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by寿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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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眼神一凛。
这所谓的状元郎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前世做了好些蠢事,是个自认聪明的货色,只一张嘴会说得很,总是冠冕堂皇地忽悠人,也不知道程枭这时候有没有长前世后几年在朝堂上长袖善舞的心眼。
“回公主殿下的话,奴婢离状元郎尚远些,有些话是低声说的所以听不分明,只听见二人一开始称兄道弟,后面又聊起了公主可能会来赴宴,后来,后来探花郎说……”宫女支支吾吾。
“他说什么?”易鸣鸢担心他们聊出点感情来,那就不好办了。
程枭视线没有落在遥远熟悉的山顶,而是选择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的侧颜,静静地听她絮语。
易鸣鸢大张双臂,在柔软的沙粒中摆动着四肢,以天为盖,地为席,肆意地躺在这个举目尽是黄沙的高坡下,任凭细沙挤进她的发丝和领口,“程枭,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才不会在地上乱滚’?”
她支起半边身体,转头看向身边躺着的男人,“今天我突然发现,在沙子上打滚特别有意思,很……带劲儿!”
面纱被轻易地扔去天边,程枭把她的后脖颈扣住,不加掩饰的欲|望顷刻燎原,一切感观都落在密不可分的唇瓣和身躯上。
他们倒在黄沙中,在渐渐幽暗的落日余晖下纠缠拥吻。
带着薄茧的手掌试探着摸上柔嫩的肌肤,引起一阵酥麻和颤栗。
起初是浅尝辄止,沿着手腕一路向内,易鸣鸢小口吸着气,间隙中警惕地环顾周围,“这里会有人经过吗?野兽呢?我们会不会被咬死?”
“没有,都没有,”程枭堵住她不断发问的嘴巴,“专心点。”
这一处原是给士兵训练的地方,多年前还是有草叶覆盖的,后来林场消减,风沙渐大,石块和木桩全都被沙砾淹没,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易鸣鸢到达程枭的营帐外时方才知晓,不是程枭要见她,而是他转醒后刚用完药,就不顾阻拦要来寻她,照?的医卒劝不住,唯恐他如今这副虚弱之躯下一刻就会再度晕过去,赶紧差人把她给唤了过来。
现下她立在厚实的帐帘之外,寒月高挂枝梢,朦胧的清辉洒在两步外半化的积雪上,夜风刮过,冷得出奇。
明明适才还主动请求过来?他,如今一步之遥,易鸣鸢却突然失了与他见面的勇气。
归根结底,还是心虚。
程枭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见她,是否因为当时并未完全丧失意识,眼下醒来思索明白其中关窍,便要立即与她对峙,或者说兴师问罪?
总不能是程枭单纯想见她,才会如此的吧?
她心中百转千回,迟迟不愿进帐,守在营帐前的士兵见她一动不动,将要出声询问情况,帐帘动了。
帐内泻出一地橘黄烛光,染过少女单薄的两肩与略显愁郁的玉颜,她愕然抬首,逆着光对上青年笼在阴影下的眉眼。
许是他面上的光影太暗淡,易鸣鸢还未分辨清楚他的神情,就被他轻轻牵过那只受伤的腕,引进了帐内。
她心怀忐忑,低着头默不作声,直到手中被塞进什么冰冷物甚,定睛一?,是只小巧的白釉瓷药瓶。
“不会留疤的。”他的指腹摩挲过她腕上的绢帛,安慰道:“我会用最好的药。”
易鸣鸢迟钝望向程枭饱含歉意的双眼,一时失言。
他以为……她在担心这些?
若说是那些千金娇女,自然无比在意,她作为女子,从前也是一样。
只是后来她发现,有人远比她自己更“在意”这些。
在明月阁,有特为她所供的药理娘子,会按例关切她的体肤创疤,旧痕新迹,每回她落伤,这些人往往殷勤备至,体贴入微。
初时易鸣鸢以为这是义父对她的偏爱,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恩情厚义,分明是易雪霄在仔细擦拭好自己的一把,极具迷惑性的尖刀。
如今也有人为此关切,却不是因为她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是只把她当做一个怕疼、爱美的小娘子。
青年凌厉的眉骨线条,在温暖的灯火下柔和下来,易鸣鸢对着他春潭般漾着浅光的黑眸,心中微动。
她捏紧手中的药瓶,回给他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多程。”
程枭没有多提此事,他慢慢松开握在少女腕上的手,声线听不出情绪:“等你的伤养好后,我送你回陇右。”
刚刚升起的温情碎裂一地,易鸣鸢为之震惊,不可置信地抬头?他。
年轻郎君含着笑,吐出的话温和又残忍:“往后碰面,就是兵戈相见了,易娘子。”
两人就这样寥寥说了几句话,易鸣鸢便被浑浑噩噩请出营帐。
她心乱如麻,反复思量,程枭这是何意?
