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或缺的灵魂 by杨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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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唯一的遗憾是:也许亚瑟兰德依然不知道,她回到了家乡,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得以继续自己的人生。她很想让他知道,她还活着,而且她过得不错,已经逐渐找寻到了内心的平静。如果他们终究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能够向前看,活出属于他自己的很好的人生。
所以,当她问出“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个问题时,其实心里真的有一种回首过去,并怀念往昔故人的平静。
而大约是她的语气真诚,人也瞧上去不坏,年轻的狱卒没有避开回答她的问题。
“斯图亚特家族能怎样,”狱卒耸耸肩,“他们也算是女王的功臣,在战役里出了力建了功的。我历史学得不好,不知道是他们打过哪一些战役,但总归没有过得太坏吧。话说回来,女王治下,除了穷凶极恶的人,本来也没人过得太坏。”
罗莎琳听了这样的回答,没多说什么,只是垂着头,出神地注视着狱卒脚边的那一盏小油灯。油灯里的火苗随着空气的流动轻微地跳了跳。
沉默一会,最终她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她这样说,那狱卒倒是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待审的囚犯:“你不是也对那前伊里斯王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听了这一句话,罗莎琳倒是愕然地抬起头来,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什么叫'也',”她好笑地说,“怎么,对前伊里斯王有非分之想的人很多吗?”
“多了去了。”狱卒一撇嘴,“除了空灵大陆的第一美人,洛可兰亲王,还有卡蜜莉娅公主以外,就属伊里斯翼人与摩曼人鱼长得漂亮了。亚瑟兰德·斯图亚特更是出了名的伊里斯雪山美人,帕克维尔大剧院的经理还以他为主角写了剧目,让年轻活泼的女子与丧妻的伊里斯王相遇相爱,慰藉他受伤的心灵,赐予他一段圆满的爱情。那一出剧目卖得可好哩。”
这话听在罗莎琳耳朵里实在是太过于好笑,荒唐得她连话都接不下去,只啼笑皆非地摆手失笑。而那狱卒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不过,你是没机会的啦。谁都知道前伊里斯王心里只装了他的妻子一个人。那可是咱们空灵大陆的第一痴情人。那位早逝的伊里斯王后泉下有知,应该也感到欣慰吧。”
这一句话说出来,本来还觉得有趣的罗莎琳嘴角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如果他的妻子知道这一切,”她说,“我想,她并不一定会感到欣慰。”
狱卒看看她,罗莎琳牵牵嘴角:“她不需要他为她守贞,她只希望他过得快乐。如果能有别的姑娘给他的生活和心灵带来慰藉,我想,他的妻子不会介意他开展新的生活。”
“噢,这你就不懂了,”年轻的狱卒脸上显露出一个不敢苟同的表情。他向着人族女子摇了摇手指:“你不是那前任的伊里斯王,你怎么知道哪一种选择对他来说更快乐?我看他守他妻子的墓守得心里很宁静,守贞带给他的快乐,也许比他找个新人陪在身边更开心呢。”
罗莎琳沉默了很久,才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她说,“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事。”
“啊。”
“我就是罗莎琳·梅菲尔德。”
年轻的看守愕然地抬起头来:“什么?”
