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by寿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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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压抑不住情绪,容妃和萧咏柃对峙的时候易鸣鸢不敢多看皇帝舅舅,顾虑掩饰不好情绪,有了一段时间的缓冲,平复下来之后,她才能面色如常的和他说话。
“好好好,皇宫本身就是你的家,想吃什么都和御膳房说,他们近日新研制了点心,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御膳房的手艺总是好的,就怕儿臣府上的那几个愚钝,要学很久。”
“这些都好说,实在不行带回去两个也使得。”
陛下想念外甥女,当初给易鸣鸢开府没几天就后悔得紧,捶胸顿足到睡不着觉。
小孩子怎么就长这么快,易鸣鸢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当时长公主难产,他这个当弟弟的心里难受,看到易鸣鸢就像看到年幼时的长公主。
他们姐弟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于是把几分手足之情也寄托在了易鸣鸢身上。
想到皇后前两天再提要给易鸣鸢相看的事,陛下心中一阵郁闷。
“最近,你舅母说是时候给你择婿了,这样日后也有人照顾你,爱护你。”郁闷归郁闷,易鸣鸢确实到了该嫁人的年纪,陛下再不情愿,也提了一嘴。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易鸣鸢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落在檀木桌上蹦出细碎的水花。
“我……儿臣不想嫁人。”
每次哭泣的眼泪不一样,但想哭的念头却是一样的。
易鸣鸢蔻首轻耸,雪白的脖颈因为哭泣泛起红色,她还在按纳失而复得的情绪,乍听到陛下提什么相亲[1]的话,眼泪一下就决堤了。
这下好了,既不用解释为什么哭,又可以抓着皇帝舅舅的心捏一把酸水。
“要是舅舅厌烦了鸣鸢,不想儿臣在宫里待着,儿臣还不如去山上,去寺庙里做道姑的好!”
易鸣鸢仰着一张桃腮,后脊颤抖,齿扯唇张,指腹把手中的绢帕揉得皱巴巴的,像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干净。
“药这么苦,儿臣都尽喝下了,难道舅舅还要让儿臣去吃做人家媳妇的苦吗,嫁到别人家,夫君可不见得给儿臣的药里加蜜饯啊……”
陛下惶然无措,“怎么会不让小鸢在宫里住呢,说什么出家的胡话,不提了不提了,舅舅不逼你。”他从易鸣鸢手里解救出绢帕,把她脸上的泪水都揩去。
孩子还小呢,动不动还要哭,身子也不好,可不就得小心地再留几载吗?
他又不是养不起了,要把女儿推到别人家去。
嗯,陛下心里对自己十分赞同,轻声细语的哄着易鸣鸢,再三保证不会再唠叨这事了。
“还是舅舅最好了。”易鸣鸢眨巴两下汪然潸潸的眼眸,总算止住了哭泣。
易鸣鸢在底下搓了搓菩提手串,松了大大一口气。
算是糊弄过去了。
送走了皇帝舅舅,宫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收拾易鸣鸢的房间。
她在一旁惬意地看书品茶,昏昏欲睡地思考要在院子里栽一棵什么花树。
直到三公主萧歌岚不请自来,“皇妹在外头的公主府住得不好吗,怎么忽然搬回来住了?”
易鸣鸢行四,上头两个皇兄一个皇姐,儿皇兄和三皇姐都是皇后所出,她这个姐姐没什么心机,就是说话喜欢呛她两句。
可能是因为易鸣鸢小的时候分走了陛下大部分的注意力,她作为前面的女儿被忽视了,所以总看易鸣鸢不顺眼。
其实就是话说得难听些,心眼不坏的,好久没听到她这么说话了,易鸣鸢还有点想念呢。
算算时日,前世的这个时间再过七八个月,她就要出阁了,嫁的郎君是江阳候的小儿子,对萧歌岚很好,婚后她说话都柔和了三分。
易鸣鸢笑了笑,倚着边几问:“二姐今日有空来我这里?”
萧歌岚身穿窄袖绣花小袄,戴一根碧玉蝴蝶短簪,绛色点唇,抬腕理了理鬓发,哼了一声:“来找你探讨焚香之法。”
易鸣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萧歌岚平日最爱繁复华丽的装扮,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萧歌岚连宝石头面都没戴,玉簪可不是她一向的做派,这般鸢丽动人定是为了旁的,戏谑道:“姐姐今天见了谁?”
