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之女 by藤萝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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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云葳抬眸,心里几乎跟着颤了颤。
或许旁人不清楚,可她是见过的,在蜃境中见过那个八岁大的孩子,多努力、多屈辱想要找到亲人。
可其他的族人不容他,关押他和哑女便罢了。他的亲生母亲,为何也要说这般无异于剜人心的话?
越之恒的脸色变得苍白,他鸦黑的睫抬起,转眸看向宣夫人。
他浅墨色的眸冰冷,语气淡嘲,低笑了一声:“贱种?就算宣夫人今日骤觉后悔,想要弥补当年的过错,恐怕也来不及。”
“狂瞽之言!”
眼见她下一个巴掌又要落下,湛云葳再也忍不住,挡在越之恒身前:“大夫人,您冷静一点,此事和越大人无关。”
那一掌堪堪停在触到湛云葳时停下,湛云葳几乎以为要打在自己身上了,一抬眼,发现越之恒挡住了宣夫人的手。
他冷笑:“既然从不认我,也就少来教训我,第一下我当你失心疯,但不会再有第二下。”
“湛小姐,不关你的事,让开罢。”
宣夫人也转过视线,仿佛此刻才注意到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少女。
湛云葳听不下去宣夫人那些戳心的话,简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若非越清落被欺辱,越大人不会收回账册。”她蹙眉道,“昔日恩怨如何我不清楚,但这件事他没错,您不能因为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打他,也别因此……说那样伤人的话。”
雨声淅沥,风吹动湛云葳脸颊旁的头发。
宣夫人看了她许久,看这貌美少女,寸步不让,挡在那人身前。
宣夫人突然从喉间发出一声苍凉的笑。
她抽回手,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过回廊,身影凄惶地往佛堂而去。
湛云葳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也没能明白,宣夫人最后那凄凉一笑是什么意思。
宣夫人是个可怜的人,但对于越之恒与哑女说来,这份可怜,又成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害。
越之恒收回视线,淡声催促她道:“别看了湛小姐,回去了。”
“嗯。”
两人回到房间。
湛云葳望着越之恒破了的唇角,越大人近来真是多灾多难。
见他懒得上药、有放着不管的意思,她让石斛找来了外伤的药,打算替他涂上去。
越之恒说:“不用。”
“明日你还要去彻天府,不处理一下,就变成指印了。”
顶着指印在王城招摇,被仇家见了讥笑,越大人心里多少也是不痛快的吧?
果然,越之恒皱了皱眉,没再动。
湛云葳对上药这样的事还算熟练,待处理好伤口,还隐约能看出痕迹。
能让九重灵脉的越大人不反抗,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世上恐怕只有宣夫人能做到。
二夫人也是好算盘。
湛云葳心想,比起伤在脸上,越大人心里恐怕更窝火难受。
她栗色的眸,注视着越之恒脸上的伤,想到他今日送自己的洞世之镜,斟酌着开口。
“越大人。”
“嗯。”
“你别伤心,宣夫人那是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她以前既然没有要杀你,今日便是有口无心。”
越之恒本来也谈不上难受,于是拆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心了?”
他扯了扯唇:“还有,她杀过我几次,只是没成功而已。”
湛云葳一噎,无言以对。
她安慰人还鲜少见越之恒这样油盐不进的,见他神色没有先前苍白,她哼了一声,索性懒得管他了,放下药,决定去拿自己的褥子。
越之恒望着她的背影:“你做什么?”
“铺床休息。”
现在都快二更了,湛云葳发现她和越之恒凑一起,几乎就很少睡一个完整的觉。
手腕被拽住。
湛云葳困惑回头,对上越之恒欲言又止的眼神。
湛云葳说:“怎么了?”
越之恒沉默了下,把她拽回来:“你睡床。”
湛云葳趴在柔软仙玉床上时,看越之恒在自己床下躺下。
她有些莫名,越大人竟然愿意睡地上了?
越之恒感知到她还在看,他冷道:“湛小姐,你要是在床上睡不着,那我们换过来。”
她古怪道:“为什么,你今日被我感动了?”
