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by寿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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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统共放两日的假,你不出去走走,还在这写个不停,如今就快要到结末见分晓的时候了,晚些写又有何妨呢?就是再有半年,他们也等得起!”
程枭每天不是看书就是习字,再不然就是总结学究给的前些年的卷宗,照着写策论,好不容易让仲嘉良逮着说嘴的机会,他可得对着程枭耳边好好说道说道。
“三两页的功夫,现下已经完成了,还得劳烦仲兄乔装打扮,替我去书局跑一趟。和往常一样,用五篇策论作为交换。”程枭伸出手指,比了个五。
一声仲兄把仲嘉良叫得通体舒畅,他想做程枭的兄长已经很久了,苦于程枭就是比他大那么半岁,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过过瘾。
他从桌上拿起粗略用宣纸糊成的册子,往上空抛了抛,笑着说:“行,成交。”
“……只是你这次记得把策论写得不济些许,我水平可没你那么好,上回学究差点看出来,我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知道了吗程弟?”
“没问题。”程枭眯着眼睛答应下来。
因着殿试将近,上京内来往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客栈空房紧俏,价格翻了好几个倍。
仲嘉良感受着开始变暖的春风,迈着步伐踱进了书局,他走到掌柜面前,敲了两下桌子,这才让手下不停打着算盘的掌柜抬起头。
“哎呀,您来了,我可日日翘首以盼着呢,”掌柜堆着笑脸,发着精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摇钱树,“是不是妙笔先生写完了第二卷?”
“这个嘛……”仲嘉良换了种声线,举着程枭的稿件在掌柜眼前晃了晃,把他的馋虫都要勾出来了,“写是写好了,可是妙笔先生说了,这次要多分两成。”
“都好说,先生要分三成也使得!”掌柜拿到手稿后就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他这两天为书中的第四个世界辗转反侧,做梦都在想后半段是什么,又将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事件。
仲嘉良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顺利,“嗯,我先走了,还是和上次一样,刊印好后我前来取走两册。”
当初第一次谈生意的时候程枭还不知道这话本会如此火热,与书局开的条件是五五分成,现在有了名气,书局挣得多了,怕妙笔先生转投别家书局,早已做好了三七分的准备,仲嘉良这一说属于是顺理成易。
而那特意留出的两册书,一本自然是给程枭留着备用,另外一本则是给仲嘉良看的。
程兄都是这写书人了,他还费什么功夫去抢破头购书呢?
他抬脚欲走,却又被掌柜叫住,“小郎君稍等,前些日有贵人差人问,等到妙笔先生新写出第二卷,可否买下这手稿作为收藏?”
仲嘉良:“嗯?”
“我们没见着你兄长,是一个姑娘说要救你出来,你运气不错,我们来的还算及时。”仲嘉良回答了小晓的问题。
几人围着桌子坐下,迟解愠把桌上的饭菜往小晓面前推了推,“吃吧,多吃点。”
看着小晓狼吞虎咽的把食物往嘴巴里扒拉的样子,他心疼地拿起茶壶倒了些水,放到她一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当心别呛着。”
“要我说啊,还好程兄你没去,模样略微平头正脸些的都围着一圈人,你这长相太惹眼了,要是进去简直是肉骨头进了狼窝,能不能出来都不一定呢,”仲嘉良说着夹了一筷子翠玉豆糕,“肚子还空着呢,容我吃两口。”
“现在好了,澡也来不及去洗了,一会得把这丫头送走,那姑娘说没说送哪里,这丫头的哥哥那儿吗?”仲嘉良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低头俯视旁边的小晓,“你也忒瘦了,回去好好补补。”
“她说,让这个小丫头去我们那里干活,或浆洗或洒扫,”程枭看向小晓,“你愿意吗?”
“我……”原本以为要回到哥哥身边的小晓听了眼前人的这话,有些踌躇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更想和哥哥待在一处,但是刚被卖时,她那黑心肝的父母对着她啐了一口,说:“我呸,赔钱的货色,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那死小子把自己阉了,吃那么多年饭,现在家里少了一个种地的,卖你十个也不够赔。”
来把她带走的婶子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吗!养育之恩大过天,那庆哥儿真是不懂得孝敬父母!”
