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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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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杖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通晓律法的士子,闻言不由道:“一百杖那是打诬告者的, 你们都没查,怎么知晓是诬告呢?”
衙差愣了愣, 然后恼羞成怒指着那士子骂道:“别以为读过几本律例就了不起, 凭什么我们县衙要因为几张雕印供状就去查朝中官员?照这样下去,谁要害哪位相公, 就印几个供状,往长安城一贴, 我们长安县衙就要去查,那我们还有日子过吗?这长安县令还有人敢当吗?让你来当可好?”
士子被骂的瑟缩, 躲在人群中也不敢发言了,阿蛮愤然,也不顾自己腿脚方才被乱棍扫到,她一瘸一拐,走到衙差面前,怒道:“我们要害他们?好,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沈阙能知晓我阿兄回长安求援,他是个协掌长安门禁的中郎将,如果不是事先谋划的话,他怎么能未卜先知,提前知晓几千里外的战况?这事明明疑点重重,你们却审都不审,就说我们是诬告,你们的良心呢?都去哪里了?”
她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守护你们安宁的边关将士吗?”
阿蛮痛哭流涕,天威军家眷物伤其类,也都哭成一片,他们哭的凄惨,围观百姓看的唏嘘,是啊,姑且不说雕印供状是真是假,就说阿蛮提出的疑点,他们也觉得很是值得怀疑,这些擅于断案的官差,难道一个都没有看出来吗?
衙差回答不了阿蛮的话,他气得将阿蛮推了个踉跄:“你这个告自己丈夫的贱妇,再多嘴,我们给你剥了裤子打!”
何十三及时扶住阿蛮,少年人热血上头,全然不顾后果,他对衙差高声吼道:“你们凭什么欺负人?我阿兄在边关拼了命守护大周,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欺负我们的吗?”
他此话一出,其余少年也跟着激动起来,冲上前与衙差推搡起来,几个衙差大怒,抄着刑棍就往他们身上招呼,有少年头被打破,鲜血直流,围观的百姓有的看不下去了:“不要打人!”
“他们就是十二三岁的总角孩童,你们不能下这么重的手!”
“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还有义愤的百姓一拥而上,扯住那些衙差,不让他们再动手,几个衙差见群情激愤,这才作罢,他们朝阿蛮等人啐了一口:“再敢来县衙诬告,就不止是一顿乱棍了!”
乌漆仪门又啪的关上,徒留下形容狼狈一身伤痕的天威军一众家眷。
百姓叹息了阵,开始徐徐散去,也有佩服阿蛮他们的,迟迟不愿离去,方才为众人说话的白衣士子对阿蛮道:“盛娘子,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们要告的,是当朝宰辅,是圣人老师,你们告不赢的,还是莫要告了,免得赔了性命。”
阿蛮没有回答,只是讨了个绢布帕子,为方才被打至头破血流的少年包扎住伤口,她平静问家眷众人:“前路艰难,大家还告吗?”
何十三首先道:“告!”
众人接着此起彼伏答着:“告!”
“就算赔了性命,也要告!”
阿蛮点了点头,她继而对白衣士子道:“这位郎君,多谢你为我们着想,可是我们的亲人,不是死在突厥人的刀剑之下,他们是死在大周人的阴谋算计之下的,他们一个个还那么年轻,他们不该死,如果连我们都不为他们讨公道,谁还会为他们讨公道呢?”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作为他们的家眷,过了六年过街老鼠般的生活,可我们再痛,至少我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而且他们不但死了,还要背负着兵败丢地的骂名,但是,丢失关内道六州,真的是他们的责任吗?放弃六州百姓的,从来不是他们。我们这些人今日舍了性命,也要为他们向全天下正名,他们不是没用的败军,他们是大周的英雄!”
白衣士子被她的话说得心神激荡,他忍泪颔首道:“盛娘子,不如,你们去京兆尹府吧。”
“京兆尹府?”