越之恒有几分好笑,他看上去像是那种知恩图报的愚蠢清流?那他不如去仙门扫地,还当什么彻天府掌司。
“只是不能让你半夜邪气入体死屋里,”到底被人算计了一遭,他冷着眸子,有些心情不佳,“你再多说一个字,也马上换回去。”
湛云葳又不是不会过好日子,立刻躺下。
良久,雨声渐小。
床上那少女再度开口:“越大人,她的话半点都不对,每个人都有资格好好活着。”
他也没闭眼,低声道:“嗯。”
我知道。
这两日王城闹了个笑话。
三皇子在前日清晨,被人打了一顿扒了裤子,扔在了在烟柳巷中。那时候天光大亮,不少人都瞧见了。
好歹是帝王家后代,三皇子生得又不错,清晨险些被一个醉汉当做小倌给拖走。
还好他府中的府卫发现不妙,寻了过去,及时把三皇子抢了回来。
今日——
三皇子府,又一个医修被轰出了门。
“滚,都给我滚,全是没用的东西!还愣着做什么,再去找!”
三皇子红着眼,掀开被子,看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反应的物什,只恨不得将这些没用的废物通通杀光。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新来的管家趴在地上,冷汗涔涔。
这事说来话长,两日前,三皇子和一众胡朋狗友出去找乐子。
赵王世子近来得了一个御灵师少女,据说周身柔弱无骨,能用灵力为他们疏导,还会反弹琵琶。
听闻三皇子近来心情郁郁,赵王有心讨好,便邀请三皇子入高阁一叙。
三皇子先前以为越之恒死定了,谁知没两天,又叫越之恒给活了过来。
到手的美人也丢了。
他派去的门客,还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丢在了门口。
谁干的一看就知道。
三皇子发了一通火,让人把门客拖走,但也没放在心上。他还嘲讽越之恒这条父皇的狗,也算识时务,只敢杀管家、打门客,却不敢动自己。
他傍晚施施然去赴赵王世子的邀。
那美人确然有几分姿色,舞也跳得不错。
酒过三巡,赵王为他和美人关上门,三皇子准备好好享受的时候,却再次被人阴了。
他倒在美人的身上,旋即人事不省。醒来发现裤子被人扒了,身上剧痛,一群人围着他指指点点。
幸得他府卫赶到,才将这群没眼色的贱民赶走。
他气得在府中足足修养了两日没出门,昨晚终于有了点心情,打算让管家带个姬妾来伺候自己,却发现不论如何都起不来了。
三皇子长这么大,在姬妾惊愕的目光下,他第一次感受到不可置信、羞愤震惊,乃至惶恐害怕的心情。
他当即给了姬妾一巴掌:“滚。”
他本以为是前两日大街上的事给自己留下了阴影,可后面不管他怎么尝试,连药物都用上了,还是没反应。
一批批医修来了又走,没有一个人有办法,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原因。
三皇子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明明那处一点伤都没有,为什么就像是废了一样!
府中阴云密布,这样的丑事也没人敢往外说,都知道灵帝极其看重子嗣,如果三皇子真不行……那与废人无疑。
一整夜,来过医修几乎都把脑袋悬在了裤腰上,被关在了隔壁,不允许离开。
三皇子阴沉着脸,提剑出去。
他现在看谁都觉得像是在嘲笑他,管家不敢拦,趴在地上,知道这个暴戾又歹毒的皇子要去杀了那些知情的医修。
再找不到解决办法,他们这些仆从也没好下场。
管家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往院中缓步而来,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是先生!澈先生回来了!
澈先生一定有办法。
那人隐在斗篷下,笑道:“殿下这是要去哪,怎地发了这么大的火?”
三皇子现在看谁都像是杀父仇人:“滚开!”
澈先生好脾气地往旁边一让,嘴上却不怎么避讳地开口:“如果是为了前两日的事,殿下放心,王朝没人敢嘴碎。”
三皇子知道这门客有些本事,这些年也为自己解决了不少麻烦,但就算有本事,也就是个狗奴才。
敢挡他的路,就先杀这人!他抬起剑,朝澈先生刺了过去。
澈先生双指夹住剑锋,道:“殿下当真要杀我?澈一死,殿下的隐疾,可就彻底没办法了。”
三皇子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三皇子其他心腹见势,早就退下。
“是你给我下的药?”
