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之女 by藤萝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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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郡的雨到了第二日才停,越之恒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越府。
外面仍旧阴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房间内空空荡荡,点着熏香,却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唯有腿上的贯穿伤还疼得厉害,暂时无法走路,四周安静。
越之恒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沉晔。”
沉晔应声进来,见他醒了,十分惊喜:“大人,您好些了吗?”
沉晔扶他坐起来,越之恒声音喑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辰时,您睡了两日。”
“去我书房一趟,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你送到宫里去。”
沉晔有心想劝越之恒先养伤,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可是知道越之恒冷硬的性子,百杀菉的事实在紧急,知道自己劝不听,只得低声应了。
沉晔本来以为越掌司醒来会第一个问少夫人去了哪里,没想到越之恒没问。
昨日他找到他们的时候,少夫人还好,掌司那叫一个凄惨,遍体鳞伤,已经没了意识,只有手还紧紧抱着湛云葳的腰。
因着湛云葳也得去治伤,最后还是老医修命沉晔给掰开的。
沉晔一阵心虚。
越之恒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光影很暗,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冲动,他神色淡漠,并不太想休息,免得做些荒唐的梦。
他竟然看见湛云葳回来了,宿世姻缘石也在泥水中亮起。
就算是他生辰那日,湛云葳回来,更多也是希望他离开王朝。而今哑女也死了,湛云葳魂识不稳,只认裴玉京。
他闭了闭眼,头疼痛不堪,想要集中精力想想之后如何做,却听见了外面嘈杂的脚步声。
起初越之恒以为是沉晔或者老医修,可是那脚步声轻盈又熟悉。
门外医修严厉叮嘱道:“喝药就喝药,不得胡闹。”
她有些窘迫羞恼,说:“知道。”
越之恒抬眸,就对上了来人的目光。
刚开春,外面刮着风,她着一身湖绿的袄裙,手中端着药碗,栗色的眼眸很亮,带着生机蓬勃的味道。
越之恒的手无声握紧了被子。
眼前这一幕和湛云葳和他刚成婚时,她给他喂妖傀丹重叠。
同样能迷惑人,令越之恒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记得自己前日杀了百余名黑甲卫,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阵修。阵修死前垂死挣扎,几乎什么阵法都往他脚下扔。
空气的檀香太过浓郁,越之恒几乎以为自己还困在某个阵修的阵法中。
只有重重叠叠的蜃境,才会让人迷失在其中。
而分不清是真人还是幻境的少女已经来到他跟前,湛云葳神色比沉晔还要惊喜,放下手中药碗,在他床边坐下,轻轻用手触了触他额头:“越大人,还有哪里特别不适吗?”
他明明该躲开,却久久没动,只抬眸看着她。
那只柔软微凉的手放在额间,这蜃境过于真实。他听见她轻轻叹气,担忧道:“还有点烫。”
灵修发烫不是好事。
证明灵体透支过重,伤重难捱,靠强大的自愈力已经扛不过去。
“来,我们先喝药。”
她语调柔软,拿起旁边那碗药,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越之恒默然不语,其实这辈子,伤得最重的时候,手臂被折断,也不曾有人像哄孩子一样将勺子递到他的唇边。
她见他不张嘴,似乎有些困惑:“怎么了?”
越之恒顿了顿,沉默地张开嘴将那勺药吞进去。入口很苦,却令他微微怔愣,眼前的一切并非是蜃境。
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又被人塞了一枚蜜饯。
“我就说你的药太苦了,老医修非说这样效果好。”她笑眯眯问,“甜不甜?”
