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by寿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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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从来了这里,程枭每一天都在打破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界限和屏障。
易鸣鸢眼角发红,她明明都已经接受自己的宿命了……
须臾,她直起身子,用柔软的毛梳刮去雪青马身上的浮灰,咬着牙下定决心,“乘云,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好嫂嫂,你听我说完,别打打杀杀的,难道在东宫也是这么和二皇兄相处的?”易鸣鸢真是被吓到了,赶紧让太子妃打消这个念头。
“你皇兄也不会做出在新婚夜聊三公九卿的事儿啊,那你辩解吧,我倒要听听他对你怎么个好法。”太子妃抱着手臂,大有一种易鸣鸢一个回答不好就要让侍卫套麻袋把程枭打一顿的架势。
“就是……昨夜结束温存的时候,他怕我难受就没有第二次,他抱着我和我聊天转移注意力,早上起来的时候拎着石锁跑了好几圈。”易鸣鸢吞吞吐吐
如果说之前在陛下和皇后那里八成是装的,现在脸上的红晕却是全然不做假,怎么也没想到能被太子妃逼问到这个份上。
好在有方嬷嬷的授课与鸢晨程枭锻炼的事实在,这个慌扯得还算顺利。
太子妃听了点点头,转回了蠢蠢欲动的身子,既然是温存时候说的话,倒有几分真了,“他待你还挺体贴,郎君们兽性大发起来止都止不住,我新婚第二天可是腰疼得不行。”
易鸣鸢被太子妃嫂嫂的坦荡吓到了,没想到自己的二皇兄还有这么一面,怪不得太子妃新婚三个月不到就经太医检查确定怀上了。
“嫂嫂,羞死人了,快别再聊这个,”易鸣鸢臊得慌,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说书呢,嫂嫂提什么闺房私事,好在这里左右没什么人,不然妹妹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你才刚长大,当然不懂其中趣味,知道你脸皮薄,跟你三皇姐一点也不一样,”太子妃重新拿起了铲子,精心挑选了两颗饱满的种子放进土中,浇了小半杯水,“算了算了,我回去差人送几本书给你。”
易鸣鸢没这个经验,不知道她说的是哪种书,以为这个话题总算越了过去,点点头道:“好,那就多谢嫂嫂。”
看完两个小姑子,太子妃拿上宋州进贡上来的稀罕花种,喜滋滋地回了东宫。
翌日,程枭第一天应卯,天不亮就起了床,路过易颂卿卧房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昨天说,他们是一家人。
满院珠英馥郁,风吹起官袍的衣角,他就站在那里,放任心中那点悄悄萌发的情意疯涨。
“探花郎的位置在这里,那儿是王大人的桌子,这边是李大人的。”都监领着程枭走到摆了一张黄花梨小方桌的地方,给他大约讲了讲其他几位的座次。
“有劳都监,小小心意。”程枭把事先准备好的金子往娄极手里一塞,都监都是内侍升上来的,知道的东西有时比一般人都多,好好相处总没什么坏处。
“探花郎有心了,还在假中呢,便如此勤奋,”娄都监收下金稞子,心想这探花郎不愧是建德公主看上的人,“时间还早,咱家就提点几句。”
程枭颔首。
“这王大人是个守中的,多年了也没想过往上爬一爬,最爱养鸟遛弯,李大人嘛文易写得好,想来与探花郎是有话聊的。”
“这次新进殿的有四人,还有三个也都是新科进士,编撰说起来不难,其中的细致门道还需探花郎自行体悟。”娄都监点到为止。
“多谢都监。”有了个大概轮廓,程枭日后相处起来也能轻松很多。
娄都监说完去忙活自己的公务,程枭则是翻了翻堆在自己书案上的卷帙,上方并无落灰,也不是无用的书籍。
这右文殿中,只有六张桌子,他环视了一圈,也并不是没有书柜可以陈放,看起来就是故意摞在他这儿的。
现在才三四叠,要是他真到了第八日才回来,只怕桌上连点空着的地方都没了。
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要我说这程枭还真是命好,就凭着一张脸,说不准我们努力半辈子才能达到的官职,他在房中哄一哄公主就能得到。”声音由远及近,话里的酸味都快溢出来了。
“建德公主多受宠啊,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看吧,没两三个月腻了,他到时候不知道被踹到哪里去,咱们还是脚踏实地,未必比不过他!”听着雄心壮志,实际上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程枭靠着裙带关系上位。
说来也巧,他此次的同僚竟是杜康平与富英毅。
程枭默默把书放归原位,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这种话在未来的日子只多不少,难道次次都要出去费力争辩吗?
