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之女 by藤萝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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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云葳和老爷子一行人一齐在望月池前等他。
“想清楚了?”
越之恒说:“嗯,你要我做什么。”
越老爷子说:“纳化这朵冰莲,跳进这池子中去,在里面待够二十七日,其间经历噬心换骨之痛,若你能活着出来,自此上越家族谱,我会为你请先生,给你越家子弟的待遇,将来你也会是越家的家主。”
越之恒抱着双臂,靠在一旁的树上,眼里还带着年少独有的桀骜。
“就这样吗。”
越老爷子说:“还会帮你救你阿姊,明年仙门上学宫拜访,也带你去,你上次见到的人,就在那里。”
越老爷子倒也不诓他,补充道:“冰莲入体,寿命折损,你考量清楚。”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拿过他手中的冰莲,解开腰带,脱去衣裳,往池子里走。
湛云葳没想到他这样果决,猝不及防看见他脱衣,她碍于礼节,移开了视线。
好半晌,待听到望月池的闷哼声,她才看向越之恒。
月光铺满池子,她不知道那水是什么做的,仿佛在腐蚀越之恒的皮肉。
冰莲悬于空中,其后没入他的体内。
池水没过越之恒的肩膀,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偏偏他一声不吭。
这是最快的洗髓和纳化冰莲的方式。
湛云葳顾不上他没穿衣裳的窘迫,涉水跑到他面前。
“你还好吗越大人?”
越之恒自然听不见。
他紧紧闭着眼,唇几乎被咬出了血,空气中渐渐弥散出冰莲的香气。湛云葳伸手去触碰他,却触了个空。
她终于知道越之恒一身冰莲香从何而来。
纳化冰莲以后,越之恒的体质和根骨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其后修行短短几年时间,便是世间一流高手。
然而这个中痛苦,却无人能体会。
一片落叶落到池水之中,顷刻化作飞灰,而他得在里面熬上二十七日。
池中偶有鲜红之色涌出,是冰莲在吞噬融入他的血肉。
渐渐的,他身上开始浮现莲花纹路,这便是后来的悯生莲纹。
纳化的过程极其漫长,越老爷子并没有一直守着他。当眼前的影子模糊,湛云葳知道,又是命书翻页的时候了。
她望着越之恒的眉眼,忍不住想:每一次见你,似乎你都在经历命运的苦难。
越大人,望下次再见,你能得偿所愿。
人的一生,不能总是苦涩啊。
命书的声音响在耳侧,湛云葳知道,这是命书将要阖上的讯号,所窥天命不能过多。
然而她却想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一年之后,越大人是不是真的来过学宫,为何她毫无印象。
她对命书翻页的规律已经隐约有些许了解,闭上眼,将自己带入书页之中,控制着时间流速。
眼前越老爷子替越大人请教习先生,他在雨中练习鞭子、学着炼器的画面,仿佛走马观花而过。
视线再次清晰定格时,已经来到了一年后。
湛云葳低眸,发现身边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越老爷子。
旁边停靠着一艘云舟,越老爷子准备出行,他要去学宫拜访旧友,交代接下来要做的事。
这是一个清晨,阳光照在云舟之上,没过多久一个腰间别着鞭子的少年走了出来。
正是越之恒。
不过如今的越之恒,已经不是望月池畔,那个困在后山的小邪祟。
一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不少,她几乎得略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脸部轮廓更加成熟了些,冷峻的半张脸上,仍旧有若隐若现的莲纹。
越老爷子道:“出发罢。”
他们去的,果然是学宫的方向。
抵达学宫前,越之恒垂眸,拿出一个黑色的面罩,系在后脑之上,遮盖住了脸上的莲纹,只露出一双淡墨色的眼睛。
越老爷子知道,这与自卑无关,而是越之恒已经明白将来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莲纹之事,越少人知道,便多一分胜算。
如今教习先生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越之恒。再过几年,越之恒就会接管越家,“投效”王朝。自此他得积攒阴兵,以冰莲之血,饲养这股能消灭灵帝的力量。
年少时那惊鸿一瞥,只能埋藏在记忆中。不管是身份还是命数,两人完全不可能有交集。
越之恒远比他想像的成长得快。
一年前,木屋前的少年,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目光。如今……老爷子心道,就算再见湛家那女娃娃,他的目光恐怕也能克制得跟看路边的花草没两样。
湛云葳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变化,她支着下巴,心里觉得好可惜。
她原本还指望能见一见少时的越大人心动不已的模样呢,没想过命书翻过的须臾,她就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想法。
她甚至觉得,越之恒说不准此刻就已经把去年那点心思舍弃了。
毕竟九年后在三皇子府邸重逢,他对她那般冷漠。谁能想到少时还有这段过往?
