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之女 by藤萝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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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湛云葳和东方澈打起来,越之恒已经来了。
他冷眼旁观,见那少女从容反杀东方澈,又眼睁睁见她为了保护山下百姓和越清落挡住灵丹爆炸。
可她并不知道,玄乌车中的越清落,已经咽气,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他们看着那少女艰难地爬起来,全身伤痕往玄乌车中走。
饶是曲揽月这些年自诩冷血,都带着几分不忍别开了目光,几乎不敢想像湛云葳看见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的尸体,会是什么样。
然而越之恒却看得下去。
他视线不曾移开,始终追随着她,器魂叫嚣着要下去,也被他冷漠地封印住。
从前他总说断,但曲揽月知道他舍不得,哪怕有一分活着的希望,他也盼着能走到那少女身旁。
这次他什么都没说过,但只要这个秘密一日存在他们心中,哑女之死,便是一道跨不过的沟壑。
湛云葳一定以为越之恒恨死了她。
良久,青面鬼鹤落下。
越之恒一步步走向那玄乌车,车上,少女抱着越清落,脸上全是泪水。
她抬眸,泪眼朦胧看向越之恒。
隔着漫天大雪,当初两人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么无望。
他扫了眼哑女临终留下的血字,冷道:“把她给我。”
他没有再说伤人之语,抱着哑女走向大雪中。
湛云葳注视着他抱着哑女走远,不远处就是青面鬼鹤和曲姑娘,她全身是伤,却咬牙追上去。
“越大人。”
越之恒感觉到衣襟被扯住,停下脚步,回眸看她。
他的神情比最初的陌生人还不如。
湛云葳并不是要强求这段刚有点苗头的情爱,而是在他怀里放下一个瓷瓶,哑声道:“……这是清落姐的残魂,我……抱歉。”
她知道,两人之间,再没可能了。
曲揽月远远看着,湛云葳看不见的地方,越之恒手背青筋几乎鼓起。
湛云葳的控灵术,竟然做到了控魂的地步,可她又是付出了多少,才在重伤下,保住了越清落的残魂。器魂在封印中,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越之恒垂着眼睑,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湛云葳松开他,往玄乌车走,她觉得冷,脑海混沌,几乎不知什么才是对错。
直到她倒在雪地中,越之恒也没看她一眼。
青面鬼鹤离开之际,曲揽月看见那驭着神剑的剑仙匆匆赶来,抱起了雪地中的少女。
而越之恒注视着脚下破落山河,良久,喉间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大雪压了枝头,青面鬼鹤在空中驻足了良久。
裴玉京带着湛云葳去治伤,人已经走远了,越之恒才带着曲揽月折了回去。
他神色比方才冷静多了,唇角的血迹擦干净,曲揽月起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对于谁来说,今日都是个糟糕的日子。
唯一的好消息是,湛云葳保全了哑女一丝残魂。长命菉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哑女也从绝无生还的可能,变成还有一线希望。
这控灵术每每总是给曲揽月带来诸多震撼,她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湛云葳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说实在的,她从前喜欢湛云葳,只是因为湛小姐长得好,是个可爱的御灵师小姐,而今喜欢她,却带了几分钦佩之意。
山下渐渐熄了烛火,百姓们在湛云葳的保护下,几乎没有受到侵扰。
曲揽月看一眼神色冷静下来的越之恒,说:“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对她,实在不行,你让我配合你出演一场戏,气走她都好。”
越之恒将自己的大氅盖在哑女身上:“你话本看多了。”
曲揽月心道,好吧,湛小姐不会信,还会坐实他俩有鬼。
“可是你真觉得,让湛小姐以为自己害了你阿姊,是个好主意?”
“馊主意。”越之恒看了她一眼,“让你选,你选跟我一起死?”
