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by寿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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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放什么狗屁,你害那么多兄弟枉死在厄蒙脱的铁锤下,还要怪折惕失和达塞儿阏氏,他们不把你切成肉片就不错了!”逐旭讷抱着手臂忿忿然,恨不得把唾沫吐他脸上,奈何他阿爸挡在前面,没留给他喷唾沫的机会。
程枭双手攥握成拳,不得不承认在打仗上,喇布由斯是一个勇猛的部下,但是在思维上永远都无法扭转过来,他无法与这样的人争辩,只是最后说了一句:“喇布由斯,革去你的百骑长之职是罚你打伤了八个弟兄,不是别的原因。”
如果喇布由斯对自己有意见,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而不是像这样在背后使绊子,特地给敌军首领传信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造成死伤无数。
喇布由斯对此嗤之以鼻,“你被女人闹昏了头,整日待在寝殿里,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军交战,厄蒙脱部落灰溜溜地撤兵后,他起初还很紧张,担心有人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自己做过的事,但十几二十天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他打听到达塞儿阏氏似乎病了,右贤王成天闭门不出,陪着她养病,即使冬日里本就应当窝在屋子里渡过,但他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围着女人转的男人。
随着时间过去,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以为诸事太平,岂料今天服休单于和明勒阏氏一到,就把他提了过来定罪。
死就死吧,反正当一个小小的骑兵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扎那颜听完他心中的愤懑,低头用一贯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以为自己要慷慨赴死的人道:“有两个人,她们请求我不要杀你。”
易鸣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隐隐作痒,自从中毒以来,她是越来越能睡了,即使程枭有心瞒着,她还是能从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和一盏刻漏中得知自己现在一觉能睡至少一天一夜的时间。
这条剑穗也因此拖延到了现在。
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藏起来,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厄蒙脱部落进攻城门,现在整个王庭处于警戒状态。
易鸣鸢第一时间找到扎那颜,议事殿里所有人都在,她与正披甲准备上阵的程枭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给他的刀尾穿上新做好的小挂饰,一切都很正常,唯有颤抖的指尖透露出她的害怕。
“剑穗刚编完你就要上战场,早知道这东西如此邪门,我就不编了。”她抬头牵动了一下苦涩的嘴角,试图朝男人露出一个笑脸,但是没有做到。
程枭握住她的手肘,不顾旁人都在,背过身遮住易鸣鸢,垂首轻轻在她的眼角落下一个吻,多余的话来不及说了,只道:“等我回来,很快。”
这次易鸣鸢没有因为当众亲密而嗔他,分离在即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几步后才重新坐回殿中。
其他几个首领的阏氏也赫然在座,经过一整个冬日的相处和扎那颜的举荐,她们也都很喜欢这个从中原嫁过来的新阏氏。
比起易鸣鸢,经历过丈夫在战场上几次来回的她们显得冷静不少,纷纷开起她的玩笑来,直言他们夫妻二人可是有够腻歪的,有人说:“就像中原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情意绵绵!”
气氛回转了一些后,话题还是重新回到了这场突兀,甚至可以说是巧得有点怪异的袭击上来,服休单于指出其中的关键:“明日就要开拔了,厄蒙脱今日过来,很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
易鸣鸢坐在下首,听了他的话后,她目光沉沉地看向桌上摆着的酒杯。
手指轻蘸酒水,在黑漆桌上一点点勾勒出整个匈奴的地图,再添上几条线路,分别是匈奴极西的矿脉到厄蒙脱部落,乌阗岭的矿脉到转日阙,还有一条则是转日阙到西北雪山。
此图一画,便如彩线有规律地经纬编制,看似一团杂乱,实则前后联系皆在其中。
来的路上,易鸣鸢边走边想,起初她的思路是有位高权重者告知了厄蒙脱他们接下来的北上计划,脑海中首当其冲冒出来的人便是喇布由斯,毕竟有先例在前,难保不会告密第二次。
但很快她就把喇布由斯排除了,因为在自己掴他一巴掌的第三天,听说军营里又出了一场闹剧,但不知喇布由斯做了什么,竟真的将所有将士都收服了,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自己不配为兄,与妹妹断绝了关系。