然而很快,随着云舟行驶,一股期待欢喜之意,代替了湛云葳对越之恒心性过快成长的遗憾。
这条去学宫的路,湛云葳曾千百次走过,但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旁人的视角,回到少时学艺的学宫。
而今春日,两畔无数花朵盛开,争奇斗艳。
越之恒接过老仆的活,推着越老爷子上山。
路上遇到许多年轻鲜活的学子,他们身着学宫青色的服饰,见越家一行的打扮,知道老爷子辈分不菲,纷纷行礼。
越老爷子看看别家阳光明媚的少年,再看看身后心思莫测的越之恒。
他说:“回去没了莲纹以后,你也去上两年家学。”
越之恒脚步顿了顿,道:“没必要。”
许多东西他都已经会了。
越老爷子说:“人心、相处之道,是那几个先生没法切身教你的东西,去家学看看,总能学到些新东西。”
这回越之恒没反对。
一路上,湛云葳看见了许多师兄师姐,他们后来大多战死在了与王朝的战役中。
尽管这只是命书中记载的过去,在湛云葳看来,却美好得像场梦。
当时只道是寻常。
越老爷子今日打算见学宫宫主,最后一次与故人叙旧。
老爷子看越之恒一眼,说:“行了,不用再跟着我,你自己去学宫中走走罢。”
尽管当初的承诺放在今日看,已经变了味。越之恒这样的性子,既然知道没希望,一开始就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老爷子知道他有分寸,索性赶走了他。
就算不惦记得不到的白月光了,也别在这杵着,耽误他们老头子谈心。否则一回头看见一双冷淡又看透一切的眼睛,会令他们老脸发臊。
他爱去哪儿待着去哪儿待着。
越之恒便推门出去了。
因着老爷子就在学宫,湛云葳便能在学宫四处走。湛云葳跟在越之恒身后,此时恰是春日,学宫中的花开得很美,落英缤纷,四处都有闹腾的学子。
剑修们在桃林练剑,符修在晒自己宝贝的朱砂。
尽管知道越之恒听不见,湛云葳还是一路给他讲学宫中的趣事,他走到哪里,湛云葳就给他介绍哪里。
然而十七岁的越大人,似乎已经有了后来的冷漠性子。
他没有和任何人攀谈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找她,甚至远离了御灵师的院子。越之恒在僻静的地方盘腿坐下,阖眼修行,等着越老爷子叙旧完一同回府。
湛云葳抬眸一看,发现他已经来了九思涧。
九思涧是学宫中犯错弟子被关押受罚的地方,她坐在他身侧:“怪不得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呢。”
原来当年的越之恒,根本没和她有交集。
湛云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书中的时间不多了,老爷子指不定会彻夜长谈。
等天明,太阳一出来,她就得离开命书之中。
看不见少时这场重逢,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然而湛云葳没想到命运这么会开玩笑。
片刻后,当她看见那个身着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跄走到九思涧下,小心翼翼清洗伤口时,脸色险些绷不住。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是哪一日!