罗莎琳微微一笑:“你们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会称呼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为伊里斯王吗?请通知露辛达和亚瑟兰德吧——我这样称呼他,不是因为我想要'复辟'伊里斯王族,而是因为,我就是他早逝的妻子,罗莎琳·梅菲尔德。”
露辛达与亚瑟兰德谈及这位死而复生的“罗莎琳·梅菲尔德”的时候,其实是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笑谈一样随口提起的。
“连弗恩宁顿森林里精神疯癫的流浪者都要自称是前伊里斯王的妻子,”女王闲闲地打趣,“我的确是想不到,父亲你守着母亲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对你在痴心妄想。”
亚瑟兰德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 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 而露辛达却有些促狭地, 装模作样地吟唱出帕克维尔大剧院里有名的剧目唱词:
“噢,瞧瞧他的样子吧:他是那么的高贵,优雅,孤傲,他拥有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奥莱恩星光一样的银白色长发,那冰冷的银翼王冠下,玉石雕着一般的眉间,那一点蛊惑人心的忧郁,任是无情也动人。”
前伊里斯王是真的恼了, 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茶桌上, 女王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说真的,露辛达能够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这样受欢迎:
即使他的态度如同伊里斯神殿里的神像一样高傲冰冷,即使他坚持为他的亡妻守贞,对着谁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即使他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可是他的魅力依然如同醇厚的美酒,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日益使得人心里暗暗地发痒。毕竟,越是高岭之花越是吸引着人们攀折。这么多年了,有一些人为他的魅力折服,也有一些人为他的痴心慨叹,而一些天真不知世事的年轻人,依然想要成为他的伴侣,陪伴他走出亡妻带来的伤痛——就比如这被海密尔顿郡总督当作笑料上报上来的疯癫流浪者“罗莎琳”。
露辛达确实没能想到,这一个“罗莎琳”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一个“罗莎琳”。女王只是随意地将此当做笑谈,前任的伊里斯王却非常地不悦,眼神极冷。
露辛达瞧出来了父亲的情绪,随口说:“他们要将这一个'罗莎琳'从海密尔顿监狱转移到审判广场进行公开审判了。如果父亲你想要亲自审判这一个人,现在飞过去,应该正好能够赶上他们转移囚犯吧。”
罗莎琳被谨慎地执行囚犯转移时,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
罗副教授成长到三十三岁,她其实已经不太拥有年轻人对于事物的那一种“永远青春,永远热泪盈眶”的激情了。如今的她碰见再大的变故,也就只是微微地皱一皱眉头,或者无奈地笑一笑,这样而已;痛快的大哭与舒畅的大笑对于她来说都不再有什么发生的必要— —并非觉得那样不好,而是她已经自然而然地,遇事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反应了。
她应该是老了。罗副教授走在审判广场上的时候,她平静地这么想。
老去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欣喜,也没有悲伤,它就是一个客观的,正在自然发生着的事实:
她老了。
伴随着身体与心态的双重老去,罗副教授对许多事物的激情也逐渐消褪,这里面就也包括了“爱情”。
她曾经对好友曼青说起过: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爱情”大约就是荷尔蒙与神经递质引发的的化学反应,而那种反应已经随着她年纪的增长渐渐泛不起涟漪了。
“当人们接触到具有生存优势的同类,”罗思龄说,“ 比如漂亮健康的外表,为人处事的能力,善良文明的性格,诸如此类,大概就会生发出想要与之结合,共同繁衍流传DNA的想法;大脑与身体会因此分泌荷尔蒙,神经递质在神经元网络里触发反应,进入对大脑具有奖赏性的机制,促发'爱'与'性'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我的大脑里,似乎已经几乎不产生任何这样的化学反应了。”
听见她这样说,曼青就叹了口气:“这种对'爱情'的理解也太冷酷了……你简直像一个将人类感情公式化计算的人工智能机器人。”
而罗副教授就只是笑笑:“做人工智能有什么不开心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罗副教授想,“爱情”这件事早已不能带给她什么快乐的感受,她大脑中的奖赏来自于其他目标的达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更好。
但是罗副教授的这一点自我认知,在前任伊里斯王张开翅膀,降落在海密尔顿审判广场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被颠覆。
亚瑟兰德在监狱守卫的阻拦中,一挥袍袖,冷冷地破开警戒直闯了进来。他冰冷地说:“是这里的哪一个囚徒,胆敢冒犯我的妻子?”
“是谁在冒犯我的妻子?”
那熟悉的,即使是在发怒也依然低沉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罗莎琳有点恍惚地想,那个形容是怎么说的来着?
