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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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药一入口,心口堵着的寒气似乎都缓解了不少,披着的白色狐裘也觉得炎热,他神情平静的将玉白瓷瓶塞入袖中,接着解下雪白狐裘,轻轻盖在李楹身上,他凝视着李楹,自己则靠着山樱树,片刻后,才缓缓闭上眼睛,并不安稳的睡了过去。
两人歇息之后醒来,又快马加鞭赶了段路,到傍晚时,才寻了个客舍歇息。
客舍主人眼睁睁看着一个美如珠玉的青年进了店,道:“我要住店。”
这般容貌,客舍主人不由多瞧了几眼,但看到他身穿的白色襕衫时,便知他是布衣,于是道:“地方二号房还空着,可否?”
青年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一间,我要一层。”
客舍主人惊讶了下,他上下打量着青年,只见他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世家公子的贵气,不过客舍主人转念一想,太昌血案后,多少世家沦落成了布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世家公子一出手还是阔绰无比,而且还总有些贵公子的高傲毛病,住店时不愿和寒族同住,包一层都不算什么,还有包下整间客舍的,这种人,他这些年都见多了,于是主人也不再多问,而是道:“天字整一层都空着,客官可否?”
青年颔了颔首:“可以。”
到了天字一号房时,崔珣让领路的仆从下去,又令他夜间不需前来打扰,便将房门关上。
天字房一整层都被他包下,因此十分安静,他掩上木门时,李楹已经站在房中,环顾整个客房了,她道:“这个地方还算整洁。”
崔珣道:“天字房是他们最好的客房,自然整洁。”
李楹点头,她看向只穿着一身白色襕衫的崔珣,于是担忧道:“你今日赶路时,偏不穿狐裘,可别又病倒了。”
崔珣道:“这种天气,穿狐裘定会惹人生疑,还是不穿为好。”
“但你寒气入骨,不穿不觉得冷么?”
崔珣摇头:“你每日为我煎一碗生姜甘草汤,如今我的寒症已经好了很多了。”
“真的么?”李楹不是很相信,她拉起崔珣的手,崔珣虽然早已习惯,但还是不由僵了下,李楹特别喜欢把玩他的手,她说他的手十分好看,她没有见过比他更漂亮的手,因为她的这个习惯,崔珣每日清晨都要反复用兰芷净手,生怕弄脏了她,可是自长安出来后,并没有这个条件。
今日清晨,未用兰芷净手……
李楹假装没注意到崔珣的僵硬,她摸了摸他手掌温度,果然没有如往常一般冰凉,而且体温比她这个鬼魂还高上一些,李楹道:“生姜甘草汤这般有用么?离开长安前,也未见你寒症大好。”
崔珣含糊道:“积沙成塔,集腋成裘,都喝了几个月了,总会有些效果。”
李楹想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她又看到客房木质案几上放了陶罐,于是道:“今晚的汤药,也还是要喝。”
李楹收拾行囊时,特地带了药方里几味药材,但她大概有点恼崔珣方才的僵硬,所以即使是煎药时,还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她一边把玩着他的手指,一边间或抬头,盯着炭炉上的陶罐药汤咕咚作响,她说道:“这次远赴岭南,我还怕你舟车劳顿,支撑不住,如今看来,倒也还好。”
崔珣叹了一口气:“你日日盯着我喝药,除了生姜甘草汤,还寻了一堆药方煎给我喝,若我还如同往常一般,不是对不起自己喝的这么多药么?”
李楹噗嗤一笑,她道:“你是怨我煎多了药么?”