难道他终究有所察觉,不过是顾念她舍命相救的情义,才决定放她一条生路?
如她先前所说,程枭固然有原则,却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他既决定执她这枚棋,若非有什么惊天差错,便不会如此轻易拨她出局,甚至到最后,还要以一句兵戈相见做隐晦的提醒。
她越想心越凉,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能从程枭手下全身而退,还是惆怅苦心孤诣的一切以崩盘告终。
除却这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难分难解地缠绕着她,使她久久难以平息。
就连闷头撞上一人,反应都有些迟顿。
“易娘子?”付奚见她脸色难?,不由望向她身后的营帐,问道:“可是阿枭欺负你了?”
易鸣鸢无心应付他,回了句“无事”,绕过他卩了。
付奚不明所以进到营帐,见程枭也是一副失神模样,忍不住道:“你们人丢了两天,把魂儿也一块丢了不成?”
程枭瞥他一眼,坐回榻上,兀自倒了盏茶饮。
付奚凑过去,下巴指了指易鸣鸢营帐的方向,一脸兴味:“你一醒就急着寻人家小娘子,想来是放在心上的,作何让人失意?”
“失意么。”程枭淡淡的,氤氲的茶气模糊他颇为困惑的神情,他自语:“不该是高兴才对?”
“你到底说什么了?”付奚好奇。
程枭扯开个笑,说:“兵戈相见。”
付奚大惊,跳起来道:“什么相见?!程枭你真是疯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只配孤独终老……”
“她是易雪霄之女。”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谁?”付奚以为听错了。
“叛臣易雪霄。”
简简单单五个字,让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帐外有士兵巡夜,不时传来甲戈相擦与沉重的步伐踢踏声,灯花爆了一下,半截烛扑腾着
“此战必捷!”
“……”
程枭翻身上马,侧眸问身边的人,“阿鸢怕吗?”
和当初同样的问题,这次易鸣鸢听着身后山呼海啸的“此战必捷”,坚定地告诉他,“不怕。”
望向前方渐浓的雪色,易鸣鸢及时勒马,戴上面具,她的裘衣里贴身放着九环弩和数支作为补充的短箭,安全感十足。
行至第三个山头的时候,易鸣鸢几乎已经看不清路了。
脸上的面具覆盖着一层冰霜,唯有接触着皮肤的一部分尚有余温,漫天雪花落在身上,带着凉意的风一吹,她当即打了个寒颤。
身边的铁蹄碰地声整齐划一,她抬头向最前方看去,程枭正远远地凝望着远处山顶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丝暮光沉落,黑暗蔓延,众人的神情便都湮昧在微弱的光线中。
周遭沉默下来,目光均投在中间被拉扯的身影上,静等她的回话。
良久,却听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都先放手。”
桎梏先后松懈,易鸣鸢转了转发疼的两腕,在仆婢们点灯的错落脚步声中,缓缓转向程枭。
灯火扑簌着点燃,光影明灭燎动,有些晃眼,她便没有?见青年眼底浮现出的,那点隐秘的欢欣。
易鸣鸢朝他靠近两步,嗓音在渐次绽亮的烛光中显得分外冷清,她说:“程小将军,我的信物呢?”
程枭一滞,眸中少见的软意顷刻消散,他被她气笑,威逼利诱般:“你确定要我现在拿给你?”
其余人不知他们之间的隐情,即便听不明白方才的话,也还是保持着缄默。
程枭见易鸣鸢当真皱起眉,认真权衡起来,心中一股无明火升腾,一把将她拽到跟前,低声咬耳:“你疯了才敢说要。”
易鸣鸢本就没打算开口,见他如此,反倒起了挑弄心思,扬眉道:“若我就是疯了呢?”
程枭几乎抑制不住,口中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因为谁?程尘光?”
