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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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伸长脖子,对摆渡人喝道:“喂,摆渡的,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长得很美丽的小娘子经过?”
摆渡人摇了摇头:“没有。”
“怪了。”鬼吏又找了阵,然后悻悻道:“算啦,她大概是走回生死道了,反正她也走不出去,我等便这般回禀大王吧。”
绿衣鬼吏散了去,李楹这才松了口气,她对摆渡人道:“船家,多谢。”
她顿了顿,不由又问:“这些鬼吏,为什么要抓我?”
“他们是枉死城的鬼吏,枉死之人身怀怨气,魂魄不能在外游荡,否则会成厉鬼,为祸人间,所以,他们要抓你回枉死城关押。”
李楹瞠目结舌:“可是,不是说,枉死的冤魂,只要找到杀害她的人,看到那人遭到报应,便可仇怨消散,再世为人吗?我都已经找到杀害我的人了,王燃犀也被处死了,为何他们还要抓我回去?”
摆渡人一字一句道:“很简单,这说明,王燃犀根本不是杀你的真凶,你被人骗了。”
李楹如遭雷击,她旋即摇头:“不,这不可能。”
摆渡人又是长叹一声,他指了指李楹身后:“既然不愿相信,为何不问问‘行凶之人’?”
李楹回头,怔住,原来来人,竟是已死的王团儿。
王团儿身穿着三十年前所穿的青色窄袖短襦和黄青间色裙,神情迷迷茫茫,她无意识的走到河岸,摆渡人道:“她在枉死城三十年,如今已出枉死城,要渡河往生了。”
杀人的王团儿都能渡河,被杀的她却渡不了河?
李楹不明白。
既不明白,她便问个明白。
她从礁石后走出:“王团儿。”
王团儿这才看见李楹,她瞬间睁大眼睛:“永安公主?”
王团儿慌了一慌,双膝一软,已跪了下来,她羞惭道:“公主,是团儿对不起你……”
李楹深吸一口气:“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因为故主之情杀了我,你自然对不起我。”
“杀了公主……”王团儿喃喃:“不,我没有杀公主。”
奈河里的鬼兽波儿象跃起吞噬鬼魂时,似是咆哮了一声,声音如炸雷般,响在李楹耳边,王团儿垂首,不敢去看李楹,她呐讷道:“我是对不起公主,但是我没有杀公主,否则,我在出枉死城后,固城王也不会判我投
胎,而是会将我掷入第八层炼狱中受罪。”
几只波儿象将河中一只鬼魂的躯体生生撕扯开,奈河的黑色河水又被鲜血染红,李楹定定看着伏在地上不敢看她的王团儿:“你说,你没有杀我?”
王团儿抬首,愧悔无地:“我是受王小娘子威逼,准备在十月初六那日杀了公主,可是,可是……我不敢……”
她涕泪交零:“杀害公主,那是何等大罪?我真的不敢……”
她因为内疚,哀哀哭泣着,李楹咬牙:“说下去!”
王燃犀这才擦了把眼泪,继续说着:“那日,我看到公主盛装打扮,前往荷花池,赴驸马的约会,按照王小娘子的计划,我应该尾随公主,趁公主不备,再将公主推进荷花池,但是,我太害怕了,我没敢跟进去……当天夜里,我就听说,公主跌进荷花池溺死了,大明宫乱成一团,我非常惊慌,我不知道是驸马杀了公主,还是小娘子杀了公主,我只知道,无论是哪一个供出我来,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圣人勒令大理寺审理公主的案件,驸马被崔相公抓了,他供认是他杀了公主,但他居然没有供出我,我又是害怕,又是庆幸,这个时候,小娘子约我出宫,说有要事相谈,我便去赴约,没想到,她居然杀了我灭口……我死之后,魂魄被拘来地府,关押在枉死城,三十年不得出,一直到今日,才能出来……”
李楹扶着礁石,这才勉强让自己身躯站定,她镇定了下情绪:“你说的,是真的吗?”
“都已经是鬼魂之躯了,团儿说的,自然是真的。”
坐在小舟旁的摆渡人也开了口:“王团儿虽有杀人之心,但却没有杀人之举,因为她的愚忠,她人死了,魂魄也被关押三十年,这个惩罚,够了,所以固城王才会判她投胎,若她真杀了你,固城王不会这般判的。”
李楹头晕眼花,她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想,如今在隐隐成为事实:“王燃犀知晓你没有杀我么?”