“新任京兆尹薛万辙,以前一直任扬州刺史,他在扬州的时候,百姓都唤他薛青天,他是个难得的直臣,或许,他会接下你们的案子。”
得白衣士子指点,天威军众家眷,互相搀扶,一步一步,往京兆尹府行去。
一路上,他们被众人围观,观者如堵,有冷嘲热讽的,说他们仅凭着一张真假难辨的供状就去告朝中大员,简直是失心疯了,有破口大骂的,说他们是为了撇清败军家眷的耻辱,这才炮制出供状之事的,何十三年轻气盛,他想一个个反驳,却被阿蛮制止住,如今他们不应该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上,他们要尽力说服薛兆尹,接下他们的案子。
他们进了京兆尹府,朱红仪门又徐徐关闭,他们心中不由忐忑,也不知道这次等待他们的,会不会又是一顿乱棍。
正堂之上,京兆尹薛万辙端坐在主位,他约莫五十来岁,长相威严,何十三扑通跪下,手捧沈阙供状,大声喊冤:“薛兆尹,我阿兄死的冤枉,天威军其他阿兄也死的冤枉,求薛兆尹为他们做主!”
随着他扑通跪下,其余天威军家眷也都跪倒在地,人人皆悲泣不已,叩首请求薛万辙为他们主持公道。
薛万辙扫了眼堂下众人,有年长的老者,有年轻的妇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只是他们一个个都鼻青脸肿,更有甚者头破血流,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暴行,而这暴行的施暴者,不论是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怕惹祸上身。
但薛万辙不怕,否则,依他的才干,若非闲事管多了,就不会宦海沉浮多年,还只是一个四品京兆尹,连六部尚书都没做到,更别提宰辅了,他示意差役拿过何十三手中供状,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金吾卫早将所有雕印供状都撕毁了,故而薛万辙也是第一次看到沈阙供状内容,越看,他越心惊,心想怪不得没人愿意接这个案子,姑且不说这个案子涉及的人来头太大,就说若真能翻案,那对已盖棺定论的天威军一案就是颠覆性的影响,众所周知,圣人就是因为天威军一案才能和太后分庭抗礼的,若真翻了案,那不是在说圣人六年前的处理,大错特错了么?
况且,太后已经年迈,而圣人才二十三岁,这大周的权力,少不得将来会被圣人一人独揽,得罪了圣人,就代表以后会战战兢兢芒刺在背,这才是长安县令不敢接下此案的原因。
兹事体大,薛万辙沉吟不语,何十三见他看着供状,什么话也不说,心中大急,叩首道:“薛兆尹,我知道我要告的人来头太大,可是我阿兄身中一百零八箭而亡,他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他不应该含冤受屈六年,求薛兆尹为我们做主,为天威军翻案!”
薛万辙并没有搭腔,只是手指点了下案几上的沈阙供状,抬首问他:“你知道金吾卫一早就将长安城所有雕印供状销毁了么?”
何十三点头道:“知道。”
“知道你还敢私留?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何十三愣了愣,然后昂首道:“杀头就杀头,如果我阿兄冤情难申,那我便对这世道不会再抱半点希望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被杀头,十八年后我何十三又是一条好汉!”
其余少年也纷纷附和:“不还个公道的话,还不如被杀头呢!”
一时之间,堂上一片喧嚣,薛万辙喝道:“肃静!”
众少年终于安静了下来,薛万辙又问何十三道:“你还不满十四岁,就敢做这种杀头的事,你父母呢?他们是怎么管束你的?”
何十三眼睛红了下,喃喃道:“死了。”
薛万辙怔了怔,何十三又道:“自从落雁岭一战后,他们就时常被人指指点点,加上阿兄死了,他们受不了这打击,所以相继去世了,我如今没有阿耶,没有阿娘,也没有阿兄,就我一个人。”
薛万辙怜悯道:“那你更应该珍惜生命,也免得你父兄在九泉之下担心。”
“珍惜生命?”何十三笑了一下,昂
首道:“如果我就为了珍惜生命,就不顾阿兄的冤屈,腆着脸面当个懦夫,那就算我能活个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我宁愿现在就死了,也不要当个苟活的懦夫!”
薛万辙心中微微震撼,没想到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居然能说出这番热血沸腾的话来,他不由看向阿蛮:“盛阿蛮,你们盛家也就剩你一个人了,你也是这般想的么?”
阿蛮平静点头:“薛兆尹,我连国公夫人的尊荣都不要了,我还要什么性命?”
薛万辙问其余人:“你们都是这般想的吗?”
众人毫不犹豫,就此起彼伏答道:“我们宁愿不要性命,也要为他们申冤!”
阿蛮忽一笑,道:“薛兆尹,你问我们,我们尚且能回答你,但是更多人,连回答都无法回答了。”
薛万辙问:“此话怎讲?”