夫妻两个没什么文化,只知道孩子养大了就是种地做饭的帮手,现在栾庆把自己卖了,虽然得了银子,但没几天就会被他们挥霍一空,哪里比得上一直养在家里,种地洗衣的儿子呢?
对于穷人家的孩子,一生中帮忙的几乎没有,挡道的倒是无穷无尽,于富贵的父母而言,钱财,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可以传给后代,但像他们这样的,一辈子下来能压榨的就是生下的孩子本身。
小晓知道,哥哥是把自己卖进了宫里做一个老太监的干儿子,那可是深宫大院,进去了就是一辈子,就算是侥幸得了恩典放归,身体上经历的苦楚又该怎么消解?
她看看几个眼含善意的少年郎,要是哥哥能读书……会不会也是他们的样子?
“我愿意的。”小晓从凳子上下来,双膝触地,两手前伸匍匐在地上,颤声学着从前哥哥教自己的话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奴婢一定会当牛做马来报答各位。”
她不担心这三个男子要带自己回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对着的那人模样生得极为好看,没有女子才能不被他的相貌吸引,所以他定不会找自己这种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的。
另两个把自己带出来的也是一身正气,想必是哥哥真的遇到好人了。
“快些起来。”程枭不敢碰她,小晓身板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被吹跑了。
“喂,不是吧,她那小身板能做什么呀,怕是连桶水都担不动,”仲嘉良嚷嚷道,“你歇着就行,我们有小厮呢。”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程枭不赞同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话锋急忙一转,“额,时不时去厨房里帮着烧点饭给我们吃就行了。”
也是,这种从为难中被救下的,要是让她闲着什么都不做才是百抓挠心,坐立不安才对。
迟解愠嘴巴笨,酝酿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先把身体养好。”
吃完饭后,三个青年后头坠着一个小尾巴回了院子。
迟解愠去安顿小晓,仲嘉良贴着程枭走进他的房间,关上门后质问道:“说,你为何与那姑娘如此相熟啊,什么时候背着我们认识的,从实招来!”
那样子,颇像一个怨妇。
“她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建德公主。”
程枭语出惊人,把仲嘉良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如果说一开始怀疑的是易鸣鸢对程枭有什么不轨心思,到了现在,仲嘉良怀疑的是易鸣鸢对那至尊之位有什么想法了。
“不过你放心,公主她是个好人。”程枭安慰。
“什么好人啊,你脑子坏啦?公主参政从来没什么好事,她现在又眼光毒辣的选了你们几个,住进这里就是入了她的泥潭陷阱,我们现在就走,只当从来没见过她。”仲嘉良扯着程枭的胳膊想要拔腿就跑。
程枭坐着,劝他这位永远风风火火的至交好友:“且放宽心,她与我谈过,并不要求我们为她争权夺位。你看,她寻的举子都是些寒门出身,为人刚正的,更何况你今日也见到了,为了救那丫头,特意来找我们相助,拿这次出的题来说吧,要求我们作水患的应对之法,为国为民的心思可见一斑了。”
仲嘉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是,确实不像是个祸水。”
“嗯,她公主之躯,荣耀无边尊贵无极,没必要多此一举肖想更高的位子。”见仲嘉良听进去了,程枭老神在在的点头。
仲嘉良反应过来,审视着程枭,“不对,差点被你给绕出去了。”
“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和她那么熟呢,你白天和我们一起在先生那里上课,回来又看书看到亥时,哪来的时间在我眼皮子底下暗渡陈仓?”
