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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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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颔首:“我先走了。”
他转身走出破陋的房屋,阿蛮教坊的姐妹等在外面,见到他时,不由吓到垂首,身子也有点瑟瑟发抖,崔珣瞥了她们一眼,说道:“好好照顾她。”
教坊乐姬忙不迭点头,等他走后,才飞也似的进了屋内,将阿蛮扶到榻上。
阿蛮背上伤口已经又渗出血迹,几个乐姬责备道:“你也太不小心,伤口又裂开了。”
几人打水的打水,拧帕子的拧帕子,涂药的涂药,阿蛮只是安安静静伏在榻上,一声疼也不喊,她忽看着拿着白玉药瓶的乐姬,说道:“这药,挺贵的吧。”
乐姬愣住,阿蛮道:“你们哪里买得起?”
几人面面相觑,涂药的乐姬小心翼翼道:“阿蛮,这药对你恢复有好处的……”
阿蛮脸色疼得惨白,她说道:“你们怕我逼你们扔了?”
几人都不敢接话,阿蛮头枕在手臂上,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说道:“不会了……”
她喃喃道:“不会再扔了……”
崔珣依约,便安排次日,让阿蛮去见沈阙。
阿蛮在几个乐姬的搀扶下进了御史台狱,沈阙由察事厅、御史台、大理寺共同看管,为的就是互相监察,以免一方诱供,所以阿蛮去见沈阙,理应三司一起陪同,但是御史台主审韩文墨极为怕事,他不想听到不该听到的内容,于是借口公务在身先行离去,崔珣瞥了眼还杵在那的卢淮,说道:“卢少卿也还是先行离去的好。”
卢淮奇道:“我有什么好离去的,沈阙敢说,我就敢听。”
他可不是怕死的韩文墨。
况且,他早就觉得盛云廷一案疑点重重,只是碍于隆兴帝,不想影响大局,所以才同意尽快处死沈阙,如今有机会得知真相,他才不愿错过。
于是他就和崔珣一起端坐于邻近沈阙囚室的隔间,静静听着沈阙和阿蛮的对话。
昏暗的囚室内,沈阙一身重镣,憔悴不堪,此时的他,半点都没有当初赏春宴上嚣张狂妄的跋扈风采,只剩下一心求死的暮气沉沉。
当他见到乌发素衣的阿蛮出现在囚室外时,他瞪大眼睛,喉咙滚动了下,下一刻,他就扑上前去,手腕伸出铁制栅栏,几乎想将阿蛮掐死。
阿蛮后退一步,她轻笑道:“怎么?想杀了我?”
“你这个贱人!”沈阙目眦欲裂:“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我!”
阿蛮仿佛听到世间最可笑的话一般,她咯咯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后,她看着沈阙,看着他颓废,却依然俊美的脸,她说道:“沈阙,你是不是觉得,你年轻英俊,又是世袭国公,所以,就算你强暴了一个
女人,还杀了她的兄长,但只要你真心悔过,她就会忘了以前的一切,原谅你、爱上你呀?”
沈阙愣住,阿蛮道:“或许世间有些女人会如此,即使被侮辱被折磨,只要男人流几滴泪,认一下错,承诺以后会对她好,她就心软了,如果那个男人是一个薄情的男人,那就更妙了,薄情郎,从未对其他女人付出真心,却只将一颗心掏给她看,这是多么难得的爱情啊,什么杀父杀兄的大仇啊,在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
沈阙已经目瞪口呆,阿蛮徐徐道:“可惜啊,我盛阿蛮不是这种女人,我和我阿兄,虽然只是长安城最普通的百姓,但是阿兄却教会我,什么叫自尊,什么叫自爱。”
“我阿兄,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兄,可是你却杀了他,你让我以后都没有阿兄了,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忘掉杀兄的仇恨,和你好好过日子?”
