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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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想着,却莫名又觉的心跳快了半拍,她低下头,笼着熏香手炉,慌忙岔开话题:“对了,崔少卿昨夜受了凉,没有事吧?”
崔珣道:“多谢公主送的衣衫,我无事。”
崔珣不喜说话,说完这句话后,又是静默无言,李楹搜肠刮肚,又想了一个问题:“哦,那崔少卿今日为何会来西明寺呢?”
崔珣沉默了下,缓缓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李楹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她更没有想到崔珣会愿意告诉她,她惊了一惊,然后嗫嚅道:“对不住,我不知道……”
崔珣道:“无妨。”
他道:“母亲在我三岁时就逝世了,其实,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但每年这个时候,还是会来此为她点上一盏长明灯。”
大周习俗,身死之人,都会由亲人在佛寺点燃长明灯,为其驱逐黑暗,照亮死后的道路,让其能早日投胎转世,若无长明灯,魂魄便会永困黑暗之中,无法往生。
崔珣说为母亲点长明灯的时候,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李楹忙安慰道:“你的母亲福泽深厚,定然早已转世投胎了。”
“转世投胎?”崔珣轻笑:“有时候,我倒希望她还未转世。”
李楹一怔,想到传言崔珣亲缘淡薄,父亲早已将他从族谱中除名,所以除夕夜和上元节他都是一人孤单单的,也没有亲人和他团圆,这早逝的母亲,想必是他对亲人最后的念想了,若母亲已投胎转世,那便代表,他这最后的念想,也没有了。
李楹顿时觉的自己的安慰似乎有点愚蠢,她正懊恼时,崔珣却又道:“不过,她还是早日转世为好。”
李楹没明白,崔珣也不解释,他顿了顿,忽问:“公主有未听说过,阴间一个叫枉死城的地方?”
李楹愣了下,忙道:“枉死城?倒是略有听说。”
李楹娓娓道来:“听说那是枉死之人所在之地,若非寿终正寝,而是含冤身亡,抑或是被人杀害,都会无法投胎,冤魂投入枉死城关押,由地府的固城王看守,以免他们怨气太重,化为厉鬼为祸人间。这些枉死的亡魂既无法收到凡间之人供奉的祭品,也无法被高僧超度,只能在登城观望,亲眼见到谋害他的人得到报应后,才能散去怨气,出枉死城,投胎转世,否则,魂魄就会一直困在枉死城中,不得超生。”
崔珣听后,良久,才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李楹直觉崔珣打听枉死城必然有因,正当她想问的时候,崔珣却问:“那公主的魂魄,为何没有进枉死城呢?”
李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闻言怔了怔,还没回答,崔珣又接道:“想必是太后在全国四万座佛寺都为公主点了长明灯,供奉于佛前,这才让公主不需去枉死城关押吧。”
长明灯点的越多,鬼魂的念力越强,李楹想了想,道:“或许是这个原因。”
崔珣点了点头,之后便未说话,而是看着满树的梅花,在想些什么,李楹见他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扰他,而是细细握着着袖中藏起的那朵梅花,梅花置于熏香手炉上,仿佛幽幽梅香也随着熏香扑鼻而来,使人沉醉。
忽一阵脚步声响起,脚步沙沙踩在地上落雪之上,崔珣的目光,忽然凝滞了。
李楹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一株梅树下,一个穿着红色石榴裙的女子拿着一枝折断的梅花,神色骄矜,正望着崔珣。
女子肤色较寻常女子要更白,轮廓也较寻常女子更深,鼻梁很高,眼珠很黑,五官秾丽,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氏,倒像是突厥人。
但让李楹惊异的,不是她是突厥人,而是她的右脸,却纹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色莲花,这朵莲花并没有破坏她的容貌,反而让她整张脸显得更加明艳动人,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那女子握着梅枝,一步一步,踏着雪,朝崔珣走来,崔珣脸色瞬间变了,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李楹分明看到他咬着牙,眸中神色也变的阴冷,但他却最终拱手,行礼:“见过惠妃。”
原来这女子,是李楹的阿弟,当今皇帝的惠妃。
李楹困在荷花池里的时候,倒是听岸上宫女聊起,说突厥送了一个很美丽的公主过来和亲,皇帝很喜欢这位公主,一来就封她做了惠妃,那女子的名字,叫阿史那迦,就是眼前这位女子么?