“我和何十三,虽然家中只剩一个人,但好歹还剩了,薛兆尹可知道,多少天威军儿郎,家中已经不剩一人了?就拿我阿兄的好友曹五郎来说,他由寡母抚养长大,寡母自幼教他,精忠报国,所以他一腔热血,十四岁就去从军,立志不让胡虏踏入我大周国土一步,可就是这样一个碧血丹心的儿郎,自己惨死落雁岭不说,还要承受丢失兵败失地的骂名,寡母因为受不了屈辱,悬梁自尽,他全家……都死绝了。”阿蛮说到后来,眼含热泪,她痛哭失声:“而天威军中,还有多少受屈的曹五郎,还有多少个精忠报国的儿郎,全家一个都不剩了……他们没办法像薛兆尹所说的,珍惜生命了。”
“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他们本应是英雄,应该得到大周百姓的尊重,而不是得到百姓的斥骂,假如不是奸臣作祟,曹五郎他们的悲剧,根本不会发生。除了曹五郎他们,还有六州的百姓,他们又有何辜?他们只是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可是在却沦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在这场阴谋中,多少六州百姓,沦为突厥人的奴仆,又有多少六州百姓,灭门绝户,举家无一幸免?薛兆尹,你有看到落雁岭的累累白骨吗?你有看到六州的累累白骨吗?制定那个诡计的人,他还配称作人吗?还是说,在他们的眼里,守护边疆的将士,勤勤恳恳的百姓,全部都不算人?”
面对阿蛮的连番质问,薛万辙也不由动容,阿蛮擦了眼泪,说道:“假如薛兆尹不收我们诉状,我们就去大理寺,去御史台,去大明宫,除非我们这些人都死完了,否则,我们不会停止告状的。”
她说罢,便准备灰心起身,薛万辙忽道:“等等。”
阿蛮顿住,薛万辙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薛万辙虽人微言轻,但也愿为将士忠魂,略尽绵薄之力,你们的诉状,我收了。”
阿蛮大喜,她和众人叩首道:“多谢薛兆尹。”
薛万辙点头,他看着阿蛮,忽道:“你也莫要灰心,你还记得桂州都督张弘毅么?”
阿蛮道:“自然记得。”
“他是我的好友。”薛万辙道:“日前他写信与我,提及沈阙被押送长安一事,信中,他有提及天威军一案。”
薛万辙顿了顿,他没有说,张弘毅还在信中提及崔珣,他提到一介佞臣,如何会写出那般有风骨的行草,他还提到,一介佞臣,居然会为了故友冤情,不顾性命,奔赴千里,薛万辙思及遍贴长安的雕印供状,也恍然大悟崔珣为何拖着病体奔赴岭南,他和张弘毅这些直臣,连一个佞臣都不如啊!
薛万辙心中慢慢下了决断,他与张弘毅同年为官,两人仕途都不甚顺利,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一腔热血较少年时也淡了很多,但今日,这热血似乎又慢慢复苏了,他看着阿蛮,说道:“让百姓认为大周的天,长夜难明,这是我们这些官吏的过错,如今尔等豁出性命,让暗夜得见天光,我们再坐视不理,就不配做大周臣子了,你且放心,天威军的案子,不会只有你们努力了。”

长安的雨, 断断续续,下了三日。
三日里,朝堂都争辩不休, 京兆尹薛万辙接下天威军的案子,每日上疏, 请求隆兴帝允他彻查, 除他之外, 桂州都督张弘毅, 还有朝中一众清流, 也上疏恳请隆兴帝彻查, 薛万辙更是在朝堂与尚书左仆射卢裕民激烈争辩,卢裕民说他清者自清, 薛万辙说如果真是清者,那更应该不怕查了,直把卢裕民驳到目瞪口呆,隆兴帝大怒,斥道:“薛卿,你轻信妇孺胡言, 行此癫狂之事,你眼中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薛万辙道:“臣正是为了圣人着想, 才会恳请圣人彻查此案, 如今百姓议论纷纷,都说圣人是袒护老师才不愿彻查, 若再拖下去,必然有损圣誉!”