沈阙终于开了口,他声音嘶哑:“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当然。”阿蛮点头:“否则,你以为我会跟你去岭南?我会为你做饭洗衣?我会为你叠被铺床?沈阙,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时辰,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你。”
沈阙愤怒到握紧铁栅栏,阿蛮也毫无畏惧的,一脸讥嘲的看着他,半晌,沈阙眸中的愤怒忽渐渐退却,他颓然跪倒在地,心如死灰地喃喃道:“好,这才是我认识的盛阿蛮。”
第一次见她,便是在赏春宴,那时候的她,就是性子火爆,刚烈不屈,第二次,就是强暴她那一次,事后,她虽然一身狼藉,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瞪着他,他早该明白她的个性的,他不应该被她在岭南假装的温柔所欺骗,要怪的话,只能怪他那时太落魄了,妾室全部离他而去,只有她不离不弃,让他逐渐对她动了心,丢了命。
沈阙抬眸看她,自嘲道:“如果这是你的报复的话,你成功了。”
他目光又移向她平坦的腹部:“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盛阿蛮,你足够心狠。”
“我的孩子?下手?”阿蛮笑:“我越级上诉,应笞八十,以妾告夫,应徒两年,我那些姐妹都说我傻,说我不应该落胎,不落的话,就可以再拖上好几个月,等风头过了,让崔珣帮我向圣人和太后求求情,或许,他们就会网开一面,不行笞刑和徒刑了,我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以及牢狱之灾了,可我不愿意,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么?”
沈阙愣愣望着她,阿蛮一字一句说道:“因为这孩子,留在我腹中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盛阿蛮今生今世,都不愿和你再有任何瓜葛,你的子嗣,不配我用血肉来孕育。”
她每句话,都在往沈阙心窝上戳,绝情到了极点,沈阙脸色惨白,整个人无助到失魂落魄,半晌,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抓住栅栏说道:“盛阿蛮,你今日来,难道不是来求我供出真相的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我求你,你会说?”阿蛮道:“我从未想过求你,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别指望我求你半分。”
她这般说,沈阙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他这辈子,也无法征服这个女人,但此生,能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倒也死而无憾。
他笑罢,道:“好!既然你把真心话全说出来了,那我说几句又何妨!盛阿蛮,是我杀了你阿兄,但你也记住,若非我沈阙,你阿兄昭不了雪,你这辈子,都给我记住了!”

沈阙的证词, 徐徐揭开了六年前,那场埋葬五万忠魂的阴谋起始。
沈阙当时二十三岁,虽然世袭国公, 但他心中总是愤懑之气难平,他知道他的愤懑来自哪里, 那是来自大周实际的掌权者, 高高在上的太后, 他的杀母仇人。
每一次太后对他的赏赐, 都被他视为对他的羞辱, 而他对太后的每一次谢恩叩首, 都让他内心极为痛苦,身为人子, 不但报不了杀母之仇,还要对仇人卑躬屈膝,天底下,有他这般没用的儿子么?
这种极度的痛苦下,让他性格愈发扭曲,他开始嚣张跋扈, 敛财卖官,他在赌, 赌他那个虚伪狠毒的姨母到底能容忍他到何时?他想着, 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撕下她假惺惺的面具, 像对待他母亲和阿姊一样,对他下毒手?
可是姨母一直没对他下手, 或许她根本没功夫对他下手,她还要忙着对付李家宗室, 对付天下群臣,她还要继续攫取权力,因为她的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她没理由再垂帘听政了,她虽然表面还政,给了她儿子一些决断的权力,但政令拟定这些大权,还是牢牢握在她的手中,连官员任免皇帝都要先问过她,才敢盖上皇帝行玺。
这种窝窝囊囊的皇帝,真是天下奇闻。
他一边痛恨着他姨母,一边鄙夷着他表弟,一边在长安城继续醉生梦死,但仇恨的火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熄灭,反而愈发明亮。
而机会终于来了,丰州刺史裴观岳,回京述职的时候,找到了他。
同行的,还有户部尚书卢裕民。
他有些诧异,裴观岳找上他,并不稀奇,裴观岳此人惯会见风使舵,出身寒门,却娶了太原王氏的嫡女,与寒门世家两边都关系良好,在官场也是如鱼得水,但是卢裕民这个人,却古板的很,最是嫉恶如仇,还上疏弹劾过他几次,不知此次,为何会找上他?