要确保射杀的万无一失,就必须用越来越重要的人或动物锻炼士兵,他是为了扎那颜,但他更在意唾手可得的王权。
程枭垂眸看向千沟万壑的骨扳指,当时认定他在说瞎话,这认定一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追随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王,如果他真的向自己的阏氏射出鸣镝,自己一定转身就走。
程枭再次张开牛角大弓,朝着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鸽子应声落下,跌成一滩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绝不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马厩新洒了水,闻起来湿漉漉的。
易鸣鸢走到乘云旁边,拿起刷子给它顺毛按摩,多日不出门撒野,乘云憋得难受,看到主人过来,蹄子抬个不停,满是想要在原野驰骋的迫切。
掌柜走向仲嘉良,二人贴得更近,他抬起头附耳说:“我知先生可能不愿意卖出,可出的价格实在是高,有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
仲嘉良人都傻了。
“竟有如此之多?”程枭听完仲嘉良的复述,也有些诧异。
他手指在桌上轻叩,自己只是一个写不入流话本的,没想到有人愿为他几张手稿一掷千金,真是没想到。
思索了片刻,程枭对仲嘉良说:“卖吧。”
在写书之初他已留了心眼,字体还有笔锋走势和他惯用的全然不同,定不会被认出。
况且无所谓是谁买,既然出得起这钱,就必然是富贵门庭,不差这些银子的。
公主说水患将至,到时拿这一百两施粥散钱吧。
也当是积德行善了。
“怎么样,买着了吗?”易鸣鸢从椅子上站起身。
她看到梧枝喜气洋洋的进门,就知道事情成了。
书局印书虽然多,派下人必能买到,但晚一刻就揪心一刻,寝食难安一刻,她等得抓心挠肝,恨不得能钻到妙笔先生脑子里看。
况且要是用作为公主的权力买头几本,因此被别人知道她爱看话本,一定会让全上京嘲笑的。
所以干脆直接买妙笔先生的手稿,方便又快速。
易鸣鸢从梧枝手里接过几张宣纸,放在书案上按顺序仔细铺开,“来,与我一起看。”
她触摸着纸张毛糙的边缘,感受着纸张上因为墨水印迹产生的起伏,赞道:“先生字写得真好,拿了银子后日子能好过些吧?”
穷得吃不上饭的文人数不胜数,易鸣鸢脑海中顷刻便浮现出一个在四处漏风茅屋破窗中写书的妙笔先生形象。
满苑复苏,流杯盘随水漂,笙歌隔水丝绕,地上青草如披,近处池台烟柳,落英缤纷,金玉帘箔。
每位宾客后都跟着几个仕女,闲亭对弈,庭院观花,轻舟赏鱼,射覆投壶,捶丸蹴鞠,不一而足。
“你看,桃花都开了,还是出来好吧,你每日都待在殿里,比六皇弟还像禁足。”
萧歌岚头戴黄金九鸾莲花步摇,漫步都在松软的草地上,挽着易鸣鸢的手臂让她走快些,她可是很期待今日与几个遴选出来的官宦子弟相亲的。
本意是想说易鸣鸢每天在自己殿中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话说顺嘴了提到萧咏柃,她有些紧张的松开了易鸣鸢的手臂。
说错话了,她这妹妹可是因为六皇弟哭了一场呢。
其实易鸣鸢根本没听到萧歌岚说话,她昨晚一口气把妙笔先生的书看完了,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出下一卷,她这时候正心里空荡荡的伤心呢。
昨夜想着没几页便看下去了,谁知到末尾之处忽出现了个姑娘,和那少年交了朋友。
易鸣鸢不甚理解,往前再读了一遍,试图找出伏笔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作怪得很。
因此睡晚了半个时辰,到现在还困着。
“我的好姐姐,”易鸣鸢发现萧歌岚松开了自己的手臂,以为她又要生气了,为防止她再损自己,很识趣地挽了回去逗乐:“一会呀,你可矜持点,不要把江阳候家的三郎吓跑了,免得没有人娶。”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取笑到你姐姐我头上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是他了?”萧歌岚被戳中了心思,恼怒得咬着下唇,一片桃花从她脸颊旁飘过,显出无限明媚。
“那我就等着喝姐姐与别人的喜酒了?”易鸣鸢挑着眉毛躲开萧歌岚软绵绵的拳头,快意地笑了两声。
二人说笑间,一个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他身高八尺,微黑彪悍,胳膊上的肌肉透过衣物仍能看出痕迹,周身彰显着一股威武霸气,眼神中带着坚毅和锐意。
