,但阿耶有好多事没有做完,所以阿耶不能倒下,更不能让那些坏人知道阿耶会倒下。”
她那时似懂非懂,她问:“阿耶不是皇帝吗?皇帝为什么会怕坏人?把坏人都杀了不行吗?”
阿耶说:“几百年来,七八个朝代,皇帝换个姓做来做去,坏人却始终是坏人,前朝末帝倒是想杀坏人,不想做傀儡,但是他自己先被人杀了。”
她还是不懂,阿耶笑了笑:“明月珠现在不懂,等长大了,就懂了。”
但阿耶想了想,又说:“算了 ,明月珠还是永远不懂比较好。”
阿耶那一病,就病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阿娘衣不解带的照顾他,有时阿耶病的不太清醒,奏疏都是阿娘在看,然后阿娘一个字一个字说,再让她模仿阿耶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写,就这样竟然真的瞒了三个月,阿耶病好了,阿娘却累的倒下了。
她急的哭,宫中嫔妃趁着阿娘病了都想邀宠,但是阿耶都不去她们那里,他握着病中阿娘的手,跟阿娘说:“灵晔,你与她们不同,你快好起来吧,朕有好多事情,还要和你商量呢。”
那时她以为阿耶说的很多事情就是皇后嫔妃欺负阿娘的事情,如今想来,是她浅薄了,阿耶在病时就让阿娘处理奏疏,他说的要和阿娘商量的,应是家国大事。
阿娘自生下她之后,就没有再生育,后宫争风吃醋,阿娘也很少参与,她膝下没有皇子伴身,随着韶华渐逝,很多人猜测她迟早会失宠,连郑皇后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阿娘却步步高升,还破格被封了“贵妃”之位,很多人不解阿耶为什么这般宠爱阿娘,郑皇后也不懂,但她们若看到大周如今的盛世,应该就懂了。
阿耶毕生,都在力图让李氏皇族摆脱门阀士族的控制,而阿娘就是他最好的盟友,他与阿娘,已经不仅仅是男女之情了,所以郑皇后这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后妃又怎么能争得过她呢?
可叹她直到死后三十年,才明白阿耶病中抚摸她头发和她说的那句话。
李楹望着西明寺的木匾,她想阿娘,也想阿耶了。
李楹最终踏进了西明寺,西明寺的大雄宝殿供奉着大周国运的牌位,国运牌位之后,便是大周历代帝王的牌位。
李楹一眼就认出了阿耶的神牌,阿耶庙号“英”,传言阿耶驾崩后,尚书右仆射崔颂清本想将他庙号定为“圣”字,但是却被士族反对,阿耶为了她大杀门阀,酿成“太昌血案”,在位期间枉死者众,因此就算阿耶政绩卓著,开创科举,推行新政,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为大周盛世打下基础,但还是在士族的集体反对下,庙号从圣宗降为了英宗,不过阿耶谥号“明”字,士族倒是无法反对,因为就算是士族,也无法否认阿耶确确实实,是一个明君。
李楹上前,想跨过门槛,去靠近些阿耶神牌,但脚步还没跨进,就被宝相庄严的佛陀身上金光震的往后退了几步,李楹苦笑,她一介孤魂,连想靠近阿耶神牌拜祭都成了奢望。
神牌上,写着阿耶薨于太昌三十年六月初四,算一算,离现在也有差不多二十年了。
李楹望着阿耶神牌,原来,已经二十年了么,阿耶与她不同,他的魂魄不会被困于凡间,而是应该早已投胎转世了吧,或许,他功标青史,已飞升成仙了。
她进不去大雄宝殿,于是就在门槛处虔诚跪下,拜了三拜。
阿耶,你是最好的帝王,也是最好的父亲。
明月珠,想你了。
李楹拜完阿耶牌位后,就黯然起身,准备离去,往事不可追矣,她还要去为自己寻求一个真相。
只是她刚走了几步,却看到了昨夜崔珣救的那个琵琶姬。
琵琶姬手中还拿着一个包袱,她在和西明寺住持说话,她对住持施了一礼,然后打开手中包袱,里面是用绳子穿的好好的五百文钱。
琵琶姬捧着这五百文钱,对住持恳切道:“大师,这是我积攒的五百钱,虽然不多,但应该也够为我阿兄添一盏长明灯了。”
住持摇头道:“女施主,你上次来时,老衲就和你言明,西明寺不为你阿兄点长明灯,非是钱财问题,而是不能。”
“为何不能?”琵琶姬有些着急了:“人人都能点,为何我阿兄不能点?不就是因为我香油钱不够么?我攒够了,求大师,帮我阿兄点盏长明灯,让他早日转世吧。”
住持索性挑明:“女施主,你阿兄是罪人之身,西明寺不能为他点灯。”
“什么罪人?难道打了败仗,就是罪人了吗?难道你们一生都没有打输过一次吗?阿兄赢的时候,也没见朝廷说他是功臣啊!”
住持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了声:“女施主,老衲是佛门中人,不管凡尘之事,但天威军众将,丢城失地,是圣人下令的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老讷也无可奈何,请女施主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琵琶姬捧着那千辛万苦攒的五百文钱,眼眶发红,看起来甚是可怜,她扑通一声跪下,:“住持,那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了,或许,或许圣人早已忘记了……我只是……只是想为阿兄点一盏灯,照亮他的黄泉路而已啊……”
住持无奈念着“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再这般纠缠,老衲只能让人请你走了。”
琵琶姬哽咽着,她仍在苦苦央求,住持摇头,正想让人将她请走,忽听一冷冽声音道:“住持且慢。”
一身绛红常服,灼灼如莲花的崔珣走了过来,他双掌合十,对住持道:“住持,此乃某故人,交由某处理吧。”
住持认识崔珣,他颔首道:“如此,就麻烦崔少卿了。”
住持已经远去,崔珣瞥了眼一旁好奇的李楹,没有说什么,然后便去搀扶跪着的琵琶姬,那琵琶姬却愤然甩开他,踉跄起身:“你不要碰我!”