越之恒低眸,嚼着蜜饯,半晌唇边绽出一个笑意。
原本看上去如梦似幻的一切,在眼前愈发真实起来。
檀香的味道虽浓郁,盖过他身上的血腥气,却没盖住冰莲的味道。
窗户留了个缝隙,春日的风刮进来,外面传来沉晔和老医修的声音。
老医修吹胡子瞪眼指责沉晔,是不是要他们家掌司的命,沉晔脸色不好地辩驳。
身上很疼,口中的蜜饯却刺激着味蕾,混杂着苦味化开,但原来都是真的。
湛云葳很有耐心地等着,等越之恒吃完,才又喂了一勺过去。
她掌心用灵力温着药,并不怕这样折腾会凉。
跳下云舟回头找越之恒的时候,她的神识就开始融合灵体了,许是秋亦浓并没有压制她的灵识,更或许是担忧和挂念,她大抵是第一个融合得这样快的人。
前日回来的时候,越之恒全身是伤,她怕惊扰了他休息,很乖觉地去了他当初养伤的偏院。
伴着呼呼狂风睡了两日,湛云葳才知道原来最初两人刚成为道侣时,越大人就对她多有忍让。
湛云葳刚刚踏进房间,就发现了越之恒表情不对劲,又见他没退热,便猜到他以为在做梦。
从命书中回来一遭,如今湛云葳远比越之恒想像的更加了解他。
湛云葳难得起了坏心,故意轻声细语地喂他,本来以为越之恒的性子,打死也不会张口,没想到即便他以为是假的,还是喝了。
见他唇边带上笑意,她便明白他缓过来了,湛云葳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继续。
可是越之恒并没有制止之意,她索性便继续。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样喝药更苦。可是谁也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难得的温馨。
等他喝完药,湛云葳才解释起为什么会回来。
她先讲在禁地中发生的事,命书里看到的一切,越之恒明白不必自己解释,湛云葳全部知道了。
回来亦是她的选择。
她将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掌心,越之恒嗓音微哑:“怕不怕?”
怕不怕失败,害怕将要发生的一切吗。
湛云葳却没回答,她只是问:“现在说想做越夫人,还来得及吗?”
越之恒的回答是紧紧握住掌心的手。
“不必你做越夫人。”他说,“如果最后我能回来,我去长玡山为你们炼器,湛小姐,可否给个容身之所。”
她用力点头,轻轻拥住他:“届时给你修最大的炼器阁。”
他忍不住闷笑:“多谢小山主。”
“你还看见了什么?”
湛云葳便挑一些同他说,她有意无意避开了九思涧下的事。
她虽然看见了越之恒最后握住了自己的手,可少时和裴师兄在崖下那一段,也让越之恒看了个真切。
咳,不提也罢。
不过有一件事是避不开的,湛云葳讲到她和裴玉京乘云舟离开,裴玉京沾上魔气的事。
越之恒这才蹙眉。
湛云葳说:“我没事,只是可惜你给我的镯子碎了。”
她拿出碎片,可惜地递到越之恒手上:“还能修好吗?”
越之恒说:“等我好了,给你做新的。”
她顿觉心生无数底气,那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没两日,除夕要到了。
对于湛云葳回到越家这件事,老爷子仿佛明白了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越之恒告诉她越清落的魂魄就在器阁之后,湛云葳还登上过器阁一次。
这次老爷子没拦她,许是也懒得拦了,小辈都有自己的主意,倒是显得他这个老古板不近人情。
湛云葳看着长命菉中那微弱的一团,问老爷子:“清落姐还能活过来吗?”
越老爷子说:“此前并无先例,就算能,也要好些年。”
“哦。”湛云葳应了一声,没有去提那些沉重的话题,“除夕您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么?”