老了的人陷入恋爱,就像是老的房子着起了火。
哦,何止是老房子着火,罗莎琳想。
那简直是弗恩宁顿大森林里所有的橡木在同一个瞬间开始剧烈地燃烧,熊熊燃起的烈火将格兰平雪山山巅的雪水融化,天崩地裂中,她置身灾难的中心,脚下是无尽的火焰,头顶是汹涌的雪流——
她又能感受到炙热了,灼热的火焰将她浑身的血液都燃烧得沸腾了起来,可是她没有因此而死去,因为雪山融化之后的冰水同时涓涓地流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水流浸润她身体的每一寸肌理,就如同干涸的枯木被重新注入了富有生命力的源泉。万物在涅槃后生长:她的心脏开始跳动,她的血液重新流淌,她的四肢变得轻快而灵活。她想要哭,她想要笑。她又重新成为一个年轻人了。
后来罗副教授想,也许正是因为心态已经老了的人,他们已经看透了许多事物的本质,或者说,他们自以为已经看透了许多事物的本质,因此不再有什么事物可以轻易地激起他们的激情。
所以,当脑海中的多巴胺不管是因为怎么样的原因重新开始分泌,只要他们能够再一次真切感受体验到蓬勃的情感,那就像枯木逢生,既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感受,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沦陷。罗莎琳就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在审判骑士们那光亮的盾牌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这终于不再是一个属于罗副教授的,那样宽和慈悲的长辈式的笑容;那是一个生动的,明亮的,属于年轻而朝气蓬勃的罗莎琳·梅菲尔德的笑容。
罗莎琳微笑着,眼里却浮上了一些泪光。
“能够再一次见到你,”她说,“真是太好了。兰蒂。”
“能够再一次见到你, 真是太好了,兰蒂。”
罗莎琳将这一句话说出来,然后就看到亚瑟兰德的瞳孔在一刹那骤然地缩紧了。
看清楚她的模样,亚瑟兰德脸上先是显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到了极致的僵硬。那种僵硬里同时混杂了震惊,茫然,失措,然后,那惊疑不定的僵硬表情开始一寸一寸地皲裂,前任的伊里斯王额前青筋跳动,流露出一丝暴怒的前兆——
那是她的亚瑟兰德,罗莎琳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这人在想些什么:
他以为她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妆扮成了他的妻子的样子了。
“亚瑟兰德, ”罗莎琳没有再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而是直接地一抬手,直视他的眼睛,迅速但是沉稳地说:“你吃鱼一定要先剥除鱼刺,喝酒最不爱喝葡萄酿出的红酒,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转过头去偷偷吐掉。你在书写字母x时会划出两个相切的半圆,除了你我没有见过其他人拥有这样的写字的笔顺习惯。你最害怕的动物是蝾螈,看见蝾螈会吓到僵立在当地,无法动作,却嘴硬着不告诉任何人。你早晨起来之所以谁都不要见,这是因为你有起床气,总是爱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床耍赖皮,但是在认识我以后你会乖乖地早起了,因为我不会飞行,所以你要多花一些时间送我去工作。”
亚瑟兰德本来已经一甩衣袖荡开了审判广场的守卫,疾速地飞掠逼近罗莎琳。他的手掌本来就要狠狠地掐在她的脖颈上了,这时候那手掌却倏地滞留在了距离罗莎琳半尺的半空中。
罗莎琳笑起来,又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僵立在半空中的那一只手掌。
“你瞧,”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掌心,又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笑道,“这是我同你牵手时候最喜欢的动作——如果你还是不相信,那么,我可以再说一点我们之间更私密的,不可能有别的人知道的事。比如,”
她似乎是踌躇了一下,瞥了自己的爱人一眼,还是叹了口气,诚实地继续说:“比如我们在斯凯莱特厅那荒唐的第一次,那时候我问你,你的生理构造到底是更近似于人类还是鸟类,你是不是没有……,只有泄殖腔。你只顾着咬嘴唇,脸已经红了一大半,但就是不答话,吓得我直接动手撕开你那双排扣的长袍,才算松了口气。说起来,我知道你后来偷偷地把那条被我撕烂掉的袍子藏起来收好了。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小朋友嘛,总要有点自己的小秘密。”
周围押送嫌犯的骑士与狱卒听得目瞪口呆,饶是罗莎琳都觉得老脸上有点挂不住,咳嗽一声,扭过头去,更别说亚瑟兰德了。他的脸上早已羞得升起一片红晕(现在的空灵大陆上几乎已经没人见过前任伊里斯王这样生动而昳丽的表情了),前任的翼族君王几乎因为羞愤而脱口而出:“别再说了,爱琳。你再说下去,我向女神发誓,我就——”