澈先生摇头:“殿下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会害你。谁将殿下变成这样,殿下不是心里有人选么。”
三皇子咬牙:“越之恒。”
“不错。”
三皇子向前一步,没了跋扈,带上几分急切:“你说你有办法?如果你能治好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那帷帽里的人微微一笑:“越掌司伤了殿下的灵体,我自然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一物兴许有用。”
“殿下请看。”
他摊开手,手中是一个玉盒,盒内有两只翅膀半透的蝴蝶。一只似无暇白玉,一只如艳红枫叶。
“这是什么?”
“殿下可曾听过神阶灵物,意缠绵?”见三皇子皱眉,澈先生笑道,“没听说过不要紧,您只需想想,红色灵蝶给谁就好?”
“您可要想好了,这灵物一月一发作,”澈先生道,“今后,您便只能碰这一个人。”
三皇子接过那两枚丹药,犹疑不定。
一辈子只能碰一人,那必定要最好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想想那彻天府那疯狗,他又有些犹豫。
澈先生声音低缓,如蛊惑,又似鼓励:“他不敢杀了您,对吗?成事以后,殿下再将这事与灵帝陛下一说,灵帝会把她赐给您的。但若您怕了他,寻旁人也……”
三皇子现在最听不得这话,道:“好!我们如何做?就算湛云葳如今灵力被锁住,可她在越府,我的人进不去。”
“殿下收好白色灵蝶。”澈先生笑道,“不急,三日后,不就是花巳宴么。”
湛云葳消息有些滞后,她今日整理完一本账册,才从石斛口中听闻三皇子险些被醉汉捡走的事。
却都是两日前的事了。
石斛嘀咕道:“不知道谁那么大胆,敢这样对待三皇子。”
狠狠打了一顿不说,还这样羞辱他。
湛云葳:“……”
可那日越之恒读信时,明明没什么反应。
再后来,她为了带湛殊境他们离开,还给越大人下了药。
越之恒七支箭矢齐发,冷冷盯着她的时候,恐怕恨不得掐死她,怎么想越大人都不可能帮她出气的样子。
可她算算时间,三皇子出事的时候,越之恒确实出了一趟府。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少招惹越大人。最好能平静宁和待到自己离开那一天。收回心思,湛云葳嘱咐石斛将自己整理好的名册给二夫人送去。
提到这件事,石斛就眉开眼笑。
淬灵阁的帐归少夫人管以后,给他们每个人的月俸都提了三倍,算是弥补仆从们这些年的不易。
至于府上其他仆从,湛云葳是不管的。
用她的话说,拿了越之恒这么多钱,就算自己和越之恒立场不容,也知道将他的事做好。可那些仆从帮着糟践哑女,瞧不上越之恒,实在不配。
这群嘴碎的人,二夫人养得起那就养,养不起随他们去。
这两日开始,石斛走路都虎虎生风。
院子里每个人脸上都多了笑意,当初把他们推到越之恒院子里来的人,悔青了肠子。
至于二夫人和琴川族人怎么办,湛云葳今日一大早也问过越之恒。
越之恒用拇指触了触脸上的伤,淡声道:“自然还是我帮二婶养,毕竟都养了这么多年。”
他善良得让湛云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然而晚上,湛云葳听到消息。
越之恒把一众锦衣玉食的琴川族人都关了,送进了淬灵阁的炼器房看炉子,冶炼打铁。
每个人还根据湛云葳算好的帐,妥帖地标好了价,并着一大堆空白玉佩,送进了二夫人的院子。
有钱就赎走一个,没钱关淬灵阁地下打一辈子铁。
不发月俸,两年只有一套衣的那种。
二夫人如何对哑女,他就如何对琴川族人。本来这事到不了这一步,偏偏那一巴掌的算计,打掉了越之恒对琴川一族最后的耐心。
一夜之间,二房背上了天价欠债。
得知越之恒还送去了一堆玉牌,湛云葳只觉得他杀人诛心,这是要让二夫人制作涤魂玉牌还账?