老爷子看她一眼。
如今越家没什么瞒她的了,但越老爷子总觉得不合适。他心知越之恒算不得越家子孙,越之恒也几乎从没真心实意叫过他一声祖父,可是这么多年来,说是一场交易,越老爷子到底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面对着越之恒时,他尚且能摆架子冷着脸,面对湛家的女娃娃,他却没法狠下心来拒绝。
越之恒刚递交了折子,都知道他进宫会受罚。
当湛云葳脚步轻快地走出器阁时,越老爷子难免叮嘱了几句:“让他多带些防身的器具和丹药,在灵帝面前学着示弱,别除夕站都站不起来。”
湛云葳忍不住道:“知道了祖父。”
好半晌,越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在心里叹气,惟愿长玡山主别恨他才好啊。
第二日就是越之恒去宫里的日子。
湛云葳知道没拿回来百杀菉,大皇子一行人还死在了渡厄城中,越之恒的下场并不会比前世好。
但她没办法叫他不去。
到了今日,湛云葳才明白这条路之艰难和无奈。
越之恒的伤明明还没好,可前世的噬心之痛,今生仍旧免不了。她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沉重,在越大人换好掌司衣服的时候问他:“今晚想吃什么,我等你回来用膳。”
越之恒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都好。”
虽知前路难捱莫测,但看见了希望,身边又有了温暖,越之恒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受了伤倒也有好处,今年除夕,终于可以清闲地过新年了。
湛云葳按照老爷子的叮嘱,几乎让越之恒全副武装。
越之恒知道没什么用,但还是默认她折腾。
他很晚才回来,脸色比白日更难看些,这段饭到底没吃上,还伴随着灵帝的勃然大怒和贬斥还有一段时日的禁足。
医修匆匆忙忙又来了一趟。
湛云葳守到了半夜,也没回自己的房间。
医修忙活完,本来想叮嘱她离开,可是见她这个样子,又看看床上面色苍白的越之恒,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离开了。
这一段时日湛云葳几乎都宿在偏院,怕碰到越之恒的伤口。
可今日她想陪着他,弥补曾经那些自己错过的日子。
噬心之痛半夜发作的时候,越之恒额上渗出冷汗,目光空洞,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边却一阵温暖。
湛云葳将手搭在他的心口,用御灵术一遍遍安抚他。
她少时一心修习霸道的控灵术,而今第一次将御灵术用到了极致,她闭上眼睛,几乎能感觉到那庞大的识海中,到底都是陈年的伤痕,她不厌其烦,试图一点点抹平。
好在真的有用,渐渐的,越之恒胸腔下的痛缓和下来。
湛云葳不禁想,上一世也这样陪着他就好了。
她的灵力非常克制,起初并未去探越之恒灵丹,直到他醒过来,发现她的小心翼翼,望着她,说:“没事。”
湛云葳这才缓缓探过去,检查他灵丹有没有事。
湛云葳触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印记,她愣了愣:“道侣印?”
“嗯。”越之恒应,见她神色,他不免有些好笑,“湛小姐这么惊讶做什么。”
“我以为你……”以为他也早就洗掉了。
可是越之恒说:“不会。”
湛云葳第一次意识到,前世到死,越之恒想必也没洗掉过道侣印。
她一直将他当做前夫看,如今看来,她当真亏欠他良多。
“什么时候,我也将道侣印补上。”
柔和的明珠光下,越之恒想说不急。
还有其他的,也得一并补上,湛云葳叹了口气,轻轻道:“夫君。”
湛云葳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别说他听不习惯,她叫出口也很不习惯,还是叫越大人比较顺口。
谁知越之恒沉默了片刻,道:“没听清。”
她张了张嘴,在他莫名明亮的目光注视下,闷声道:“没听清就算了。”
越之恒好半晌才别过脸,盖住眼里的笑意。
经过这样一通,越之恒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湛云葳心中的担忧也浅了几分,她今日一直很担心越之恒回不来。
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这次甚至大皇子都死了,她怕灵帝不再留越之恒到那个时候。
越之恒明白她在想什么:“灵帝现在不会杀我。”
湛云葳见他语气沉冷,眸中含着讥讽,她心里有个很荒谬的猜测。
而今他们都知道,皇宫之中那位不是真正的“灵帝”,早在千年前,灵域的灵帝就被渡厄城的城主夺舍了。
早些年还好,如今每五十年,灵帝会在皇子中选一个资质还不错的立储,旋即换一身皮囊,伪装成新帝。
自始至终,皇宫中都是同一个人。
“你说他不会杀你,是因为……”
你才是他真正的后嗣,对么?灵帝需要一具能助他飞升,承受十二重灵脉的皮囊。
“湛小姐怎么猜到的。”
湛云葳说:“因为文循的事,文循吞吃夺舍太多邪祟,以至于疯魔无法自控,死前才得以清醒。灵帝却始终很正常,我猜是他只夺舍血脉相近之人的缘故。”
夺舍历来只在皇家进行,哪怕皇子的资质并不好。灵帝不可能是为了声名正统,而是为了保持清醒。
见越之恒默默听着,没有纠正,湛云葳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她抿了抿唇,想到那个可能性就生气:“三皇子死后,灵帝若无其事闭关,甚至对抓住东方澈表现得漠不关心。大皇子死了,他只是责问了几句,也没下令保护二皇子。灵帝不在意这些皇子,是因为他一早就想好,要你的灵体,对不对?”