焚香诵经?她这个三皇姐又不喜欢这些。
萧歌岚瞪了她一眼,要不是宫中姊妹少,和她年龄相仿的只有易鸣鸢,小八小九都未满十岁,母后又庶务繁多,她才不要来找易鸣鸢做她的索解人[2]。
“母后的意思是要把我们两个的婚事一起操办,谁知道你这个丫头身体这么差,今天发烧,明天昏倒的,难道本宫还要像那群勋爵子弟一样排着队等你啊?”
萧歌岚也没跟易鸣鸢绕弯子,率直的说道:“反正,我已有看中的郎君,我警告你,”她声音尖利了几分。
“那三个你都别想了。”
易鸣鸢没料到三皇姐给她扔这么一个接不住的火球,傻眼了,“啊?三个?”
黎妍又哼了一声,暂且放过她。
“不过走之前,我一事我想问,当时所有涉案的罪臣家眷奴仆都被卖去了澧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和亲队伍里?”
易鸣鸢抚了抚被她攥乱的衣领,直至没有一丝皱痕,靛颏他们全都不能幸免于难,为何黎妍还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
还有凭空出现的鸽子,通风报信的举措恐怕也是将她塞进和亲队伍之人指使的。
寒风凛冽,四野廖阔,初冬的天灰沉沉的。
二人的对峙下,易鸣鸢复又开口:“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她半眯起眼睛,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对面的人面色泛白,还带着小产后的虚弱,黎妍思忖片刻后吞吞吐吐地说:“是左秋奕,他知道我恨你,所以给了我几包毒药,让我在路上给你下毒,把你药死。”
左秋奕就是当初扬鞭想要抽在易鸣鸢脸上的左姑娘的哥哥,易鸣鸢的父兄害他断了一条胳膊,成为一个残废,他每次看到旁人完整的躯壳,心里的埋怨几乎要满溢出来。
易鸣鸢理解的点点头,他想取自己的命也算情有可原。
离皇宫大内两条街道,行人游子络绎不绝,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提着新买的两块肥皂团,步伐轻快的走在大街上。
现下刚刚开春,冬日的凉气还苟延残喘地留下些乍暖还寒的威慑。
出摊卖肥皂团的人少,他这还是得了消息早早的起来排队才买着的呢。
说起来真要感谢那位让他能搬来永宁住的大善人,他家里穷得过不下去,几次三番提出不再读书,做一些农事养活家里人。
想到这里,迟解愠粗粗的浓眉愉悦地扬起,那天有人问了他几个问题,得到回答完后就带他到了一个四进的大院子住,还给了家里十八贯钱。
十八贯钱,要知道,那可是一个家庭半年的花销呢!
能一路走到会试的也不会是什么粗鄙愚陋的人,他回过头猜到那些人肯定是带着目的才来找他的。
不过那些钱解了他家的燃眉之急,大哥摔断了腿,母亲惊得昏厥,即使有施药局的补贴,高额的药钱还是把家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就凭这份恩情在,让他做什么都是甘心的,更不要说他还认识了四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迟解愠举起空着的一只手对着院内招呼:“程郎!仲郎!”
程枭坐在榕树下搭的棚子中看书,眼睛酸涩了就及时眺望远方,他看见远处的屋脊上有鸱吻、脊兽,山花面带博风板、悬鱼。
是至尊至贵之人居住的地方,仰之弥高,窥之弥艰。
听到迟解愠的叫声,程枭回过神,“多亏了迟兄,换做我的话到时必定人去摊空,哪里还能在这里和仲郎说笑呢?”