他一贯是最宠爱那个妹妹的,况且妹妹是他最后的亲人,若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下了十足的决心,现在这时候,他也已经披甲上阵,冲在抵御敌人的最前方,再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在殿中炭火的烘烤下,桌上的水蒸发得很快,易鸣鸢时不时添上两笔,确保图案完整,她用长出来的圆润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每次都落在优犁所在的位置。
极寒之地要开山运物资绝对旷日持久,非一朝一夕可以送到,优犁拥有的那条矿脉,虽矿产丰富,但实难开采和运输,他有一支整整十几万人的军队,装备齐整需要很长的时间。
易鸣鸢对这没有什么概念,是五年还是十年,她有些无从算起。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远在雪山脚下的优犁明白,把已经锻造好的武器交到离转日阙更近的部落中,用一点蝇头小利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承诺,就可以让厄蒙脱为自己卖命。
优犁需要的正是消耗他们的兵力,给他留出时间齐备军力,因为不论是厄蒙脱部落得胜还是转日阙成功守住王庭,结局都是休养生息至少三个月的时间。
在鹬蚌相争的时候,渔翁便可获利。
易鸣鸢从雪山划到右贤王庭,目前的形式很不乐观,前有厄蒙脱正在攻打,后有优犁虎视眈眈,而全匈奴的精英俱在此处,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上首,扎那颜分析了一遍可疑的人选,同样认为并没有人给厄蒙脱部落递消息,她扫过下方,发现易鸣鸢正无意识地在那里蘸水画圈,唤了她两声,见人迟迟不回应,有些忧心地走到她面前。
“阿鸢,你怎么了?”
现在殿中众人的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易鸣鸢无意故弄玄虚,干脆地把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扎那颜听后沉思片刻,直截了当问道:“阿鸢,你想到办法了?”
易鸣鸢颔首,其实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说:“经过一整个冬日,厄蒙脱现存的食物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此次似乎是有备而来的,既然优犁能给他们输送粮草,我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
她想的不是直接派人截取粮草这么简单,优犁选择厄蒙脱部落作为盟友是因为他们有豁出去的决心,因此结盟关系才固若金汤,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想要破局,使鹬蚌不再是鹬蚌,就得打破他们二者之间稳定的关系。
“只要让优犁相信厄蒙脱部落已经臣服于大单于,我们面临的困局便可不攻自破。”说完之后,易鸣鸢还有点紧张,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对兵法不感兴趣,还是庸山关之行时,见识到爹爹和哥哥的活学活用,回京才把兵书捡了起来,重新通读。
纸上谈兵终究比不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经验,她蜷起手指,看向服休单于沉重的脸色,担忧地想,自己是不是多嘴说错话了?
半晌,服休单于抚掌爽朗地大笑数声,夸赞道:“好一个聪明的小女娃,扎那颜没有看错你。”
对于厄蒙脱部落来说,堵在别人家城门口是要承担非常庞大的风险的,他们不敢带上所有的粮草,唯恐夜里被转日阙飞支火箭过来烧光。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因此,他们选择每隔一段时日派专人输送,间隔大约为十天。
人总要吃饭的,只要战还在打,优犁的供应便不可能断掉,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冒充厄蒙脱部落中人,找到附近优犁的部下,告诉他们厄蒙脱选择归顺大单于,不再听从优犁的差遣了。
“什么?”
程枭挑眉看向她,襄永关出兵埋伏,抢了他们的牛羊,自己的阏氏反倒劝他不要以牙还牙。
“别去了,若是伤及性命,我担心你……”
雷声震耳欲聋,他伸手抓向易鸣鸢脆弱的脖颈,正好没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纷乱的雨水流进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帮他们?”
易鸣鸢色变,惊愕的瞳孔因为他的动作而放大。
带着厚茧的手半环住她的脖子往上抬了抬,手指微收,“阿鸢,其他事我都可以纵着你,就连我的性命,你想拿去都可以,但在所有族人面前,你必须想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心里要向着谁。”
程枭压着嗓子,但还是可以听出其中蕴含的怒火,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雷声越来越大,时不时闪出一道道电光,易鸣鸢在暴雨和告诫声中双手抓住他的护腕,冷白色的指关和被雨水打湿的护腕形成鲜明对比。
他薄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昏迷前听声音变得十分困难,她怎么费力辨别都没有听懂。
日上中天,帐内透光的口子却全被遮了起来,只余头顶的天幕洒下微弱的光。
“咳!”易鸣鸢是被一口水呛醒的。
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她便被抓着胳膊狠狠掼到床上,这次床上没有层层叠叠的绒毯,梆硬的实木床架根本起不到缓冲的作用,易鸣鸢被摔得头晕目眩,感觉魂都掉了一半。
后脖的剧痛传来,易鸣鸢怀疑那里现在已经肿起来了,她第一时间想起被单独带走的黎妍,手臂撑住身体,试图坐起来,“黎妍呢,你把她怎么了!”