这一年她十五岁,为了帮封兰因师兄解围,澄清他盗窃的罪名,得罪了太虚门公子等一众御灵师。
没多久,有人用影珠记录下来她偷学控灵术,上报至学宫,她被罚了二十下杖刑。
控灵术本就是当世的禁术,长玡山主亲自登门为女儿道歉,承诺会好好教导自家小御灵师。
师尊最后叹了口气,让湛云葳封了术法,在九思涧下自省了一夜。
九思涧下,入夜会极冷,对御灵师来说,也是比较严厉的惩罚了。湛云葳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去九思涧关押的御灵师。
记忆一旦开闸,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云葳也想不到,当年她在九思涧下受罚,越之恒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边的越之恒。
越大人还带着遮掩莲纹的玄色面罩,也没有避嫌的意思,就沉默地看着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泪处理身上的伤。
他视线陌生,无波无澜。
若非湛云葳从命书一路看到现在,几乎真的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底下另一个少年出现,给少女带了药和糕点,还啼笑皆非地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反应。
她确定,哪怕下半张脸看不见,她都从越大人眼中看出几分浅浅的嘲讽。
她尴尬得用手指缠绕自己衣裙上的系带,知道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让越大人快离开别看了。可是命书中,她只是个看客,只能破罐子破摔,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和越大人一起看。
湛云葳记得,十五岁的自己,并不如后来坚强。
受罚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让长玡山主亲自给师尊道歉,害得别人在背后指点爹爹教女不严,令她委屈又伤心,她亦不能理解为何天下人要御灵师做笼中之鸟,剪断他们的羽翼。
师姐妹的疏远,看异类的目光,十五岁的自己原本还能忍住眼泪。
可是人年少时就是这样,没有人关怀还好,能默默忍住。一旦有人关心,委屈和难过便一发不可收拾,裴玉京给她擦完了泪,低声道:“没事,师兄在九思涧陪着你。”
明月隐去,九思涧下越来越冷。
湛云葳受了伤,半昏迷过去,很快冷得发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处动用灵力,便脱下外袍,裹住湛云葳。
九思涧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怀里,总算没那么冷,安稳了不少。
而湛云葳已经无力去看身边越之恒的脸色。
她就不该在命书中多留这一时半会儿的,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一年前,她见过身边少年多么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这场景,对当年的越之恒来说,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山涧上风很大,越之恒如今的修为便很不错,几乎没人发现他。
他似乎也觉无趣,没那个癖好看人亲昵,眼不见心不烦,很快阖上眼,不再看九思涧中的人。
直到一只灵鸟飞来,蓬莱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发现他帮湛云葳躲避刑罚,她只会在九思涧中被罚更久,他不得不立刻离开,封印住那只那暴露他位置的灵鸟。
湛云葳坐在山涧上,看着裴玉京离开了。
可是……她咽了咽,记忆里,这一夜并不算难熬,她一度以为天明后,裴师兄才离去的。
那么,谁最后帮了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她眨了眨眼,看向越之恒。
他沉默着,垂眸看着九思涧中,蜷缩在古树下的少女。
将他冷硬的心肠撬出一丝柔情来
九思涧是学宫创设来惩罚灵修的地方,每一缕寒风都往人骨子里钻。
御灵师天生神识强大,却灵体薄弱。
湛云葳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越之恒有要帮她的意思。
越之恒很快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湛云葳。他稳稳当当坐在九思涧上,下面的少女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他双手掐诀,开始领悟起了器魂。
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湛云葳看看九思涧下的自己,又看看老僧入定般的越之恒,发现自己又猜错了。
