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或缺的灵魂 by杨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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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兰德揽着她飞向空中,左右躲避着流箭和石块,而凯美拉人终于攀着云梯,与城墙上的守城军短兵相接,一时间金属“叮叮当当”地激烈相撞,垛口旁,弓箭手后撤,盾牌手与长矛手列阵向前。
凯美拉人的前锋虽然被火油与火箭消耗了不少,但是攻城工具的运用,终于还是对帕克维尔的守城军开始造成伤亡。
虽然双方伤亡类似,甚至城头被长矛手掀翻的凯美拉人还要更多一些,可是再这样下去情况依然不好:毕竟凯美拉的数量大大超过帕克维尔的守城军,这样发展下去,凯美拉人很大可能会将帕克维尔城墙上的所有兵士活生生地耗死。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心里清楚的事,维萨科斯公爵心里也明白。罗莎琳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公爵披上战甲,拔出骑士长剑。她颤声说:“公爵要背水一战了。”
东侧城墙,暗门打开,只听见骑士兵团的战马长长地向天嘶叫,马蹄声急促地,仿佛擂鼓一样地响过,维萨科斯公爵一马当先,高高地举起长剑,从侧面冲向凯美拉人的攻城阵,高声喊道:“为了盖亚女神,为了阿拉特,为了帕克维尔,杀!”
三千骑士“唰”地抽出长剑,同样高喊着:“杀!”
凯美拉人到底是形状各异的兽人,并不熟悉人族的步兵与骑兵作战方阵,被破釜沉舟的骑士兵团从侧翼撕开一个口子,一时间既要向南攻城,又要应对东面的骑士,手忙脚乱中,云梯也被推倒,凯美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时间,双方都杀红了眼睛,喊声将天边的黑云都震得开始颤动。罗莎琳在半空中按住亚瑟兰德揽在自己肋下的手背。
“兰蒂,”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语气却坚定,“我们穿了铉甲,所以不会被羽箭伤到,也依然可以飞行。”
亚瑟兰德十分清楚她想要做什么,伊里斯王将手臂紧了紧,沉声说:“我们飞行的位置太高,这个距离,机括弓弩无法发挥它的威力。爱琳你不要逞强。”
“不,”罗莎琳迅速地说,“我从火箭得到了灵感。我们不往下降落,用火攻。我们回到城墙后方,拿到一些桐油炸物,点燃它们,并从西面抛到凯美拉人的阵中去——炸物的质量很轻,如果由我点燃,兰蒂你的翅膀可以负担得起。”
亚瑟兰德一怔,在明白的同时便双翼发力,疾速飞掠向城墙的方向。罗莎琳以为自己点燃炸物的手会颤抖,可是竟然没有,她近乎于冷静地同亚瑟兰德配合,将炸物点燃,抛下,再点燃,抛下,那双手镇定得出奇,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火攻对于凯美拉人十分有效,眼看着凯美拉人三面作战,伤亡激增,阵中战车上的凯美拉狼王一跃而下,手爪上的利刃在身体的左右两侧削过,一路毫无阻碍地,转瞬之间就杀到维萨科斯公爵的战马前——
罗莎琳与亚瑟兰德飞行在半空中,将狼王这闪电一样快速的动作收在眼底,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警告,就看见狼王骤然之间暴起,亮出利刃一样的手爪,精准无误地从头盔与锁子甲之间,割断了维萨科斯公爵的喉咙。
罗莎琳眼睁睁地看着年长的公爵战至最后一刻,哪怕是身首分离的一瞬间,手中的长剑依然顽强地“唰”地掷入了一个凯美拉人的后背心。
骑士兵团无法以一敌十,更何况对方的能力并不在骑士之下。眼看着银甲的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围攻,战死,罗莎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能拼命地,迅速地点燃再抛下一个一个的爆燃物,手掌被烫伤也感受不到,即使感受到了也顾不得。
三千骑士全军覆没,却也在东翼击杀了近三倍的凯美拉。城墙上的守城军士死伤过半,城墙下尸体堆积,双方是同样的哀鸿遍野。再加上西侧罗莎琳与亚瑟兰德制空的火攻,凯美拉大军数量锐减,只剩下了来时的一半。
可是,尽管凯美拉人的消耗巨大,但是维萨科斯公爵战死,帕克维尔守城军的精锐尽出,已经打至了最后一张底牌,城墙之上,只剩下寥寥几千的守城军士。
所有人都清楚,帕克维尔抵挡不住这剩下的三万凯美拉人了。
亚瑟兰德背后的双翼已经被流箭擦出无数的伤口,罗莎琳的双臂也燎出了无数的烫伤,她飞行在半空中,看着大势已去却依然在奋力拼杀的帕克维尔北城墙,内心第一次生发出了绝望——
是的,绝望。
哪怕她降临在全然陌生的空灵大陆,哪怕她的世界观被全然颠覆,哪怕她得知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乡,她都没有生发出现在这样的,无力的,深深的绝望。
一直噙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罗莎琳含泪握住亚瑟兰德的手臂,她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帕克维尔的城墙上传来阿拉特军士的惊呼——
“快看,那飞行在夜空中的,是什么人?”