崔珣摇头:“不敢怨公主。”
李楹听罢,更是盈盈浅笑:“我也是想和你长长久久,才到处搜罗药方。”
她低头玩着他的手指,语气却渐渐柔和:“十七郎,我以前总觉得人鬼殊途,但如今却觉得,你我一人一鬼,反而能长久一些,若我成了人,那便是我去投胎转世了,可是转世之后,那还是我吗?没有与你记忆的明月珠,便不是明月珠了。而你若成了鬼,去地狱的话,我还能哀求秦广王,让我去陪你,可若秦广王判你转世,那你也不是你了,天上地下,我又该去哪里寻我的十七郎?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和我在一起久一些。”
她说的真挚,崔珣眼眶一热,他赶忙低下头,平复下自己心绪,方才喃喃道:“我……也希望能和你久一些……”
不是在一起久一些,不在一起也可以,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
可,世事,往往都不会如他意。
他垂着头,鸦睫上已挂了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眼睛,苦笑一声:“命数天定,尽人力吧。”
李楹还没来得及琢磨他这句话,崔珣就道:“汤药好了。”
他垂下眼眸,李楹还攥着他手指不放,他轻声道:“这样,我喝不了药。”
他居然主动要喝药,李楹简直求之不得,她松开他的手,崔珣已经掀开罐盖,舀了一碗,生姜的辛辣味扑鼻而来,换做以往,崔珣会宁愿放凉了再不情不愿喝下,但今日,他却一勺一勺,很快就喝完了。
见他喝完,李楹才安安心心回了房,等她走后,崔珣枯坐良久,他忽站起,走到窗边。
木窗本就开了一个缝隙,崔珣将木窗推开,恰见窗外皎皎明月。
明月如玉盘一般,悬挂在漆黑的夜空,月光皎白如水,温柔洒落于人间大地,崔珣神情恍惚,他手指探到袖中,从中取出一个玉色瓷瓶,他握着那个瓷瓶,慢慢伸出窗外,只要松手,这瓷瓶就会掉落下去,摔个粉碎,他望着明月,手指渐渐松开,但猩红血雾,与漫山遍野的尸体,忽又慢慢出现在他面前,他猛地一激灵,手指重复攥紧,终于慢慢垂下苍白手腕,又重新掩上了木窗。
翌日五更时分,崔珣与李楹便起来赶路,李楹瞧了几眼崔珣,发现他精神尚好,并无困顿神色,于是放下心来。
崔珣与客舍主人结了帐,又问他到巩州城有没有近道,客舍主人想了下,道:“有是有,如果抄那条近道,去巩州城要快上五六日,但是,客官还是莫要抄近道了。”
“为何?”
“因为那条近道,要经过鬼村。”
第104章
所谓鬼村, 据客舍主人说,是三十年前,也就是太昌二十年三月, 一个叫牛家村的村落,村中二百二十人, 突然于一天夜中全部七窍流血而死, 官府也没查到原因, 只能草草将这二百二十人下葬, 头七的时候, 来村子祭奠的几个外嫁女慌慌张张去县尉处告状, 说守夜时遇到一个女鬼,女鬼对她们说, 她本是个孕妇,赶路路过牛家村的时候,被牛家村先祖觊觎美色,轮暴之后害她性命,尸首还被扔入江中,过了百年, 她怨气仍然不散,所以化为厉鬼, 来找牛家村寻仇, 那二百二十人,都是被她杀了, 女鬼还说,牛家村藏污纳垢, 今后所有人都不准踏入牛家村一步,也不准祭奠, 否则,就诅咒他们暴毙而亡。
县尉不信,于是带皂隶去查探,没想到也遇到了女鬼,县尉惊吓之后,回来就暴毙了,经此一遭,牛家村阖村被鬼所屠的流言不胫而走,再也没人敢踏入村中一步,牛家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鬼村。
崔珣骑着马,一路拧眉想着客舍主人的话,李楹坐于他身前,她回首问道:“你要去鬼村吗?”
崔珣点头:“从那里抄近道的话,去巩州城能快个七八日。”
“你不害怕女鬼诅咒?”
崔珣轻笑:“这世道,人比鬼可怕。”
李楹想到因嫉妒要害自己的王燃犀,因野心要杀自己的表姐沈蓉,还有……她的阿耶,她苦笑一声:“你说的对,人比鬼可怕。”
崔珣没有劝她,而是扬鞭纵马,李楹只觉凉爽夏风吹拂于脸庞,四周古道、青山、碧水尽收眼底,听着马蹄哒哒,方才怅然的心情倒是消散了些,正可谓天地辽阔,人如一粟,往事已随风,珍惜眼前人。
崔珣见她不再郁郁,于是勒住缰绳,道:“我们去鬼村吧。”
李楹与崔珣按照客舍主人指引的方向,马蹄于废弃的官道疾驰,到了一处刻有“牛家村”的石碑处。
崔珣先下了马,然后才将李楹抱下马来,两人往石碑前方望去,只见破败的屋舍参差不齐地伫立在干涸的土地上,连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枝叶枯黄,完全没有初夏枝桠应有的碧绿繁茂,间或还会从村落中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将此处更添了些恐怖和诡异。
崔珣和李楹对视一眼,崔珣便牵着马匹,准备进村,但康居马忽然烦躁起来,不管崔珣怎么驱赶,都不愿往前多踏一步,李楹道:“都说马通灵性,能感受到环境安危,看来这个鬼村,确实有些古怪。”
崔珣见康居马如此,面露几分犹豫,李楹看出他心中所想,于是道:“十七郎,你不用为了顾忌我的安危,就放弃进村,我本来就是鬼了,我还怕什么鬼?”