薛万辙说罢, 居然老泪纵横,痛哭流涕, 他伏首泣道:“圣人登基以来,英明果断,内仁外义,有君如此,实乃吾等人臣之大幸,但正因如此,臣才不能坐视圣人因为私心,而忘了国法,假如查探之后,证实是盛阿蛮等人冤屈了卢相公,臣自会判他们诬告反坐,届时,臣也会一死,向卢相公赔罪。”
他说得真情实感,朝中清流纷纷恻然,全都跪下请求隆兴帝彻查,直将隆兴帝气得够呛,他有心想惩处薛万辙,来个杀一儆百,又怕激起清流众怒,须知薛万辙和张弘毅两人在清流一派之中声望甚高,假如真杀了薛万辙,这群自诩直臣的书呆子只怕一个个要前赴后继,以死谏为荣了,到时候更是难以收场。
隆兴帝此时简直是后悔万分,早知如此,就不该同意让薛万辙任京兆尹了,卢裕民也是后悔万分,薛万辙之所以能从扬州刺史调任京兆尹,是因为京兆尹这个位子他与崔颂清争执不休,两人都想安插自己一党的人,但两人又谁都不服谁,最后只能安排薛万辙这个清流担任,谁能想到,他的这个决定,居然能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隆兴帝气到咬牙,他冷声道:“散朝!”
他从御座起身,欲离开这个烦心地,谁料到薛万辙这个戆夫居然快步上前,扯住隆兴帝的衣袖恸哭道:“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隆兴帝挣脱不得,惊怒交加:“薛万辙,你是要谋反吗?”
薛万辙跪倒哭劝:“臣对圣人大不敬,甘愿引颈受戮,但圣人若不彻查天威军一案,恐会失了民心,臣不敢不劝。”
朝中清流跟着薛万辙跪倒一片,泣下沾襟,而这一冲突,也被黄门侍郎兼起居郎王暄,记入《起居注》中。
长安郊外的一处僻静古寺,一袭素衣的卢淮端坐于禅堂之中,他自听得沈阙证词后,就告病不去朝会,而是一人来到这偏远古寺,每日听着僧人诵经,于句句经文中,他纷乱的心情终于稍稍缓解,但是他也知晓,他在这山野古寺中,逃避不了多久。
他手中拿着王暄的信,信中摘录了《起居注》的几句话:“辙随之而引帝裾,帝奋衣不得脱,怒曰:‘尔欲反乎?’,辙泪言:‘臣不敬天子,甘受显戮,然民心渐失,臣不敢不言劝也。’”
卢淮捏着薄薄的宣纸信函,茫然若失,脑海中,似乎又回想起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时立下的那句誓言:
“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他痛苦闭眸。
王暄信中,还写了如今朝中乱成一团,太后和崔党为了避嫌,对此事都一言不发,只有清流大声疾呼,王暄话里行间,隐隐对那些清流风骨颇为敬仰,奈何他性格使然,也只能做到敬仰,却不敢和那些清流一般,不
顾性命死谏。
只是,王暄是性格使然,他卢淮呢?他不是向来自诩刚正不阿之辈,对王暄怒其不争么,他的刚正呢,他的不阿呢?去哪里了?
王暄还敢将这一段死谏如实记录进《起居注》,他卢淮难道就只敢一辈子躲在山野古寺,逃灾避难吗?
卢淮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恍惚渐渐褪去,转为痛不可忍的清明,不,他不能这样,叔父对他,固然恩重如山,可是,他除了是叔父的侄儿,还是大周的臣子,除此之外,他更是,一个“人”啊。
卢淮躲在山野古寺,崔珣则和李楹呆在书肆后院,三日前,隆兴帝召崔珣进宫,金吾卫去崔府却寻不到他人,接下来三日他都不见踪影,对外只说去寻神医治病了,让隆兴帝也奈他不得。
不过崔珣虽一直呆在书肆,朝中和民间大大小小的事情,他还是让暗探一一禀报,当听到何十三等人冒死告状时,他眉心微微蹙起,当听到薛万辙接下诉状时,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当听到薛万辙在朝上拉住隆兴帝衣袖不放,只为了推动天威军一案彻查时,他漆黑双眸之中,满是动容。
暗探走后,李楹坐到他身边,说道:“他们比你想象中的勇敢。”
崔珣颔首。
他的计策,本只是想借雕印供状搅乱一池春水,他不愿现身,是想让这春水更乱一些,但是没想到,何十三等人居然敢舍弃性命去告状,薛万辙那些鄙视他的清流居然敢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接下诉状,这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李楹道:“沈阙也暂缓行刑了,看来长安城的民意,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汹涌。”
崔珣点了点头:“忠臣被奸臣所害,之后得以平反,奸臣受到惩罚,这一直是戏班子最爱排的戏文,如今有活生生的例子在这,百姓自然感兴趣。”
李楹略显欣慰:“我们这趟岭南之行,终于没有白费。”
岭南之行,是牺牲崔珣寿数换来的,还好结果比李楹预想的还要好,李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崔珣沉吟了下,道:“去寻我伯父。”
“崔颂清?”