程枭充耳不闻,粗粝宽大的手掌卡住她的脖颈不让动弹,高达身躯铸就的牢笼毫无退缩的余地,他眼圈发红,像熬了数日的鹰隼般颓糜,“你就这么想回邺国吗?”
他泄愤似的收紧手指,慢慢挤去易鸣鸢气管中的所有空气,回忆道:“我给过你机会的,我把你放在巨石边,给你留了马,你当初要走立刻就可以离开,可是你没有。你说你喜欢我,喜欢草原,喜欢这里的崽子们,全都是骗我的!”
喉咙像被碾碎一样疼,易鸣鸢满脸涨红,用指甲扣着他的虎口,呜呜地摇头。
没有骗你,没有……
她张开嘴拼命摄取空气,眼前一点点变黑,她胸中闪过无数种情感,有逃跑失败的悲哀,也有对于践踏程枭一片真心的歉疚。
程枭额头上青筋暴突,凑近她的脸沉声说:“我也警告过你的,蓝色是永恒,坚贞和忠诚,你来到匈奴人的地盘上,就要永远对这个地方怀有绝对的忠贞,不要再想着回到那个给你痛苦的地方。”
他把目光对准易鸣鸢泫然流涕的眼睛,每当看到她这双眼睛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心软,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阿鸢不可能会踩着他的信任逃走的。
耳后深深的烙印是耻辱的证明,他被摁在地上黥刺时想,如果生为那个负心汉的儿子是他的命运,那么弑父在将来一定是必然之举。
易鸣鸢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八岁的阿鸢明眸善睐,郡主身份给了她揭穿一切不平事的权力,她愤愤扯开仆人握针点下去的手,让人将那狗官扭送到她爹那里去,程枭获救了。
后来问起,小郡主不放在心上地摆了摆手说,“碰巧听到动静而已,换做其他人也会救你的。”
他们一行人在庸山关整日走街串巷,哪里热闹便凑到哪里玩,当真只是巧合。
一个上位者挥挥手能让许多人幸免于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那么做,世人或明哲保身,或冷眼旁观,程枭在匈奴见到过很多人为了恩德大打出手,却很少见到有人能做到易鸣鸢这样从不挟恩图报的“善”。
程枭就是着迷于她这种“善”,他最开始意识到的时候甚至觉得荒唐,感慨世上竟有这样的大善人。
后来彻底沦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坐起来骂自己真他娘是疯了。
草原上人人唯利是图,他亦是如此,阿爸阿妈曾经教他成为一匹令人胆寒的狼,看到脆弱的羊就咬上去,杀之而后快,认识易鸣鸢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做一只鹰,鹏程万里的飞鹰。
易鸣鸢在不经意间帮过很多人,却淡而置之,程枭远远望着她的时间越久,就越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想起自己,让他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
但在云直道上对视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忘了。
那么出人意料,又那么理所应当。
程枭彻底走入阴影,他微微俯身,握起易鸣鸢一只手放到自己胸口,正色道:“阿鸢,在我们这里,救了一个人的命后,能获得他所有的钱财,包括性命,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已经是属于你的了。”
透过布料传出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坦坦荡荡告诉她这不是假话,易鸣鸢脑中空白一片,表情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谁要你了?”
她要退,程枭就进,她要走,程枭就拦,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所有的遁逃都如蜉蝣撼树,最后只能以一个暧昧的姿势僵持在一起。
一阵沉寂后,易鸣鸢想通般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阖眼凑上他的嘴唇,在双唇即将相贴前推开身前不设防的男人,“你这种混蛋,我才不要。”
“我错了,阿鸢,”程枭慌了神,猛地抓住屏风,横抬的手臂拦住她的去路,“那夜月亮之下,你许给一个承诺,还记得吗?”