切勿动怒……切勿动怒个鬼!程枭忍了半晌,抱着一摞沉手的书往发声的地方走去,看到二人后直接把书塞到对方怀中,“杜兄,富兄,在此处相见实乃缘分,程某看今日阳光甚好,这些书在阴暗之处待久了难免有蛛丝虫豸附着在上,不如与我一同晒书吧。”
说他就算了,怎么可以说公主,公主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要不是她的资助,这两人都不一定能安心应试,凭什么被他们这些酸儒说?小人,实乃恩将仇报的小人,不懂得修其自身,只知道肆意地编排,贬低他人,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脚踏实地,可笑。 程枭领兵穿过第六雪山后,当即让人把地上的死尸和车辙马蹄印掩埋掉。
缓行通过这里,他们用人数的优势快速消灭了在此驻扎的防守,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逐旭讷抹掉脸上的血,狠狠一铁锹下去,以他的力气竟只撬动了两三寸冻土,他惊异中带着倔强,又挥动着臂膀重新向下戳,呼哧一声道:“这都什么破土!”
“别喊。”程枭在一旁沉默地挖着,听到他声音如此洪亮,快速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提醒,雪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高声呼喊,音量稍大点便极有可能引发雪崩,所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声说话,把动静降到最小。
经他一说,逐旭讷当场反应过来,他谨慎环顾一圈后道:“对对对,第四雪山前雪都浅,我一时忘了,还好没事。”
几个时辰过去,尸首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流淌进雪里的血迹,半天后将会被完全覆盖,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天色渐晚上,程枭下令众人就地生火煮饭,在这里休息一夜。
程枭勒缰行至喇布由斯马前,从怀中掏出两个锦囊丢给他,“达塞儿阏氏给你的,进城前拆一个,进去以后再拆一个。”
接着,他又绕到一脸看戏的厄蒙脱身边,脸色郑重地把东西塞到他马前挂着的袋子里,“见到优犁以后打开。”
厄蒙脱是个不大守规矩的人,当场就要往锦囊里摸去,刚碰到一点,就被时时监视着自己的耶达鲁制止了下来,悻悻然道:“啧,你那阏氏生了个狐狸心眼不成?整日里都在搞什么花样……”
他重重捻手指回忆方才的触感,块状,硬的。
回到阵前,程枭俯身摸了摸戟雷的脸,把它当卢上结的冰霜尽数擦去,末了,他为随自己驰骋疆场数年的红漆牛角大弓重新抹上一层油,确保它不至于开裂分层。
待所有人吃饱喝足,程枭带着足足八万人马军械前往距离优犁的左谷蠡王庭三十里之外的第八雪山,还未行至一半,就见前方人头攒动,是整整齐齐的一队骑兵,约有三四万,远处狼旗招展,是优犁的图腾。
“我们中埋伏了!?”
喇布由斯诧异优犁早有准备,自己作为前锋,恐难以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但转念想到自己犯下的过错,他握紧手上的钢刀,打算正面应战。
“别急,”程枭伸出牛角大弓拦住他的动作,“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对面左右翼齐步分开,从中间走出一个彪壮粗犷的汉子,他是优犁身边最得力的部下,略扫一眼他们的模样心里就有数了,招来一个将士道:“去,再调六万人过来。”
他轻蔑地回头望向程枭,抬手用气声吼:“带这么点人,就以为能踏平左谷蠡王庭吗?鹿见了狼还懂得掉两滴眼泪,你们再不为自己哭丧,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身后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狼?”程枭狂妄地说道,“优犁像老鼠一样躲在雪山里,能操练出多少人?五万还是十万?捅破了天也就十来万,你们要是能打赢,从今天起我名字倒着写!”