“伯父之所以对此案不发一言,是担心他若参与,就会被卢裕民歪曲成两党党争,但是,伯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若他能进言,胜算会大上很多。”
李楹听后,本想问他怎么不去寻她阿娘,若她阿娘发话,胜算不是能更大么?但她一琢磨,也大概明白了,六年前的天威军一案,最大受益者是阿弟,六年后,如果天威军一案能够昭雪,那最大受益者,必然是阿娘,届时阿弟苦心培养的势力会一夕瓦解,阿弟也再无力和阿娘抗衡了。
所以,阿娘不能贸然出面,一方面,是为了避嫌,撇清她和雕印供状的关系,否则卢裕民等人定会攻伐此事是她一手策划,为的就是将阿弟权力收回,到时候反而被动。
另一方面,恐怕阿娘对阿弟,还存着母子之情。
虽说天家从来都无亲情,本朝杀兄杀子的事情屡见不鲜,但阿娘是个例外,她是个极重亲情的人,就连沈阙要杀她,她都没要了沈阙的命,对痛恨她的外甥尚且这般宽容,何况儿子呢?
李楹心中微叹,阿娘一生之中,只有她和阿弟两个孩子,她不在了,便只有阿弟了,阿弟的小名叫菩萨保,意为慈氏菩萨保佑,从这个名字,也能看出阿娘对阿弟的期望,那就是,不求富贵,平安就好。
阿娘这般爱子情深,定然不愿和阿弟关系彻底断绝,所以崔珣先去寻崔颂清,而不是阿娘。
李楹想到这里,也隐隐佩服崔珣揣度人心的本领,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寻崔颂清?”
“迟两天吧。”崔珣道:“让民意再愈演愈烈一些。”
他说罢,胸腔一阵咳意上涌,他不由又轻咳出声,李楹瞥了他一眼,说道:“迟两天也好,再多养养身子。”
她起身,端过来一个陶制药罐,崔珣见到药罐简直就头皮发麻:“还要喝么?”
“要啊。”
崔珣声音放的有些低,听起来像软语相求的味道:“真的要喝么……”
李楹抬眸,望着他笑道:“莫装可怜,我才不吃这一套呢。”
崔珣心思被戳破,白玉般的双颊飞起红晕,他争辩道:“自回长安以来,每日都要喝十几碗汤药,太多了……”
李楹没有理睬他,而是盈盈浅笑着,揭开药罐的盖子,只见里面不是黑漆漆的汤药,反而是一罐浅白色的百合茯苓粥。
崔珣不由讶异:“怎么是粥?”
李楹眼角眉梢中都盛满俏皮笑意,就如熠熠星辰般让人挪不开眼睛:“我也没说是汤药啊。”
崔珣这才知晓被她戏弄,思及方才不想喝药的小小心思,不由有些脸红:“那你也没说不是……”
“谁让你那么怕喝药。”李楹打趣道:“看到什么都觉得是药。”
她舀了碗百合茯苓粥,递给崔珣,崔珣道:“你不喝么?”
“这是给你熬的。”李楹道:“百合可治劳嗽燥咳,茯苓可治胃气不和,说起来,这也算是药了。”
崔珣一笑,他接过白瓷碗,舀了匙饮下,他喝粥的样子,慢条斯理,甚是优雅,李楹托腮看着,她忽叹了声:“我突然有个很自私的念头。”
“嗯?”
“我居然想你在这书肆多呆几天,和我多厮混些时日。”李楹苦恼道:“这个念头,是不是很自私?”
崔珣愣了愣,然后道:“明月珠,人都会自私的,我也会有私心。”
“真的么?你的私心是什么?”
崔珣望着她,慢慢道:“也是想和你在这书肆,多厮混些时日,就我们俩。”
这回换李楹一怔了,片刻后,她才笑道:“但我们俩,还是不会耽搁出书肆的时日。”
所谓私心,终是转瞬即逝,她和他,永远都不会将缱绻情长放第一位。
人的一生中,有大义,有小情,有人选择大义,有人选择小情,但即使选择大义的人,归根结底,也只是凡世间形形色色的一个人,应该允许他们大义无碍的情况下,留恋小情。
李楹拉起崔珣的手:“既然如此,我们便好好珍惜在书肆的这几日吧,这几日,我们什么都不去想,就我们俩,厮混在一起,好不好?”