来人正是襄国公的嫡子,姜家大郎姜志业,因自幼好习武,常年随着父亲征战沙场,世子的名头就给了他长住京城的二弟。
这其中没有什么阴暗门道,而是姜志业自小便扬言要靠自己挣下功名,成就一番事业,而弟弟体弱,有爵位傍身会更好,所以特意请了恩典。
这种场面可不多见,陛下当时连连称赞襄裹公与夫人教子有方,使得家中兄友弟恭。
也是因为这点,皇后娘娘前天特意把易鸣鸢叫过去用膳,席间劝她说这样尊贵的门户能有如此简单的天伦乐事实属少见,进去当媳妇没有什么家长里短,一定能平安顺遂地过下去。
哈哈,平安顺遂。“这天公真是不作美,偏偏今日殿试了,不似前两天阳光明媚,倒阴沉沉的。”
杜康平抬头望天,眯着眼睛有些烦闷。
“少说两句吧,要进去了。”富英毅扯了杜康平一把,把他拉回队伍,这可不是普通地方,一步都不可僭越。
不过他其实心里也有点怨气,昨天晚上想着要再查漏补缺,彻夜看书,能多温习一道题是一道,指不定一会就考到了,谁知仲嘉良进了他们的屋子,不由分说地把烛火全都拿走,说是让他们早早就寝,到这时就不要做什么无用功了。
本是让他们早点睡补充体力,免得第二日出什么差错,心意是好的,就是话说得极端了些,却被两人误会是讽刺他们一直做的都是“无用功”。
平时他们两个不和另外几人不太走动,心里长久以来担忧无法中第的焦虑转化为一股忧郁发泄在了整日悠然闲适,轻松愉悦的三人身上。
翌日一早,归功于一夜好眠,荣光焕发的程枭他们并杜康平几人上了易鸣鸢提前备好的马车,被统一送往了他们一生为之拼搏的地方。
举子们通过几场考试,人数已经从一开始的成千上万减少至三四百人,一个正殿即可装下。
正排队穿过殿廊之际,程枭忽有所感,翘首望向远处的台基,隔得远看不分明,他只知道自己离十全脊兽近在百丈,不复当日隔楼相望之远。
他们排着队走到阶前,等待陛下出现。
往年没有这个殿前相见的流程,但所有人都因为天生对皇权的敬畏,纷纷站齐,沉默等待。
有几个胆子大的等久了,开始东张西望,视线转了几圈,几乎都落在程枭身上。
只见他身穿与其他举子别无二致的长衫,墨发规矩冠起,坚定的目光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微挑,醉色荧光,顶顶的好颜色。
五六个年少些的满腹傲气,觉得自己也是不遑多让,便偏过头不再看。
更多的是鬓角已生了白发的,他们略有些黄浊的眼睛注视着程枭,不知是在感慨他如此年轻就走到这个地方,还是在通过他回望自己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今年陛下特许宫中女眷观礼,主要目的就是让易鸣鸢远远先挑选一番,看一下有没有合眼缘的,等名次都敲定了,再考虑之后的事儿。
宫中事务琐碎无趣,难得有这样的恩典,所以除了刚出生没多久,不宜见风的小十一,所有的公主都来凑这个热闹。
萧歌岚视力极佳,她从程枭刚进入视域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觉感慨道:“这相貌未免太招人了。”
她和江三郎的婚事几乎已经酌定,就等易鸣鸢这边人选定下来,一起操办。
“若不是……早知道我也晚点松口了,要是像你一样闹一场就能看见这样的绝色,再晚几年出阁我也愿意。”萧歌岚转而叹道,她对江三郎很满意,所以现在只有一点点后悔。
少到只够揶揄易鸣鸢一句。
“姐姐,你那可不是晚点松口,你这口啊,大概是从来没有咬紧过。”易鸣鸢觉得今天天气特别好,让自己的心情也欣快了起来。
“四皇姐,大家都在看什么?”小九还很小,不知道大家都在这里来是为了什么,走到自己最喜欢的皇姐那里牵起易鸣鸢的手问。
“大家在看这次来殿试的举子,小九看看哪个比较有资质啊?”易鸣鸢把九皇妹抱在怀里,让她可以望得更远。
小九被易鸣鸢抱着,思考了一小会,奶声奶气的说着自己的观点:“嗯……自然是都有资质的,寒窗苦读实属不易,今朝开花结果才不算是一场辜负。”
“小九说得很对。”众人善意的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所有举子都鱼贯而入,进入了最终的试场。
易鸣鸢最后瞧了一眼程枭的后脑勺。
“老谷啊,你过来看。”陛下坐在上首,拿着经过筛选,弥封过的文易,从底下的几张中抽出两份,一手拿一张。
被称为老谷的是谷文光,吏部尚书,在朝已十余年,两度拜相,门生遍布。
殿试是由陛下作为主考官,最后的名次自然也是他来裁决,桌上放的就是下面选出最好的几份了。
在这次试中,由于谷尚书的儿子也参加了,所以为了避嫌没有任监考职。
他走到陛下下首,恭敬地接过两份卷子,仔细读了几遍后说:“这两篇风格不同,臣以为左边这篇文采斐然,其中治国安民之决心深刻,对策详明,而右边这篇主张犀利,于兵塞防要见解颇深啊。”
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点点头,意味不明地说:“爱卿以为哪篇可点为状元?”