湛云葳发现,越之恒虽然不懂大家族后宅的勾心斗角,但他实在懂怎么收拾人。
二夫人院子里,越怀乐巡夜回来,看见那一堆空白玉牌,气得发抖:“越之恒怎么可以这样对娘?”
最落魄的御灵师才制作玉牌卖钱,他把娘当什么了!
二夫人脸色苍白,见女儿要去越之恒院中理论,她拉住女儿:“怀乐,行了。”
“娘?”
二夫人神色冰冷,她以为自己这份恨意藏得很好。
这些年族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弟弟也死了,换回来的,是这两个来历不明的邪物。
她嫁给窝囊又蠢笨的二老爷,眼看琴川一点点败落。
无咎明明天资也不错,老爷子最后却将偌大的家业交给了那个阴郁冰冷的少年。
她冷眼看他学习礼仪,诗文,却又看越之恒分不清什么才是世家公子应有的东西。
越之恒永远也不会知道——
世家公子学鞭子、学剑时,不会挨先生那么重的打,也不会被罚在毒障气中跪着淋雨。
那少年从未用过最好的笔墨纸砚,简单的衣食便能满足,少时逢年过节,他和哑女吃到点剩下的年夜饭,就很高兴。
从来不曾有哪个中秋,他和哑女是坐在团圆桌上以主子的身份吃饭。
二夫人发现自己无人可怨。
这份嘲弄,是对越之恒,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无力的一生。
然而看着面前的越怀乐,她很难说,自己不后悔。
也有过后悔的。
她也有儿有女,如果她的孩子被那样对待,她会心痛得恨不得死去。
成王败寇,纵然这些年她开始收敛,可过往做下的孽,是她没法抹去的存在。
也因此,她害怕渐渐羽翼丰满的越之恒会报复回来,会屠杀她琴川一族。
人走过的路,没法回头,苦果也得自己尝。
那少年长大了,有了妻子,他不懂的东西,有人会懂。他失去的那些,也有人在替他找回。
“娘,你别吓我。”越怀乐抱着她的腰,“我、我去求大堂兄?我今后再也不买那些东西了,明日就通通卖掉。”
二夫人终于忍不住哽咽,她抱着女儿。
其实足够幸运了不是吗?她失去的确实良多,可得到的馈赠又何尝少了。
“不、不求他。是娘做错了。”二夫人说,“娘对不起你们。”
越怀乐其实也没法接受,原来这几年一直是大堂兄在养着自己全家的事实。
她想起自己当时理直气壮地和兄长一起骂越之恒,心里茫然又无措。
二夫人抱紧她,闭了闭眼:“是娘的错,也不曾教过你,今后你和无咎将他,当成长兄敬重。”
越之恒纵有千般不是,也有狠辣的心肠,但有一点,老爷子说得对。越家荣辱系于越之恒一人之身,他活着一日,在外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辱越家人。
上一代的恩怨已经抹不平。
惟愿那人不似自己,将怨牵扯到自己孩子身上。
湛云葳很快看见了二房的决定,二夫人遣散了府中嘴碎的下人,包括中饱私囊的管家。
她也确实拿起了玉牌,不曾来求越之恒。
湛云葳不由得敬佩她的心思和骨气。一个御灵师要撑起没落的门庭,这些年应该也十分不易。有些恩怨,实在是理不清也说不清。
明日就是花巳宴,她与二夫人作为御灵师,要去赴宴。
因着最初越之恒没想过,这场荒唐的婚事还能延续到现在,她在府里的衣裙也不多。
越之恒知道来不及给她做成衣,让霓裳阁送了许多罗裙过来,供她挑选。
越之恒回来的时候,她正在试罗裙。
玉色的长裙,露出纤长的肩颈。几个妆娘围着她,满眼惊艳。
“掌司大人你回来了?”
越之恒注意到她的称呼还是没变,似乎从那日看见自己用匕首抵住二老爷舌根开始,湛云葳就有了些改变。
他垂眸,冷淡道:“你选好了?”
湛云葳说:“要不你帮我看看?”
毕竟是拿了灵石为他争光,越大人满意最重要。
越之恒本来要去绘图,想说随便哪一条,湛云葳拎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那裙摆散开,像蹁跹起舞的蝶,因着腰肢掐得极细,让人几乎难以移开目光。
“这条怎么样?”