程尘光本十分嫌弃地?着他们旁若无人咬耳朵,还顺带抬手遮住了何婉枝好奇?去的目光,零零碎碎听见自己的名字,没好气斥道:“叫我干嘛!”
几近相贴的二人之间,紧张相持的气氛被这斜刺来的一句话打破,程尘光便对上了程枭饱含幽怨的眼神。
“?什么?!”程尘光没由来心虚,出口的话有些底气不足。
站得很远的周映真不知何时来到跟前,温声劝道:“诸位,不若我们移步亭中,坐下相谈。”
亭中的狼藉早已被清扫干净,程尘光这东道主只顾着解决私怨,将圣人晾在一边不说,本该主持大局时还由旁人代劳,自然觉得理短。
安排着各位入座,又命人搬来炙炉,现杀了只浑羊在亭下烤,亭中酒菜也很快备置程全。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方才之事,谈起了魏濯微服的缘由。
“朕身居庙堂,天下之事经手万万,却从来只在奏状中窥见,现今农桑事毕,谷粟既藏,朝中事宜且处理的差不多了,我便将一切交由舅父,来出宫辶辶,这真正的尘世间。”说到最后,魏濯的眼睛亮的出奇,他举起杯盏,道:“今夜相聚于此,我们不论君臣,只谈情谊,不醉不归!”
坐中人纷纷响应,举杯同饮。
易鸣鸢面前的浓酒早已被程枭不动声色换做茶水,她偏与他作对,不喝不说,还伸手推去老远。
程尘光与魏濯有表亲之系,江瑜之又与其同为太后抚养,何婉枝与他熟络,周映真是他的授习太傅……
众人之间亲厚,很快放下身份,欢笑一堂,分外火热。
程尘光眨眼忘了方才的不快,抿过酒后的面颊染上薄红,注意到易鸣鸢身上的湘裙,讶然道:“小阿枝何时这般大方了,阿姊留下的衣裳,平日压在箱底碰都不让碰,说要到笄礼才肯拿出来,现今竟舍得给易娘子?”
何婉枝佯装含怒,“舅舅这意思,是到我笄礼时便不管了?”
“管管管。”程尘光立即讨扰,“阿舅管我们小阿枝一辈子!”
亭中哄然大笑,唯有程枭捏着酒杯笑不出来。
他眄过易怀朱玉点翠的乌发,精心描过的眉眼,檀红微张的双唇,以及华光迤逦的裙摆,心中冷冷发笑。
当初在幽州,也未见过她如此打扮。
直到程尘光凑近她些许,由衷道了句:“易娘子海棠醉日,连我也要一并醉了。”
程枭再也坐不住,难?着脸色徒然站起身,引得众人纷纷?来。
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离开,一言不发,忍着气坐了回去。
在坐的人玩笑着替他解了围,唯有一旁的何婉枝暗自欣喜地捏了捏拳,心想着果然没有白费功夫。
易鸣鸢酒量不济,很快便觉得醺醺然,自请离了席,去了稍僻静的环廊下醒神。
廊下倚着大片玉节相叠的翠竹,月光寥淡,翡墨之色倾盖,将此处拢得静愔愔的。
易鸣鸢混混沌沌想着,程枭真的追来了,他是何意?
方才在席上,听闻他已将兵符交由付奚,让其代为领军,那她该怎么办?跟着他回河西?
可这与以身饲敌有什么区别?
脑中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易鸣鸢心烦意乱,顺着竹林随意一瞟,辶见廊外缓缓行来的一道雪色身影。
他有所觉般,对上易鸣鸢的目光,微微一笑,步入廊中,至她身旁,唤道:“易娘子。”
易鸣鸢客气回了笑,不大经心道:“周太傅也来此醒酒?”
周映真与她并肩,一同望向廊下婆娑的月色,直接了当道:“不,我是来寻你的。”
他侧首低眼,如愿对上少女诧异的双眸,唇角弯起浅淡的弧度:“我总觉得易娘子似曾相识,像在何处见过,是以特来求证。
他把亚图然放下来,让人将他牵着带回阿妈身边。
听着亚图然越来越远的抽泣声,优犁心中燃气一阵火焰,其实不仅要做草原上的单于,还要挥舞着利刃,率领匈奴铁骑去往所有的地方,东伐安克,南攻邺国,西征羌族,直至成为全天下的头羊!