命书翻得过快,她缺席了他改变最大的一年,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心意。
她不知道越之恒是几乎快把她忘光了,还是已经不感兴趣,随着成长和阅历,人的喜好也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就如段师姐,她每年可以喜欢五位剑修师兄,个个类型不重样。
如今看来,少时初见,对越之恒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虽然他还没有后来成熟稳重,却已经和后来性子相仿,那便是不做多余的事。
见过越之恒是如何长大的,湛云葳便忍不住想,想必在越大人看来,九思涧受罚,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的确没猜错,这些年越之恒冷过,饿过,数次命悬一线,总归九思涧下的少女没什么生命危险。
冷眼看裴玉京照顾湛云葳以后,他脑子更清醒。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剑仙师兄器宇不凡,根骨奇佳,身世也很好,而越之恒将来要走的路,人人不对他拔剑就已经算是和睦。
注定将来要翻脸,今日便不该有所羁绊。他惦记什么都比惦记注定是别人道侣的人来得好。
云层遮盖住了月亮,山涧中漆黑一片。远处却骤然传来了鹰隼扑扇翅膀的声音,湛云葳猛地站起来,越之恒也抬起了眸。
远处那鹰隼是朝着湛云葳去的。
湛云葳知道太虚门心性不正,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这鹰隼湛云葳认识,是太虚门掌门养的灵宠,平日里跟随太虚掌门作战,撕碎过不少邪祟。
她很快就明白太虚山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恐怕不止是她帮了封兰因,拂了太虚山公子的面子。事实上,长玡山和太虚门的矛盾存在多年,长玡山山主和
太虚门掌门同样是符修,名声却一个天一个地。
以至于不说百姓的敬重,就连其他仙门采购符纸,生意往来,常常也会略过太虚门,首选长玡山。
世家若有符修弟子,也会首先属意送至长玡山。
太虚门日益没落,新仇旧恨堆起来,太虚山公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知道湛云葳此时受了伤,他竟然歹毒到夜半放鹰隼。
若真出了事,追查到他身上,他也可以推脱是灵宠乃牲畜,管控不严。而长玡山主爱女如命,往后恐怕会一蹶不振。
很快那鹰隼就到了古树下,湛云葳看得真切,那鹰隼并非想要她的命,而是想要抓伤她,太虚门也当不起害死湛云葳的名号,怕长玡山主真的不管不顾与他们同归于尽。
但鹰爪上的冷锐紫光一闪而过,明显就沾着邪祟的血,对于毫无防备的御灵师来说,这便等同雪上加霜的毒药。
今晚昏迷的少女明显没有意识排除毒素,若真让毒素在体内扩散一夜,往后她的修为再难精进。
越之恒这样的眼力,自然也一眼看出来了对方意欲何为。
他语调冰冷:“还真是歹毒。”
湛云葳愤愤点头,紧接着,她终于看见越之恒动了,他飞身而下,在鹰隼要碰到湛云葳时,用鞭子缠住了那鹰隼。右手狠狠一拽,鹰隼已经重重被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哀鸣。
湛云葳也已经到了少时的自己身边,看越之恒处理那灵兽。
他并没有杀那鹰隼,而是反手画了一道血符,也打进那鹰隼体内。
很快,他松开鹰隼,那只灵兽扇动着翅膀,已经飞远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今这鹰隼带着越之恒的血,回敬太虚门公子。
时日过去太久,看见这一幕,湛云葳才回忆起太虚门公子后来的下场。
他被重伤,根骨有损,伤口还会不断腐蚀血肉,被太虚门掌门连夜接走救治。
学宫学子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至于用鹰隼害人,却反受其害这种丑事,太虚门自是不会外扬。
想到冰莲的腐蚀力,湛云葳只觉解气,接下来几十年,太虚门都会不好受。
她看向越之恒,虽然……越大人并不如她想像的对她怀有情愫,但不论如何,他也护过她一次了。
难怪后来数年,两人再无交集。
原来这一刻,所有的亏欠已然尽数偿还。她赠玉救了越清落的命,越之恒也于鹰隼爪下回了这份恩情。
越之恒也应当是这样想的。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他不再欠她什么。少不更事的片刻想法,也并不足以让一个人念念不忘许久。
越之恒低眸看地上的少女一眼,多年以后再次相见,她许已经和那位剑仙结了连理,而他也在另一个地方,继续他要走的路。
人总得在自己的命数上好好活着。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越之恒下来以后,便体会到了九思涧有多冷,也明白为何她那位师兄会违反学宫规定,来为她取暖。