开什么玩笑,曲揽月当然要活。
天底下男子多的是,待到海晏河清,总有下一个值得的人,区区愧疚又算什么。
她也宁愿自己没淌这趟浑水,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就让那些能人去拯救这破败的灵域。可是她知道了,便无法说服自己为了活下去而退却。
人总要走许多不得已的路。
越之恒漠然地看着她,仿佛看穿她的答案。
曲揽月说:“可是对于湛小姐来说,仙门培养出来的性子,这样的痛苦也不浅。”
越之恒沉默良久,说:“不会。”
曲揽月一开始没明白。
这时候底下玄乌车旁围了几个蓬莱山的弟子,检查是否有遗落的东西,他们将哑女放在玄乌车上的包裹拿走了。
越之恒这才收回视线,驱使着青面鬼鹤离开。
曲揽月若有所思,那包袱里有什么?越之恒竟然特地折返一次,确保裴玉京的人拿走。
她本就聪慧,看了眼没了气息的哑女:“越清落给她留了信?”
曲揽月终于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才是真正的机关算尽。
越之恒低眸看了眼手中的残魂,慢慢收紧手指。
昨夜,风雪最大的时候,哑女替湛云葳掖上被子。
她发了许久的呆,最后还是在窗前写下一封解释的信。
她要告诉湛云葳,离开是自己的选择,她早就知道后果。以己度人,她不愿让湛云葳背负这样的事。
可写完,却怕害了湛云葳,也怕耽误阿弟的计划。
笔上的墨汁都快结冰,她也不知该不该放进包袱里,这是她第一次写信,亦不会封存信封。
直到窗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递给她封泥。
哑女愕然抬眸,越之恒说:“没事。”
哑女知道阿恒可靠,他既然说了没事,那便有解决的法子。她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将信用封泥笨拙封好。
天亮以后就要离开,除了期待外面的世界,她亦对越之恒十分不舍。
越之恒等在树下,等她出去和他告别。
她收好了信,走到大树下,时隔多年,记忆里地宫中幼小却如荆棘顽强的阿弟,如今比她高太多。
这一生两人颠沛流离,大多时候,都是越之恒在保护她。
他比她有主意,成熟又果敢,于黑暗中开拓出一条又一条的路。
她最后一次于风雪中轻轻抱了抱他,像幼时两个险些被冻死的孩子。
——阿恒,承蒙你照顾一生。
越之恒将哑女的身体安置好,又将瓷瓶给了越老爷子,这才和曲揽月赶往渡厄城。
事关重大,耽搁不得。
曲揽月见他已经平复好了情绪,哑女的死,湛云葳的离开,都无法阻挡即将要踏上的路。
她亦明白过来越大人的决定。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湛小姐愧疚,越之恒比谁都了解哑女的纯善,也知道哑女会写信,他没阻止。
等到湛小姐醒来,看见信就明白哑女的死和她无关。湛云葳昨日伤重,等她缓过来,也能很快想通,她已经保护好了百姓和越清落。
还满足了哑女最后的心愿。
之后只要越之恒态度坚决,在湛云葳眼中,这王朝鹰犬“愚蠢、眼瞎、不明真相、不信她的话”,将哑女之死归结于她,替王朝卖命,再不会回头。
曲揽月第一次见这样不遗余力抹黑自己的。
想想也是,她要是湛云葳,亦会放弃。费这个心给一个不信任自己的男子讲道理,不若回仙门过自己的日子。
她听说长玡山的男子也好看。
念及此,曲揽月也算知道越之恒昨日情绪波动为何会那么大。
同一日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其中一个还得眼睁睁看她被人带走。
明明一颗心七零八落,却得强忍着。
曲揽月说:“你就不怕裴玉京不将信给她?”
越之恒神色淡漠:“不会。”
仙门的人,正人君子多了,就算他看不上裴玉京的优柔寡断,裴玉京还不至于能眼睁睁看着湛云葳痛苦。
曲揽月说:“百杀菉我们是一定要抢的,下次见湛云葳,你要是下不了手怎么办。”
她本以为越之恒会反驳,没想到他眸色冷静,递给她一沓符纸。
曲揽月自然认得,这是王朝最出名符修绘制的“戮生符”。
越之恒淡声道:“不对劲就贴。”
每一张只管半个时辰,办事却够了,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
据说贴了戮生符,血亲在面前都不会手软。为了以防万一,底下还压着一半解除的符咒。
曲揽月也不自讨没趣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式,不若一粒遗忘的丹药。
有爱与记忆在,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好东西,她收起来,感情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今后大战前,她也给自己来一张,免得牵挂逐星,免得自己畏怯。
越之恒抬眸,面前天幕越来越浑浊,渡厄城的结界就在眼前。
湛云葳醒来的时候,灵域冰雪已经消融,室内温暖,云舟正在行走。
不知已经过去几日了,丹田的疼痛轻了许多,外面的天幕偏向灰色。
是在去渡厄城的路上。
裴玉京商议完怎么混进入渡厄城,一推开门,就看见她盯着窗外。
他脚步顿了顿,湛云葳抱着膝盖在发呆。
裴玉京赶来时,就大概猜到了发生何事,不免担心她的状态。
湛云葳看上去确然难过。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裴玉京本想劝慰她,她却率先开口:“裴师兄,你可知道叶师兄怎么样了?”