王团儿点头:“见到小娘子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了,她自然知晓。”
“那她为何要认罪?”
王团儿不知,但是李楹却知道。
王燃犀已经身陷囹圄,她既然没有杀李楹,她就没有必要认罪,除非,有人逼她。
而在察事厅,谁能逼王燃犀?
李楹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李楹胸腔闷的难受,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愤怒,她咬牙:“既然你能出枉死城,就代表王燃犀已经死了,我问你,王燃犀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太后处死的?”
“不是。”王团儿摇头:“我在枉死城登高观望,看的很清楚,王燃犀是方才在察事厅狱中,因为失火,被烧死的。”
方才?失火?烧死?
明明那人告诉她,王燃犀在两日前,就已经被下旨秘密处决了。
也就是说,她在来地府之前,王燃犀还没有死。
李楹眼前发黑,若非扶着礁石,她早已栽倒在地,她牙齿都在打战。
为什么?
崔珣,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骗我?
李楹愤懑到浑身发抖,王团儿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一旁的摆渡人又是长叹一声,他对李楹道:“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个让你来地府的人,不是什么好人。”
李楹死死咬着唇,眼泪终于滚滚而落:“他骗我,他骗了我!”
她望着奈河,河面波涛翻滚,腥秽不可闻,李楹忽拼命拭去眼泪:“我不能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要继续查明真相!我要找到是谁杀了我!”
她忽双手平放于胸前,屈下膝,深深向摆渡人行了一个揖礼:“船家,你能帮我躲过鬼吏追捕,也定然能帮我回人间,求求你,帮我回去。”
摆渡人叹息道:“你来的那片虚无叫生死道,生死道,由生入死易,由死入生难,再想回头,回不去啦。”
李楹彻底愣住:“回不去?难道我,只能一直游荡在地府,等着鬼吏将我抓回枉死城,从此被不见天日关押?又或者,我只能强行渡河,然后等着波儿象将我分食吞下,魂魄无存?”
摆渡人默不作声,但是从他的默不作声中,李楹知道,她只有这两种结局了。
她顿时万分绝望,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入地府之前,崔珣最后跟她说的四个字,“路上,小心”,到底是何意思。
她惨笑一声,她被他坑害至此,还如何小心?
崔珣!崔珣!她真是看错他了!
她手指深深抓着礁石,指甲寸断,鲜血淋漓,剧痛之下,李楹陡然惊醒:“不,不,一定还有办法的!会有第三条路的!”
她对摆渡人道:“船家,我不愿被关进枉死城,也不愿被波儿象一口吃下,我会回生死道,你说由死入生难,但是只要有一点可能,我也要试一试。”
正如她被困荷花池三十年,终于得出后,一介孤魂,想要查明真相何其困难?但她还要去查,就算只有一丝希望,那也代表着还有成功的可能,不是吗?
摆渡人似乎也有些动容,他不忍道:“不,从来没有鬼魂可以走回生死道,你会被永困虚无的!”
“就算被永困虚无,那我也尝试过了,我无憾。”
李楹又屈膝向摆渡人行了一个揖礼:“船家,多谢你,我走了。”
她又侧首去看匍匐在地的王团儿:“王团儿,你也起来吧,你该受的罪也受了,早日去投胎吧,下辈子,不要再那么愚忠了,人生是你自己的,没必要为其他人毁了一生。”
王团儿听罢,哭的更是厉害:“公主……公主……团儿对不起你……”
李楹摇头苦笑:“你比我走运。”
至少她知道是谁杀的她。
李楹轻叹一声,就转身欲奔赴生死道,忽她脖颈处闪耀出五色彩光,这五色彩光并不刺眼,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柔和,连奈河里本在撕咬吞噬亡魂的凶恶鬼兽都安静了下来,摆渡人惊愕:“佛舍利?你有佛舍利?”