裴观岳假装没看出他的诧异,直截了当的问他:“沈将军,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太后,如今有一个让太后失势的法子,你干不干?”
“什么法子?”
“太后一手提拔的郭勤威,在边关守着关内道六州,百姓都说,有郭勤威在,突厥铁蹄踏不进大周一步。”裴观岳道:“但若突厥铁蹄踏进来了,郭勤威因为失误战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太后也必会承受用人不当的后果,试问一个丢了国土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再把持朝政?”
裴观岳的每个字,都让沈阙无比震惊,他自认为他不是个良善之辈,但裴观岳,居然比他还毒上一百倍。
他不由道:“这也太阴毒了,那六州的百姓呢?六州的土地呢?就拱手让给突厥了?”
“成大事者,必然会有所牺牲。”裴观岳面不改色:“我大周国土千万,少了区区六州,算什么?”
沈阙啧啧称奇,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卢裕民:“卢尚书,你也是这么想的?”
卢裕民终于出声,他缓缓道:“这个计策,就是我定的。”
沈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卢裕民面无表情:“让一个女人牝鸡司晨,这是我们这些臣子的过失,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天下安康,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又问沈阙:“沈将军,这个计策,若成了,我等可以得偿所愿,若败了,我等会死无葬身之地,愿与不愿,皆在将军一念之间。”
沈阙心中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他从来不是什么爱国爱民的人,六州的百姓,关他什么事?大周国土丢了,又关他什么事?他只要为母报仇,一切能让太后不痛快的事情,他都干。
三个人,一个为了报仇,一个为了权势,一个为了公义
,三人一拍即合,在裴观岳的家中,反复琢磨着阴谋的每一个细节,力求让计划万无一失。
潮湿的狱房内,沈阙缓缓道:“之后,卢裕民便写了一封信,送给突厥尼都可汗,允诺将关内道六州赠予突厥,作为回报,突厥需要剿灭天威军,且铁蹄止于宁朔,不得进犯长安。”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尼都可汗接信之后,大喜过望,这一桩买卖,对突厥来说,怎么算都不亏,既剿灭了心腹大患,又得到了六州土地和人口,简直是天降的好事。
尼都可汗一口答应,按照约定的计划,他集结兵力,气势汹汹,直扑丰州而去,裴观岳假意不敌,诱天威军前来救援,又借着郭勤威对他的信任,将天威军行军计划泄露给突厥,最终酿成落雁岭惨案。
这,便是天威军一案的全貌。
崔珣已经从隔间走出,他虽然早已拼凑出事情真相,但从始作俑者口中听到,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阿蛮和卢淮都震惊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尤其是卢淮,他脸色惨白到毫无血色,整个人和游魂没什么两样,崔珣手指掐入掌心,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最后问沈阙一个问题:“这件事,圣人知道么?”
“当然。”沈阙答道:“卢裕民是圣人的老师,圣人对他言听计从,这件事,圣人会不知道?更何况,没有圣人点头,裴观岳他敢做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没有圣人行玺,尼都可汗会相信一封书信?圣人自然知道。”
崔珣只觉一阵眩晕,君父,这就是他的君父!
他抓住囚牢铁栏,这才勉强站立,心中悲怆之情,简直无法言表,他脑海中只不断想着在天威军时,郭勤威教导他的话,郭勤威说:“十七郎,你文韬武略,样样出色,性格虽有些偏激,但无伤大雅,不失为有情有义之人,只不过,你有一样,做得十分不对。”
当时的他,对郭勤威十分孺慕,他恭敬道:“还请郭帅指正。”
郭勤威叹了一口气,说道:“或许是因为你父亲对你不好,才让你对‘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少了些敬畏,但是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即使你无法做到亲近,也一定要做到尊重,尤其是君,君者,天下人之父也,你更要加倍尊重,加倍效忠。”
郭勤威的话,言犹在耳,而郭勤威也依言做了,很多太后提拔起来的将领,在圣人年幼之时,都没有将圣人当一回事,但郭勤威不同,他对待圣人,就跟对待太后一样恭敬,他不允许天威军兵士说圣人一句不是,一旦听到,就会逐出军中,所以天威军说是太后的亲信,但实际上,一个个,也将“君父”这两个字,刻入骨子里。
但他们岂能想到,君父,居然会是默许送他们去死的同谋呢?