伊里斯翼人骑士团的降落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陆地上震耳欲聋的杀声掩盖了夜空中伊里斯翼人翅膀扇动的声音, 翼人骑士团轻灵地出现在战场的上空。
伊里斯翼人那得天独厚的制空能力在战场上是很可怖的:
即使是罗莎琳这样并不擅长作战的人,同亚瑟兰德一同飞行在半空时,那笨拙的投下燃烧物火攻的法子也起到了一些奇效。
而当真真正正擅长作战的伊里斯骑士们在半空中列阵, 挽起弓箭, 点燃远程距离攻击的火箭, 陆地上的凯美拉兽人的攻城阵型被猝不及防地拦腰截断, 前锋后继无人, 立刻变得无比狼狈而被动。
黑的夜色之中,罗莎琳看不清楚凯美拉狼王的脸色,但是她看见他挥了一挥手,有凯美拉人登上云梯,试图用弓箭向半空的伊里斯人反攻。罗莎琳的脸上还挂着一些眼泪,这时却呜咽地又哭又笑起来。
“兰蒂, ”她哭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的工作有了用处。”
“当然,爱琳,当然, ”亚瑟兰德哑声说, “铉甲的发明,对于伊里斯人的助益是决定性的。”
在金属铉没有被发现并制作成铉甲之前,铁制铠甲的密度与重量对于伊里斯人的负荷相当沉重:翼人的作战并不类似于陆地上的骑士,再重的铠甲也可以由来自大地的支撑力支持,对于伊里斯翼人而言,一切的重量都要由伊里斯战士自身的双翼负担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身体轻盈的伊里斯人就面对了相对尴尬的作战境地:
他们孱弱细薄的身体如果不佩铠甲,轻易就会被来自地面战车与云梯的箭矢重伤——这正是狼王试图做的事;可是,如果仔细地将全身佩上黑铁或青铜制成的锁子甲,大部分伊里斯人的双翼又无法长时间地支撑这样庞大的重量。一旦下落在大地上,失去高空远距离的制空优势,力量薄弱的伊里斯人几乎没有任何赢得战斗的胜算。
因此,轻盈的金属铉制成的铉甲显然极大地改变了伊里斯人的作战情况:
它轻薄,结实,抵挡住了大部分来自云梯与战车的箭矢,与其同时,它也没有给伊里斯人战士的双翼造成太大的负担,使他们可以长时间地飞行战斗。
亚瑟兰德带着罗莎琳降落在帕克维尔的北城墙上时,海琳娜已经拄着法杖在城墙上伫立了一会。
看见一身狼狈狼藉的罗莎琳,大祭司轻轻点头,向她致歉:“对不起,罗莎琳。埃德蒙与我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终于说服了塞缪尔,选择加入帕克维尔保卫战。”
埃德蒙正带着伊里斯骑士们在前线的半空中挽弓搭箭,老塞缪尔也是其中一员。罗莎琳连连摇手:“这是哪里的话?完全不需要道歉。”
海琳娜则莞尔一笑:“塞缪尔答应出征的条件是:只允许埃德蒙带领完全自愿前往帕克维尔的伊里斯骑士,而不能够强迫任何人的意愿,并且,所有出征的伊里斯骑士必须由安德烈配备最精良的铉甲与机括弓弩——罗茜,你不要觉得老塞缪尔顽固。他的确是保守了一些,但是他自己也终于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帕克维尔保卫战的上空。”
罗莎琳喉咙哽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她只是紧紧地握住海琳娜的手,然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长嘶:
佩加索斯飞跃到她的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白色的飞马身上也披好了漂亮的银色铉甲。海琳娜微笑着说:“安德烈说,这些铉甲是他能够出的一份力,包括佩加索斯身上的特制铉甲——他相信,你一定愿意与佩加索斯一起,加入战斗。”
罗莎琳惊喜地抱住佩加索斯的脖子,转头看向亚瑟兰德。