对面的人想起身后王庭中裹粮坐甲的其余人等,被程枭这么一激,按耐不住道:“胆敢在这里跟我叫嚣,老子告诉你,整个西北加起来二十万人,你们这点人头,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骑兵纷纷冲过去砍杀,一时间血雾漫天。
喇布由斯这一番话搅出了火,他才不管什么人数多少,左右他都是打头阵的,直接提着刀就上了,冰冷的铜铁在空中撞出火花,他削掉一个敌军的肩膀,粗声道:“杀!”
战场上瞬间回荡起兵器交接声,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耶达鲁在托吉腿上绑好字条,快速将它放飞出去。
寒风袭来,冻彻肺腑。
易鸣鸢捧着那株新鲜采摘下来的锦葵,只觉浑身血液都凝滞不动了。
她不敢去想程枭遭遇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去想为什么解药来了他的回信却没送来,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心里是说不出的痛。
临近辰时,太阳洒着熙微的晨光。
喇布由斯听到易鸣鸢的话后按住马车,冲她狂傲地哼了一声,“疼妹妹是老子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来多嘴。”
妹妹喜欢的东西他都要帮她得到,妹妹喜欢的位置他也会为她争取,如果他没有做到,那么根本不配当一个哥哥!
易鸣鸢敛眸,跟这种脑子里一根筋的人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她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对他伸出一只手道:“林中多豺狼,劳驾,给我一把小刀好吗?”
喇布由斯懒得问她用来做什么,中原女人全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拿到狼头刀都砍不断哪怕一根麻绳,他从往周围转了半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夹着一片薄刃,是锻造兵器的时候断在地上的,这东西附近随处可见。
“拿着快点走。”他催促着,迫切想把她打发走。
易鸣鸢接过薄刃藏在袖管中,持缰扬鞭踏上了第二次去往庸山关的路,她回头眺望了一部落中心的位置,喃喃道:“珍重。”
服休单于和扎那颜诸事缠身,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商量一番,询问程枭二人愿不愿意把亚图然收养,带到转日阙抚养长大,教之以诗书,授之以文墨,从此不沾刀剑,只求一个与世无争。
面对着墙角的小孩微微偏头,哭肿的眼睛中布满血丝,神情分辨不出是倔强还是哀怨,他飞快扫视一眼易鸣鸢手中的点心,随后立刻回过头把自己缩回去。
“不想吃糖糕,那姐姐带你去摸小羊好不好?”
易鸣鸢悄悄往前半步,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僵持良久,她想要甩甩逐渐开始发麻的手臂,却不料手臂摇晃的动作吓到了他,亚图然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惊声尖叫起来。
易鸣鸢耳膜刺痛,赶紧把耳朵捂住,抬手间,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眼前,程枭双手穿过亚图然的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拎起来,放到左手臂弯上后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小胖脸,言简意赅道:“不许叫。”
亚图然自然不服,张口欲往程枭虎口咬去,可惜无论他怎么扭动,一切挣扎都能被程枭轻松化解。
易鸣鸢趁着亚图然嘴巴半张着,直接把糖糕往他嘴里一塞,这孩子好多天没正经吃顿饭了,现在肚子里定然空着,得多吃一点。
“你怎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怕你搞不定,”程枭回道,同时他捏着亚图然下巴一上一下帮助他咀嚼,“快吃。”
按照二人说好的,易鸣鸢先用糕点引亚图然进食,接着再将他带出去和程枭一起摸小羊,然而尖叫声的杀伤力太强大了,程枭不得不提前进屋解救她。
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吃完了一盒糕点,程枭抱着他大步往屋外走去,易鸣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把亚图然交给了别人。
“大王,达塞儿阏氏。”喇布由斯恭敬地行了一个抚胸礼。
这场战争对他的影响极大,坠地前他几乎认为自己再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没想到他命不该绝,虽然身上伤痕密布,以后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你是谁?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亚图然骤然落到另一个陌生的怀抱,哭腔再一次明显起来,他大声嚎叫着,把眼泪鼻涕,还有嘴边的糖屑全都蹭到喇布由斯身上。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阿爸!”喇布由斯让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会带着你生活在这里,直到永远。”
亚图然愣神,旋即摆腿踢他,“你不是,我不要你做我的阿爸!”
喇布由斯被踹到了还未愈合的腿伤,疼得深吸一口气,却没有生气反而朗声赞扬道,“你这崽子手劲儿还挺大,不愧是我匈奴男儿!”