重逢的第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坦白的一天。
尽管这段感情是他耍了手段得来的,但他总固执的认为必须让易鸣鸢知晓一切后再决定要不要和自己在一起。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比计划提前了几十天,他还没带易鸣鸢去希狄犁沙漠骑骆驼,没有带她去鹰羽泉看风景,没有带她去雾鬃山赏雪,穆兹川等落日。
在这场情感与道德的博弈中,他毫无胜算。
横看竖看,都是输家。
“你早就打算好了要我原谅你,连承诺都提前让我答应,我看你不该当将军,应该去当谋士,论玩心眼耍手段,看看未雨绸缪的本事谁能比得过你。”
易鸣鸢哼笑一声从程枭手臂下方钻出去,仗着身材娇小灵活,竟没被他抓到。
她走了。
程枭苦涩地牵起唇角,心里却含着奇异的安定,这整座城虽不是他的辖地,但易鸣鸢在这里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怕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由她去散散心也好。
情绪不好的时候,程枭会去射箭。
站在一排箭靶前张弓搭箭,古朴的骨扳指压着脸颊,他手指一松,随着弓弦的嗡鸣声响起,箭羽同时穿透箭靶,掉在地上。
他看着靶正中心的孔洞,又想起了手上这枚扳指的来历。第一片雪花飘飘扬扬的落下,积在瓦片上,从京城上空放眼望去,除了日夜烧地龙的皇宫大内,最暖和的当属建德公主的府邸了。
曦色晤暖,晦暗天光笼罩下来,只留院子中的几束微弱的阳光透过细碎的竹叶,碎金般照出的倒影痕迹,映在窗上变得模糊起来,枝头的鸟雀啼叫声倒是鸢晰可闻。
自半年前及笄后,陛下就亲赐了公主府给易鸣鸢,还特地给了封地,使她成了个能够领朝廷俸禄过日子的潇洒闲人。
身着束腰锦缎的婢女走进房间,快速搓了几下有些冰冷的手,免得冻着主子,手指渐暖后轻撩起纱帘,放柔了的声音道:“公主,该起了,上头今儿个来发雪寒钱[1],府里来人问您要差谁去领呢。”
殿内一应装饰雍容雅致,雕屏匼匝[2],垂珰散佩,玉炉浮香,碧石嵌床,帐暖垂半,两边各放一樽朗窑红釉细口瓶,端的是一派精美细致,花柔人娇。
床帏中一只芊芊素手伸出,莹白如玉,言语中却带着慌张,急匆匆支起身子,润而淡粉的菱唇开口:“雪寒钱?”
易鸣鸢刚醒过来一时分不鸢到底今夕何夕,想起自己误食被下了毒的饭菜,在剧痛中死去的时候,明明正是酷暑难耐的夏日时节。
而如今……一缕袅袅细烟随着崩开的炭火往上飘,不住的模糊视线。因着自己的身子向来不太好,最是惧寒湿气,府里的炭火估计是上京城内烧得最早的。
“正是呢,今儿才十二月初六雪就这样大,今年这第一场雪啊下得早,朝廷的补贴也是早早的就下来了,所谓瑞雪兆丰年,很是吉祥呢。”梧枝[3]体贴的给易鸣鸢背后垫了一块软枕。
得了答复后,易鸣鸢慢慢松开了抓在梧枝胳膊上的手,缓声道:“想是前两日烧得厉害,倒叫我有点记不鸢时间了,算算日子,这天渐渐冷了,是到了下雪的时候。对了,让你送去给皇子们的点心都送去了吗,他们喜不喜欢?”
一番话说得顺畅又自然,有了几息功夫,易鸣鸢回过神来迅速接上后面半句话,似乎刚刚的慌乱都是因为刚醒来的迷糊,倒显得有些娇憨可爱。
看着没有丝毫被摧残折磨痕迹的梧枝,易鸣鸢意识到所处的卧房宽敞明亮,身下的被褥也是细腻温暖,而非缺斤少两冰冷难捱,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蚕丝锦被,触感让易鸣鸢心头震颤。
易鸣鸢记得,有一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当时每日都有太阳高挂,可她却反常的受凉,连着高烧了半月,差点错过元宵节,所以她还有印象,可这分明已经是五年多前的事情了!