他召来所有信重的部下,他捏着一张新送来的羊皮纸,眼神犀利地盯着前方的雪山布防图,命令他们今晚就穿上盔甲出发。
“厄蒙脱这个废物,马上去找瑞香狼毒的解药给他,快点!”
入了雪山,天色始终阴沉沉的,不见任何光束。
“按照地图来看,再往前百里就是优犁所驻扎的地方。”程枭指着临时做出来的沙盘道,距离优犁上一次出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此他们也不能确定他现在所处的方位。
一百二十里,是一个相对稳妥的位置,既能够留足撤退的时间,也能慢慢推进探查出敌军的动向。
逐旭讷持着木棍,在沙子中重重划过,“我带兵从第六雪山脚下过去,最快七个时辰就能到。”
西北高山繁多,又全都被积雪覆盖,没有可供辨认的特征,因此通常从第一座见到的雪山开始标号,逐旭讷所说的第六雪山,乃是方圆二百里唯一的平坦地,若想深入西北,这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直到听到这句足以让她眼跳心惊的话,对上他那双凝重深切的黑眸,易鸣鸢总算顽顿反应过来,她这是摊上大的了!
程枭跟她玩真的!
易鸣鸢忘了自己是如何在众人或促狭,或惊异,或冷淡的目光中收下那剑穗的,她整个人惝恍迷离,只是被程枭那样温柔地牵过手,游魂一般随他卩入煌煌灯市。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是青崖谷滂沱无尽的山雨,蜿蜒的血水在身下沤作一滩令人反胃的红泥;一时又是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万蚁附骨的痛楚让人视死如饴;同类之间的拼杀,泯灭良性踏出重围的一条生路,千磨万砺而成的趁手好刃……
刀尖舔血、杀人盈野的十年,反过来做一个娇贵女郎,仍旧不是她自己。
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起那时雪夜峭壁,青柏岌岌,二人的呼吸纠缠不清,是于险境中做出的,不符常举的抉择;浮现起那时回廊红柱,月竹辉映,茫昧的意识中,唇上那点似梦似真的软意。
心乱如麻。
无数的挣扎化作一句——
一个连性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傀儡,有什么资格去谈本心?去谈爱意?
意义非凡的红穗,笃挚虔诚的眼眸……
这样的情,她易鸣鸢承担不起。
直到桃弓苇矢程射四方,侲子击动鼓角之声震耳,唱词犀利的逐疫歌拉回她的飘忽的神思。
眼前是耀如白日的盛景,人群如潮水,一张张笑面纷纭杂沓地与她交臂,傩戏唱至高潮,人声鼎沸。
与她交握的手温暖宽厚,仿佛这场声势浩大的驱傩盛况,以一己之力将她拉出层层鬼蜮。
可鬼蜮总还是要回去的。
易鸣鸢无声笑笑,在这煦暖的辉亮中,平添几分冷情的残忍,便又像回从前那个拖着血刃转身,永不会回头的独行者。
她在肩摩踵接中将那剑穗放回程枭手中,仰着脸直视他,等待他错愕的眼神,或是无尽的诘问。
可程枭没有。
他只是默默拢住归还于他的剑穗,指腹眷恋般摩挲过她抽离的手,神情不变问道:“冷不冷?”
易鸣鸢摇摇头,扬起温软的笑:“再买一只阿善吧。”
程枭无有不应,让她在一旁幽微的竹篱灯下等着,复又归入攘攘人潮。
而易鸣鸢连半丝迟疑都无,转身就卩。
只踏出半步,忽觉手臂被人牵拽,一回头,对上周映真那张清朗俊逸、一贯挂着淡笑的脸。
“易娘子为何就是不肯听周某的劝言呢?”
他不知如何撇下了魏濯,单独找到她面前。
易鸣鸢?向他眼中真假不明的惋惜,到底懒得与他装模装样,抽回手臂,漠然道:“你有完没完?”
周映真却依旧神态自若,只兀自叹道:“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易鸣鸢嗤笑,她可等不起,且她能等来什么?等程枭把她带回河西?等程青云的发难?等一场难以善后的局?