崔珣简直悲愤交加,他手指掐入掌心,良久,才对沈阙冷冷道,:“你的这些证词,可敢画押?”
“有何不敢。”沈阙面对崔珣时,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傲慢,他瞥了眼阿蛮,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就当临死之前,做点好事了。”
沈阙说罢,便写下供词,画押认罪。
他的生命,即将结束,回想他的一生,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临死之前,倒是有过片刻温情,但这温情,很快变成插向他的利刃,让他痛不可言,细细想来,果真是他的报应。
沈阙写下供词后,崔珣就将供词卷起,他知晓今日阿蛮前来,消息会很快传到裴观岳和卢裕民府邸,兴许还会传到大明宫,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欲走出狱房,临走之前,却停下脚步,转身去隔间看卢淮,卢淮面如死灰,跟没有生命的泥塑般木然跪坐着,崔珣抿了抿唇,说道:“卢淮,你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那句‘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知可还作数?”
卢淮只是神情茫然,眼神之中半点光芒都无,那个雄心壮志、恃才傲物的青年,仿佛一夕之间完全消失了,崔珣又道:“做人做鬼,你自己选择。”
未等卢淮回答,他就与阿蛮一起走出了御史台狱。
直到崔珣即将坐上马车离开的那一刹那,阿蛮才回过神:“你拿沈阙的证词,做什么去?”
崔珣道:“做该做的事去。”
阿蛮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是根基雄厚的兵部尚书,一个是圣人的老师,当朝的宰辅,还有一个……”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惶然:“真的可以吗?”
“这话你不该问。”
阿蛮垂眸,她又道:“你是不是这六年来,从来没忘记过阿兄他们的仇?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可崔珣已无暇再与阿蛮言语了,他只道:“你回去吧,我会派人保护你的。”
说罢,他就踏上轿凳,欲上马车,阿蛮看着他清瘦如竹的背影,她咬了咬唇,忽喊了句:“望舒阿兄。”
崔珣回头。
阿蛮鼻子一酸,这个称呼,还是她去天威军中探望她阿兄,第一次见到崔珣时,喊的称呼,当时她脸颊飞起红晕,说道:“你是阿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阿兄,那我便唤你望舒阿兄吧。”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阿蛮勉强笑了笑,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对崔珣真心说了句:“多谢。”

第125章
崔珣走后, 失魂落魄的卢淮才起身,他步出狱房,一把推开想来询问的大理寺小吏, 然后,踉踉跄跄, 一步步, 走到了卢裕民的府邸。
他仰着头, 望着那个朴素简陋的府邸, 天空渐渐被云层遮蔽, 雨点稀稀拉拉落下, 很快汇集成密集的雨幕,卢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湿, 但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卢府”两个大字。
幼时叔父的谆谆教诲犹在眼前,他写的第一个字是叔父教的,学的第一首诗是叔父做的,他一直为叔父感到自豪,他很想冲进去, 质问叔父,问他沈阙所言是真是假, 但是他在府外站了很久, 却始终不敢进去。
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一进去, 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会轰然倒塌,他不敢。
卢淮闭上眼睛, 任凭大雨砸到他脸上,良久, 他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步履蹒跚的离去。
卢淮走后,阿蛮进了御史台狱,和沈阙密谈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卢裕民和裴观岳的耳中。
卢裕民大惊,第一个想法便去问卢淮,但卢淮却不知去向,他第二个想法,便去搜崔珣踪迹。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崔珣没有进大明宫告状,也没有回察事厅,更没有回自己府邸,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卢裕民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他下落。
卢裕民心急如焚的时候,崔珣则正在长安城一家书肆后院之中。
他誊抄了一份沈阙证词,反贴在一块薄薄的梨木板上,接着再用刻刀,将证词一笔一划雕刻于梨木板上,这便是雕印。
崔颂清自任宰辅以来,在大周大力推广雕印,雕印生产的书籍,价格比手工抄写的书籍要便宜十倍,崔颂清是想让更多的寒门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识得了字,为鼓励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书肆商税减半,因此长安城书肆几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崔珣执着刻刀,薄唇紧抿,在梨木板上刻着凸起的阳文,他虽手腕无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稳健无误,似乎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划,沁透了五万人的血与泪,就算他燃尽了自己生命,也不会容许出现半点差错。
李楹一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间或她会拢紧他玄黑鹤氅,让他在心情激愤之下,不至于寒气侵体,只是当崔珣刻到沈阙证词中涉及隆兴帝的部分时,她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建议,你不要刻这一段。”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并非因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从此以后都不会是我阿弟,我没有这样一个弃子民于不顾的弟弟,但是,你有想过,你刻上这一段的后果吗?”