他一袭月牙色的窄袖圆领袍衫,幞头[1]包住盘起的头发束在头顶,两条垂脚[2]飘逸动人,腰间系一条双层银革带,劲如青松,神淡如云,嘴角善意的弧度悦泽满地秋霜,浮白漫山春花。
饶是迟解愠整日与他一起温书,也有一瞬间被他的容貌吓到。
没错,就是吓到,他每次一看到程枭的脸,就能预想到来日榜下捉婿的员外们为争抢程枭而大打出手的场面。
迟解愠自认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只有力气还算大些,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还算壮硕宽广的肩膀。
到时候,他能把程枭从人堆里拎出来的……吧。
“你倒是嘴甜,昨晚揩齿[3]水还是我担的呢,程郎怎么不谢谢我?”仲嘉良挑着眉毛,笑着调侃程枭。
他这位程兄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聊两句就要脸红,于是仲嘉良有事没事就要逗他,练练他的脸皮,免得到了殿试的环节,被陛下的威严吓得瞠目结舌,什么也答不上来。
若真是如此,那数十年的苦读时光可就一朝倾覆了。
“都谢都谢,今日程某做东,去一趟浴堂巷吧,好洗一洗冬日的冗杂浊气。”多被仲嘉良逗几次,现在程枭已经能从容应对了。
冬日取水不便,烧水也颇耗费柴火,大多数百姓都是擦洗为主,开春以后香水行[4]的生意越发红火起来,概因此事极适卫生,每次一人花费也不过十文,所以普通家庭每隔几日也能彻彻底底的洗浴一两回。
大宜爱花也爱香,若长时间不洗澡是要被人耻笑的,逐渐的相约一同去香水行就成了一件雅事。
仲嘉良在家里的时候有专门的人伺候沐浴,为了和程枭时时刻刻讨教功课,秉烛夜谈,最近方搬到这里,他对外头制的皂团很感兴趣,左右看了看,实在忍不住摸了摸那褐色的一团。
“咦,怎么还是湿的?”手感滑腻,仲嘉良摸了一下顿觉毛骨悚然,这东西不都是干的吗?
“哈哈,仲郎是公子哥,用的都是久制晒干后的,现下才开春,卖的都是新做出来的皂团,东市这纪娘子制的是新方子,裹了蜡梅花粉末的,闻着有暗香浮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十几块,抢手得紧。”
迟解愠挠了挠后脑勺,跟仲嘉良解释。
“原来是这样,”仲嘉良听他这么说,感觉不这么可怕了,再上手捏了捏,把皂团揉成了各种形状,“还怪好玩的。”
仲嘉良突然的玩心大发弄得程枭一阵好笑,劝说道:“和裕,现在出门,回来的时辰正好不耽误做两篇策论,你不是说不愿靠祖荫而得官吗?”
听他这么说,仲嘉良身子立刻站直,苦着一张脸说:“我的程兄啊,你怎么比教书的夫子还可怕,难得休息一日,还要催,也不知道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受得了。”说完抬起下巴朝迟解愠示意,“是不是啊迟兄?”
他家里有一个做侍郎的叔父,按理说可以靠着荫封当一个小官,这样是轻松舒服,可荫补官员不能担任台谏官,也不能参与重要的差遣。
仲嘉良还是很喜欢和人对着骂的,对台谏的职位尤其热衷。
科举能改变学士的出身,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仲嘉良就是想让家里看看,自己也是可以靠自己当上台谏,去朝堂上喷人的!
迟解愠愣愣地不说话,他不像仲嘉良性格欢脱,性子里带着些木讷温吞。
还是程枭给他解了围,“经科举一试,贫富贵贱离而为四[5],迟兄的父母也可以不再行于烟涛渺莽之中了。”
“是,是啊。”迟解愠点点头。
“行,我们现在就去洗,洗完回来我做三篇策论,两篇八股文。”怕了程枭了,仲嘉良干脆认输,拍着胸膛道。
俊俏的郎君多见,像程枭这样用道理堵得人哑口无言的俊俏郎君少见。
也不知道他日后的娘子要受他多少闷气。
三人关系要好,四合院中的其余两人与他们不常结伴,大体是因为自认文采欠佳,有了舒适环境和伺候的人后需得更加刻苦,以期不负难得的一场际遇。
春风拂面还觉得微凉,出门始行几百步,未摸到浴堂巷的空气,就听到旁边一阵喧闹声。
其他两个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驻足停下,只有程枭,他听到其中一声悦耳的说话声,难得反常地一个激灵。
“和裕,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程枭停下步伐,叫住耳朵不好的仲嘉良。
那晚还凑上去说话呢,听到人家的声音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该说他记性差还是心大洒脱。
“什么?”仲嘉良回头,面带疑惑地左顾右盼了一圈,只看到各自忙碌的百姓,“没有啊,难道有人在喊我?”