崔珣听罢,莞尔,他将康居马栓到一棵大树下,然后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到底是人作祟,还是鬼作祟。”
鬼村三十年人迹罕至,空气中都弥漫了一股发霉朽坏的气味,一踏进村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二百二十个木制墓碑,还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墓碑密密麻麻,歪七扭八写着人的名字,崔珣踩着地上枯萎的藤曼,走到一处墓碑前,他手指轻轻拂过,只见厚重灰尘扑簌而落,看起来的确从未有人祭拜过,崔珣起身,望向那些墓碑,直觉告诉他这些墓碑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
李楹不知为何,一靠近这些墓碑,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的念力也在快速衰弱,她扯了扯崔珣的衣袖,脸色苍白,说道:“这处坟冢不对劲,我们离他远一些。”
她说罢,更觉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住,崔珣见状,于是赶忙将她抱起,到数丈远外,她脸色稍微好些,才将她放下,关切问道:“没事吧?”
说也奇怪,离了坟冢数丈远,李楹就觉得精神好上不少,头晕的感觉也消失了,她蹙眉看着那些隆起的土包,摇了摇头:“没事。”
她又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一下。”
两人在村落其他地方寻去,但除了断壁残垣,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寻了一会后,天也渐渐黑了,崔珣点燃火石,他忽定定看着四周荒凉的屋舍,沉吟半晌后,说道:“这些屋舍,有些奇怪。”
“屋舍怎么了?”
“寻常屋舍,都是坐北朝南,但这些屋舍,却都是东西朝向,且右边白虎位,都高过左边青龙位,倒有些像堪舆方士所说的‘白虎煞’。”
李楹惊了一惊,白虎煞,是堪舆学中所说的第一凶煞,犯此煞者,易有血光之灾,她望着这些屋舍,屋舍外面还摆着生满铁锈的农具,李楹道:“牛家村的人,应该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哪里懂什么白虎煞,就算懂,也不会让自己屋舍成这种布局。”
除非……是有人在他们不知的情况下,引导他们布下白虎煞。
崔珣已经推开一处虚掩的木门了:“也许屋内,能有所发现。”
踏入屋内,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屋内摆设,能看出这是一个很简陋的田舍人家,房屋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个简易的木案,这应该就是这家人的门厅了,从门厅往里,能看到一张破破烂烂的胡床,往左走的话,则是一个狭小的庖屋,里面堆着发霉潮湿的野草,显然是用来生火的,但寻常人家,用来生火的,不都是木柴和木炭么?
身后传来崔珣的声音:“柴火都被樵夫伐来贩卖了,像这种农户,是用不起柴火的,更别提木炭了,只能用野草生火。”
李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想的寻常人家,是崔珣这种四品官员,是鱼扶危这种富商,而不是大周最困苦的农户。
她顿觉十分羞惭,喃喃道:“晋惠帝有‘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今日,我与晋惠帝也没什么两样了。”
崔珣安慰道:“你是公主,久居深宫,不了解民间疾苦,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他的安慰,并没有让李楹心中松快多少,她颇不是滋味的看着昏暗逼仄的庖屋:“这整间农舍,都没有我在凤阳阁的一间卧房大,原来这就是三十年前大周农户的生活。”
李楹以前学到楚国屈原的那句“哀民生之多艰”时,心中虽然恻然,可民生,离她实在太远了,她自幼锦衣玉食,如珠如宝的长大,从没有受过穷,捱过饿,所以不可能对这句话有很深的感触,即使她出了荷花池,经历了许多事情,也从未出过长安,她哪里能知道,长安之外,是另一个世界呢?