新组成的父子交流声消失在耳后,易鸣鸢被程枭牵走,不解地看向他道:“我以为扎那颜更属意我们收养亚图然。”
“是这样没错,但喇布由斯已经改变了,他能帮助亚图然改变。”程枭点头,手上轻揉她略显僵硬的手臂,数日前派出去的人带回来三株新鲜锦葵,厄蒙脱服用后已然无虞,但易鸣鸢身上的毒性依旧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蔓延。
诗书可以通过雄鹰送出,可心境转变的要领,还是依靠口传身授更为稳妥。
喇布由斯死里逃生后拖着病体跪在服休单于身前反省了以往的过错,他祈求终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于雪山,在这里面对数万死去的英灵忏悔,亚图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服休单于尽可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兴许带着对这孩子的心疼,毕竟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到百里之外难免惊慌失措,心理重压之下也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倒不如留在这里与他相依为命,只当修生养性了。
程枭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还有,这是他让我交还给你的。”
易鸣鸢接过一看,是当初她塞在第二个锦囊中的字条,字条被鲜血染成了深红,上面的小兔子被寥寥添上几笔,一只彪悍魁梧,一只耳上簪花,一只哭哭啼啼,是喇布由斯和他的妹妹,还有亚图然的形象。
半年前喇布由斯不信她口中所言,为此还产生了激烈的矛盾,不久前雅拉干来信,那只产仔的兔子又下了一窝,她在字条上画三只兔子是因为三者为多,代表庞大的小兔子数量。
她在字条中大致描述了兔子们如今的状况,让喇布由斯进城后拆开,进城就代表着攻城顺利,有机会打开锦囊必为空闲之时,希望他看完后能够解开心结,三只兔子虽是巧合,但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缘分。
“亚图然跟着他挺好的,”易鸣鸢收起字条,仰头看向程枭道:“其实……我担心自己养不好孩子,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爱做什么事情,万一我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应当如何?他闷着声不说话的时候又应当如何?这些天我全都想了个遍。“程枭,接招!”终于,雪在没有温度的手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易鸣鸢趁着男人望过来之际,扬手把松散的雪球往他身上砸。
程枭不闪不避,站着任她雪球在自己的裘衣上绽开一团又一团的雪花,作为统率三军的右贤王却不能在部下面前展露打雪仗的幼稚,但他可以看着易鸣鸢玩。
“你怎么不扔回来啊,好没意思。”易鸣鸢拍了拍被冻得僵硬的手掌,嗔怪地走回他身边。
程枭稍微一解释,她霎那间明白了过来,拉着人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用自己的雪狐披风罩出一小块空间,她单手篡了个不太规整的雪球往他手里一塞,笑盈盈地说:“我们就这样打,没人看得见,等回家之后,我跟你两个人在院子里玩,这样就不会有损你的威信了,怎么样?”
易鸣鸢在外头待久了,鼻尖被冻得微红,活像一只灵动的小兔子,程枭接过还没自己半个手掌大的雪球,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聚成一团白雾,不用其他甜腻轻渺的誓言,从她嘴中吐出的“回家”两字就足以掀拨起他的所有柔情,在冬日里让一颗心脏怦然跳动。 想着奶娘,她也就忽略掉了程枭口中改回的称呼,低着头专心换鞋。
程枭看着易鸣鸢因为蹲下脱鞋的动作而不经意间露出的半扇雪白香肩,微湿的发髻落下几丝,乖巧地搭在如绸缎般细腻的肌肤上。
尽管已经立刻回过神来,靠着研墨来转移注意力,可那含露玉瓣般的景象就这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手里力道不均匀难免洒出几滴落在桌上。
屋子外面还下着雨,他骤然想起那双皮履是照自己的尺寸做的,放在书斋里供更换,虽然自己一次也没穿过,但一想到公主的脚被包裹其中,所有的热气直轰脑门,诈出了从儿时起便比他人匮乏的年少轻狂。
“好,我们这就开始看吧。”易鸣鸢踩着松软的皮履,脚底轻松了不少,随意地搭在底下的横杠上晃悠了两下,眼睛扫了程枭的磨墨成果,浓淡适中,够两个人用了。
她拿起毛笔伏案,顺嘴回了之前的话:“就快要盛夏,这雨统共也不会下几日,可能明天就停了,况且你这里书房比我的大,走两步的事别这么客气。”
这么多书也不是三五日就能看得完的,为了避免错漏,都是一个人看完递给旁边的人再看一遍,手边还要备着笔墨纸砚随时记下些零碎文字以供对照,免得看到后面头昏脑胀,记得下本忘了这本。
是最蠢笨的办法,但他们现在也只能这么做。
静谧的书房内时不时发出纸张翻动的响动,伴随着写字动作间衣袖摩擦的声音,屋外的雨水顺着雨链滑落到地上,积出一小块洼地。
“这二十多年间,抛开那一纸信件,他做出的实绩也能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了。”程枭合上手中的《治民方要》,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随后拿起后面的一本,是封面上没写任何字的小册子,手感略轻,他也没太在意便翻开了,心里想着大约是早些年写下的。
易鸣鸢有点困,加之旁边刚点上的油灯有些晃眼睛,正使劲眨眼打起精神,听了他的话还以为是叫自己过去看独到的见解,随即凑过去一个脑袋,“唔,怎么了?”