谷尚书为难,打了个马虎眼:“两篇皆上佳,微臣愚钝,端请陛下裁决。”
他也是为人父母的,私心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状元头名,可惜经过撰抄,弥封的卷子不仅看不出名字籍贯,连字都是被抄得一模一样的,实在认不出。
陛下把两张卷子放下,“朕认为两篇平分秋色,来人,把封拆了吧。”
作为皇帝,他有权力在给举子定最终序位的时候看到他们的任何信息。
“爱卿,看来令郎无缘榜首了,”陛下又看了看左右的名字,都是陌生的孩子,他对谷文光说:“榜眼就给你家瑞哥儿吧,将来匡扶社稷,还需要你父子二人出力啊。”
“臣谢陛下隆恩,定不负所望。”谷文光跪匐在地上,最后留下来到陛下手上的其实水平并没有什么差别,陛下这算是给了他一个额外恩典。
“程枭,卞玉泽,”陛下念了念两篇文易旁的名字。
前面进殿的时候有专人记录下每个人对应的长相,听到陛下的话,右侧的安总管适时出声:“方才奴才在殿前见了程郎,此子当真是模样好,奴才在宫中这么多年,跟着陛下见过无数面孔,一时竟也看呆了,这卞郎虽说也好看,但还是稍稍逊色了一些。”
“相思望淮水,双鲤不应稀[1],是个好名字,”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这孩子生得好看,就点为探花吧。”
如若这两篇作者长相差不多,那还真是难裁断,通常探花郎有貌美的传统,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比状元还要受欢迎,毕竟世人皆爱俊美男子,四五六十的老头才不爱看呢。
淳祐十五年春
与试者四百一十二,皇榜有名者三百七十又六,庚辰科进士第一名卞玉泽,第二名谷祺瑞,第三名程枭,取殿试一甲前三,授翰林院职。
状元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榜眼探花任正七品翰林院编修[2]。
易鸣鸢盯着姜志业身上的腱子肉干笑两声,“姜公子。”
姜志业对着两个抱拳公主行礼,中气十足道:“拜见二位公主,宴席粗陋,还望公主海涵。”
他虽然是对着两个人行礼的,可是目光全在易鸣鸢身上。
姜志业垂目瞧着易鸣鸢云鬓高绾,淡妆桃腮,酥|胸被锦缎华服勾勒出优美的弧度,腰间鸣佩与青色丝带相与成趣,肤若羊脂,在光线的照射下娇颜无双,泛着莹莹光泽。
“怎么会粗陋呢,本宫看众人玩得都挺尽兴的,”易鸣鸢对上他打量的目光不知道说什么,拽了一下萧歌岚,“姐姐,我们去玩关扑[1]吧。”
她表现出对关扑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歉意地对姜志业说道:“本宫先行一步,失陪。”
姜志业却不想失去这个搭茬儿的机会,他第一次见易鸣鸢就走不动道了,他是今年刚回的上京,戍边的地方在北部,风沙颇大,女子都不见几个,还都是皮肤粗糙的厨娘农妇。
得知宫里让他和建德公主相亲,他可是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早上更是激动得爬起来打了一套拳。
这次宴会可是婶祖母特意为自己办的,得好好把握,有这样的优势在,他对建德公主可谓是势在必得。
“公主喜欢看关扑啊?我可是关扑的一把好手,十三岁上就赢过徐三和张二好几把。”姜志业走到易鸣鸢一侧,保持着一个不远,但有不至于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放慢了脚步与易鸣鸢讲话。
徐三和张二两人也在遴选的名单之列,他们都是有资格娶公主的,姜志业夸耀自己的同时还不忘踩他们两脚。
毕竟易鸣鸢对别人印象越不好,自己的胜算越大。
“……那姜公子还挺厉害的。”易鸣鸢看到了一旁萧歌岚憋笑的表情,不情不愿地和姜志业搭话。
“公主要以何扑之,香囊手绢,还是珠翠首饰,官窑器具?”