李楹微怔,她从脖颈衣襟处扯出一串珍珠项璎,珍珠项璎的底部,挂着鱼扶危送她的佛舍利,摆渡人大喜过望:“佛舍利可以照亮虚无,有此宝物在手,你可以回人间了。”
李楹闻言,也惊喜万分,她握着佛舍利,喃喃道:“我可以回去了……我可以回去了……”
“快走吧。”摆渡人催促:“我也要送王团儿渡河了。”
他去搀起王团儿,扶她上舟,他欲撑船时,忽转头叮嘱李楹道:“小公主,此回人间,万事小心,但愿下次再见之日,便是送你渡河之时。”
第23章
李楹重新踏回生死道的时候, 她才知道为什么摆渡人说生死道有去无回,相比来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回去的路上倒隐隐有一丝光亮,从光亮处, 可以看到漫天遍野, 都是红色的曼珠沙华, 无论是往左走, 还是往右走, 到最后, 都会再次陷入大片曼珠沙华中,曼珠沙华花瓣层层叠叠, 红到如同亡魂的鲜血染成,除了这遍地的曼珠沙华外,生死道就只有无边的阴森和寂静。
如果被永困此处,的确会发疯的,明明能看到光亮,能看到鲜花, 却永远都出不去,到最后, 不如将血肉都喂了曼珠沙华, 也好过永堕这无边的虚无。
李楹握着手中的佛骨舍利,她慢慢将舍利举高, 佛舍利光芒大盛,释迦佛座前十大尊者金身渐现于天际, 李楹看到无数曼珠沙华慢慢收起如血赤瓣,垂下高昂的花枝, 畏惧的匍匐在地,让出一条生路,顷刻间,一条羊肠小径出现在李楹面前,李楹欣喜不已,她双手对十大尊者合十致谢,然后快步走上羊肠小径,离开了生
李楹陷在幽都的时候,崔府中,崔珣打开李楹所送鎏金银香球,取出香丸,于火烛上点燃,然后将香丸置于香盂中,再啪的一声合上香球。
袅袅轻烟从香球镂空的花鸟纹中升起,淡淡清香萦于鼻尖,崔珣分明,还闻到了一缕幽幽梅香。
他握着银香球,香球已被熏的炙手,他恍惚不知,只是握着,直到掌心烫红一片,他才惊觉。
他惊觉后,反而又赎罪般的握紧了滚烫香球,掌心肌肤焦灼,如烈火焚身,疼痛难忍,崔珣垂下眼眸,半晌后,忽站起出府,打马而去。
崔珣去了西明寺。
西明寺住持不敢怠慢,亲自来迎,崔珣下马后,第一句话便是:“住持,某要点长明灯。”
住持微微诧异,崔珣这些年来,每年都会在元月十五为其母点一盏长明灯,但今年他已点过,如何又要来点长明灯?
他试探性问道:“崔少卿是要为母亲再点一盏灯吗?”
崔珣默了默,说道:“不是。”
住持也不敢再问,他与崔珣来到主殿,释迦佛端坐在莲花座上,宝相庄严,目光平静,崔珣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将长明灯于佛前香炉点燃,恭恭敬敬供奉在主殿。
他做完这一切后,住持才敢开口:“崔少卿,敢问这长明灯上,刻何人之名?”
崔珣沉默不语,片刻,才开口道:“永安公主,李楹。”
“永安公主?”住持更是惊讶,公主不是死于三十年前么?这位崔少卿与她非亲非故,为何要为她点灯?
崔珣并未解释,只是问:“住持,听说以血供奉长明灯,能增强亡魂念力,助其早日投胎,是否如此?”