并非是他以为的御灵师娇弱,而是这鬼地方的风,着实痛得刺骨。
越之恒走过来,单膝曲着,从怀里拿了一枚取暖的法器玉珠,掰开少女的手,放在她掌心。
湛云葳注意到,这珠子粗糙,看上去像是越大人早期的炼器之作,远不如他后来炼制的法器精致,上面也没有银色莲纹。
尽管卖相不好,这法器却比什么都顶用,至少这一晚,少时的自己再不会被冻伤。
湛云葳注意到,越之恒放下珠子以后,就打算离开。而她也以为,这便是十年前他们的全部。
可当越之恒放下珠子起身,许是终于从九思涧的寒风中汲取到了温暖,那冻得快僵硬的少女竟然有了些求生的意识。
她张开手指,试图汲取温暖,却没有握住暖烘烘的珠子。法器咕噜噜从她掌中滚下去,她握住了少年的手指。
月光倾泻一地,与飞流而下的瀑布声交融。
湛云葳都没想过会有这个变故,越之恒自然也想不到。
她注意到越之恒在看他们交握的手。
少女纤细的手指被冻得发红,也没什么力气,仅仅只是虚虚勾着他。
少年的手上处处都是伤痕,这一年来,有冻伤,有炼器时被熔炉火星溅射时的伤,甚至还有练习鞭子的伤痕。
他掌心粗粝,手指修长,一时间沉默不语。
九思涧下瀑布叮咚作响,几经想法落空以后,湛云葳已经不抱什么期待,这只是个意外,她也没觉得越之恒会有任何动容。
直到她看见清亮的月光照亮少年的半边脸,他垂着眼睑,轻轻地回握住了那只柔软的手。
这一瞬,风声都仿佛定格。
湛云葳明明只是一缕魂识,她闻不见气味,按理说也没有心跳。可她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心动。
就算这世道告诉他再不该,就算一年年,他成长地很快。
可是甚至都不必一个拥抱,或者一次谈笑风生。只要在这样一个夜里,她浅浅又无意识的亲近,就能将他冷硬的心肠撬出一丝柔情来。
湛云葳甚至忍不住低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这一瞬,她仿佛有所感觉,能感受到越之恒掌心的温度。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很快她发现,这是命书在缓缓合上。
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她往自己的身体中引去。
她触到了少时自己的身体,魂识也进入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
她无法睁开眼,也看不见命书中的任何场景,却能感觉到手指上传来力道和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取暖的珠子被捡起来,放进她的掌心。
那少年也终于抽出手,背对着她,离开了九思涧。
溪水叮咚,她意识昏沉,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不仅落了空,还导致珠子再次从掌中滑出去,一路滚进石缝之中,再也无处寻找。
原来这就是完整的命运,和当初的一切。
第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神识和身体彻底融合,湛云葳也终于能睁开眼睛。
恰是日出,天边美得不可方物,身边早就没了越之恒的身影。
唯有朗朗长空,在眼前一点点晕散开来。
命书合上的声音响在耳边,湛云葳再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九思涧,自己分明躺在神龛之下。眼前的命书仍旧散发着白色光芒,不染尘埃。
容纳了魂魄的玉珠焦急地围着她:“喂,你没事吧?”
湛云葳扶着额头坐起来,她记得自己进入此处时是夜晚,而今一看,外面天光大亮。
“我没事。”她问魂魄,“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七日啦!”魂珠说,“担心死我了,都十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活人。就算你不肯借给我身体,也千万别死啊。”
湛云葳如今的心情复杂,算是既好又坏。
好在明确了越大人和越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明白了他们这一路的不容易,坏在灵帝和渡厄城主竟然是同一个人,实在难对付。
难怪越之恒不愿她掺和这件事,眼下确然人人无能为力,谁参与进越家的计划,都是无谓的牺牲。
但并非意味着什么都不可以做。
看上去,越大人的阴兵还有一段时日才能成,这段时间他还需和灵帝虚与委蛇,而百杀菉不能被灵帝拿去。
难怪上辈子越之恒选择让百杀菉毁去永沉暗河河底,这确然算是个解决办法。
湛云葳知道越之恒和曲小姐还在外面,渡厄城中,文循如今疯了,不知道这七日来,又吃了多少魑王。
邪祟的修行还真是不讲道理,平常人得下数年功夫,他们吞吃同类便可以旦夕之间强大起来。要从文循手中拿到百杀菉,也不容易。
她起身,知道不能再耽误,迈步走出阁楼。
湖中盛开了莲花,白玉阶还在,玉珠知道她要离开了,十分低落:“你还会回来吗?”