其实人族女子现在的样子真的很糟糕:束起来的长发已经被火星烧得发尾焦枯,脸颊还有手上有不少的擦伤和烫伤,本该是银色的铉甲上沾满了灰扑扑的焦炭灰,还有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鲜血。
她前不久才有眼泪流下,泪痕在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滑稽的斑驳,但她的眼睛可真亮啊,比全月曜日的奥莱恩星还要明亮。
“兰蒂,”罗莎琳说,“你经受过训练,懂得伊里斯骑士的阵型,你应当去加入埃德和塞缪尔。我有佩加索斯,我可以与佩加索斯一起继续之前的爆燃物攻击。”
而亚瑟兰德没有反对。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在火光冲天,喊杀声一片的城墙上,简短地说:“你向我保证——当战争结束,你会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当然我会的。”罗莎琳微笑,“感谢女神,我从来没有这样感谢过'露辛达'的存在——她让我确信,战争结束,你也会第一时间回到我的身边。”
29.2
很久以后,当狼王与露辛达谈论起四百年前的那一场帕克维尔保卫之战,他一边仰头喝了一口苦艾草酒,一边摇着头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从你的母亲嘴里听到两个表达方式,”他说,“一个是'哀兵必胜',另外一个是'骄兵必败'。”
从最一开始的格维伊昂,到一路势如破竹,连着拿下格维伊昂南方的三座阿拉特城池,很久以后的狼王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他错误地认为,帕克维尔的攻克同样不会拥有多大的难度。
他是骁勇无敌的狼王,论单枪匹马的单打独斗,伍德兰迪荒林里没有凯美拉是他的对手,因此他也得到凯美拉兽人们的尊敬,他们服从他的领导。
后来他明白,他虽然成为开智的凯美拉兽人的领导者,可是毕竟没有真正地统领过规模庞大的军阵;格维伊昂以及南方三城的沦陷,依靠的是凯美拉兽人绝对的数量与力量上的碾压,而不是战略与战术上的优胜。
这些是后来的狼王想明白的事,现在战争中的狼王心里只是升起了一股子的暴躁: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该死的,软弱无比的,飞在天上的白鸽子,竟然并不畏惧箭矢的攻击。
虽然这些白鸽子的绝对数量不多,但是他们的到来意味着援军,意味着希望。狼王清楚地看见,帕克维尔的北城墙上,守城的阿拉特军士们显而易见地振奋起来,更加奋力地挥动手中的长矛与刀剑,倾尽全力地拼杀。
狼王眯了眯眼睛,紧紧地盯住领头的那两只白鸽子,正要呼喝负责通讯的雌鹰,一支狼牙弩箭忽然擦过他的脸颊——
“别再想着偷袭亚瑟与埃德,”人马族的族长从斜刺里冲出,手里长箭连发,冲着狼王森森地笑了一笑,“你的对手应当是我。”
配备着铉甲与机括弓弩的五千人马族战士从西面的弗恩宁顿大森林连夜赶路,终于在黎明之前抵达了帕克维尔的战场。
亚瑟兰德同意将铉甲与机括弓弩与人马族分享,他唯一的条件即是:“受到铉甲与机括弓弩助益的人马族,也要在必要的时候,为和平作出助益。这是我的王后的意愿,同样也是我的意愿。”
很久以后,空灵大陆的史诗中,史官们一致同意,格维伊昂沦陷之战标志了凯美拉兽人文明的形成,而帕克维尔保卫之战,则被定义为空灵大陆上的“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
这是空灵大陆历史上的第一次,由阿拉特人族,伊里斯翼人,还有人马族,这些不同的族群形成合作联手的抗争,它让所有观望中的族群见识到了:原来,战场之上,各有所长的族群们守望相助,交互配合,竟然可以爆发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威力:
明明守城的人族只剩下不足千人,明明飞在半空中的伊里斯人数量还不及凯美拉大军的半个小方阵,明明人马族日夜兼程赶路已经有些疲惫。
明明如此,可是,当三方开始默契地配合,由伊里斯翼人于半空中一段一段地截断凯美拉兽人,分而化之;在城墙上的阿拉特守城军士则远程发出羽箭,为人马族的骑兵掩护,保证人马族没有后顾之忧地,可以将被伊里斯翼人截断分化的凯美拉一一击杀。
这是凯美拉兽人第一次遇见不同族群与兵种达成的协同作战,没有战略与战术的兽人虽然数量庞大,然而被三方敌人分而化之,越来越陷入被动,难以靠近帕克维尔城墙;兽人落入下风,颓势尽显。
城墙边,陆地上,半空中,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睛,倒下的凯美拉兽人越来越多,已经有发觉不对的兽人回头望向狼王的方向。
罗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狼王愤恨而不甘心的表情,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听见狼王咬着牙齿的声音——
但是他终于还是吹响了象征着撤退的号角。
凯美拉兽人的攻城之战,失败了。
黎明在凯美拉撤退号角响起的这一刻来临。
朝阳破开云层,霞光喷薄而出,天亮了。
30.1
这是空灵纪年386年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的第九个无月曜日,这注定是一个将要被史官们记入空灵大陆史诗的日子。但是对于伊里斯的亚瑟兰德王而言,这一天的意义远远不止“空灵大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胜利。
凯美拉大势已去,在阿拉特守城军,伊里斯翼人,以及人马族三方的合围下,狼王无法承担将所有已经开智的凯美拉兽人都消耗在帕克维尔的城墙下这样的后果。
他率领着残余的一万多凯美拉部众,开始向北面的森博利城撤退。
黎明的曦光照耀着大地,守城联军爆发出天摇地动的欢呼,而罗莎琳伏在佩加索斯身上,也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不等她和同伴们一同发出畅快的欢呼,人族女子赫然注意到,凯美拉大军撤退之后的,那尸横遍野的荒野上,狼狈的硝烟之间,竟然跌坐着一个小小的后背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孩童——
不等她反应过来,罗莎琳已经下意识地驱使着佩加索斯,向着那小孩子的方向飞掠而去。
就在她将那小孩子一把捞进怀抱的同一个瞬间,凯美拉埋伏的箭阵被触发,刹那之间,密密麻麻的箭矢包围着小孩子的方向飞过来,罗莎琳下意识地伏下头去,将小孩子护在自己的胸腹之间。
预料之中的伤亡并没有来临,熹微的黎明晨光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扇着翅膀挡在罗莎琳的身前。
罗莎琳惊愕地抬起头来,雌鹰凯美拉用她那巨大的棕色双翼挥开了埋伏阵的箭矢,挡在了罗莎琳身前。
在倒下之前,雌鹰向着罗莎琳笑了一下。
“这是毒蛇老九的计谋。”她说, “伊里斯王后,我曾经向狼王如实地传达过你的想法,但是直到现在这一刻,我才是真正地相信了: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30.2
“你的想法是对的,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想法?罗莎琳震惊地看着眼前舍命救她的雌鹰凯美拉,混乱地想,她的什么想法,值得她用性命来实践?