“就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时之内不让我碰你。”罗莎琳幽幽地将他的这句话完整地接了下去,然后几乎是有些怀念地,低低地咳嗽着笑出了声音来。
说起来没有人知道,瞧上去优游自若风流蕴藉的前伊里斯王,其实私底下再纯情不过,而看上去爽朗踏实的科学家罗莎琳,其实才是私下里满嘴荤话,兴头来了就嘻嘻哈哈胡乱调戏亚瑟兰德的那一个。
这是他们私下里真正的相处方式,没有任何外人知道。
看见亚瑟兰德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片空白至极的茫然无措,罗莎琳的笑意淡下去,酸楚涌上来,她眼中噙着的那一点泪光终于顺着眼角划下。
“亚瑟兰德·斯图尔特。”她轻轻地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证明过什么。我但愿我没有将一切都搞得砸了。我真的很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取信于你——因为我们经过太多的波折了,兰蒂。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向那个我们值得获得的幸福结局。”
罗副教授再一次在办公室里惊醒时,就看见自己的小硕士学生正小心翼翼地,有些踌躇地徘徊在她的办公室门前。
罗副教授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后脑,那里没有任何肿痛的感觉,她就无意识地叹了口气:“什么事,进来说吧。”
年轻的学生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说:“没事,老师,我就是想问您,您没有,呃,没有什么事吧。”
罗副教授就是一怔,看见学生脸上真实的对于她的关切,导师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个温和诚恳的微笑。
“我没有事,”她温声说,“应该是又犯了偏头痛,是老毛病了,吃一些止痛药就好得多了。是不是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学生有点红了脸,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罗副教授就宽和地向她摆摆手:“别担心我,快去做自己的事吧。”
而小硕士生这样一搅合,罗教授的确心里已经冷静清醒了许多。
再一次见到亚瑟兰德这一件事带给她的刺激显然比她自我预估之中的要大得多,再加上之前在弗恩宁顿森林里挨的那一下子,她在激动之下,竟然就这样在审判的广场上直直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最后依稀听见的是亚瑟兰德暴怒的声音:“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他们真没做什么,罗莎琳想,大概就是之前额头上摔那一下子的后遗症。唉,她可怜的兰蒂,不知道他心里又要担惊受怕多久。
罗副教授这样想着,手底下冷静但一刻不停地收拾着东西。今天下午的所有行程安排反正已经取消,她以最快的速度将办公室锁好,驱车回到家中,简单地梳洗过后,就直直地躺回床上,再次服下了半片美拉托宁——
两次的经验,已经足够使得科学家清晰地分析明白:这一次的“穿越”所依靠的不再是“死亡”,而是睡眠。
也不止是睡眠——也可以是昏迷,是晕厥,总之,是她的意识从清醒到不醒之间的切换。
而她的推测与猜想也再次得到了证实:当罗莎琳再次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国王寝殿的四柱天篷床的帐顶。
动一下身子,罗莎琳想要从床上撑坐起身来,就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地握住了:
亚瑟兰德坐在她的床边,满面的泪痕,痴痴地叫了她一声:“爱琳。”
眼前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 它是却又不是罗莎琳记忆中的样子:
建筑的结构与装潢没有改变,还是那冷灰色系的宫廷风格,可是大约因为所有的伊里斯族翼人几乎都已经迁出了格兰平雪山, 偌大的城堡不再有人居住打理, 雕塑上落了一层浮土灰尘。墙角落下蜘蛛网, 整座城堡里寂静如死, 空气中都是冷清破败的气息。
这样的萧瑟与凄切的氛围中,亚瑟兰德就这样痴痴地守着在她的身边,一动也不动地枯坐着。罗莎琳看着这样的他,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兰蒂,”她这样叫了一声,话说出口, 才发觉自己的喉咙中也如同堵了一团棉花一样, 呼吸不畅,发声艰涩。她努力地呼吸了两下, 才只能艰难地说出一句:“兰蒂,是我, 我回来了。”
而亚瑟兰德恍若不觉, 只是说:“爱琳。”
“兰蒂。”
“爱琳。”
“兰蒂?”