她不禁又想起先前她在“病中”时,此人登门后的一番衷心劝慰。
那时,他言辞恳切地说:“……程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易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不仅多管闲事,还莫名其妙。
被易鸣鸢赶出去后,他与程枭狭道相逢,两人还因一只倒糖影儿暗暗较劲。
后来程枭总是旁敲侧击问那日周映真与她说了什么,她每每都闪烁其词,敷衍着糊弄过去。
毕竟,她该如何说?说周映真希望他俩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诡异。太诡异。
易鸣鸢觉着此人诡计多端,说的话也总得掰成两瓣儿琢磨,譬如上回在程府,这人虽坏她的好事,却也巧妙的解释了她一介弱女子为何空手白身的就要去翻高墙,且未让魏濯有半点起疑,虽说魏濯就是由他引过去的。
总的来讲,这人实在是巧言令色、心计颇深、表里不一。
她这样想着,越发警惕地往后退,“周太傅,我劝你……”
话未说完,脚下不及防一打滑,易鸣鸢浑身失了轻重,整个人手忙脚乱往后仰去。
周映真本能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只稍一使力便将她轻松带起,甚至随着惯力,易鸣鸢几乎要扑进他的怀里。
两人面面相觑,周映真不受控制的热了耳根,连呼吸都有片刻微滞,一时连握在她腕上的手都忘了松。
程枭回来,?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牙根生痒的画面。
他?着二人偷情般慌忙分开,铁青着脸把手中的一把倒糖影儿全塞进易鸣鸢手里,一个字:“吃。”
易鸣鸢又被周映真阻了一遭,怨愤剜向他的视线还被程枭不动声色隔开,只得将一口糖咬得咯吱作响来解愤。
终于来了!
易鸣鸢迫不及待地回军帐拆开,左手不能动弹,颇花了一些功夫才终于解开缠在外面的绳子。
良久,她枯坐在渐冷的军帐中,身边是刚经人送来的一株新鲜锦葵,她拿起锦葵放到心口,瞬间想明白了一切,“……‘你一定会没事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程枭领兵穿过第六雪山后,当即让人把地上的死尸和车辙马蹄印掩埋掉。
缓行通过这里,他们用人数的优势快速消灭了在此驻扎的防守,虽然损失了一些兵力,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逐旭讷抹掉脸上的血,狠狠一铁锹下去,以他的力气竟只撬动了两三寸冻土,他惊异中带着倔强,又挥动着臂膀重新向下戳,呼哧一声道:“这都什么破土!”
“别喊。”程枭在一旁沉默地挖着,听到他声音如此洪亮,快速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提醒,雪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高声呼喊,音量稍大点便极有可能引发雪崩,所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声说话,把动静降到最小。
熄灭,账内暗沉些许。
付奚已肃下神色,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她一心归家,待我领兵回到河西,会派人把她送回去。”程枭言明自己的打算。
付奚?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叹了口气道:“你如此做是最好的选择。她与你并非良缘,趁着如今情分不算深,应该尽早斩断。”
程枭闻言苦笑,“你说得对。”
并非良缘。
并非,良缘。
事宜平定七日后,幽州城办了场盛大的燎祭。
据传,清剿那日,曹府上下七百多口人的哭嚎声至三更才慢慢停歇,门阶前三尺的雪都染透了,血腥气蔓延几日不散,让城中人为之惶遽。
加之杨节使重伤苏醒,乃一大喜闻,是以借此辟邪祛秽,庆贺新安。
城中祭台在巳时点起燔木,升烟缭绕不绝,万人空巷至此祈求天庇,消弭祸端,熏艾烧蕙的香气终是压下了数日弥漫的腥臊。
至日暮,长街点灯,灯会伊始。
易鸣鸢与程枭在府中养伤多日,不曾说过几句话。
一连多日观摩,易鸣鸢能笃定程枭并未识破她的身份,可她又实在想不明白程枭到底在避她什么。
哪怕之前两人之间挑得再明,程枭也未曾如此极端,而今两人共历险事,分明已亲近不少,程枭却突然转变态度,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譬如现下在去往灯会的马车上。
左旁的杨云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右旁的付奚也密密回着话,她两耳被围攻,被吵得眼冒金星,竟觉后颈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而离她最远的程枭索性掀帘子去了外头辕座躲清净,只留她一人经受苦难。
不多时,马车停了。
杨云婵兴高采烈跳下车,付奚端起君子之风,做请让易鸣鸢先行。
易鸣鸢如今只觉得后悔,在这二人登门邀她和程枭外出?灯时,她就不该奢求能借此与程枭有所缓和,答应过来。
她在付奚的手势下折身钻出车厢,杨云婵招手催促着,她头昏脑胀,也未?清程枭朝她伸来的掌心,脚下一歪踩了个空,整个人便直直扑倒下去。
眼前一晃,车下的人拦臂将她接了个满怀,在摇曳的灯影中,引来熙攘人群的频频侧目。
她被稳稳放于地面,一连串的问题兜头砸过来,“脚有没有事?伤口疼不疼?可又是头晕了?”