易鸣鸢忍不了了,她抽出挽着萧歌岚的手,对她说,“姐姐不若去打会子捶丸吧,我与姜公子说两句话。”
从小与易鸣鸢一起长大的萧歌岚看懂了她脸上不明显的絮烦神情,同情地看了姜志业一眼后便带着宫人和鸾仗离开了。
那头姜志业还眼含期待地等着易鸣鸢和自己说小话,然后等自己顺势提出给易鸣鸢的发冠上插金钗[2],然后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定亲,纳彩,成亲。
结果易鸣鸢半蹲,以名自称,张口就是:“鸣鸢一生所求,不过与夫郎相与闲坐,对弈品茶,虽日子枯燥,但不受离别之苦,姜公子若是成全,便赠鸣鸢彩缎两匹[3]吧。”
话说得很鸢楚,易鸣鸢不想和未来的丈夫分开,而姜志业作为一个武夫,免不了在外行军打仗,况且他们这场相亲虽然借着宴席的名头,没有男酒四杯,女备双杯[4],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通常成则亲插金钗,不成则与女方彩缎。
易鸣鸢求赠彩缎,那便是不由分说的拒绝了。
姜志业目瞪口呆,原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本宫,也不爱看关扑。”
易鸣鸢最后一记冷水泼来,彻底让威武不凡的姜公子寂若死灰了。
就算抛开和程枭之间的感情,还有这么多无知幼儿,愚昧男人需要有人来点醒。
但回到庸山关自刎于家人身边是她来到这里的信念,两相权衡之下,她的决心不禁左右摇摆。
又看了眼男人怀抱中的孩子,易鸣鸢匆匆带着银针走了。
时间,她需要时间!
易鸣鸢拖了很久才回去,进入王帐的时候已接近戌时,她一进帐便注意到床上被子隆起一大块,有规律地起起伏伏,程枭貌似已经睡着了。
洗漱过后,她掀起被子背对着床上的人躺下。
帐内落针可闻,静默良久,她赤足下床,地上因为铺着兽皮,踩上去并不寒凉,她小心地绕过床榻,尽可能不发出声音,走到书案旁抽出几张宣纸。
易鸣鸢婉拒了姜志业后,头脑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胀。
对着一个上阵杀敌的还算有理由,问起来就说自己身体不算好,怕襄国公家的儿郎心思粗,照料不好自己。
可另外几个呢?
易鸣鸢又开始愁了。
她独坐凉亭中,望着不远处萧歌岚右手握一短柄球杖,俯身做击球姿势,直直往木球上一击,正中地上的球穴,成功后笑意盈盈地看向江阳候家的三郎,得到一个温和的眼神后又羞得偏过头去。
两人郎情妾意,看来好事将近,这江阳候家的,长得确实能称得上一句丰神俊朗,京中没几个堪比的。
“时也命也,儿臣从没有怪过舅舅,只是年岁小些的时候,常在想自己的爹爹是什么样子,他有多高,会不会抱着儿臣爬树摸鱼,他死于沙场,儿臣一见到姜公子,就在害怕。”
易鸣鸢抖着声音,说着说着真戳中了自己的愁肠。
“姜公子是个不错的人,但儿臣家里,不能再多一个能征善战的了,舅舅也知道,若是家里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就意味着要一世为他的平安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陛下用手指关节点了一下酸涩的眼皮,对易鸣鸢歉意道:“你说得对,是朕考虑欠佳,不会再让他出现在小鸢的视野里了,好不好?”
“那几个儿臣今日都见了,没有喜欢的,说起来这还与舅舅您有干系呢。”
“小鸢是自己选夫婿,怎么和朕有关了?”话题转化得过快,陛下有点没回过来。
“都是舅舅和您的后妃过于好看,生出来的皇兄皇弟都俊美无双,常人所不能及,儿臣从小便看着你们长大,一般人都难以入眼喽。”
易鸣鸢的话让陛下愣了一下,被夸得心花怒放,随即抚须大笑:“你呀!世上比我皇家俊丽秀迈的能有几个?小鸢不如先了解下他们的学识内涵,也许会有投契的。”
“三皇姐选了个学识与品貌俱佳的江公子,就不许儿臣在这点上也挑剔些吗?”易鸣鸢似是丧气狠了,“舅舅要是真不想儿臣嫁个十分中意的,不如直接把儿臣随手送去外邦和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