下一秒困意全无,瞪大双目看着程枭面前的东西,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才见到这种离奇的画面。
那图册上画着好多对小人,皆四肢交缠,有的媚眼如丝,互相望着似乎有浓浓的情意说不完道不尽,有的奔放狂野,毫不掩饰情|欲,而唯一相同的是角落上写着让人脸红的详细描述,其大片风光直让她差点灵魂出窍。
易鸣鸢:“?”
这是什么东西?
程枭按着书页,听到易鸣鸢的动静率先看向她,是以还不知道手中现在压着的是什么烫手山芋。
公主怎么这个表情?
他看到公主的反应很奇怪,带着疑惑低下了头。
然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白色的纸页翻飞扇动。
那本书就这样飞出了屋外。
“这,这个,库房中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程枭紧张的时候偶尔会磕巴,和一直以来那种沉稳镇定很不一样,“公主快把它忘掉,别脏了眼睛,我现在立刻去将它处理了。”
说完逃也似地跑出去找那被雨淋湿了的图册。
易鸣鸢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人没带雨具就冲了出去,猛然间想起昨日太子妃和自己说的话。
太子妃当时说的是“算了算了,我回去差人送几本书给你。”
让易鸣鸢再重生八百回都想不到是这种书啊!
她羞愤欲死,感觉是自己玷污了探花郎一直以来的鸢雅端正,让他看到这种艳俗的东西,失了仪态。
嫂嫂,你可真是害惨了我……
她不愿面对这一切,也不知道等程枭回来了要怎么解释,把脑袋埋在臂弯里装鹌鹑。
深吸了两口气,易鸣鸢反过来想想,既然嫂嫂说的是几本,那方才被扔出去的那个可能只是沧海一粟,其余的混杂在书堆里的指不定会在日后被翻出来。
要命啊!
困意被折腾得全都飞了,她悔恨交加,趁着程枭还没回来,先把桌上的找了一圈,又快步到书架那里把每一本书都翻找过去。
半炷香的功夫被香艳的画面冲击了好几次,三个书柜找下来让她抽出了七八本。
手上又多又重,正愁没地方放,易鸣鸢转眼就发现画筒旁有一个不大的书橱,矮得几乎整个被画筒挡住,看上去正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就是那里了!
易鸣鸢抱着一直在下滑的图册,小心地把它们放下,再打开书橱的门。
里面没有她想象的空旷,而是摆放着几样东西。
她想把东西挪个挪,只要撑过今晚,等明日程枭去上值,她就可以把这里的小黄画册都搜出来,让今天这样两厢窘迫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
里面的东西到手有几分的熟悉,易鸣鸢端详了两下,青色封皮,上书七字书名:少年荡人间游记。
嗯?这不是妙笔先生写的书吗?