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何谓民生之多艰。
有时候,双眼看到的冲击力,比书中读到的冲击力,要大多了。
她若有所思之时,忽听到一阵声音,崔珣也听到了,两人于是缓步走到庖屋窗前,从布满蛛网的木窗往外望去,这一望,两人都愣住了。
屋外一轮惨白月光,挂于天际,月光之下,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鬼村,却渐渐出现了不少穿着麻衣的人影,有白发老人,也有稚气少年,有背着锄头的英武壮汉,也有抱着孩子的柔弱女郎,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说有笑,衬着那惨白月光,更觉诡异。
李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崔珣盯着聚集的数百人群,他想起村口处一个个隆起的土包,他平静道:“不是这些人,是这些鬼。”
李楹讶异,她仔细端详着人群,果然这些村民身上一点活人气息都没有,正如崔珣所说,不是这些人,而是这些鬼。
她正想问崔珣,这是不是传闻被鬼所杀的牛家村村民,忽感觉自己裙角被人扯了下,她不由低头望去,这一
望,差点没魂飞魄散。
她整个人尖叫着往崔珣怀中扑去,崔珣被她撞了个踉跄,他犹豫了下,但还是伸手安慰般的搂住了她,他定定望着吓到李楹的罪魁祸首,原来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正仰着头,好奇的看着他和李楹二人。
稚童开了口,声音天真无邪:“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李楹吓得伏在崔珣怀中,紧紧抓住崔珣的手不放,崔珣却声音无比平静,他对稚童道:“我们是过路人,想讨口水喝。”
“是过路人呀,我还以为你们是神仙呢。”
崔珣微微一笑,他甚至有胆量摸了摸稚童的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稚童眨巴着眼睛,掰着手指算着:“我叫鲤儿,今年六岁了。”
“鲤儿……”崔珣点了点头,他指了指窗外:“他们是谁啊?”
“是我阿耶阿娘,还有村里的人呀。”
果然屋外百鬼,便是牛家村莫名死亡的村民。
崔珣又问:“他们在做什么呢?”
“天亮了,他们要去干活了。”
天亮了……
李楹不由满怀疑虑的往窗外望去,那轮惨白的明月格外显眼,她不由道:“这不是晚上么?”
稚童很奇怪的看着她:“外面是太阳啊,怎么会是晚上呢?”
李楹更加疑虑,但衣袖忽被崔珣扯了扯,她立刻会意,噤声不语,崔珣温言道:“哦~天亮了,鲤儿要做什么呢?”
“阿耶阿娘在干活,我要做饭,等他们回来。”
鲤儿说罢,就坐到土灶边,将野草塞入灶膛,明明那野草潮湿霉烂,根本不可能燃烧起来,但鲤儿却托着腮,自言自语道:“火太大了,要小一点。”
他还真拿着火钳拨了两下,仿佛那摊毫无动静的野草,早已熊熊燃烧了起来,这副诡异情景,不由让李楹后背都发凉,崔珣却道:“鲤儿,我这有胡饼,你先莫要做饭了,带我去见见你阿耶阿娘。”
鲤儿的阿耶阿娘, 在地里劳作。
鲤儿似乎很喜欢崔珣和李楹,他说,他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好看的人, 就跟神仙一样。
崔珣问:“你知道神仙长什么样子?”
鲤儿大口咬着胡饼:“知道,仙长画给我们看过。”
“仙长?”
“那也是个神仙, 专门下凡来度我们这种凡人的, 他经常跟我们说天宫长什么样子, 他说, 那里有吃不完的胡饼, 穿不完的衣服, 还有好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 也不会死,只有做了很多好事的人,死后才能去天宫。”
崔珣沉吟片刻,道:“你们经常见到那位仙长吗?”
鲤儿点头:“嗯,他经常来我们村。”
崔珣微微拧起眉头,李楹也从鲤儿的话中听出了一点端倪, 她悄悄看了眼崔珣,崔珣面上神色未变, 只是跟着鲤儿去寻他父母, 路上看到不少抱着孩子的妇人,鲤儿都和她们一一打招呼, 妇人们问道:“鲤儿,他们是谁啊?”
“是来我家借水的阿兄和阿姊。”
随着鲤儿停下和那些妇人说话, 李楹也驻足,她看向那些妇人, 妇人身上一点人气都没有,抱着的婴儿更是不哭也不闹,眼睛直勾勾看着李楹,李楹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恐惧,她对妇人笑了笑:“这孩子真乖,让我抱抱?”