越之恒说:“换一条。”
下一条是天蚕碧纱,手臂若隐若现。配套的臂钏极美,花巳宴本就是争奇斗艳的场合,衣着比平素大胆许多。
越之恒眼神无波。
湛云葳只得又换了一条,这条好些,但肩膀敞开,胸口刺绣如盛开芙蓉,让人容易一眼就会往不合适的地方看,而湛小姐如今显然不是当初的十四岁。
“……”
湛云葳惊讶道:“还不行?”妆娘子明明说都不错。
越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对御灵师的不喜,已经发展到对她穿什么衣衫都不满意了吗?
越之恒冷淡道:“都不错,湛小姐自己决定。”
湛云葳最后选了那条素雪芙蓉百水裙。
这条裙子并非最艳丽的,但料子最轻软,在炎热的六月看上去像掌中掬起的一捧清水。
除了花巳宴的一整套装扮,旁的她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这一个多月来,她从来不曾往房里添置女子平时要用的首饰香膏。
尽管越之恒并未克扣她这些。
但湛云葳心里明白,就算在越府这段时日,难得安宁,可她到底不属于这里,她早晚得走,回到族人身边去。
到那时再与越大人相见,又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若对越之恒有所亏欠,对上他时,手就不会再稳。她怕自己有一日会对越大人下不去手,保持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就算相处还尚可,立场也绝不会动摇。
她什么也不留,越之恒自然注意到了。
他并不觉得湛云葳这份心思可笑,谁都清楚,他日两人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因此他也冷淡垂下眸,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
今日会有新的裁缝来给院子中的奴仆和哑女补上新衣。
湛云葳不太放心,准备去哑女的院子看看。
出门前,她想起一事:“掌司大人。”
“怎么。”
“你书房里那个启蒙玉简,可否让我带给越清落?”
湛云葳这几日一直在想,哑女被关了大半辈子,几乎没有踏出过越府,一个人如果到死都不敢、也不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惜的。
灵域看不上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可普通人明明也可以很强大。
凡人没有灵力,但偏偏是他们,开辟了三界最辽阔的土地,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越之恒问湛云葳:“你要让她习字?”
灵域等级森严,禁令繁多。
哑女这样的存在,在灵域中意味着天生残缺,灾星降世。就算出生没有被家族扼杀,也不会记在族谱上,更不许她像世家小姐一样读书习字。
越之恒少时给哑女偷偷看过自己的书籍,想要教她念书。
被先生发现,罚他在毒雾中跪了一夜。
那天回去以后,哑女不论如何也不肯再做出格的事。他若还要教她,哑女只会摇头落泪。
越之恒有时候觉得湛小姐很有趣,她看着性子绵软,却总在做一些违背灵域纲常之事。
比如修习所有御灵师避之不及的控灵术,又如当年唆使狼狈的自己学习诗文礼仪。
现如今,她还把主意打在了哑女身上。除了湛云葳,谁也不会惦记让哑女习字。
越之恒说:“阿姊不会愿意学的。”
有时候什么都不懂,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哑女懂了,明白他在做什么,担忧和痛苦也会接踵而至。
可什么样的人生,都该哑女自己选择。
越之恒并没有反对湛云葳的提议:“不过你可以试试劝她,有劳湛小姐,那玉简年岁太久,已经坏了,我让沉晔换一块新的给你。”
湛云葳也不是非要越之恒那一块,点了点头,带着新玉简去了哑女的院子。
裁缝在给哑女量身,她很是局促,红着脸推拒。
湛云葳一眼看出问题所在:“不是越府的银子,是掌司大人赚的灵石,你别怕。”
哑女犹疑地看着她,这两日就像做梦一样,房中不断添置新的摆设。还有可口新鲜的饭菜送来,以往偶尔才会有这么几日。
她隐约也感觉到,是越之恒在府中的时候。
可阿弟很忙,还常常受伤。他少时就吃了太多苦,哑女生怕自己这点小事让越之恒与越家决裂。
越家好不容易才认他。
她没有念过书,不曾去外面看过。也不知什么是权臣,什么是人人痛骂的奸佞。记忆中只有地宫和禁地数十年如一日的关押。
哑女的心里,她和越之恒还是依附着越家存在的。
湛云葳猜到几分她的心事,拉着她坐下:“你放心,掌司大人如今很厉害,不是越家在供养你们,是他在照拂越家。”
哑女渐渐放松了一些。
湛云葳告诉她:“你不必觉得亏欠,本来也没有把人圈禁在府中,却又不管死活的道理。你要好好的,掌司大人在外面当值才会放心,今后如果缺什么,你可以来前院找掌司大人,或者也可以和我说。”
哑女看着弟妹,笑盈盈地点头。
湛云葳又提起了念书玉简的事,然而这次哑女脸色变了,沉默摇头,不论如何也不应。
倒还真叫越之恒给说中了。
湛云葳只得试着道:“可是越掌司需要你今后帮他掌中馈,除了你,越府没几个人对他真心。”
——不是有你吗?