住持愣了愣,他点头:“是有这说法。”
崔珣颔首,他拔出随身匕首,顺着手掌割下,殷红鲜血滴入长明灯灯油中,一滴一滴,融入淡色灯油,荡出微小涟漪,血滴下的清脆滴答声,在静谧主殿回荡,显得尤为清晰。
住持已经完全怔住,但他转念一想,崔珣这般做,应是为了讨好太后吧,他于是也不再问,而是双掌合十道:“崔少卿诚心可鉴,太后定然欢喜。”
崔珣闻言,只是轻声一笑,他随意用锦帕包扎了下流血的手掌,然后对住持道:“住持,某想一人在这主殿呆会,住持不必陪同了。”
住持会意,于是便退下了,偌大主殿,顿时只剩崔珣一人。
崔珣手指拨着长明灯燃动的暗红火焰,火焰炙痛手指,他微微蹙眉,良久,才收回手指,对着那长明灯,低低说了句:“公主,是我对不住你。”
恍惚间,那温柔少女的话语,一句一句,在他耳边回荡。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也许装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么样,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她说:“没人爱惜你,你自己也应该爱惜你自己。”
她说:“如果你真的没有投降突厥,你可以和我说,而不是将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心里,那样,会很辛苦的。”
她说:“他们都在骂你,可我却觉的,你做那些事,应该是有原因的。”
她最后说:“其实,你心里的事,我很希望你能说给我听一听的,但是我恐怕,没有机会了。”
崔珣闭眼,他痛楚之下,额上青筋直跳,也不知道这痛楚,到底是因为手掌疼痛,还是因为心在疼痛。
他慢慢攥紧手指,半晌,他缓缓睁开眼:“公主,是我骗了你。”
“不是王团儿杀的你,我也没有将此事禀报太后,王燃犀也没有死。”
他为官三载,手中血案累累,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内疚过,许是那少女心境太过纯粹,欺骗她,才会这般痛疚难当。
崔珣抿了抿薄唇,他将鎏金银香球的链子挂在长明灯灯柱上,灯影忽明忽暗的摇曳,昏黄烛光照映的他昳丽如莲的脸庞愈发苍白,崔珣垂眸:“公主,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去地府,亲自向公主赔罪了,届时,要杀要剐,再悉听,公主尊便。”
崔珣在西明寺一直呆到五更时分,才回府,准备上朝。
但是刚一回府,找他找疯的武侯就慌忙来报:“少卿,不好了,察事厅,失火了!”
察事厅狱房意外失火,火势冲天,照红了半个长安城,崔珣匆匆赶到时,大火已经被武侯奋力扑灭,但是狱房中的犯人,却全都被烧死了。
其中,就包括王燃犀。
王燃犀到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串小叶紫檀念珠,就好像攥着这念珠,去了地府,就能赎她一身罪孽一般。
而她的死,在朝堂也掀起惊涛骇浪,一个三品大员的发妻,无故被崔珣抓进察事厅严刑拷打,到最后,还被烧死在察事厅?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朝臣纷纷弹劾崔珣,而作为苦主的兵部尚书裴观岳因为哀伤过度,闭门不出,他虽没有弹劾崔珣,但为他义愤的御史一封一封奏表递到大明宫,一时之间,崔珣又成为了众矢之的。
崔府,崔珣披着黑色鹤氅,他掩袖不断咳嗽,脸上也涌现病态的潮红,那日察事厅大火后,他就病了,他心中激愤不已,他明明已经抓到王燃犀了,明明离所追寻之事近在咫尺了,但却因为一场大火,一切化为乌有。
他也查了大火原因,这火不是意外,而是察事厅一个狱卒故意纵火,那狱卒欠下巨额赌债,眼瞅着就要家破人亡,但却忽然有了笔横财还了债,之后,察事厅就失火了,那狱卒也被烧死了,想也知道,这不是巧合。
可死无对证,只能说,对方又棋高一着。
崔珣愤懑不已,他端坐于书案前,展开案上竹简,蘸上朱砂,不甘的将其中王燃犀三字勾去。
勾完后,他扔了狼毫,伏案咳嗽不止,锦帕上竟然已经有了微微血迹,崔珣捏紧锦帕,他垂下鸦睫,不,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他端起案几上苦到反胃的青釉药碗,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给他温药,给他药汁中放一块糖霜了。
崔珣垂下鸦睫,他仰脖将凉透了的药汁一饮而尽,但许是药汁太凉,一到胃中,他反而更加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到眼前发黑,却忽见书案前,站着一个纤弱身影。
崔珣顿时愣住:“永安……公主?”
来人的确是李楹,她已经从生死道中走出,重回人间了,她回到人间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崔珣。
崔珣愣愣看着她:“你不是去地府了么?”
李楹咬牙,她湛清双眸此时竟然有一些恨意:“你为何要骗我?
崔珣一怔:“你都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我知道不是王团儿杀的我,我知道王燃犀并没有死,所以察事厅的招供,就是你制造的一场骗局,是不是?”
面对李楹的声声质问,崔珣古井无波的眸中,闪现一丝波澜,他垂眸,痛快承认:“是。”
李楹不敢相信:“你为何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在地府?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崔珣喉咙一阵腥甜,他捂着锦帕咳嗽,一滴鲜血滴到竹简上,他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名字几乎都被勾完了,连王燃犀都死了,可他,依旧一无所获。
他心中忽然莫名涌现一种无比挫败的愤懑感,他抬头,望着李楹,咬牙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查案。”
李楹目瞪口呆:“既然如此,你何必答应我?”