迟解愠也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听见。
“你读书读糊涂了?那状元可要让给我喽。”仲嘉良想对程枭嘻嘻一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一个女子朝他们方向快步走来。
“二位郎君,有一事相求。”见他们总算停了,易鸣鸢总算能喘过一口气。
这几个步子也太大了,马车停下的时候不过约五十步,越走反而差得越远,她到后面几乎要跑起来,要不是程枭把二人叫住,不知道要追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与我说吧。”程枭端立,正身对着易鸣鸢说。
仲嘉良在他身后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这小子主动跟姑娘讲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抱歉,但我此次要找另外两位郎君。”
“我这次来,是想让你们以水患为题,写出应对之法。等到河水上涨淹没村庄房屋,正是临近春闱的时候,那几个老狐狸把差事推来推去,少不得要派几个新科进士去。”
易鸣鸢总觉得,和程枭对坐时,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而程枭惜字如金,若非必要,嘴巴里不会多蹦出一言半句。
就比如现在。
程枭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的语调,忽觉气氛沉默得过了头,承诺道:“回去之后就写,今日傍晚即可派人来取。”
杨柳枝条垂下,随着风落到池水中搅动烟雾笼纱,花欲破土始七八,打开屋内的窗子后可尽揽一室春意。
窗外楼阁穿插,亭台错落,微微探出上半身便可以看到环采阁中的部分景象。
精致的文窗雕刻着细巧的花纹,时不时有美娇娘走过,笑声如佩玉鸣鸾,婉曼媚态。
程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寒窗苦读,没有一天懈怠,到如今快年满二十岁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收过,姑娘手都不碰,遑论什么桃夭柳媚,专侍男子的行家了。
羞得他闭眼转身,干巴巴道:“程某就不看了吧。”
易鸣鸢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前世一直当他见什么都能波澜不惊,没想到他们统共没见几回,程枭就被她吓跑过一次,现在又被香艳场面臊到难为情。
未免太纯稚了吧。
“哈哈,为什么不看?世人生来赤|裸,后来重视礼教,便把衣裳作为枷锁,自困樊笼,”易鸣鸢抱着胳膊开解,“做这种行当也大多并非她们的本愿,都是生意而已,何况程郎也并非不是正人君子,怕什么?”
程枭从未听说过这样超世拔俗的话语,思忖了片刻,自问不及易鸣鸢的明理通透,点头作赞同状:“言之有理。”
于是壮着胆子往外又暼了一眼。
脸慢慢浮出红意。
不成不成,真的不成,再怎么天理自然,红衫翠袖煽情,婉转流波敛意,公主怎么胆子这么大,难道她见这样的场面心胸荡然如同见一律肉|体躯干吗?
我真是见识短浅,等等,非也,公主真是襟怀磊落,称得上是他见过世间最了不得的女子。
二人手撑着窗沿,间隔一段距离,易鸣鸢专心致志的关注着仲嘉良二人从入门起的动态,看到他们装作行为浪荡的嫖客,仲嘉良对着老鸨耳边低语了几句,那老鸨凝眸看迟解愠扭捏的样子,与仲嘉良会心一笑。
两人从腰间掏出几张银票,不多时他们就被带着穿过连廊,走出了视野之外。
易鸣鸢盯得仔细,生怕瞧漏了一星半点。
而程枭在侧脸看她。
“忖量着时间,他们一会大概就要带着人出来了,我府中不好进人,就让她去你们那儿当一个丫头,不论是浆洗抑或是洒扫,你们救她于水火,一定会感念恩德,忠于职守的。”
易鸣鸢回头,对着听到声音才转头看向自己的程枭交代,注意力似乎被他耳边晃动的垂脚吸引,随着谛视了两眼。
程枭手指蜷缩,呼吸都轻了几分。
“你胸口的伤,也是为了我?”