阿史那迦手中拿着折断的梅花枝,她向前两步,走到崔珣面前,崔珣在低头拱手行礼,阿史那迦却用梅花枝轻轻挑起崔珣的下巴,梅花枝头的梅花灿若云霞,和崔珣苍白如雪的脸庞在一起,倒是更显得崔珣眉目似画,阿史那迦忽笑了,她用不是很流利的,还带着突厥口音的大周官话说道:“你们中原的梅花虽美,也没有你美。”
崔珣眸中神色更加阴冷,他紧抿着唇,眉头皱起,将那支挑起他下巴的梅花枝一把推开,阿史那迦嗤笑一声:“还是那个脾气。”
她悠悠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是我却是故意在此守候你的,我打听到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所以特地出宫,来此等你。”
崔珣冷冷道:“惠妃请自重。”
“自重?”阿史那迦笑道:“你也配跟我说这句话?”
她上下打量着崔珣,嗤道:“你当初在突厥不肯顺从我,我当你多有骨气呢,没想到一回到大周,便做了大周太后的入幕之宾,她的年纪,都能做你祖母了,看来你的骨气,也没有多少,既然如此,又何必白白受那两年的折磨呢。”
她说此话,本一头雾水的李楹忽想起,琵琶姬说突厥公主喜欢崔珣,不会就是眼前这个突厥女子吧?
她说两年的折磨,莫非崔珣满身的伤痕,是她所为?
崔珣皱眉,他很少直白表露出自己情绪,但面对阿史那迦,他却嫌恶的不想掩藏,他倒退两步,冰冷道:“惠妃若无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走吧。”阿史那迦凉凉道:“反正那个老妇也不会有多少时日了,她若死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走去哪。”
崔珣眸中划过一丝恼怒,他抿唇不言,阿史那迦恶意笑道:“到时候,你还是我的,莲花奴。”
莲花奴三字一出,崔珣脸色更是煞白,这三个字,似乎让他想起了一段极为屈辱的往事,李楹更加确定,崔珣的一身伤痕,的确和阿史那迦脱不了关系。
见崔珣脸色惨白,阿史那迦笑的更加快意了,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崔珣的感觉,她走近两步,抚摸着自己脸上的莲花纹身,说道:“说起来,我这莲花纹身,还是拜你所赐,你说,等你靠山死后,我该怎么惩罚你呢?是用铁荆棘的锁链穿过你的骨头,将你吊起来,还是给你扒光衣服,塞到狗笼子里,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一看你莲花奴的风采?”
崔珣牙齿咬的咯吱响,他攥紧拳头,眼睛喷火的瞪着阿史那迦,阿史那迦挑眉道:“怎么?你要杀了我?哼,我如今是大周的惠妃,你若敢动我一根手指,你也不用等那老妇死了,大理寺的监狱,可等你很久了呢!”
崔珣的指节已经攥的发白,他指甲深深掐到手心,钻心的疼,他咬着牙,却最终决定忍下屈辱,转身离去。
只是正在此时,崔珣却看到李楹蹲了下来,很认真捡起地上一根梅枝。
阿史那迦忽觉手臂被人抽了一下,她回头望去,却什么都没有望到。
但她后脑勺又突然挨了一下,阿史那迦大怒,但左看右看,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李楹拿着那根梅枝,打在她的手臂上,肩膀上,嘴里碎碎念着:“还不走?还不走?”
阿史那迦终于变了神色,她慌道:“这梅园…… 有鬼!有鬼!”
她慌慌张张的头也不回的就逃了,李楹长吁一声:“终于走了。”
她扔了梅花枝,转身去看崔珣,她想安慰两句崔珣,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珣脸色依旧是比皑皑白雪还要惨白,眼神之中,竟然有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他看了眼李楹,也没有道谢,而是转身,拢紧身上鹤氅,垂首一步步离去。
李楹看着他的孑然背影,咬了咬唇,她叹了一口气:“算了。”
从崔珣昨夜硬撑着不在众人面前晕倒,她便知道崔珣此人,并非像天下人说的那般不知廉耻,反而自尊心极强,所以今日被她窥见最不堪的往事,想必崔珣的心中,已是极为羞辱了。
李楹从袖中取出香薰手炉上放着的那朵从崔珣肩上掉落的梅花,她轻轻放在鼻尖嗅着,芳香浓郁,她第一次有些好奇,这位众人口中投降突厥的佞臣,到底经历过些什么呢?
她嗅着那朵红梅,心中暗自猜测着,忽然之间,她听到一阵杂乱脚步声:“惠妃不是来梅林了吗?怎么不见人?”