湛云葳顿了顿:“我和掌司大人不是真正的道侣,早晚会离开的。”
哑女虽然早就从越之恒口中听过一次,如今仍是觉得黯然。
——弟妹,你能不走吗?
湛云葳心想,那越大人得多糟心啊,他既不喜欢御灵师,也不想一辈子睡地上。
她最后还是留下了玉简,学不学只能看哑女自己的选择。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走向明显有了很大区别。
正如白蕊的出现,以及自己提前将湛殊境等人救了出去,如果她没猜错,不久后湛殊境和裴玉京就会回来救他们。
如果这次能成功,她就不会再回越府了。
第二日就是花巳宴,宫中举办花巳宴,民间则过花巳节。
一大早整个汾河郡焕然一新,四处扎了彩绸,连汾河之上,也多了许多精美的画舫。
越之恒以前只听说过这个节日,但他从学艺到后来为王朝办事,花巳节都与他没太大关系。
一大早宫中的玄乌鸾车来越府接湛云葳和二夫人。
而越之恒今日也要出门。
湛云葳注意到,越之恒久违地带上了办事的鬼面獠牙面具,那条诡谲冰冷的鞭子也被他系在了腰间。
她心里一沉,意识到想必又有人入邪,即将或已经变成邪祟。
——越之恒要去杀人。
每逢这种时候,彻天府所过之处,必定血流成河。
王宫的玄乌车很高,往往得由御灵师的道侣搀扶一把。湛云葳看着自己曳地的罗裙,在想该怎么往上爬。
身后一声冷淡的“得罪”,她腰上被人托举了一把,轻松放上了玄乌车。
那时候天光还未大亮,湛云葳低头看过去,只看见那带着獠牙面具的男子,把她带上玄乌车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青面鬼鹤。
彻天府卫分成两路,一路护送湛云葳和二夫人入宫,一路跟着越之恒去杀邪祟……或者百姓。
杀伐冰冷之气在空中无形弥散,甚至冲淡了今日花巳宴的氛围。
湛云葳注视越之恒的背影,除了腰间还残留着越大人掌心的温度,他又成了那个人人惧怕,杀人如麻的彻天府掌司。
青面鬼鹤离开,她收回视线。心中也明白,一旦踏出越府,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人瞬间会变得陌生。
与汾河郡晨时的杀伐不同,王宫此时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花巳宴只邀请御灵师,为了防止他们被冒犯,王宫这一日到处都是禁卫,不许灵修出入,违者严惩。
三皇子在自己少时住过的宫殿里徘徊,看了眼天色:“澈先生,你有把握吗?”
他昨夜冒险潜入以前住过的宫殿,若成了事,就算被父皇重罚,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可若不成,在这样的日子擅闯宫中,那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澈先生面庞隐在斗篷下,道:“殿下大可放心,今夜我会将湛小姐带进你的宫殿。”
澈先生沉吟。
今日彻天府卫进不了王宫,王城西郊外,又有一个村子被他的人催化,提前变成了邪祟。
彻天府的人杀邪祟都来不及,越之恒今日没法来宫中接人。
听澈先生话中的笃定,三皇子放下心来。
他们在宫殿之中,远远能听见御灵师们的笑声、与乐器声。
三皇子不由好奇:“澈先生安排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