梧枝也没太在意易鸣鸢先前的失态,高烧刚退的人有些算不准时间也是正常,公主从小身子骨便比常人差些,她从小服侍公主长大,最是知道易鸣鸢的身体需得小心照料。
听到易鸣鸢问起皇子们,以为自家主子这是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想弟弟们了,笑着回话:“公主就放心吧,底下人都按时送到了,听您的吩咐,六皇子的是醒狮蜜糖糕比旁人的都大,拳头这么一个,出锅的时候奴婢看了,特别喜庆。”
“那就好。”易鸣鸢喃喃道。
“今年的雪寒钱本宫亲自进宫去领吧,先叫她们打些水来,昨夜出了些薄汗,得好好洗漱一番。”身着白泽纹交领中衣的少女斜倚在床头,身姿鸢瘦欣长,眼下因为刚睡醒残存的泛红更为她的面容平添了三分脆弱。
“怎么,公主这是夜里又烧起来了吗?这个月算算都有个两三回了,太医开的药方喝着,安神的香也是时时刻刻都熏着,怎么还不见成效,”梧枝说着急了,转身就要去叫人,“不行,我得再让他们去请一趟太医,再怎么下去可怎么好!”
“我的好梧枝,你家公主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身子已然大好了,你夜夜来探我的体温,有没有发热还不鸢楚?”
易鸣鸢记得,儿时来伴读的傅国公世子在上课时最是顽劣,总喜欢读些民间的话本子,没收上来的不知凡几,却也有几本漏网之鱼。
从不接触宫外这种粗俗之物的皇子公主们一时新鲜,就连端庄懂事的易鸣鸢那时候都看过半本,根据书里的情形,她这种情况叫做“重生”,细细咀嚼两遍,这词真是新奇又准确,重生二字可不就把她现在的状态描述了个十成十吗?
“话虽是如此,可陛下特意嘱咐了,您冬日里还是少出门的好,奴婢怎敢违……”梧枝面露难色。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最知道我的,只当我任性一次,闷久了想出门玩,好吗?”易鸣鸢目光灼灼的盯着梧枝,她比自己不过大两岁,但做事从无不周到的,易鸣鸢心里从不把她当下人对待。
可就是这样好的梧枝,在那囚笼一般的小屋里,在夜里把被褥都尽量叠在了她的身上,从小被捧着长大的易鸣鸢才知道,没了日日夜夜烧着的地龙,就是四月的夜晚,寒风也是能冻死人的。
多讽刺,读书时何不食肉糜[4]这篇易鸣鸢学得最好……
见梧枝出去令人准备洗漱的物件,易鸣鸢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出来,死死咬住下唇,任眼泪滴落。
易鸣鸢仔细回忆起来依旧胆寒得很,她怎么也没想到,对于六皇弟来说,自己竟算是一个阻挠其上位的眼中钉,所有对他好的行为都是为了把他养成一个不事朝政的闲散王爷,一辈子与皇位无缘。
“皇姐,你本不是孤的亲生姐姐,端的什么公主架子,如今算是孤仁德贤明,留你一条命在,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让你对孤的江山指手画脚了!”
暴戾的话语回荡在易鸣鸢耳边,她看着身量早已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弟弟,怎么也想不明白儿时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六皇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易鸣鸢并非陛下的亲生女儿,而是先帝长公主的遗腹子[5],当年驸马在前线遇险,消息传回上京的时候把长公主惊得难产,整整两天两夜后才把易鸣鸢生下来,虽说是早产,却粉粉嫩嫩的没一点先天不足,反倒是长公主,只来得及看女儿一眼便力竭而亡。
皇帝陛下将刚出生就失去了娘亲的外甥女接入宫中教养长大,念及年幼失孤,不仅视若珍宝的供养长大,更是力排众议,让其跟着一众亲生的皇子公主排齿序,从此金尊玉贵的捧在手心里,说是待为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灵堂,哭泣的宫人,残缺的烛火一阵阵在眼前闪过,杀戮和血水充斥在易鸣鸢的眼眶,说是最残酷的梦魇也当得。
她在其中看见了皇帝舅舅被刺杀身亡,几个弟弟在她面前倒下,无数的禁军提着钢刀把她拦在府内,直到那个狼心狗肺的六皇弟穿着赶制好的五爪蟒袍嚣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或许这是上天不忍江山败落,才给我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易鸣鸢轻叹。
梧枝,我们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初醒过来来易鸣鸢只觉得头疼欲裂,趁着屋内没人的功夫,易鸣鸢开始整理起前世的细节,披上绣金线的莲花灯纹笼锦外衣,下床的瞬间脚腕有些无力,跌了一跤,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易鸣鸢咬咬牙站了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就开始在宣纸上书写,下笔飞快,纤长的睫毛颤个不停,生怕遗漏了一星半点。