几个打扮华贵的贵妇人匆匆而来,其中一人,竟然就是李楹一直寻觅的王燃犀。
第12章
原来这些贵妇人都是陪同阿史那迦到西明寺礼佛之人,阿史那迦来梅园寻崔珣,故意将她们全部支开,但却迟迟不归,几人都急了,圣人极宠这位突厥公主,若她出了事,只怕她们丈夫的前程都会化为乌有。
王燃犀精明强干,她指挥其他命妇:“这梅园不大,我们分开找,定能找到惠妃。”
众人点头,携着自己的仆婢分开去寻阿史那迦,王燃犀带着仆婢,匆匆寻找着,忽然仆婢似乎听到什么声响,于是回头,往那响声处张望,但却什么都没看到,等转过头时,王燃犀也不见了。
王燃犀也听到了声响,只是那声响与仆婢听到的是不同方向,她以为是阿史那迦,所以快步走向声响处,但走进一片梅林,四周有红梅、白梅、绿梅,花开成海,却偏偏没有阿史那迦的身影。
王燃犀汗流浃背,她是太原王氏嫡女,是天下顶级的门阀世家,自幼就心高气傲,掐尖要强,凡事都要与人争出个长短,虽受太昌血案牵累,嫁了一个寒门小吏,但婚后她积极钻营,丈夫如今也是三品大员,自己也被封为金城郡夫人,照理来说人生已经圆满,但王燃犀还是有一件心事,那便是独子科举屡试不中,整日只会喝酒狎妓,让她在长安命妇间丢尽了脸,丈夫裴观岳也不喜欢这个儿子,不愿为他谋求官职,王燃犀无奈之下,便想着自己去巴结惠妃,求其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给其子一个千牛卫的差事,千牛卫在圣人跟前护卫,较其他官职以后更容易升迁。
所以王燃犀才会上元节一大早就陪伴惠妃出来礼佛,可没想到,惠妃却不见了。
王燃犀忽又听到一株梅树后传来一声声响,她大喜过望,心想莫非惠妃在梅树后么,她箭步绕到梅树后,结果没看到惠妃,反而看到地上放着一盏长明灯。
王燃犀疑惑的拾起长明灯,她念着长明灯上灯座上刻着的字:“永安公主~李楹。”
这是永安公主的长明灯。
王燃犀瞬间跟触到蛇蝎一般,吓得将长明灯扔到一边,整个人跌倒在地,她额上冷汗直下,嘴中慌乱喊着仆婢名字:“春桃,春桃!”
仆婢匆匆赶来将她扶起:“娘子这是怎么了?”
“谁将这长明灯扔这的?”王燃犀指着长明灯,厉声问道。
仆婢疑惑的看着地上:“娘子,这地上什么都没有啊。”
王燃犀愣了愣,她看着地上长明灯:“你说,什么都没有?”
仆婢点头:“什么都没有。”
王燃犀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有鬼!有鬼!”
她吓得主动攀上她向来不屑的卑贱仆婢胳膊:“快回府!回府!”
“娘子,我们不是还要找惠妃吗?”
“不找了!不找了!快回府!”
王燃犀由仆婢连搀带扶,逃也似的离开了梅园。
梅树后,李楹缓缓走出。
她手掌荧光微闪,地上那盏长明灯慢慢不见了。
王燃犀的反应,让李楹更加确定她的死与王燃犀有关,否则,王燃犀不会这般害怕。
她望着王燃犀的背影,她不能出现在人前,此刻她应该去找崔珣,让他去审问王燃犀,可是,崔珣如今的状况,她实在不忍心去找他。
李楹抿了抿唇,还是快步跟上了王燃犀。
王燃犀飞快奔出了西明寺,坐上马车之时,她还心有余悸。
她用手指握着小叶紫檀念珠,脸色惨白,闭着眼睛,嘴里不断喃喃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忽然她又听到一声声响,她睁开眼,发现马车上,居然又放着一盏长明灯。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方才供奉李楹的那盏长明灯。
王燃犀吓得尖叫起来,她将手中念珠砸向长明灯,想用念珠之力驱逐这邪魔,但是念珠居然穿过了长明灯,落在了马车地上。
王燃犀呆了呆,她尖叫道:“春桃,春桃!”
但是这次在马车外近在咫尺的春桃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连赶车的车夫也无动于衷,而是继续赶着马车。
王燃犀绝望的叫着:“顿轭!顿轭!”