裴玉京说:“我们赶到的时候,叶浮青师弟已经出了事有半月,好在魂魄尚在,我封印好送回长玡山了。”
至于怎么救,两人心里都清楚,想要叶浮青活过来,恐怕得借到越家的长命菉。不过当下越之恒与她反目,恐怕不会再借给她。
但魂魄尚存,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多谢你。”
裴玉京宽慰道:“我在他的竹屋,看见你前几日给他写的信,当时收信的人,已经是东方澈。”
说来也巧,东方澈自然不可能预料到湛云葳向叶浮青借人偶。想来是这半年来,他受够了躲躲藏藏,想要一个正式的身份,才盯上了拥有许多人偶、修为又不算高的叶浮青,没想到阴差阳错收到了湛云葳的信。
裴玉京等人去寻叶浮青,原本也是想借一些人偶,方便在渡厄城行事。看到屋里那封信,知道出事了,才连忙去找湛云葳。
湛云葳轻轻点了点头,心里仍旧闷闷的。
她醒来这么久,其实亦想通哑女早就没了气息,并非是东方澈杀的。
可不合理之处太多,湛云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对了。”裴玉京拿出一封信,“在玄乌车上找到的,说是给你。”
他自然不会看给湛云葳的信,虽然担心信中的内容令她更伤心,却也不至于瞒着她。
湛云葳看见了熟悉的字迹,她没想到哑女给自己留了信。
信封上是一个写得十分端正的“葳”字,湛云葳有几分酸涩。
她拆开信,里面的字迹明显就歪歪扭扭得多了,像个刚学写字的孩童。
“云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千万别难过,每个人都好像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有要去做的事,我却一直没有。起初是地宫和禁地困住了我,后来已经渐渐畏怯外面的世界。”
“你的到来,对于我来说,是人生莫大的惊喜。第一次有了愿意听我说话的朋友,给我做了漂亮的衣裳,教我绣辟邪的香囊,还鼓励我念书认字。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这样活着,我从未这样快乐。这些快乐,都是你带给我的。”
“我的离开和你无关,我早就知道后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邪祟之子本就会早夭,我身上也有王朝的魂契,可明知如此,我还是恳请你带我看看大好山川,让我自由地为自己活一日。”
“我不后悔,家养的牲畜才会一辈子被关在院子里不见天日,只有离开禁锢我的地方,走在阳光下,我才算个真正活过一遭的人。”
“云葳,谢谢你实现我的心愿,山高水长,愿你安好无虞,也早日实现自己的心愿,回到长玡山故土。”
裴玉京见她边看边掉眼泪。
最后几乎打湿半边信纸,事实上,裴玉京鲜少见她这样哭,她历来比所有御灵师都坚强。
好在情绪也渐渐好了起来,她擦干眼泪,眼中痛苦亦随之消失,只剩下故人不再的伤怀。
裴玉京原本要伸出去的手,默默缩回了袖中。她早已不若当年那般需要他。
天幕越来越灰,湛云葳知道渡厄城快到了。
当即拿回百杀菉才是大事。
她收敛好情绪,问裴玉京有何打算。
眼看就要抵达边境结界的地界,裴玉京神色也凝重不少:“渡厄城不似任何一个秘境,城中全是邪祟。人越多目标越大,我打算只身前往。”
这次连师兄们要跟去,都被裴玉京阻止了。
据他所知,除了仙盟的人和王朝的越之恒,不少散修也进入了渡厄城之中。
得到消息的,人人都想拿到传说中的百杀菉。
“云葳,你作何打算?”