“那是想早日将你打发走!省的你再缠着我!至于你去地府后,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崔珣冷笑:“我早就说过,让你下辈子,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人!”
李楹红了眼眶,她实在无法相信,她这般信任崔珣,可他从一开始,就打着欺骗她的心思,她伤心喊道:“好!是我看错你了!我阿娘也看错你了!你崔珣,就像百姓骂的,彻头彻尾,就不是一个好人!”
崔珣捏紧锦帕,他冷冷道:“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太迟了?我不妨告诉你,我为何从未想过给你查案?”
他咳嗽两声,苍白如鬼魅的眉眼染上一抹艳色,瞧起来勾魂摄魄,但说出的话却刻毒万分:“隆兴十年,江州王谋反,直指太后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他征讨太后的檄文,其中就有一句,谋杀亲女,陷害元后,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李楹在地府折断的指甲伤口处, 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光凉地板上。
李楹声音轻到几乎都听不见:“你胡说。”
“我胡说?”崔珣冷笑一声:“难道你被困荷花池的时候,没听过?你敢说, 你的心里,没有怀疑过?若你真的没有怀疑, 为何除夕夜那晚, 太后明明出了蓬莱殿, 去参加守岁宴, 你为何不去见她?因为你不敢!你害怕自己一直敬爱的母亲, 就是杀害你的真凶!”
“你胡说!你胡说!”李楹捂着耳朵, 她情绪彻底爆发:“我阿娘不会这样做的!”
崔珣嗤笑:“她为什么不会那样做?你以为你阿娘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吗?你的姨母,是她同胞阿姊, 仅仅因为想送女儿进宫,侍奉你阿耶,就被你阿娘鸩杀,对待姐妹都能这样残忍,对待女儿就会格外心软吗?你阿娘她不想重复汉朝戚夫人的结局,于是选择溺毙亲女, 以此扳倒皇后,这很难理解么?”
“你胡说!”李楹已是泪流满面:“你胡说!我阿娘不会杀我!不会!”
崔珣讥诮道:“她是不想杀你, 她只是在她自己和你之间, 选择了保全自己罢了!”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没有证据, 你不要胡说!”
“证据?谁敢去找证据?”崔珣咄咄逼人:“况且有些事,不需要证据, 你只需看看,你的死, 到底对谁最有利,你便知晓,谁才是杀你的人。”
李楹怔住。
她的死,让郑皇后后位被废,阿娘顺理成章成了大周皇后,继而又成了太后,大权在握,势倾天下,而若她没有死,阿娘一个商户女,根本斗不垮毫无过错的郑皇后,更无法成为大周皇后。
李楹泪珠滚滚,连嘴唇都在哆嗦:“你胡说!你胡说!”
崔珣已不想再和她争辩:“你走吧,我的荣华富贵都源于太后,所以我是不可能去为你查案的,你爱找谁便找谁去,反正那个人,不可能是我崔珣。”
李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崔府,她恍恍惚惚在路上走着,满脑子只是崔珣那句:“你阿娘她不想重复汉朝戚夫人的结局,于是选择溺毙亲女,以此扳倒皇后,这很难理解么?”
不,不会的,阿娘不会为了自己,杀了她的。
她不相信,她根本不会相信。
肯定是崔珣骗她的!
他本就是极坏的一个人,为了逼走她,故意编造谎言,对,一定是这样的!
但她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崔珣那句:“你敢说,你的心里,没有怀疑过?”
她想起她困在荷花池时,那个跑来玩的小宫婢偷偷和同伴说:“你们听说了吗?传言永安公主,不是被驸马杀的,是被太后杀的!”
“什么?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是皇后之位只有一个,为了这个位子,杀了女儿,有什么稀奇的?”
李楹一个激灵,不,不会的,他们都在胡说,不会是阿娘的,不会!
她不相信,她永远都不会相信!