她继续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阙的证词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这一段,就是妄议君上,形同谋逆,别说给天威军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倒不如先不要牵扯他,只将矛头指向卢裕民和裴观岳。”
李楹说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她话虽有理,崔珣心中义愤,却仍然难平,李楹也没再劝说了,而是静静陪着他,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会想通的。
果然半晌后,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
李楹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先除奸臣,为天威军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
崔珣默默颔首,他隐去证词中涉及隆兴帝部分,将其余部分尽数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时,这证词,终于刻好了。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个长安城的交通要道,都会贴满刷印的证词。
大事落定,明日长安城内定然是轩然大波,若换做常人,必会紧张到无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极差的崔珣,却饮了药后,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垂着的翦翦鸦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轻柔触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负着刻骨仇恨,以及满身骂名,无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见曙光,他终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掌,手指交错,如同荷花池时初见那般,又比那时多了些许旖旎,李楹望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没有牵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亲的亲人了,她虽然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她是不会再认他了,可是,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会将万千子民送给异族践踏。
她望着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怜,她轻轻握紧了他的手,他与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纪,六年前,两人同是十七岁,正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之后,一个过得是人的日子,一个过得是鬼的日子,一个逐渐揽权,成为百姓口中圣明贤德的帝王,一个陷于大漠,声名尽毁,于无尽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岁之后的时光,十七到二十岁,是在牢狱酷刑中度过的,二十到二十三岁,则是在口诛笔伐中度过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称一场噩梦,而他整整六年的噩梦,极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带给他的。
她趴在他榻边,眼神有点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轻声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吗?”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会回答,李楹浅浅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掌心贴着他的掌心,喃喃道:“但愿,不是他。”
翌日,长安城,满城风雨。
金吾卫倾巢出动,将贴在要道上的所有证词都全数撕毁,但是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所有大街小巷,再怎么堵也无法堵得住。
隆兴帝是暴跳如雷,令人火速去查,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传谣,左右金吾卫得令正欲下去,隆兴帝忽想到什么,喝道:“崔珣呢?今日朝会怎么没见他?”
“崔少卿告病了。”
“告病?”隆兴帝冷笑:“只怕是不敢来吧。”
他厉声道:“去,叫他过来,病死了也要给朕拖过来!”
左右金吾卫面面相觑,但仍然道:“诺。”
隆兴帝暴怒之时,阿史那兀朵正在神龙殿外,她听了一会,然后转过身,道:“走吧。”
宫婢不解道:“惠妃不去面见圣人么?”
阿史那兀朵摇了摇头,她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用不标准的大周官话说了句:“要下雨了。”
她道:“回宫吧。”
说罢,她便坐上步辇,往自己寝宫方向而去,只是经过一个鱼池的时候,她又让步辇停下,下来观赏池中金鱼。
只是她说是赏鱼,眼睛却一直定定看着池中央的一株莲花,纷繁细雨落了下来,宫婢撑起油伞,为阿史那兀朵挡住雨点,雨点越来越大,莲花于风雨中不断飘扬,但花瓣也同时被雨水洗刷的格外干净,阿史那兀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问宫婢道:“你说这一场雨下来,这莲花是会更漂亮,还是会死掉?”