皇家平庸的皇子已经无法支撑灵帝日益庞大的魂魄,灵帝也早有预料,所以二十多年前,他就在尝试制造自己的后嗣。
只不过或许是天道惩处,属于邪祟的孩子,全部活不过十六岁。
这么多年,越之恒恐怕是唯一一个例外。
如此一想,前世越之恒死前也要挖出灵丹,便说得通了。没了灵丹的躯体,无异于易碎的薄纸,越之恒到死也没全了灵帝的打算。
她心中有几分凄然,低眸看着越之恒。
湛云葳有心想要安慰越之恒,他的神色却不似悲伤,而是抬起手,在她眼尾碰了碰,无奈道:“怎么说着说着,快要哭了。”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越之恒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总归不论是哪个邪祟,在他看来同样肮脏。
他甚至内心冷静又淡漠,亲生父亲是灵帝还有好处,至少在灵帝突破十二重灵脉前不会杀自己,他也有充足的时间豢养阴兵。
越之恒第一次发现自己杀人和骂人都挺在行,唯独对如何安慰她有些陌生到无可奈何。
他只得承诺道:“别哭,我不会让他夺舍的。”
湛云葳没哭,她只是想通以后难受,反应在脸上,就是憋红了眼眶。
她闷声说:“也不能随便挖自己灵丹。”湛云葳知道这样是难为人,万不得已,恐怕还是得挖灵丹,不过这次她会尽量避免那样的命运。
她说什么越之恒就应什么,显得没什么原则的样子:“嗯。”
湛云葳记得两人最水火不容的时候,她在蜃境外冤枉越之恒,越之恒起初毒舌到喷得她恼怒不已,后来她红了眼眶,他便挫败抿唇不说话了。
“越大人,你什么时候发现灵帝和你之间的关系的?”
“寒酿节那日,我入宫去,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似檀香,又似腐臭。
他一直觉得很熟悉,渐渐想起,幼时在地宫,嗅到过一次这样的气息。
宣夫人当时十分恐惧,疯病也提前发作。
越之恒后来便想通,灵帝急着换灵体,不得不亲自来确认一遍,是否有后嗣天资不凡。
可是当时宣夫人压制了他的根骨,他年纪又小,灵帝这才冷漠离开,将他当做弃子。
老医修后半夜又来过几次,给越之恒换药。
他本想催促湛云葳去隔壁房间睡觉,可是头一回见越之恒伤重之下睡得如此安稳,而湛云葳只是坐在塌边陪着他,没有捣乱,便也没有说什么了。
天气还未转暖,由于照顾得当,越之恒的伤势在一日日快速好转。
除夕之前,因着越之恒屡次办事不力,失了圣心。越家冷冷清清的,很少有人来拜访,生怕沾染上关系。更有处心积虑者,开始暗暗盯上了彻天府掌司的位子。
二夫人性子聪颖,早已猜到了什么,不仅限制了二老爷出门,还打发了一大笔灵石,将府中大多数奴仆遣散,只留下几个祖祖辈辈侍奉越家的仆人。
湛云葳明白她的用意,如今越家风雨将倾,这些仆从离开是好事。
越府愈发冷清以后,湛云葳自由走动也方便多了。
倒是曲揽月和方淮各自来过一次。
曲揽月对越之恒将自己丢在渡厄城的事倒没有怨念,这么多年几乎都习惯了,自己也常常丢下越之恒跑路。
总归都是有能力的灵修,谁也不拖谁的后腿就行。
曲揽月这段时日在家处理好了曲逐星的事,见到湛云葳,她很意外,她还以为湛云葳跟着裴玉京离开了。
湛云葳思忖片刻,说:“下次我能看看你们豢养的东西么?”