崔珣静静看着她,他弯起嘴角,颔首道:“好。”

第128章
之后几日, 李楹和崔珣在书肆中闲风抚琴,月下对弈,倒是过了一段怡情悦性的时光, 在李楹的悉心调养下,他身体较刚回长安时也好上不少, 第七日, 在下到最后一盘棋局的时候, 崔珣执黑子置于天元位, 笑道:“明月珠, 你输了。”
李楹懊恼锤头:“我方才就不该下那里。”
她叹了一口气, 坦然道:“不过落子无悔,输了就输了吧, 我又不是没赢过。”
她这般磊落坦荡,倒应了那句,棋品如人品。
崔珣盯着她莹白如玉的面庞,一时之间,都舍不得移开眼,半晌, 他才道:“明月珠,我要走了。”
桃源再美好,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尘世的, 李楹望着他,微微一笑:“好, 我等你回来。”
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但她相信, 他一定会成功的。
果然在崔珣踏入崔颂清府邸的时候,崔颂清讶异万分:“你还敢来寻我?”
他道:“你知不知道, 圣人找你都快找疯了。”
崔珣道:“但伯父还是愿意见我。”
崔颂清哼了声,不置可否,崔珣道:“伯父是想知道,雕印供状一事,究竟是不是我所为?”
他承认道:“此事,的确是我所为。”
崔颂清虽然早就猜到,但崔珣一口承认,他还是有些诧异,思及崔珣在朝会替阿蛮说话,以及拖着病体请缨去岭南押送沈阙这两件事,他突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懂这个他一直鄙夷的侄子了。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
为何要这般做?”
崔珣答道:“我要替天威军申冤。”
“你?”崔颂清上下打量着崔珣,似乎不太相信:“你何时变的这般有气节了?”
听到此言,崔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接受他的侮辱,他今日是为说服崔颂清来的,若要说服他,就必须要摒弃他心中对伯父的尊重,将伯父的私心,全盘揭开。
所以崔珣平静道:“人性复杂,正如伯父有白衣卿相的美名,但也能为了明哲保身,全然不顾五万天威军的冤屈,以及六州百姓的血泪,冷眼旁观一众直臣势单力薄,奔走疾呼,自己却始终三缄其口,不发一言。”
崔珣的话,的确说中崔颂清的心事,崔颂清被自己的小辈这样当面数落,他面子上挂不住,厉声怒道:“你懂什么?”
“我懂。”崔珣道:“伯父心中,有自己的道要完成,这个道,便是推广新政,造福万民,为了完成这个道,伯父断不能因为天威军一案引火烧身,倘若被卢裕民指为供状一事的祸首,将翻案扭曲为伯父党争的手段,伯父必将承受天下人的怒火,那伯父的道,也没有办法完成了,所以伯父是为了活着的人,放弃了死去的人。”
崔颂清私心被全盘揭开,他勃然大怒,抬手欲掴向崔珣,但手却停在半空,他愤然罢手,于厅堂内来回踱步,然后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你知道活着的人更重要,又何必为死去的人苦苦纠缠?”
“因为我也有我的道要完成。”崔珣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日沈阙要杀我,是伯父救下了我,伯父问我,陷于突厥的时候,为何不自尽,我说,我有我的道要完成,所以我不能死,伯父当时不理解我说的道是什么,今日我便可以告诉伯父,我的道,就是替天威军五万将士,洗冤昭雪,我要让他们可以下葬,让他们活着的家眷,不再受屈辱,让戕害他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说得明白,崔颂清不由倒吸一口气,他审视般的端详着崔珣,端详着这个他曾寄予厚望,之后又带给他无尽失望的侄子,他说道:“你莫要告诉我,你这六年,其实是在忍辱负重,你在学勾践卧薪尝胆,在学豫让漆身吞炭,你活着,只为复仇。”
崔珣静静答了声:“是。”
崔颂清愕然。
他盯着崔珣的眼睛,崔珣双眸平静如潭,丝毫没有闪躲神色,崔颂清怔愣半晌,忽缓缓说了声:“很好。”
也不知道这声很好,是在说崔珣回答他的话很好,还是说崔珣这个人很好。
他道:“说吧,你今日来见我,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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