如果是从前,裴玉京定会规劝她随大家先回去,可如今不同。两人婚约不再,湛云葳就是长玡山的少主,裴玉京自然没有立场去干预她的决定。
上次在桃源村,湛云葳亦证明过她不逊色于任何灵修。
湛云葳说:“我同你一起去。”
“好。”
做下这个决定第二日,他们就弃了云舟,御剑而行,抵达了结界处。
两人吃下改颜丹,趁天还没亮,混进了一队准备偷渡进入渡厄城的百姓之中。
湛云葳一抬眼,发现这些百姓大多面黄肌瘦,眼睛无神,身上已经被邪气浸染。
这些百姓自然不是去渡厄城找百杀菉的,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灵石矿,挖一些上好的灵石出来,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灵域灵气稀薄,渡厄城不靠灵气修炼,却处处是灵石矿。
带领他们进去的人不耐地推了一把缀在最后的女子:“走快些,掉了队在里面被发现,谁也救不了你们。”
那女子刚生产没多久,若非为了女儿,不会来做这样要命的事。
眼看她要摔倒,手臂被人扶住,女子仓皇抬眸:“多谢姑娘。”
湛云葳说:“走稳些。”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进去的百姓,有五六十人,能活着出来的顶多一两人,但只要带出了上等的灵石,就有机会改变家人的生活。
来渡厄城“碰碰运气”,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已经活不下去的。
每年死在里面的人堆积如山,已经不计其数,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
离那道缝隙越近,人群越是沉默恐惧,领头人是不进去的,他沉着嗓音说:“都打起精神,三日后黄昏,此处还会打开,要是能找到灵矿,从此要什么有什么。”
顿了顿,他说:“若运气再好点,像从前某些人一样,带回邪祟之子,一跃祖孙三代的吃喝都不愁。”
有人嘀咕:“听闻邪祟之子都是短命鬼,大多活不过十八岁,多少年过去了,恐怕都死绝了。”
那人神秘一笑:“这可未必。”
湛云葳抬眸。
连裴玉京也皱了皱眉,他自然不知道越之恒和越清落的身份,但他少时和湛云葳一同见过那邪祟之子。
百姓可怜,却也有人更可怜。而且这领头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些年他还见过新的邪祟之子?
天上一轮血月高高悬挂,船上陆续有人下来。
港口有好几个邪祟执着兵器在检查下船的人,湛云葳和裴玉京对视一眼,两人面色如常走过去,那几个全凭气息辨认,见他们身上没有灵修的气息,摆摆手就放了过去。
眼前是一块被邪气裹着的石碑,进入石碑之后,才算正式入城了。
裴玉京递给湛云葳一个牵魂铃:“以防万一。”
湛云葳收下,两人这才入城。
严格说来,两人都是第一次进渡厄城,湛云葳稍微好一些,她先前在越之恒记忆里见过些许渡厄城的景象。
但那也只限于见欢楼与暗河,而非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邪祟!
大街之上,修为高的邪祟在吞吃修为低的,四处都是断臂残肢和紫色的血。
她和裴玉京刚来,就被暗地里许多森然的目光盯上。
难怪检查宽松,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渡厄城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没有几个灵修想不通擅闯。
湛云葳压低声音:“裴师兄,去人少的地方。”
裴玉京颔首,当即拐入巷子中,湛云葳闭上眼,觉察到身后跟上来打算吃了他们的邪祟,灵力悄无声息放出,没一会儿,身后没了动静。
裴玉京徒手掰开门栓,让湛云葳进去。
低等邪祟喜好杀戮,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识,宅子里空空荡荡,反而安全。
要找百杀菉,湛云葳知道裴玉京不可能完全没准备,然而让她看见裴玉京拿出地图,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渡厄城的地图?”