哦,是了,是她对雌鹰说过:
——我生来体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赢得胜利,这都是因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发挥我的自己的价值与长处,贡献属于我的力量。
——这就是文明:强者决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的文明。
——我不认为文明应当以狭义的'族群'来定义。人族,还有人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鱼,以及你们凯美拉兽人: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这些想法走马灯一样地在罗莎琳的脑海中闪过,她惊怔地看着那为了保护她,而在埋伏的箭阵中身负重伤的雌鹰凯美拉。
而雌鹰只是向着罗莎琳笑了一笑:“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伊里斯王后,狼王他其实不坏,他其实真的也在思考——只是你要知道,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到'强者保护弱者'的文明,我们需要时间。狼王需要时间,凯美拉需要时间。”
罗莎琳嘴唇微张,雌鹰咳嗽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毒蛇老九献出这个计谋,是为了验证你口中的'文明'。他说,如果人族真的如同他们嘴里所说的一样高尚,那么我们就将人族以外的族群里的老弱病残者丢到战场上,施加埋伏,看看他们的强者是否真的会言行合一地,去拯救这些拖后腿的弱者。”
说到这里,雌鹰再也支持不住她身中无数羽箭的身体。她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咳嗽两声,喙里出血,眼看着活不成了。
“不要误会,”雌鹰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过度仁慈的人,伊里斯王后。我救你也有条件。我对自己说,你如果能豁出性命救这个孩子,那我就豁出性命救你——这说明你的言行合一,你是真的值得拯救的人。如果你口中的守望相助的那一种文明真的存在,如果你真的愿意为了那样的文明与和平奋斗,我真的希望,你在日后,会同样,同样善待凯美……”
善待什么,雌鹰凯美拉没能再完整地说出来。她竭力想要吐出“ Chi-me-ra”的最后一个音节,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轰”地一声倒了下去。
“你——”
罗莎琳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短促的音节,一支细小的弩箭忽然“咻”的一声,从不知从什么地方疾速地飞了出来。
那支小箭发出的距离与角度如此刁钻,罗莎琳怔怔地低下头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喉咙之间就传来一阵剧痛。
在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跌下佩加索斯的一刹那,她才恍然地明白:
原来,那支小箭来自于那个小小的孩童身上 。它准确无误地透过铉甲的缝隙,贯穿了她的喉咙。
30.3
罗莎琳从佩加索斯身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刻,还下意识地记得将那个背生双翼的伊里斯族孩子托举起来,让自己的身体垫在小孩子身下。
而两个人这样自半空中跌下来,呼啸的风撩起小孩子的衣摆,罗莎琳看见孩子身上捆住的机关弓弩,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
原来,毒蛇凯美拉的埋伏与暗器不止藏在旁边的箭阵中。
这狠辣的,见血封喉的最后一箭,被藏在面前这弱小的,亟待被拯救的,茫然无知的孩童身上,给予孩童的拯救者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罗莎琳重重地摔落在地,怀里那生着双翼的伊里斯族小孩子本来都唬得傻了,哭都忘记了哭,直到猩红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才激回神智,吓得放声地哭叫起来。
佩加索斯仰天长长地悲嘶了一声,直向着天空中正在欢呼的伊里斯骑士团飞去,而罗莎琳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眼前离她最近的是雌鹰凯美拉的尸体。
不止这一具尸体,雌鹰身后,倒着无数血迹斑斑的羚羊,原牛,云豹,薮猫。
再远一点,还能看见阿拉特骑士的尸体,维萨科斯公爵不知道躺在了什么地方,他的身后还有无数的从城墙上坠落的守城军士。
人马族同样有一些轻微的牺牲,罗莎琳努力地睁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天上的伊里斯翼人一族有没有伤亡——
当然,当然有伤亡,她神思涣散地想,就是她自己啊。
她是伊里斯族的王后,她躺在了这里。各族群的尸体凌乱地堆积在一起,而她自己,就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她却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她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她也会伤,也会死。战争原来不会饶过任何人。
罗莎琳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发出任何的动作,任何的声音。她流着眼泪想,原来,战争中的死亡是这么的痛苦,也是这么的简单。
一条生命的流逝,自己的生命的流逝,就在这么痛苦挣扎的几秒钟之间。