李楹泪水簌簌而落,她漫无目的的走着,天大地大,她一个孤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大明宫宫门,她望着紧闭的宫门,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阿娘,真的是你么?明月珠不相信,明月珠真的不相信。”
她抚摸着高高耸立的丹凤门,慢慢跪倒在地,守门的金吾卫看不到她,他们全副披挂,手持兵器,魁梧挺拔,谁也不知道,面前有一个早已死去的公主,在哀哀哭泣。
李楹不知道哭了多久,她使劲擦了擦眼泪,守门的金吾卫已经换班,年轻守卫目光炯炯,尽力守卫着大明宫内的太后与皇帝,李楹扶着朱漆木门,站了起来。
她就算哭死在这,也得不到一个答案。
与其如此,倒不如继续追寻真相,就算那个真相再怎么不堪,她也要追寻。
李楹转身,离开了丹凤门,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所以只是茫然的在街坊中走着,夜深人静,更深露重,街坊空无一人,白雾中,忽然有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将军,正匆匆打马,直奔丹凤门而来。
李楹一怔,这宵禁时分,怎么会有将领骑马去大明宫?难道边疆又有战事?
她定睛一看,又觉的不对,这年轻将军灰头土面,风尘仆仆,但是身上却刀伤处处,血迹斑斑,李楹分明看到鲜血从他身上涌出,将白马都染成了血红。
一个正常人,如果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没有命了,哪还能跃马扬鞭,李楹再仔细看,那年轻将军面色发青,她顿时了然。
这和她一样,是个鬼魂。
但是鬼魂怎么没有被阴司勾去?而是能在这街坊上纵马狂奔?
李楹有些疑惑,她想问个明白,于是冲上去拦住那鬼魂,那鬼将军忙勒住缰绳,他急道:“小娘子,某有十万火急之事,烦请让开!”
李楹仰头问他:“你有何事?”
“突厥进犯,天威军被困,郭帅命某赶赴长安,禀报圣人,速派援军!”
李楹愣了,她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说的天威军五万人全部战死落雁岭,她疑虑道:“天威军?天威军不是全军覆没了吗?”
鬼将军惊愕:“小娘子,莫要胡说!延误军情,你担当不起!”
李楹见他神情,忽想起若人生前对某事执念太深,死后也会执着做那件事,此人应是被天威军派来长安求援的将士,却在途中不幸身亡,所以才会死后继续打马疾骋大明宫。
李楹不由恻然,她问:“敢问将军名氏?”
“某乃天威军虞侯,盛云廷。”
“盛云廷?”李楹又想起在崔珣书房中看到的书简:“你是不是家住大安坊,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叫盛阿蛮?”
鬼将军愣了:“小娘子如何得知。”
李楹叹息一声:“盛云廷,你已经死了,死了整整六年了。”
一口气泄,大梦初醒。
盛云廷栽下马来。
李楹唬了一跳,她赶忙去查看盛云廷伤势:“盛将军,你没事吧?”
盛云廷忍着剧痛,以手撑地,踉跄站起:“六年……已经六年了么……”
李楹见状,倒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她点头:“是的,六年前,你们天威军五万人,就都战死在落雁岭了。”
她顿了顿,抿唇道:“不,还有一个人,没有战死。”
盛云廷大喜:“是哪位兄弟?”
李楹提到这个名字,都觉的胸腔一股恨意:“崔珣。”
“十七郎?他没有死?太好了!”
李楹喃喃:“他叫,十七郎?”
“对,十七郎家中排行十七,我们都这般喊他,年纪大的,也唤他小十七。”
李楹见盛云廷和崔珣感情甚好的样子,这盛云廷忠肝义胆,死了都不忘故帅所托,为何会和崔珣这种小人为伍?她不由问道:“你们关系很好么?”
盛云廷点头:“天威军全军,都情同手足。”
“那他可辜负你们情谊了。”李楹悻悻道:“他这个人坏的很,为了保命投降突厥,辱没你们天威军的名声,回长安后,又做了酷吏,害死不少人,长安城人人都在
骂他。”
盛云廷愣住了:“十七郎不会这样做的。”
“他就这样做了。”李楹道:“还做的心安理得。”
盛云廷拳头攥紧,他急促呼吸两声:“十七郎是我们天威军的好儿郎,他若真这般做,也定然有他的原因!”
李楹苦笑:“我以前也是这般相信他的,但是我错了,我不会再信他了。”
盛云廷上下打量着李楹,他此时也看出李楹是鬼魂之身,他问:“小娘子和十七郎有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