妇人乐呵呵的就把孩子递给了李楹,李楹抱着婴儿,趁机摸了摸婴儿的手,果然凉的跟冰一样,分明就是一个鬼婴。
妇人去和鲤儿聊天了,李楹仔细端详着怀中婴儿,婴儿忽然咧嘴,朝李楹阴恻恻一笑,李楹吓得差点没将那婴儿扔出去,但崔珣已经一把接过,他将婴儿抱在怀中,鬼婴又朝崔珣笑得阴森,意图吓到崔珣,崔珣却冷笑一声,然后手指抚过鬼婴脖颈,慢慢掐紧,鬼婴目中终于露出恐惧神色,挥舞着胳膊哀求,又大概是发现哀求崔珣无用,于是看向李楹,面现求饶神色,不过他一露出求饶神色,崔珣就放开掐住他脖颈的手,重新将他塞给妇人。
李楹:……怪不得说,鬼怕恶人。
鬼婴再不敢作祟,连看都不敢看崔珣一眼,鲤儿对妇人乖巧道:“婶娘,我带阿兄阿姊先走了。”
他又朝崔珣和李楹招招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自己则快快乐乐在前面带路,李楹小声对崔珣道:“方才那个婴儿,应该是个鬼胎。”
所谓鬼胎,就是还未出生就随母夭折的胎儿,鬼胎阴气甚重,最是凶恶,崔珣点头道:“鲤儿的婶娘,应是怀有身孕的时候死去的,所以她的孩子,才生而为鬼。”
“他们是被人杀的吗?”
否则,很难想象一个怀有身孕的孕妇,会在什么情况下愿意放弃腹中孩子死去?
崔珣没有回答,他道:“我们去见一见鲤儿的父母,或许能得到答案。”
崔珣点着火石,随着蹦蹦跳跳的鲤儿,一路寻到了他阿耶阿娘,路上,崔珣也试探问鲤儿死去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是鲤儿年纪太小了,他根本不记得发生的事,而且,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死了。
于是崔珣只能将目光,投向在地里劳作的鲤儿父母。
牛家村已是一片荒地,连泥土都散发着腐烂的气味,田地里杂草丛生,处处是枯枝败叶,但鲤儿的父母仍然挥汗如雨用锄头犁着地,古怪的是,他们锄头根本挖不到泥土中去,只是无声一下下敲击着,可他们的样子,却无比认真,显然在他们的双眼中,自己是在犁着地的。
就如鲤儿的双眼中,那堆草的火是点燃着的。
鲤儿父母擦了一把汗,就出田地歇息,见到崔珣李楹时,先是一愣,等鲤儿大大方方介绍二人后,夫妻俩才憨厚笑道:“原来是讨水喝的过路人。”
崔珣道:“方才鲤儿给了我们一口水喝,所以我们想来谢谢二位,谢二位能教出鲤儿这么懂事的孩子。”
鲤儿阿耶挠着头:“只是一口水,没必要这么客气。”
“应该的。”李楹也马上道。
崔珣看了眼荒芜田地:“这麦子种的挺好。”
“麦子?”鲤儿阿耶失笑:“这是稻子。”
崔珣恍然:“原来这是稻子。”
“郎君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才分不清稻与麦。”
崔珣笑了笑:“我见如今是三月时分,所以才以为是稻子。”
“三月?”鲤儿阿娘也奇怪起来:“这明明是八月啊。”
崔珣佯装不解:“八月?今日不是太昌二十年三月初二吗?”
鲤儿阿娘纠正:“今日是太昌二十一年八月初六。”
李楹忙打圆场:“抱歉,我郎君昨晚饮了点酒,宿醉未消,这才弄错了时日。”
鲤儿父母听罢,也不再疑虑,而是对李楹乐呵呵道:“等会让鲤儿为郎君煮点豆芽,便能解酒了。”
这两夫妻家徒四壁,还能如此热情的招待陌生之人,李楹想到他们这般好的人,却离奇暴毙于三十年前,不由心中颇不是滋味,她又道:“对了,方才鲤儿说,有一位仙长,经常来你们村落,我和郎君也想见见,不知仙长最近还来么?”
“很久没来了。”
李楹假装失望,问:“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呢?”
“去年三月十四。”
李楹和崔珣对视一眼,三月十四?三月十五便是牛家村人集体暴毙的时间,那位仙长三月十四前来,居然如此巧合。
崔珣于是问:“哦~不知仙长来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教诲呢?”
“倒是有的。”
鲤儿父母于是滔滔不绝讲起仙人对他们的教导,崔珣和李楹听来听去,无非就是要多做善事,多积阴德,死后便能投胎到富贵人家,做了很多好事的,魂魄还能去天宫享福,听起来,都是些劝人行善的话,并没什么不妥。
鲤儿阿耶笑道:“仙长说,只要我们多做善事,我们鲤儿下辈子还能做官呢。”
李楹不由道:“做官?”