可车夫依旧悠悠赶着车,王燃犀忽听到一清脆少女声音:“没用的,他们听不见。”
马车里,燃起绿色鬼火,王燃犀眼前,慢慢出现一个身披雪白狐裘,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娇柔少女,少女唇若丹霞,皓齿青蛾,秀美如画,王燃犀牙齿都开始打战起来:“鬼!鬼!”
李楹静静看着王燃犀:“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王燃犀只是缩在马车一角,声竭力嘶喊道:“鬼呀!有鬼!”
“看来你认识我。”李楹道:“那我应该唤你一声,金城郡夫人,还是唤你一声,郑筠表妹?”
“郑筠……”这个久远未听到的名字忽然点醒了王燃犀:“对,是郑筠杀了你!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真的是郑筠吗?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吗?”
“没有!没有!”王燃犀看都不敢看李楹,她发髻散乱,胡乱挥舞着双手,全无世家贵女的风度:“我没有杀你!”
“你既没有杀我,为何不敢看我?”
王燃犀不敢回答,只是缩在一角,绝望的喊着:“我没有!我没有!”
马车的绿色鬼火慢慢暗了下来,李楹喉咙处也一阵腥甜,她的念力全部来源于阿娘在佛前为她供奉的长明灯,这些佛法的威神之力能让她留在人间,能让她在白日行走,也能让她变些如长明灯这种小戏法,但这并不代表着她可以用这念力强行现出形貌,变出幻境,惊吓凡世之人,为祸人间。
若她再强行催动念力,继续困住王燃犀,那她必遭佛法反噬。
李楹只觉五脏如同焚烧般疼痛,她眉头紧蹙,眼前一阵阵发黑,再不逼问出王燃犀,就来不及了。
她瞪着王燃犀:“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杀我,那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若你和此事有一分一毫的关系,你就永坠阿鼻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轮回吗?”
王燃犀不敢发誓,她突然跪下,拼命叩首:“公主,求求你放过我吧,三十年前,是我一时迷了心窍,才会……才会……”
“才会什么?”
王燃犀忽然不说了,她只是拼命叩首:“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会为公主在佛前供奉长明灯的,我也会日夜为公主祈祷,求公主放过我吧……”
李楹喉中愈发腥甜,马车中绿色鬼火终于完全熄灭,王燃犀忽觉没了动静,她战战兢兢抬头,却发现马车里已空无一人。
上元节这日天清气朗,日丽
风和,到了傍晚时分却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崔珣府邸前,一个察事厅小吏匆匆前来。
哑仆正在扫雪,小吏问道:“敢问老翁,少卿所在何处?”
哑仆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小吏会意:“可否通传一声,某有要事求见少卿。”
哑仆摇了摇头,小吏无奈,只好快步走上前去,敲了敲紧闭的门,但屋内依旧鸦雀无声,小吏又不敢硬闯,只好在门外高声道:“少卿,某是刘九,日前少卿让某盯着裴府动静,今日裴府便有件怪事。”
屋内还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崔珣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小吏硬着头皮继续道:“金城郡夫人今早去西明寺礼佛,但回来路上遇了鬼,白日遇鬼,给金城郡夫人吓的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如今已病卧在床。”
小吏说罢,顿了顿,侧耳倾听,但却依然听不到任何动静,他只好失望的拱手行礼,慢慢退下。
小吏走后,哑仆继续在院落中扫着雪,一片漆黑的书房之中,却缓缓点起了一盏邢窑白瓷灯。
灯芯跳动的暗红火焰下,映出一张苍白如玉的脸。
崔珣并没有穿四品官员依律应穿的深绯常服,而是只穿着一件素白襕衫,素衣如雪,发黑如墨,如神似仙。
但这如神似仙的面容下,透过素白襕衫的衣领,隐隐可以窥见他皮肉之上的累累伤痕。
崔珣缓缓闭上眼,他身躯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折磨,一次次屈辱至极的凌虐,在那阴山山脉之中,击碎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
灯油即将燃尽,崔珣终是又缓缓睁开了眼,他起身,打开木门,屋外漫天风雪,已是白茫茫一片,正在扫雪的哑仆直起身子,愣愣看着一身素白的崔珣。
崔珣终于开了口,他平静道:“不用扫了。”
“落了雪,反而干净。”
长安城已经宵禁,金吾卫排成一列,燃着火把,在各街坊四处巡查着,有人嘟囔着:“这鬼天气,白日还是艳阳高照,夜里就落这么大雪。”
还有人说:“这么大的雪,总不会有狂生违反宵禁,外出赏雪吧。”
话音刚落,却见大雪中,一身穿素白襕衫青年,墨发仅用乌木簪起,倾泻于肩,正提着红色竹制灯笼,迎着风雪,缓步前来。
青年提灯缓缓走近,只见他素衣墨发上都落满了雪花,一片雪花在风中悠悠转着,落在他鸦睫之上,结成冰霜,众人对视一眼,心想这莫非是哪位魏晋名士的鬼魂因为长安夜雪的美景,忍不住重现人间?不过倒有一个不信鬼神的金吾卫呵斥:“什么人!站住!”