宫婢又不会未卜先知,哪里能知道这株清弱莲花是被风雨摧残掉,还是会在雨后重获新生,她只能道:“婢子不知。”
阿史那兀朵也没追问,她只是看着被雨点打到折腰的莲花,说了句:“这莲花真漂亮,在它死之前,我想将它摘下来。”
宫婢马上道:“婢子雨停之后便去摘。”
但阿史那兀朵只是摇头拒绝:“不,我自己摘。”
大明宫的帝王极尽愤怒之时,阿蛮的住处,也迎来了一群人。
那是天威军在长安的家眷。
这些家眷,有老有小,有妇有孺,但历经六年风雨,家眷所剩之人已经不多了,阿蛮在教坊姐妹的搀扶下来到屋外,何十三首先从人群中走出,他拿着一张偷偷撕下的供词,问阿蛮:“盛阿姊,我们知道你是沈阙的妾室,我们想问你,这上面写的,是真的么?”
阿蛮环顾着他们一张张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面庞,这六年,他们背着败军家眷的恶名,受尽嘲笑和鄙夷,如曹五郎的母亲,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屈辱而上吊自尽,余下的这些人,一个个只能麻木悲哀地活着,但今日他们忽然知晓,原来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她们的丈夫,并不是败军之将,而是被人陷害,才异常惨烈地全军覆没,这让他们怎能不恨?
阿蛮鼻子一酸,道:“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沈阙在我面前亲口所言,是千真万确的。”
人群平静了下,然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他们在哭他们的骨肉,哭他们的兄长,哭她们的丈夫,以及,哭他们自己。
何十三忍了泪,他问阿蛮:“所以我阿兄他们,不是因为轻敌败的,而是被人害到全军覆没,他们不是败军,他们是英雄,对吗?”
阿蛮咬着唇,点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
何十三笑了,他昂首挺胸:“好!我何十三,是英雄的家眷!”
他道:“盛阿姊,我们要一起去告状了,你去吗?”
阿蛮刑伤未愈,教坊姐妹担心道:“阿蛮……”
阿蛮却抢先道:“我去。”
她一字一句道:“我也是英雄的家眷,我一定会去!”
在去县衙的路上,阿蛮也告诉何十三,他阿兄何九,是去丰州求援被杀,可怜何九没死在突厥人手上,反而是在丰州城门,被自己人射了一百零八箭,活生生射成一个刺猬,倒在了他毕生守护的大周国土。
阿蛮还对何十三道:“此去县衙,生死难料,你不满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可以不去县衙,你阿兄他们的冤情,就交给我们吧。”
何十三擦干恸哭的眼泪,他说道:“盛阿姊,我阿兄中了一百零八箭,都没后退一步,我也不会退的。”
他神情无比坚定,阿蛮心中感慨万千,她道:“你跟你阿兄一样,都是好汉。”
何十三扶着她,徐徐前行,他忽想到什么,问道:“对了,盛阿姊,你知道贴证词的人是谁吗?”
阿蛮道:“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
“是谁?”
“是……崔珣。”

第126章
长安县衙外面, 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但是县衙平日大开、可供百姓进入旁听审案的乌漆仪门,此刻却大门紧闭, 让人根本听不到正堂动静。
众人翘首以盼,未几, 仪门忽然开了, 阿蛮等人皆被乱棍打出, 何十三因为护着阿蛮, 身上挨了不少刑棍, 火辣辣的疼, 他被几个衙差架着扔出仪门,扑通一声伏倒在地, 何十三不顾疼痛爬了起来,大声道:“为什么不接我们的诉状,你们在怕什么?”
衙差喝道:“闭嘴!若非明府见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早将你们捆起来,一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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