她有一个想法,兴许能帮得上忙。
她没说明白,曲揽月却知道她说的是阴兵。
曲揽月不由看了眼越之恒,越之恒其实也想知道,宿世姻缘石为何而亮,难道他们真有一线生机?
不过当下越之恒还在被“禁足”,也没到镇压阴兵的日子,就算湛云葳想看,也得过些时日。
方淮来此目的就简单多了,只是来探病。
不过这份心意令人动容,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难得他一无所知,却还珍视这段友谊。
除夕这日,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二夫人却将团圆饭张罗得很丰盛。
今年越老爷子在,二夫人派人去佛堂请了大嫂,不过宣夫人还是拒绝踏出佛堂。
湛云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的表情,经过秋亦浓和文循的事,她觉得有什么事还是活着好好化解,别等到死的那日才徒生遗憾。
越之恒靠在床头,在雕刻那枚半成品的命玉。
湛云葳问:“你还怪她吗?”
她早已将宣夫人后悔和越临羡回去找他们的事告诉了越之恒,只不过越之恒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谈不上怪不怪,只是觉得没意思。”
以前也不是没渴望过宣夫人爱他们,每当宣夫人忘记痛苦,当个慈母的时候,他也愿意和哑女一样,听母亲哼歌,被母亲哄着入睡。
可每当他沉溺于这点温情,下一瞬脖子上就会掐上来一双冰凉的手。
时日长了,任谁都会不再渴慕这份凉薄的母爱。
他倒是渴望其他的爱——湛小姐在偏院住了好一段时间,丝毫没有回来的打算。
他几乎想问她早日点回道侣印还当不当真。
湛云葳眨了眨眼:“你看我做什么?”
恰是快到用晚膳的时候,石斛来请,说二夫人那边催促过一次了。
越之恒迎着湛云葳的目光,心里难得生出几分挫败:“没什么。”
两人同房的最后一回,他才答应过湛云葳,她若不喜欢就不做了。
他虽然也不是为了那事才让她回来住,但如今再提起来,倒显得他不守承诺。
算了,总归这段时日都清闲,慢慢来吧。
两人沿着小道去往前厅,春风料峭,越之恒鲜少有立春后还穿大氅的时候,湛云葳坚持要他穿上。
她自己怕冷,也穿了个毛茸茸的披风,风一吹,她小半张脸都躲在披风里面,只露出精致的眉眼。
石斛跟在湛云葳后面,她前些日子成了婚,嫁给了一直对她不错的小管事。
婚后从前不懂的东西,如今看得分明。石斛这才后知后觉,少夫人和大公子以前,并不是她想像的那般恩爱。
她回想起来,夜半没怎么听大公子叫过水,塌上也几乎都是干干净净。
石斛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可看看眼前的两个人,一开始并没有靠得很近,越大人迁就着少夫人的步子,等她走过来了,大氅下默默拢住她披风下的手。
两个人看上去都挺镇定的,实际上湛云葳步子都乱了好几拍。
说起来,两辈子了,从这几日开始,湛云葳才真正把越大人当做自己的道侣看。
虽然更亲密的事不是没有做过,但那时候和如今心境不一样。
不再是迫不得已,也没有了试探,更不必附带任何条件,时时刻刻想着让他脱离王朝。
越之恒一开始只是轻轻拢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暖得多。明明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湛云葳心里却仿佛有一尾小鱼,在咕哝快活地吐着泡泡。
她悄悄回握了一下,换来的是他更紧地牵了一路。
到厅堂前,当着二房长辈和越无咎还有越怀乐,湛云葳才将手抽出来。
没一会儿越老爷子也来了,虽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路并不算好走,越往后,越家和灵域的命运就越莫测,但这个新年难得温馨。
越老爷子甚至还给了湛云葳一个红封锦囊。
这红封越家两个小辈都没有,全部眼巴巴地看着。自从他们十二岁以后,老爷子就没给过红封了。
湛云葳忍不住看向越之恒,越之恒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老爷子一开始见她犹豫,道:“怎么,瞧不起祖父的东西?”