青年却没有停住脚步,仍是提着灯笼,踏雪前行,那金吾卫恼怒,正欲上前问话,忽被同伴拉着,同伴指了指青年腰间的紫金鱼袋,然后摇了摇头。
紫金鱼袋,乃是大周三品及以上大员才能佩戴,凭紫金鱼袋,可宵禁夜行,出入宫门,而目前在长安的三品及以上官员,只有区区二十人,这二十人当中,并无如此年轻之人。
但紫金鱼袋,还可以由太后与圣人赐给三品以下官员,以示恩宠,众人望着昳丽如莲的青年,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名字。
莲花郎,崔珣。
崔珣提灯一路寻去,终于在丹凤门外,发现了倒卧在地的少女,少女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唇角还带着一丝殷红血迹。
崔珣扔了灯笼,俯身抱起少女,少女在他怀中如同羽毛一般轻飘飘的,她身子冰凉,没有半点温度。
崔珣抱着怀中少女,她身前便是丹凤门,丹凤门里,有大明宫,有蓬莱殿,还有她阿娘。
崔珣望了眼紧闭的丹凤门,他抿了抿唇,拢紧李楹身上裹着的狐裘,然后抱着她,转身离开了丹凤门。
风雪之中,素白襕衫的青年,怀中抱着昏迷的少女,雪花纷纷扬扬,渐渐将青年的脚步覆盖。
湮没无痕。
李楹直到十日后,才悠悠醒转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屋顶的素板平闇,屋内铜质火盆里燃着暗红瑞炭,白鹤香炉中安神香香气自鹤口中袅袅吐出,她轻咳两声,费力支起身子,缭绫锦衾也自身上滑落,她忽听到一声清清冷冷的声音:“醒了?。”
李楹循声望去,只见崔珣端坐于案几前,握着雀头笔,头也没抬,正一笔一划,在白麻纸上写着奏疏。
原来她身处崔珣的书房。
李楹拥着衾被,愣愣问他:“是你救了我?”
崔珣“嗯”了声,李楹有点不敢相信,她不由问道:“你……为何会救我?”
崔珣笔锋顿住,他淡淡道:“就当,还了赠衣之恩。”
李楹微微怔了怔,她赠衣的时候,其实也没指望崔珣能记得,她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徘徊良久,终还是试探问出:“那日在西明寺,那位突厥公主……”
她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崔珣手中雀头笔轻轻颤抖了下,崔珣敛眸写着小楷,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我不是想打探什么。”李楹有些急,喉咙又是一阵干痒枯涩,她低头咳嗽几声,道:“我只是想说,她不是什么好人,你也无需为了这样一个人,自炙自苦。”
崔珣本在写“日月经天”四个字,他正写到“月”字,闻言,他不由抬首,看向拥着锦衾,斜靠在花楠矮榻上,皓腕凝霜,皎似明月的李楹,他低下头,勾上“月”字最后一笔:“自己都差点魂飞魄散了,还有闲心管旁人。”
李楹尴尬一笑:“当时事情紧急,是我鲁莽,牵累了崔少卿。”
“以后不要鲁莽了。”崔珣道:“否则,世间再无第二颗诃梨勒果救你了。”
“诃梨勒果?那是何物?”
“一种长在阴司奈河河畔的果子,可医救鬼魂。”崔珣顿了顿:“是鱼扶危寻来的。”
李楹讶异,她致歉道:“鱼扶危是商人,想必崔少卿花了不少钱财吧,我会还给你的。”
“不必了,鱼扶危分文未取。”
李楹始料未及,鱼扶危此人,精明算计,不做亏本买卖,怎么会将这听起来就很昂贵的诃梨勒果免费赠予她?她转念一想,鱼扶危说她的死改变了天下寒族的命运,或许,他这是在代表寒族感谢她吧。
李楹瞬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怅然,崔珣抬眸,忽问她:“为何要自己去寻王燃犀,为何不唤我一起?”