裴玉京应了,坦白道:“师尊给我的。”
湛云葳有几分诧异,没想到裴玉京就这样说出来了,她干巴巴道:“哦。”
蓬莱尊者是当年进入禁地的四个人之一,最后带走神剑,理当是蓬莱的秘密。她也不好继续追问人家蓬莱的私事,只好去看那地图。
裴玉京抬眸看了她一眼,湛云葳蹲在角落,十分有边界感的模样。
他弯了弯唇。
其实她少时也这样,其他少女偷看剑修练剑,她从来不去。
裴玉京在剑阁从未见过她的身影。
后来他机缘巧合得知她会去小镜湖边悄悄练习控制灵鱼。有一日他受了内伤,需要冷泉浸泡,学宫里的师尊给他安排了疗伤的地方,他却莫名去了小镜湖。
那一晚月色很美,他坐在瀑布之下,水打湿身上的白衣,几乎能看见身上的肌理。
裴玉京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感受到她的视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耳根慢慢红了。
旋即那少女跑得比兔子还快,丢下一句抱歉,就跑得再没人影。
裴玉京坐在溪水里,沉默不语。
他……很难看吗?
他知道不是的,水中倒映出一张天人般俊朗的脸,剑修体态匀称,怎么都算赏心悦目。
他烦躁地拨乱水影,从水里站起来,眉眼染上几分郁郁之色。可是很快,他就缓和了情绪。
少时母亲和师尊就不许他这样。
他们总说:“你生来剑骨,是蓬莱的希望。不知多少人看着你,你千万不能行差踏错,要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在外光风霁月,对内谦和有礼,这才是我蓬莱将来的少主。”
不许烦躁、生气,不得有杂念,心要虔诚。
可世间哪有如佛子一般完美之人。
裴玉京却不得不披上一副圣人的皮囊,但皮囊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这样完美。
至少小镜湖里,只有天与地知道,他多少存了点勾引的坏心。
但湛云葳不知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自湛云葳将命玉取回去,裴玉京常常反覆做梦,有时候梦到他没有听信母亲的话,提剑去了王朝,阻止了那场大婚。
有时候梦到地灵坍塌那一刻,他满目邪戾,斩断了明绣的手。
师兄弟们惊骇地看着他,他也觉得自己陌生。可裴玉京知道,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有自己的喜怒,选择,不再是被人胁迫着往前走的圣人。
凭什么就要他步步规矩,大公无私。
醒来,却每每看见封存在识海中的神剑,它那般亮,仍旧没有染上黑气,仿佛百姓们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
他坐在山岗上,看着人间花败,到冬日来临。
灵鸟报信,回来的只剩湛殊镜一个人,裴玉京就猜到了湛云葳去了哪里。
他抚着神剑,不知道该不该盼她成功,说服那人皈来仙门。
就像湛云葳说的,他仍是她的师兄,永远愿她幸福。
越之恒就算有千万般不好,可越之恒不像自己,危险来临时,他会义无反顾、以身做她盔甲。
裴玉京唯独没有想到哑女会死。
裴玉京忍不住看了眼湛云葳,想到那王朝鹰犬也靠不住,连信任都没有,就将此怪罪于湛云葳,他神色冷了冷。
湛云葳却不知他想什么,而是在分析眼前的地图。
地图并不算很详细,但大致的方位还算清楚,甚至禁地和几个魑王府邸的位置都标了出来。
她指尖绕开禁地,点了点那个最大的魑王府邸:“师兄,我们去这里。”
虽说不能笃定,但此处八九不离十。
她前世曾与越之恒有过一番谈话。
两人当道侣时,话不投机半句多,百杀菉一事,她却特地找过越之恒一次。
如今想来,越大人当时的阴翳脸色,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毕竟湛云葳那时候找越之恒,自然不可能是关心越之恒死活,她只在意三件事,那神秘宝物是什么,被谁拿到了,她的同门可有伤亡。
她忍着越之恒难看的脸色和冷嘲的语调,硬是问出了很多消息。
知道他们曾在魑王府邸有过一战,也见到了传闻中的秘宝。
虽然不知道越之恒口中的魑王具体是哪一个,但其实很好推测。
她对裴玉京道:“你也见到了渡厄城的情况,大邪祟四处吃小邪祟,百杀菉这样的东西,在小邪祟那里不可能保得住。渡厄城中风声这样严,百杀菉必定在某个魑王手中。”
本来该在渡厄城城主手中,可城主据说已经快千年不露面了。
裴玉京没多言,以行动表示认可,他收起地图:“去魑王府。”
两人刚要推开门,外面却有异样,湛云葳透过门外一看。
一行十六人,俱都戴着白色面具,脚不着地,体态木然,竟然是“见欢楼”的人。
她曾经在越之恒蜃境中扮演文循,对见欢楼侍从的装扮很是印象深刻。
裴玉京的视线落在他们抬着的大箱子上。
湛云葳感受了一下,道:“是个御灵师。”
两人不由想起进来渡厄城前,那领头人的神秘一笑,他说,渡厄城中未必没有邪祟之子了。
此刻湛云葳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冷怒到极致,心中涌起几分作呕之意。
驻守边境的王朝臣子,往往可以捞的油水很少,边境穷困,百姓麻木,却并非完全找不出御灵师。
想到那些姑娘是被谁送进来的,用来交换了多少昂贵灵石和天材地宝,这些年又被迫生下多少个孩子,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裴玉京看了会儿那箱子:“泱泱,你的控灵术,能控制住这些邪祟吗?”