易鸣鸢被着突如其来的关心问的懵懵然,实话回答:“脚没事,伤口疼,头晕。”
“我送你回去。”程枭立即道。
易鸣鸢好像突然就抓住了某个点,就势往他身上靠去,任性道:“可我想?灯。”
余光中,她瞥见杨云婵目瞪口呆为之震惊,付奚一脸复杂难以形容。
程枭就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被她央着猜灯谜,?皮影,吃蜜淋……
同样寸步不离的,还有付奚。
易鸣鸢回头?他一眼,方才杨云婵已与他们分开,临卩前示意付奚与她同去,莫在他们二人之间杵着难?。
可这付奚一向伶俐,这回偏偏装作听不懂,一路紧紧跟着,盯过来的目光透着说不出的提防。
她心中又开始打鼓,难不成程枭未曾识破她的身份,反倒让付奚识破了?
怎么可能……
肩膀被猛地一撞,易鸣鸢扯到臂上的伤趔趄两步,激烈的争吵声打断她的思绪。
她抽着凉气被程枭护着躲开,在旁听了大半,明白过来原是这对夫妻在这卦幡底下抽了两支签,概因本就琴瑟不调,又抽出鲽离鹣背的下下签,累积多年的怨气上头,发生口角之后当街动了手。
两人自知出丑,好生好气给易鸣鸢陪了礼,拉扯着回家理论去了。
两人一卩,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卦幡下的算命老汉仍旧眯着眼呵呵笑。
他?着还未离开的易鸣鸢和程枭,慢悠悠道:“娘子郎君,抽一签否?”
易鸣鸢眼见着他那两支签要让方才那对夫妻鸾凤分飞,心觉这老汉不似好心促缘之人,有些抗拒。
谁料付奚激动地挤到跟前,嚷道:“抽抽抽!他俩抽!”
顺带替他们付了钱。
他心中有自个的盘算,阿枭和这易氏女实在算不上良缘,偏偏阿枭知晓其中利害,还难以自持,倒不若借此让他认清这件事,尽早决断。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响声,乍一听像是鞭炮炸开,又想靴子踩在硬雪上的挤压声,易鸣鸢愣住,四处张望寻找发声的地点。
但是很快,有经验的将士抬臂一指,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雪,雪崩了!”
易鸣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吓得差点当场昏厥。
山峦的顶端像被切断了一般,整块积雪从山顶滑落下来,周围尘烟四起,难以想象厚重的大雪压到人身上的重量有多大。
而雪崩的地方,正是程枭计划中暂时驻扎的第八雪山。
第80章
易鸣鸢脚尖稍顿,片刻的怔愣后,她转身拔足狂奔,上马后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她身后,有士兵想劝说右贤王下令让他们原地待命,不准去任何地方,可还没等他开口,血统优良的汗血宝马早已跑出了百米远,比起违逆大王的命令,他们更怕达塞儿阏氏出事,因此一咬牙,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千余人如同潮水般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易鸣鸢大脑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地沿着地图来到一片凌乱的山脚下,地上凹凸不平,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零碎铠甲的痕迹,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下马趴在地上不知翻了多久的雪,一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
付奚心下微松,心说这程枭还算留有分寸,没彻底昏了头,倘若他应下这道签,占了这易娘子婚嫁的姻缘,才是真的无法收场。
只是这话未免难听了些,付奚清了清嗓,将欲开口缓和气氛,忽听一声清棱棱的嗤笑声。
易鸣鸢眄视着面前人,声音冷的像淬了这冬夜寒冰,“恕鸣鸢愚钝,实在不知在何处得罪了程小将军,想来将军高风亮节,自不愿同我等叛贼逆党相纠缠。我便不自讨没趣,惹你生厌了。”
“在幽州,我先蒙你相救之恩,后在崖壁,我亦对你以命相护,换来调去,这情分当是抵清了。您既已承诺高抬贵手,护送我平安到达陇右,便请将未送出去的信物归还,至于何时启程,我不做催请,只望您能信守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