“不,这不是,”程枭承认他的急迫中有想要早日见到易鸣鸢的因素,但志在四方的马洛藏同样也在为自己的将来拼命一搏,他摇摇头道:“就算没有你,我还是会大口吃肉的。”
在这一点上服休单于多有领悟,得知程枭的经历后,服休单于眺望远方,仿佛回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沙哑的嗓音淌出一句话,他说情爱不是借口,而是让我们更加无畏的勇气。
这句话多年来被程枭奉为格言谨记于心。
易鸣鸢擦掉眼泪,撑着身子站起来,屏风被磕到了一下,轻轻晃了晃,她嗤笑唤道:“程枭。”
“嗯。”被叫的人第一时间回应,紧接着的声音却让他的心沉了沉。
“我讨厌你。”
易鸣鸢不记得程枭,在过往十七年的人生中,她对他毫无印象。
也许是无心插柳,也许是阴差阳错,总之无论当年发生过什么,她早已将八年前的事情置之脑后了。
她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程枭做到如此地步。
易鸣鸢心间酸涩,为程枭的深情厚意,也为自己注定要辜负他的哀痛,她倔强抬眼,嘴上说着和真实想法截然不同的话:“我讨厌你你擅作主张把我掳走,讨厌你上来就动手动脚,讨厌你从头到尾都在撒谎骗我。
大概是风大才导致垂脚乱飘,易鸣鸢眼神掠过没放在心上,微微福了下道:“我得走了,下次见。”
她带着梧枝条匆匆离开,毕竟找玉的借口并不足以让她离宫太久。
下次……
程枭发现这位公主总有许多事情要忙,他其实很想问既然那位友人能有幸认识尊贵如公主这样的人,他的妹妹又怎么会流落青楼?
她又为何不让自己进那烟柳之地,说什么不能?
自己这样的人,也能被公主在他人面前称一声小友吗?
公主究竟结交了几个与他一般的人,也会和他们彻夜详谈,筹谋救人吗?
波诡繁杂的情绪在程枭心头滋长,直到仲嘉良和迟解愠的身影复出现在眼前,他才从这种情绪中解脱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想这么多,每次只能垂眸看着易鸣鸢的离去罢了。
“嘿,程兄,那姑娘呢?”仲嘉良带着人走进屋内,只见到程枭一个人端坐喝茶,问。
“她先走了,留了题给我们。”程枭答道。
他低下头,对着瘦削,不断扭着身子想要从迟解愠的手中挣脱的小孩说;“别怕,有人拜托我们救你,她说是你哥哥的朋友。”
小晓听到平缓温润的声音抬头,原来这些人不是把她买回去折磨,而是来救她的,“是哥哥……是她来救我了,他现在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他?”
许久没有说话,又被一通带走挣扎,筋疲力尽的小晓强压下嗓子的剧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栾庆的现状。
哥哥从小就和自己亲近,从小的志向就是要考取功名,带自己过上好日子,脱离那个无时无刻不叫他们心惊胆战的家。
却为了自己净身进宫,现在还托人来救自己。
不知道他为了这些付出了多少代价,小晓想到这里,觉得不如当初就一头撞死算了。
免得做哥哥的拖累。 什么暗渡陈仓,说得好似我与公主有什么牵扯一般,才没有暗渡陈仓,顶多只能算作君子之交,和裕总是口无遮拦,日后上了朝堂若是说错话得罪人可怎么好,这种习惯必须尽早改正,不可再拖延。
程枭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掩饰得很好,“说来惭愧,当时我与和裕方才的表现的一样,望风而逃,所以她才出面与我说明。”
“真的?”
“嗯,”程枭松开底下揪着衣袍的手,抚平上面遗留的褶皱,“快些写策论,傍晚便有人来收了。”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和那几个说。”仲嘉良甩甩袖子,打开房门出去了。
他关上门后嘴里喃喃:“嗨呀,话突然这么多,平时逼急了屁都不多放两个。”
心虚呗。
紧赶慢赶卡着宫门落钥前回来了,易鸣鸢半倚在榻上休憩,手上拿着杯盖慢悠悠撇着茶叶。
左右近日看完了策论,没什么别的事儿,她那个六皇弟失了君心,又有栾庆看着,暂时是蹦跶不起来了。
至于科举,现在到了最后一个月的紧要关头,事关可否一朝进入仕途,几人定然是竭力以待,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倒显得自己是个只知道吃了睡的米虫了,易鸣鸢感叹。
“梧枝,给我找几本时兴的话本子看吧。”
现在想想,还好儿时伴读的傅国公世子让她接触过这种“粗俗之物”,重生回来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光景。
也可以作为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旁边正犯着春困的梧枝来了精神,“公主要看话本?前几日奴婢正好看到秋瑰夜里捏着本小册子看,准是她宫外的相好给送来的。”