“爱琳。”
“……”
“爱琳, ”伊里斯王怔怔地说,“这是你第一次在梦境里, 对我说出了第三句话。”
罗莎琳一怔,心中更加酸楚,她想要说出一句“这不是梦”,可是她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一向遇事处变不惊的罗副教授在这一刻像一个走失的小孩子一样,茫然而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明明她和亚瑟兰德已经重逢了这样久,说过了许多的话,她又回到家乡,经历了冷静的对情况的分析,可是在眼下的这一刻,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里,当他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似乎才真正拥有了一些“重逢”的实感。
眼眶中酸涩地涌上泪意,罗莎琳怔怔地伸出手去,拨开亚瑟兰德脸颊边的长发,抚上爱人的面庞。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有一些发颤。
“你还是这么美,”她说,“我却已经老了。”
手指尖传来湿湿的潮意,亚瑟兰德的面庞上,又淌下了成串的,晶莹的眼泪。
露辛达第一次见到罗莎琳的时候,她的“母亲”正披着一件御寒的织物大衣,轻手轻脚地整理扫除着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图书室。
见到露辛达至尊王驾临,她的母亲没有流露出什么局促窘迫的情态,而是态度自然而然地笑着对她招呼了一声:“你一定就是露辛达了。”
她这样说,露辛达就也微笑起来:“母亲。”
她们轻轻地,互相地拥抱了一下,然后罗莎琳摆摆手:“直接叫我罗莎琳吧。”
“罗莎琳。”露辛达点点头,从善如流,握回女王的权杖,“我带来了卡德琳堡的医官菲利普,他已经为父亲诊治过了。他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他看机你的心情太过于激动,再加上之前几天的不眠不休,这才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
罗莎琳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女王就微笑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他那个人,一贯是最狼狈的时候,面上也要装出一派神情自若的。”
罗莎琳失笑:“你对你父亲的了解还真是准确。”那可不就是一个傲娇的臭小孩。
但事实上,这还真的是露辛达女王第一次瞧见前伊里斯王流露出这种几乎是失魂落魄的情态:她驾临到凯汀斯斯普林斯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痴痴地守在罗莎琳的床前,寸步不离,不知道有几个全月曜日不吃不喝了,脸上全是交错斑驳的泪痕。
“不过,罗莎琳,”露辛达女王没有再在打趣父亲这件事上过多地纠缠,而是想了想,向着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建议道,“第二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刚刚开始时,我曾经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个时候,海琳娜倒是用祭烟留过影,给我瞧过一段当年父亲收养我时候的情态。我想,母亲你大约也会愿意亲眼看一看,你'去世'之后,父亲身上都发生过一些什么吧。”
时过境迁,格兰平雪山上已经没有什么生灵活动的痕迹了。曾经还算热闹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城如今大半都被掩埋侵蚀在了风雪里,只有伊里斯女神的神殿得以被定期地清扫保存。
曾经的大祭司海琳娜如今已经故去,露辛达女王双翼一扫,卷起呼啸的风,亲自将祭坛上的祭烟点燃,而罗莎琳则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雪白的烟雾,看着它们慢慢地拢出画面和生灵的形状:
空灵大陆386年,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胜利后,伊里斯王在伊里斯女神的神殿里开坛祭祀,在女神未加反对的情况下宣布:
罗莎琳·梅菲尔德王后的遗腹子,露辛达公主,将成为伊里斯斯图亚特王室王位的推定继承人。
而罗莎琳瞧着画面中,那轮廓熟悉又陌生的小孩子,倒是少见地有些惊讶了:“原来是你。”
“是我。”露辛达莞尔,“那一个你在第一次联军战争中付出了性命拯救的'诱饵',那个背生双翼的孩子,就是我。”