鲤儿和严三娘的孙儿虎奴差不多年纪,长得也都是虎头虎脑,虎奴被崔珣一封拜帖,送去崔颂清处读书,听说虎奴非常聪明,崔
颂清十分喜爱他,如无意外,虎奴应该能少年登科,入朝为官,李楹总是不自觉将虎奴与鲤儿联系起来,她于是下意识说道:“鲤儿不是才六岁吗?他这辈子不能做官吗?要等下辈子?”
鲤儿父亲失笑:“我们是农户,他也要做一辈子农户,怎么可能做官呢?”
李楹这才醍醐灌顶,这地方太过诡异,她都忘了这些人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了,那时新政尚未推行,科举制还未设立,不可能出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画面,纵然鲤儿再怎么聪明,他这个出身,在当时已注定了他的命运。
可若鲤儿能活到第二年,等到新政推行,他就能有改变命运的希望,只可惜,他的生命,注定永远停留在六岁那年了。
崔珣又问:“那仙人每次来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圣物?”
“有。”鲤儿父亲道:“每次都会给我们一碗圣水,喝了什么病都会好,可灵验了。”
崔珣掌管刑狱三年,听到这句话时,他心中大概了然,他对鲤儿父母拱手道:“既然仙人最近不来,那我们也不等了,时候不早,我们要赶路了,后会有期。”
鲤儿父母呵呵笑着点头,鲤儿正在田地里玩耍,见崔珣二人要走,急急忙忙跑来:“阿兄和阿姊要走了吗?”
鲤儿虽成了鬼,但还保存着天真习性,不舍的时候,就嘟着嘴,闷闷不乐,崔珣看着他,微微笑道:“嗯,我们,下次再见。”
崔珣与李楹离开田地后,崔珣还惦记着客舍主人的话,早上客舍主人说,从桃源镇去巩州城,需要七八日,但若能翻过万壑山,时间可以缩短成一日,而牛家村就是上万壑山的必经之路,崔珣于是便往万壑山方向走,但越近万壑山,浓雾越强,到最后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是靠李楹燃起鬼火,两人才勉强出了浓雾。
一出浓雾,两人才发现又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原地,看来这浓雾是一个阵法,而且是一个不太好破的阵法。
崔珣无奈,只能和李楹走回原路,先返回村口再做打算,两人往回走的时候,又遇到很多村民,无一例外全部是鬼魂之身,崔珣踏出村口的时候,又皱眉回头望了望密密麻麻的坟冢,然后才抿唇离开。
之前栓在树上的康居马已经卧在草地上睡着了,崔珣和李楹席地而坐,如今虽是夏季,但晚风还是有些凛冽,尤其是鬼村颇为邪门,风从鬼村刮来,阴寒刺骨,李楹想去康居马负着的行囊里寻狐裘为崔珣披上,崔珣却阻止道:“不必了。”
李楹担心道:“你不冷吗?”
明明寒症那么严重。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不太相信,于是去握他的手,果然崔珣又僵硬了下,李楹抬眸,有些着恼的握更紧了,崔珣顿时不敢一动也不敢动,还好李楹今日不打算和他计较,她握了握他的手,的确十分温热,李楹道:“今夜汤药不是没喝么?怎么你的手这般暖和。”
相反刚从鬼村出来的她,手冰凉的可以。
崔珣含糊道:“没什么事了。”
李楹心中想,这寒症怎么偏偏出长安就没什么事了,但一想,又觉得也许如崔珣所言,积沙成塔,他喝了几个月汤药,终于起了效果,她于是展颜笑道:“嗯,没事了就好。”
她在真心实意为他高兴,许是她的欣喜太过纯粹,崔珣略略垂下眸去,不敢看她,他顿了顿,转换了一个话题,说道:“鲤儿他们的死,我大概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什么缘故?”
崔珣脑海里慢慢将一切串成一条线,从见到的坟冢开始,到鲤儿父母的言语为止,他沉吟半晌,道:“应是鲤儿口中的仙长,在三十年前,引诱他们喝下掺有剧毒的圣水,这才让牛家村二百二十人一夕之间暴毙,之后,那位仙长又用极其歹毒的阵法,设在坟冢之上,将他们魂魄困住,让他们以为他们仍在人世。”
李楹听后一惊:“所以他们才会每逢夜间,就认为是白日,昼伏夜出?”
崔珣颔首,李楹问:“那个仙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杀两百个农户?这对他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