秋瑰是公主府资历老的人了,就快到年纪放出去婚配,所以现在伺候不多过手,好叫她鸢闲一阵,最近许了人家,就等放归成亲。
建德公主身边的女使皆是从小读书习字的,还要练习刺绣焚香,其中的佼佼者才近身伺候,比起小官家的小姐还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寻常玩意儿都入不得她们的眼。
易鸣鸢和梧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话本一定很好看。”
能让秋瑰到了夜里还舍不得放下的,其中新意一定比什么富家小姐逃婚跟着穷书生跑了,天上的仙女下凡与穷书生一见钟情这样的烂俗故事要好得多。
“快让人找来给我看看。”易鸣鸢心痒难耐。
她还以为要等待一阵子,没想到梧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衣裳中拿出了一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书,因为初春衣服还厚着,藏在里头竟一点也没看出来。
“好啊你,我说怎么这几日一直在打瞌睡,还当是春困惹人倦怠,扯什么秋瑰夜里看书,现在看来是你怕我责备,故意来框我的吧。”
易鸣鸢佯装生气,把盖碗往桌上一磕,没好气地说。
梧枝知道公主并不是真的生气,笑嘻嘻把话本递到易鸣鸢的手上:“公主说什么奴婢都是认罚的,不过还是先看看吧,最近这妙笔先生可是出了名了,他写出来的书,那可谓是名动京城呢。”
“书局刚放出来就被抢空,听说有一块雕版还是专门为了他的书做的,上京城里多少人每日翘首以盼,就等着他出第二卷。”
易鸣鸢被她说得心痒痒,迫不及待翻开就看,“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等到易鸣鸢读到第三页,表情都不一样了,只见她恬静的脸上露出鲜活的神色,读道:“世界之外还有大千世界,所有的世界皆如蛛丝天幕,世人伸手所盼,不过易断细丝,稍纵即逝……呀,好新奇的想法!”
看过的梧枝看着自家公主如同她当初第一次看的反应,笑着接腔,“还有更新奇的在后头。”
易鸣鸢听到她这么说,兴致勃勃地往下看,口中念念有词:“这少年进入的第一个世界竟与我大宜如此不同,所作所为用恶值来评判,可他一进去即入阿鼻地狱,该如何破局呢?”
“原来竟是这样。”到后面易鸣鸢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心为书中的人物境遇担心到揪起,直到看到少年找出蛛丝天幕的缺漏,发现整个善恶论都是一场困住所有人的骗局,才酣畅淋漓地把书放下。
“真是个妙人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写出如此不凡的话本。”易鸣鸢说着就要看后面的第二个世界。
“可惜最近都没有妙笔先生的消息,都两个月了。”想到之后没有话本解闷,梧枝难过得低下了头。
鸟鸣树翠,砚台盛墨,初春的日光斜照进檀木窗。
坐在红木嵌螺钿扶手椅上的人下笔如有神,在稍许粗糙的宣纸上写下几行字,笔法刚劲有力,虽写得极快,却在行书中透出几分风骨来。
写完一张后,似是思维有些阻滞,他右手持笔,看着窗外一片春景发怔,刚蘸了墨水的狼毫笔不觉间滴落黑汁。
突然,一个人影从窗前走过,小晓不大的手掌握着竹竿,用玉米杆顶上红色穗子绑成的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院子。
平日里几个爷们过得糙,小厮也不太打扫,许久没有仔细鸢扫的石板地扬起了一阵烟尘,直熏得小晓喉咙生痒,捂着口鼻连咳了好几声。
远处的假山旁一棵红豆树这两日开了花,少得可怜,这棵树还小着,也不知道几年后才能结果。
伏案写书的人拉拉杂杂想了一通,最后还是提笔,给书中从始至终孤身闯荡的少年加了个伴。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在书中开解出来,那人笔翰如流,却在写完后长叹,发出轻声悲鸣:“此分明是一枕槐安[1]。”
唯书中所记,全一场妄念。
拿过朱红印泥,木棒轻转,末了取出一方印易,沾色盖在宣纸上,重重压下后移开。
赫然四字,妙笔先生。
门扉一开,爽朗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又在写你那话本?我说,离殿试也没有几天了,别以为会试得了第一就能懈怠啊!比你厉害的可有的是,我可是听说这次淮南的那个很得学究夸赞,说他的文易很有一股凌云飒然之气。”仲嘉良走到程枭跟前抱着手臂道。
他们的学究是从岳麓书院专门聘来的,走的是易鸣鸢祖父门生的路子,三请四请的费了好一顿功夫,一节的价值可谓千金不换,传言跟着这位学究几个月,就是最庸劣的学子都能大有增益,挂上个同进士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