而她最恨最不甘心的,是她连亚瑟兰德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她根本无法像小说与影视剧中那些最终牺牲的正面角色一样,准确地倒在亲人或爱人的怀里,微笑着流着眼泪,用手扶上他的脸庞,同他道别。
罗莎琳本来以为,自己和亚瑟兰德已经足够心意相通,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再可以多说的了。
可是,真正到了离别的这一刻,她却恍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竟然还有这么这么多的话,想要同他说——
她想要告诉他,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请他一定不要自责。
她想,这场悲剧的责任,泰半应当落在她的身上:是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地认为,露辛达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这个角色应当死于“难产”,所以,她根本也没有想到,这一场战争会是她生命的终点,他们之间会出现这样仓促的,谁也没能意料到的结局。
她也想要告诉他,她是真的很爱他,她在他的身边获得了几近忘形的快乐,她在格兰平也收获了充实的人生。这一场空灵大陆上的奇异冒险,她并没有后悔来过。
她还想要告诉他,请不要让这一切改变他,不要迁怒任何无辜的人,不要成为《空灵大陆史诗》中那一个冷漠而没有心的“伊里斯王”。请保持他那颗赤诚又可爱的心灵,继续成为一位发展而不是拖累空灵大陆文明进程的君王——
她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归属感,终于认为身边的这些人不再是扁平的小说中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灵魂。
罗莎琳有这么多的话想说啊,可是她向着亚瑟兰德的方向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耳中最后听到的,是伊里斯王那遥远的,惊痛若狂的嘶喊——
罗莎琳死了。
30.4
空灵大陆386年,当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照耀空灵大陆,当第一个半月曜日的黎明穿过阿拉特的大地,盖亚女神倾听到了阿拉特勇士的号啕,阿尔缇弥斯女神与伊里斯女神同样感应到了人马与伊里斯信徒的祈祷。帕克维尔最终被英勇的勇士保护,有些人召开庆典,有些人陷入哀悼。
遥远的格兰平神殿上,海琳娜祭司虔诚地匍匐在圣坛之下,埃德蒙公爵在她的身旁恸哭。年轻勇士的泪水浸湿了血迹斑斑的铠甲。信徒们向伟大而全知全能的女神吟唱起凄婉的哀歌。
“我伟大的神明啊,我们如此虔诚地向您祀祭,您的祭坛从来没有缺失过甘醇的祭酒与雪白的祭烟。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依然需要泪如雨下地埋葬同伴的遗体,为什么逝者的丈夫,妻子,父母和儿女不能再同他们说上一句温柔的叮咛,为什么被您庇护的子民要遭受生生不息的苦难,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伊里斯女神怜悯地回答:“我的孩子,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你们会痛彻心扉,你们会彻夜不眠,但是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在太阳无数次升起,高悬,降落,或者隐匿的某一个时刻,每一位生灵都会步上伊里斯勇士的后尘;这就是命运最终的归宿,谁也不能够幸免。旧的生灵的逝去,新的生灵降临,就如同寒季来临,树叶落入大地,炎季伊始,枝条抽发新绿。死去的生灵为新降生的生灵创造出更美好的存续,就如同伊里斯的王后在战场为拯救露辛达公主而献出生命。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生命的存在与延续,就是它本来的意义。”
——《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01·100—09),露辛达至尊王诞生纪。
罗思龄在早晨醒来的时候, 照例边吃早餐,边给母亲拨出了一个视讯通话。
母亲与父亲那边正忙着:
眼下正是金秋旅游旺季,她的大学与研究所没有放假的气氛,退休了的父母却正在旅游酒店里惬意地吃自助早餐。母亲显然心情不错,一边絮絮叨叨地同罗思龄说起今天的行程安排,又埋怨数落两句昨天父亲的丢三落四。虽然视讯通话的镜头没有对着父亲,罗思龄也能想到他摸摸鼻子挨训的样子。她就笑起来。
“今天早上我看天气预报, 说那边要降温, ”她说, “山里风大,你们爬山多加件衣服。”
母亲摆摆手:“晓得的,晓得的。”
说完, 又有点狐疑地叫了一声:“阿龄啊。”
“哎。”
“你们研究所最近没事吧?”
罗思龄一愣:“研究所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行, ”母亲说,小心地透过屏幕瞧了瞧女儿的表情, “只是你最近往家里打电话打得勤,”她觑一眼对面的老头子,佯装咳嗽一声, “嗯,是你爸怕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又不好意思说。”
罗思龄的眼神无意识地移开镜头一瞬, 又迅速地转了回来。
“你俩成天都想些什么呢, ”她说, “没的事。”
母亲就叹了口气:“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真出了什么事,姑娘啊,也别自己一个人窝在心里。大不了家来,我跟你爸又不是养不起你。”
这句话又把罗思龄逗笑了。她说:“真没事,怎么说的跟天塌下来了我不能自理了似的?你让我爸别成天胡思乱想。你俩注意着点身体才是真的,别整天不服老。”
“谁老了,”母亲瞪了瞪眼,“不说了,挂了。”
半年以前,罗莎琳·梅菲尔德在帕克维尔的保卫战中死去,罗思龄在自己的小公寓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