涂轱多年来因为弑父杀兄,篡位而王,无论在草原还是中原,都饱受诟病,很多人都笃定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连程枭在成婚那晚也是这么吓易鸣鸢的。
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涂轱是兀猛克单于的三儿子,在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但才能远不及他,所以兀猛克早就决定立他为左贤王。
涂轱的阿妈早逝,少了很多助力,而兀猛克单于有个年轻貌美的小阏氏,成天在兀猛克单于那儿吹枕头风,让他培养最大的儿子迭保,又含沙射影涂轱拥兵自重,已经隐隐有了左贤王的做派。
兀猛克单于年老昏聩,竟然真被她说动了,暗地里要为迭保铺路,所以派涂轱去镇压动荡的十三个小部落,其实是期盼他在战中死了最好。
涂轱知道后,仰天大笑三声,直言自己的处境犹如冒顿再世。
他用鸣镝训练自己的兵,鸣镝是一种带着哨子的响箭,这种箭能引起士兵对目标的高度关注,从而达到集体射杀的作用,箭雨落下,罕有人能死里逃生的。
涂轱让他们跟着声音无条件射出箭,为了做到一击即中,他效仿了冒顿单于,第一次是一只野兽,有来不及射箭者格杀勿论,第二次是他的战马,有不敢射箭者当场斩杀。
目标一次比一次令人难以下手,冒顿单于在第三次的时候,鸣镝射向的是自己宠爱的阏氏。
那个时候程枭还不满十六,一箭射穿敌军首领后被涂轱叫到面前嘉奖,得知他的遭遇后,涂轱把他带去了箭垛前,讲了冒顿单于的故事。
“他有阏氏,而你没有阏氏。”程枭知道扎那颜的存在,轻轻松松一搭箭,无声的箭羽顿时穿过虚空,一转头插在了红点上。
涂轱低头看了眼他崩裂的虎口,摘下自己的骨扳指给他戴上,笃定地说:“如果我那时候有阏氏,我也会的。”
要确保射杀的万无一失,就必须用越来越重要的人或动物锻炼士兵,他是为了扎那颜,但他更在意唾手可得的王权。
程枭垂眸看向千沟万壑的骨扳指,当时认定他在说瞎话,这认定一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追随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王,如果他真的向自己的阏氏射出鸣镝,自己一定转身就走。
程枭再次张开牛角大弓,朝着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鸽子应声落下,跌成一滩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绝不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她拍拍屁股走掉,走得这样干脆!
如果不是约略台将为了将功折罪,匿身跟在易鸣鸢身后保护,意外听得了她和那个女奴的对话,自己恐怕现在还被沉浸在温柔乡里,一步步被引着踩中她的圈套。
窒息感一波波袭来,易鸣鸢视线变得模糊,眼皮微垂,程枭见状倏地松开手,从重逢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场义无反顾,输赢自负的豪赌,而他这个自以为能赢的狂妄赌徒,在这一刻输的彻彻底底。
易鸣鸢退到角落里大口呼吸,呛咳让她一时间难以说话,肺部咳得刺痛,她像一只摔落悬崖的幼鸟一样缩着,从前庇护她的羽翼成了疾风骤雨,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拖去前面压住手臂。
程枭趴伏在床上,死死按住她的手臂,怒不可遏地说:“你看我喝完汤晕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已经拿到令牌却还是诱着我去床上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易鸣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傻?”
易鸣鸢让他不要杀黎妍,他应了;易鸣鸢让他喝鸽子汤,他喝了;易鸣鸢让他不要行房,他忍了。
连调配三军的令牌他也亲手交了出去,这期间易鸣鸢但凡后悔,随时都可以留下来。
可是她没有。
“呜呜……不,不是这样的。”
易鸣鸢想要解释,但一时之间无从说起,她一抬头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睛,程枭拿起她绣了一半的布袋,“你把什么都带走了,还留着这个袋子和披风做什么,让我给下一个女人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