李楹愣怔住,她垂下莹润如玉的脖颈,轻声道:“你那日心情不好,我不想打扰你。”
这回换崔珣愣怔住,他低下头,缄默不言,而是继续在白麻纸上逐字逐句写着呈给圣人的奏疏,半晌,才道:“你伤还未好,躺下吧。”
李楹点了点头,她依言侧卧在花楠矮榻上,面对向崔珣,安静休息着,崔珣也未再言语,书房内只有雀头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李楹伤重未愈,逐渐有些犯困,她眼皮子都在打架,双眼眨合间,崔珣濯如春柳的身影便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他低着头写着字,眉如墨画,睫如鸦羽,一双桃花眼驰魂宕魄,这般漂亮到清流咒骂是以色侍人的眉眼,偏偏又有着嶙峋峭峻的风骨,李楹双眼困顿阖上,又慢慢强撑着睁起,她便这样一次次,看着那轩若朝霞的形貌在眼前重新出现,直到崔珣微微抬起头,凝眸看她,她才如同做错事被抓到一般,心虚的将身子侧到另外一边去,片刻后,轻微绵长的呼吸声从矮榻处传来,崔珣才复又低下头,继续用工工整整的小楷,书写着奏疏。
冬雪消融,乍暖还寒,李楹将养了几日后,终于能慢慢下床行走,只是施术反噬到底伤了她根本,她还是出不得房门,无法在白日现行。
这几日崔珣都未回府,他似乎很忙,忙着察事厅的事情,一直歇息在官衙,但哑仆每日还是会来书房,重新添盆瑞炭,点支安神香。
哑仆不会说话,偌大的宅子孤单凄清的很,李楹从矮榻上下来,扶着墙壁,绕着书房勉强行走了几圈,只是走到乌檀书架时,却不慎将书架上放着的一卷书简碰了下来。
李楹着了慌,便蹲下去捡书简,但是书简落在地上时,已摊了开来,李楹好奇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曹
五郎,长安华阳乡中曹村人氏,家中余一母……”
原来这书简上,全部是人的名字和住所,其中曹五郎的那一列,用朱笔在字上画了一条竖线,只是那竖线歪歪扭扭,足以见划线之人当时心情愤懑,握笔都握不住。
李楹忽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说:“曹五死了”,难道她口中的曹五,便是这书简上的曹五郎么?
李楹又往下看:“盛云廷,长安大安坊人氏,家中余一妹,名阿蛮……”
阿蛮?那个琵琶姬的名字,好像就叫阿蛮……
李楹正思索之时,忽然听到乌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身披黑色鹤氅的崔珣走了进来,一切都快到她甚至来不及收起书简,崔珣见到地上书简,凝目而视,然后快步前来,将书简拾起,重新放回乌檀书架上。
李楹手足无措,讷讷道:“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我是不小心将这书简碰落,这才……”
她垂首,涨红了脸,双手捏着间色裙裾,神情尴尬不安,崔珣将书简放好,他未回头,只是淡淡道:“算了。”
李楹怔住:“嗯?”
“我说算了。”崔珣回首,声如冷玉。
李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她更觉难堪,于是低着头,捏紧裙裾,愧色窘促,崔珣见她茬弱姿态,抿了抿唇,忽问道:“你伤还未好,何故要下地行走?”
李楹愣了愣,忙道:“我憋的闷了,所以才想下地走走,但又出不去,只能在这书房行走,这才不小心……”
她语无伦次再次解释着她是不小心碰落了书简,崔珣却拿起置于书架上的油纸伞,道:“那便出去走走吧。”
屋外枝头新绿,草木回青,李楹裹着白色狐裘,单薄纤弱,身旁是撑着油纸伞,披着鹤氅,萧肃清举的崔珣,李楹走了几步,便觉的脚步虚浮,头晕目眩,她不由扶住身旁柳树,微微喘息着,崔珣侧目去看她,李楹苦笑道:“对不住,我身体无力,要辜负崔少卿好意了。”
崔珣沉默了下,他伸出臂弯,道:“公主不介意的话,可搀扶我前行。”
李楹心中诧然,她微微抬首,看向美如珠玉的崔珣,然后敛眸,慢慢伸出双臂,搀住崔珣臂弯,将自身的重量依靠在崔珣臂上,缓缓往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