她冷冷道:“我嫌你脏!”
她抱着装着五百文钱的包袱,瞪着他:“崔珣,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崔珣只是看着她,眸中碧海无波,琵琶姬将一腔怒气都发在他身上,她哭道:“落雁岭之战,天威军五万人,整整五万人啊,他们全部战死,包括我阿兄,都死了,圣人说他们丢城失地,是大周的罪人,可他们有什么罪?他们力战突厥,誓死不降,全部战死,他们应该是英雄啊,可为什么会落到一个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的下场?而你,唯一活着的你,投降突厥苟命的你,却能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老天哪,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天,你是没有眼睛吗!”
面对琵琶姬的控诉,崔珣只是默然不语,琵琶姬惨笑:“崔珣,阿兄死了,曹五死了,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哦,我忘了,你脸生的好,有莲花郎的美名,突厥公主喜欢你,她不杀你,太后喜欢你,她也不杀你,你看,你多么有本事啊,就凭一张脸,征服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可我,我这个无权无势的教坊乐姬,我嫌你脏!”
她抱着怀中包袱,步步后退:“西明寺不为阿兄点长明灯,总有寺庙愿意点的,阿兄会顺利往生的,而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免得脏了我的眼,也脏了阿兄的轮回路。”
琵琶姬踉踉跄跄跑开了,崔珣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他才转身,对一旁不敢作声的李楹说道:“看够了么?”
李楹慌忙摆手:“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是想来见见阿耶,我也没想到……”
她本想说她也没想到会遇到琵琶姬痛骂崔珣,但又觉的这么说不妥,正在斟酌言辞时,崔珣忽叹了一声:“算了,反正每次我狼狈的时候,你都会在,我已经习惯了。”
李楹愣了愣,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崔珣虽然面上神色未变,但她觉的,他被故人这样痛骂,应该心里也不是好受,她于是道:“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崔珣道:“你又要说,那些未必是真的?”
李楹又想起了昨夜崔珣身上的满身伤痕,她嘟囔道:“本来就不一定是真的。”
崔珣听罢,轻轻一笑,他本就眉眼艳极,笑起来,更如同花开满枝,李楹仰头看他,她忽笑道:“崔少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得意的指了指外面,说:“西明寺的木匾,是我写的。”
“你写的?”
“嗯,我八岁的时候写的。”
崔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楹八岁时,也就是太昌十二年,这一年太昌帝曾三个月不临朝,百姓议论纷纷,传言太昌帝病重,太昌帝嫡母薛太后蠢蠢欲动,拉着河东薛氏想废了太昌帝,另立一个皇帝,但太昌帝御批的政令却照常从其养病的神龙殿出,河东薛氏害怕太昌帝是装病,所以一直没有答应薛太后,后来太昌帝正常上朝,河东薛氏还说太昌帝果然是诈病,还好他们没有应下薛太后去谋反,否则,不是满门被诛?
却没想到,太昌帝原来是真病。
李楹道:“所有人都觉得那题字是我阿耶写的,但实际上,却是我写的,你看,所有人都认为对的事情,不一定是对的,崔少卿,你说是不是?”
崔珣望着她明媚笑脸,心中某根弦莫名被触动了,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过了良久,才微微颔了颔首:“嗯。”
西明寺的后院,崔珣与李楹相伴,信步而行。
西明寺后院的梅园是长安城一绝,满园都是红色腊梅,盛开如朝霞绚烂,日前落的雪还没有化,白雪皑皑的大地与灼灼梅花相互映衬,景色如诗如画,崔珣披着黑色鹤氅,貌美如玉,一旁的李楹则披着白色狐裘,娇柔秀丽,崔珣乌皮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李楹因为是鬼魂之身,踩在雪上,留不下半步痕迹,李楹有些怅然,脚步也不由停了。
崔珣见状,他道:“你走在我身后吧。”
李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她点了点头,然后便跟在崔珣的身后,一步一步,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脚印上,就仿佛她也还能在这人世间留下痕迹一般。
崔珣毕竟是男子,脚印较李楹要大上很多,李楹低着头,袖中笼着熏香手炉,随着他走着,朝阳如金色织锦,洒在崔珣身上,将他影子投射在雪地上,李楹低头的时候,正好能看见他的颀长身影,身影将她
整个人包裹住,让她怅然之情不自觉散去,而是多了些许安定的感觉。
一朵红色梅花悠悠从枝头飘落,飘到崔珣肩上,又从他肩头飘落,李楹不由停下脚步,伸出莹润手掌去接,梅花轻轻飘到她的掌心,她看着那朵梅花,莫名想起昨晚落在崔珣唇上的那朵梅花,还有自己手指触碰到他冰凉双唇时候的感受。
她心莫名又跳快了半拍,崔珣发现她没再走了,于是回过头去:“公主在做什么?”
李楹唬了一跳,就跟做了错事被抓到一样心虚,她瞬间将那朵梅花藏在袖中熏香手炉上,然后摇头:“没……没做什么。”
崔珣微微笑了笑,冬日白雪下,他这一笑,更是夺尽群花色,李楹胡思乱想着,她想着小时候读诗,读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时候,她还想,世间哪有这种风采的男子,但见到崔珣的时候,她才知道,世间原来真有这般的人物,怪不得此人明明是男子,却有“莲花郎”的名号,这般容貌,岂不是更胜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