湛云葳愣了愣,这倒没有试过。
但试试也无妨。
片刻后,她成功取代了那姑娘,躺在箱子里,而裴玉京将那个姑娘救出来,暂且收容进法器中,自己代替了其中一个侍从,戴上白面具。
湛云葳回忆着那姑娘的脸,口中便嚼改颜丹,边捏脸。
越捏她越觉得这张脸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而周围时间仿佛被停滞的见欢楼侍从,这时候也仿佛恢复了神智的傀儡,开始往前走动。
侍从不由心想,奇怪,明明走得好好的,怎么好似睡着了片刻一般。
有人开口:“禄存王会接受楼主这份献礼吗?他和其他的魑王好像不同,不喜欢灵域的御灵师。”
另一人说:“这个不同,楼主说,他会接受的。”
冷风拂过,很快,一行人消失在原地。
魑王府灯火通明,不同于外面的厮杀和杂乱,此处的人呼吸都得显得小心翼翼。
门徒来回走动,安置座椅,摆放器具,还有不少人在府中巡逻。
有门徒起了贪心,多摸了两把其余魑王进攻的东西,背后狠狠挨了一杖。
那门徒回头,连忙求饶:“鬼灯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
鬼灯声音阴恻恻的,十分低哑诡谲:“当心你这身皮。”
他半边脸毁了,显得难看又阴森,身形高大,所过之处,人人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在禄存魑王府上,鬼灯就是除了魑王独一无二的存在。
今日是给魑王上贡的日子,不少权势不够大的魑王,会亲自前来。
随着贺礼被一箱箱抬进府邸,前院也渐渐热闹起来。
鬼灯如游魂,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每一处。
不多时,他已经眼也不眨,绞死了好几个心怀异心之人。
邪祟紫色的血铺了满地,鬼灯命人清洗干净。
角落干活的一个女门徒,见他这幅冷血的模样,忍不住朝他眨了眨眼。
鬼灯却没理她,还在府中巡视。
大门打开,门外的人拉长了声音:“见欢楼楼主上供。”
那箱子被抬进来,随之而来的是见欢楼的一群侍从。
不必鬼灯上前招呼,府里的门徒连忙给这群见欢楼的人看座。
但由于他们地位不算高,离主座也很远。
府中已经来了几个魑王,门徒在小心翼翼侍奉。裴玉京一抬头,就看见那魑王随手扯了一个门徒的胳膊来吃。
门徒面色如常,胳膊还流着血,却笑着奉承。
裴玉京收回目光,这时候一席墨青色衣摆,也出现在了面前。
鬼灯森然垂眸,在打量裴玉京。
裴玉京心里一跳,莫名感觉到危机感,但他很快沉下心,与那人对视。
好在鬼灯只看了他一眼,就毫无异样地离开,巡视其他地方去了。
裴玉京盯着那人,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来。
这唤作“鬼灯”的邪祟似乎也快修炼成魑王了,修为不低,在府里格外猖狂。
人越来越多,却没有见到渡厄城最大的魑王影子。
裴玉京再一看,装着湛云葳的箱子,原本被扔在外面,身旁的侍从,却上前给门徒讨好地耳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