松霜斋只有他们二人会来,程母与哥嫂有另外的房间,她的那几本都放在自己的卧房中,不会放到这么个小书橱中。这么看来程枭也是个买了先生话本的书虫。
像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书友,易鸣鸢浅浅一笑,想着以后可以多一个人与她一起等妙笔先生的下一卷话本,这苦苦等待也算是有了分担。
收拾出一小块空当,易鸣鸢扒着书橱想把小黄册子们往里面塞,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不对劲。
等等?下面两本是崭新的印稿,可上面被裁成大小相同的粗糙宣纸,还有上面那熟悉的行书。
她是买过手稿的,连续几日看至夜间,先生写字气势磅礴,笔画饱满,行如鸢冽之风在纸间舞动。
易鸣鸢反复把宣纸上的字用眼睛描摹了无数遍,怎么看都觉得这分明是妙笔先生的手稿!
“公主,你在看什么?”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响起。
程枭嘴角微微勾起,俯身亲了一下她泛红的鼻头,“好。”
说着,他手腕一转,把雪球向上轻抛了出去,不久后,松散的雪块掉在二人相贴的肩膀上。
冷冰冰的雪粒掉到易鸣鸢脸上,她忙捂着脸蛋揉了揉,又伸手给旁边的人搓搓脸,“你没有穿大氅,就这么薄薄的两件,我们还是回去吧。”
也许是所有危险都已被程枭派人铲除过的缘故,林子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这次易鸣鸢走得很顺利,她走出城门后第一时间弃了累赘的车架,骑到马上快速赶路,有过前天逃跑的经验,她轻松避开所有的弯路,直直穿过了榆树林。
“快到了,很快就到了,坚持住。”易鸣鸢扬鞭抽了马屁股一下,在猛急的风中小声给自己加油鼓劲。
巡逻的士兵现在恐怕已经发现她逃走的事情了,为了不重现被抓回去的惨剧,她现在必须一刻不停地驾马狂奔,这样才能一点点增加不被追上的可能。
身上的酸软还未完全消退,易鸣鸢咬牙待在没有马鞍的坐骑上,踩着镫稍稍立起,离开马背,以此分担腰臀上的肌肉。
易鸣鸢想说不是这样的,但太子妃嘴比她快多了,“没想到看着温吞像个君子,竟然打的这个主意!你等着,我现在就让府上侍卫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二皇子下朝时嘱咐人去取了老夫早些年写的东西,想来并不是无的放矢,你与公主夫妻两个很聪明,但小心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听老夫一句劝,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们能够沾惹得了的。”
文和畅抽过程枭手上拿着的书,掸了掸上面没剩多少的灰,仿佛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念了封面上的两个字:“春秋,是本好书,拿回去多读几遍。”
没等程枭说出任何话,文和畅就转身疾步离去,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荡,鬓边空增了一股沧桑。
“起风了,方才太阳还大得厉害,怎么突然变了天气,程大人!你愣着干什么,快回来收书啊!”杜康平朝着程枭的背影大喊。
“这就来了。”程枭把《春秋》收进衣襟中,靴子在石板上一转,回头抢救将要被雨淋的书。
公主府中易鸣鸢脚尖稍顿,片刻的怔愣后,她转身拔足狂奔,上马后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她身后,有士兵想劝说右贤王下令让他们原地待命,不准去任何地方,可还没等他开口,血统优良的汗血宝马早已跑出了百米远,比起违逆大王的命令,他们更怕达塞儿阏氏出事,因此一咬牙,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千余人如同潮水般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易鸣鸢大脑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地沿着地图来到一片凌乱的山脚下,地上凹凸不平,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零碎铠甲的痕迹,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下马趴在地上不知翻了多久的雪,一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
她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人的轮廓,颤着手扒开表层雪块,绝望地发现那是一只硬似冰块的手掌,早就没了人的体温,她不敢在外面哭,因为泪水不消片刻就会冻成坚冰把眼睛刺伤。
易鸣鸢跪在雪地里,膝盖处不断被融化而成的冰水濡湿,逐渐变成两滩脏污,无数泪水被憋回眼眶中,化为无力的一声哀嚎,“人呢,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啊……”
“达塞儿阏氏。”
半晌,搜寻的士兵聚集过来禀报,皆对着易鸣鸢摇了摇头,赶过来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若是雪崩后两柱香时间内或还有救,现在脚下这些,恐怕早就死透了。
易鸣鸢看向眼前积雪产生的斜坡,他们暂时只能走到第六雪山向北十里的地方,再过去一点雪太深了,约莫能埋到人的肩膀,强行前进的话人和马都会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