“很长一段时间不会。”
玉珠说:“唉,不知道下一次和人说话还要等几年。我记忆越来越差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人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的时候,就是她魂飞魄散的日子了。
湛云葳对她印象很好,一听便也生出几分怜悯:“你叫什么,我帮你记着。”
玉珠很高兴:“我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但似乎以前有人唤我秋亦浓。”
湛云葳下玉阶的步子顿住。
万没想到这也算是个熟人,玉珠中的魂魄,竟然是文循那个死了数年的妻子,秋亦浓?
湛云葳与秋亦浓的一面之缘,还是在越之恒的蜃境中。
玉珠很高兴:“你遇见我时是什么样的?”
湛云葳回忆了一下,那天秋亦浓身着鹅黄衣衫,有一双桃花眼,相貌明艳。
那姑娘在见欢楼外,声音冷冷地对文循说:“你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说过,只要我还留在渡厄城,任由你发泄恨意,你就试着控制嗜杀之意,不会出这渡厄城。果然,邪祟就是邪祟,你的话,半点也信不得。”
算算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原来那时候文循就有离开渡厄城的想法,只不过秋亦浓一直在阻止他。
“你是怎么死的?”
秋亦浓说:“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了,好像是被魑王杀的,也有可能是被其他邪祟杀掉的。如今只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文循。”
湛云葳伸手接住玉珠,一时觉得世事无常。当年秋亦浓一个御灵师肯为了文循留在渡厄城,想必是爱极了他。没想到死后十年,秋亦浓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只牢牢记住要杀了他。
“我带你出去。”
玉珠说:“没用的,我是魂灵,靠你家的阁楼勉强保住了魂魄,没有灵体一出去就魂飞魄散了。”
湛云葳知道,如今之计,只有将自己的灵体借给秋亦浓,才能带秋亦浓离开。
她不知道外面战局如何了,但是上辈子文循撞碎了一半的结界,这才有后来的邪祟之乱,导致许多无辜百姓和长玡山主惨死。
如果这次能阻止,兵不血刃地解决文循,她自然愿意一试。
秋亦浓保证道:“我不会夺舍你的灵体,等我杀了文循了无遗憾,我就将灵体还给你。”
“我并非不信任你。”
禁地承认的人,怎么可能是恶人。只是湛云葳有个担忧,灵体借出去是有后遗症的,后果不一而足。
史册记载最严重的,是有个人将自己当成了五岁幼童,虽然一月后便恢复了,却闹出不少笑料。
她对秋亦浓道:“你等等。”
有备无患,湛云葳用朱砂笔在自己掌中写下几行小字:越家都是好人,不论发生什么,都别伤害越之恒。
她轻轻一抹,朱砂字迹变淡,但并未隐去,也不会轻易脱落。
秋亦浓在一旁不住点头:“这个好,之后你恢复灵体的掌控权,也不会第一时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既然灵体的问题解决了,只剩下如何对付文循。如今的文循吞吃了太多邪祟,本体已经变成难以杀死的狰狞影子。
秋亦浓说:“你跟我来。”
两人在禁地里走了好一段,走到一颗巨大的枯树下,树下放了一个落满了灰的剑匣。湛云葳打开,发现里面有一柄剑。
她认出来,是文循的命剑。
只不过命剑不再像当初皎洁如月,染上了血一样的绣色,看上去便诡异邪恶。
秋亦浓解释道:“文循成为邪祟前,灵丹被人夺走了,后来他重铸脉络和血肉,都仰仗这柄命剑。”
不管过去再久,命剑始终是文循的本体,能令他无处躲藏,也能一举杀了他。
“文循的命剑为何也在禁地?”
秋亦浓这回没有先前活泼,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以前……用御灵术替他养剑,祛除剑上的邪念,只要命剑明亮,他的心便能保持清醒。可是在渡厄城中,一个清醒不杀戮的邪祟,修为很难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