罗莎琳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她说:“亚瑟兰德这样做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其实,我当时在心里面也祈祷过,希望我的死亡不要使他改变,希望他不要迁怒任何无辜的人,可以继续成为一位发展而不是拖累空灵大陆文明进程的君王。”
而女王则安静地说:“我想,这正是父亲收养我的原因。如果我没有成为万众瞩目的伊里斯王储,没有成为公主,也许总有一天,父亲会忍不住杀了无辜的我,向我与其他无辜的人进行发泄与报复。他将我放在王储的位置,成为悬在他头顶的剑。也许只有这样,我的存在才能时刻提醒并规劝着他:什么才是母亲你为之付出了生命,而真正渴望达到的。”
而罗莎琳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注视着祭坛之上,祭烟形成的形状:
战争结束后,伊里斯王对于罗莎琳的逝去是如此的平静,他照常生活,治理帝国,格兰平雪山上的一切都还是她到来与离开之前的样子,欣欣向荣,井井有条。
他不曾大张旗鼓地加封追忆罗莎琳,也不曾为她举办葬礼,直到老鲁博在庆祝战争胜利一周年的盛典上一拳击中伊里斯王的面颊。
罗莎琳看见老牧羊人流着眼泪说:“她死了,死在战场上,死得透透的了。接受现实吧,你以为她会想要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于是,风度仪态无懈可击的伊里斯王终于在盛大的庆典上,众目睽睽之下,身体踉跄一步,昏迷过去。而再次醒来之后的亚瑟兰德·斯图亚特,他终于真正成为了《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里的那一个“伊里斯王”——
那双高傲而矜持的浅灰色眼睛彻底地沉寂下去,成为深浓的黑色,里面只剩下了冰冷无情的漠然,仿佛一汪幽郁得化不开的深潭;月光一样漂亮闪光的淡金色长发在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温度,变成了霜雪一般的银白色。
看着祭烟描绘出的那一个立于雪山之巅的孤寂背影,罗莎琳不知何时,潸然地落下了眼泪。
日薄西山,太阳即将从雪山上坠下去的时候,亚瑟兰德还是没有醒来,但露辛达女王不得不回到卡德琳堡去议事了。
罗莎琳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城楼上为女王送行。她说:“我能够想象得到,你有多么繁忙。我很感谢你能来看望他。”
露辛达女王握住权杖,莞尔微笑起来:“算不上看望他,母亲。事实上,我更想要看望的是你。”
罗莎琳就是一哂:“我算是你的什么母亲呢?你的成长我从来也没能参与,而我能想象,亚瑟兰德这个浑球,他根本也不是一个好父亲。——露辛达。 ”
“嗯。”
“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大半都是你自己的功劳。”罗莎琳说,“辛苦你了。”
露辛达女王倒是没有流露出什么悲春伤秋或者深受感动的慨叹来,她只是温和地对着罗莎琳笑了笑,平静地说道:“家庭成长环境的影响到底还是深远的。正是因为父亲那个不成器的样子——或者说,在我看来是不成器的样子——我才能生发出对于王室权力与责任的真正思考,生发出想要为空灵大陆全族群的和平与福祉贡献出自己力量的心意。”
顿了顿,女王真诚而恳切地说:“长大一点以后我明白,徒有这样的心意也是不够的,我还需要实打实的做事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我想,它们大部分来源于你,母亲。虽然母亲你没有亲身参与我之前的生活,但是你留下的那些手书,正是它们在我的孩提时代开拓了我的思维和视野,教给了我宝贵的道理与逻辑,训练了我为人处事的能力。没有你也就没有现在的我,这毋庸置疑。”
而罗莎琳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受宠若惊或者推辞谦虚的情态,她只是凝视了露辛达一会,然后才微笑起来:“你真的是很成熟的一个人,露辛达。你拥有很强大的内心,你其实不需要世俗意义上那一种的'亲情'。我现在对你是真没有什么担心了。”
露辛达也微笑起来:“我是空灵大陆的女王,我的使命是为了空灵大陆上所有生灵的福祉而服务。个人的亲情,友情,爱情,对我来说,拥有它们也是很好的,只是我心里早就明白,它们不会成为我生命里的第一优先要务。我很早之前就已经懂得了,我要踏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所以,不必担心我,母亲。也不必担心空灵大陆上的福祉;现在一切有我。你只需等到父亲醒来,然后与他一起,开始享受你值得享受的好人生。”
送走露辛达女王,罗莎琳安置好被留下来的菲利普医官之后,就重新回到了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国王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