湛云葳笑着接过来,甜甜道谢,老爷子这才满意。看红封锦囊的形状,像是簪子。
老爷子少年时就是很出色的器修,这些年又一心在器阁琢磨炼器,他送的绝对是举世无双的好东西。
湛云葳没猜错,越老爷子亦知道她如今最缺什么,于是专门打造了护身的器具。湛云葳也没想到,有一日世间最厉害的几个器修,成日都琢磨为她量身定做法器。
对上另外几个孙辈的目光,越老爷子就沉肃多了,一人一袋灵石打发。
越无咎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气,而越怀乐终于又收到了祖父的东西,就算是灵石也高兴。连二夫人心里也很感慨,风雨共济走到现在,什么怨和恨都比不上一家人此刻都还在身边,和女儿脸上的笑容。
轮到越之恒,越老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也递了一袋上好的灵石。
越之恒顿了顿,接过来。
桌上安静了良久,他才说:“谢谢祖父。”
老爷子垂下眼睛,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招呼大家道:“吃饭,吃饭。”
这一刻,他并不像传闻中少时惊才绝艳、老了残败退场的当世最强器修,只是一个上了年岁的普通老人。
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越清落不在了,不然她收到越老爷子的红封,不知道该多高兴。
湛云葳扒着饭,不免有些恍惚,事实上,这也是她自前世死后,第一次吃上团圆饭。
什么都改变了,什么也来得及,她亦多了许多家人,真好。
我就说这样不太好吧。
用完膳没多久,汾河郡放起烟花,寂静的黑夜顷刻被点亮,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哪怕越府今年并没有准备这些,也沾上了喜意。
除夕本就得守岁,哪怕是越老爷子也没急着走,让老仆将自己推到院子里,看年轻人玩闹。
自越清落死后,府中掌中馈的事又回到了二夫人手中。
她如今已经不看重这些,闲暇时候照旧做涤魂玉牌,性子也比以前平和很多,留在府中的下仆都收到了她丰厚的红封,人人脸上带着笑容,在院子里放灯。
没有大肆准备烟花宴席,长明灯倒是管够。淬灵阁早早将今年的长明灯送了来,越家本就是炼器世家,就算是普通的长明灯,也比外面做得精致。
灯面是素的,还没有绘制图案,也没有字样。
一时间识字的仆从身边水泄不通,人人拎着灯,请求帮忙写字许愿。
越无咎本身也是混不吝的性子,干脆也命人搬了张桌子,帮着仆从们绘画写字。
越怀乐拉着湛云葳说话,见状忍不住嘲笑兄长:“他的字画,以前没少被家学的先生骂,如今也敢卖弄。”
但架不住仆从们捧着他,纷纷夸越无咎字画了得,越无咎一时飘得不知今夕何夕。
“大堂兄的画才叫好呢。”越怀乐说,“我虽然没有和他一起念家学,听说最挑剔的先生,也对他赞不绝口。”
她压低声音,给嫂嫂告密道:“我听阿兄说,家学里还有姑娘心悦于他,只是觉得他性子实在古怪,后来都被吓退了。”湛云葳忍不住看向越之恒。
他在廊下听着老爷子讲话,老爷子今夜喝多了些。自大儿子死后,又要一心筹谋阴兵之事,越老爷子也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放松了。
絮絮叨叨教了一堆炼器的秘诀。
好几次讲的重复了,越之恒会毫不留情地提醒:“讲过了。”
要么就是无情戳穿老爷子:“我十七岁就会。”
他这样冷漠,惹来越老爷子不满地一瞥,搜肠刮肚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教给这个不孝孙。
越怀乐忍不住对湛云葳道:“嫂嫂,你要不要去救一救大堂兄。”
眼看那边祖孙两个聊不下去了。
湛云葳拿起一盏素面的灯,穿过院子里热闹的人群,走到廊下。
她一过来,还不待开口,越老爷子摆了摆手,对越之恒说:“算了算了,陪你媳妇去。”
越之恒看一眼越老爷子,没说什么,朝湛云葳走过去。
越之恒问湛云葳:“怎么过来了。”
“怀乐说你画的画最好看,我想让你帮我也绘一盏灯,不知道越大人赏不赏脸。”
越之恒让仆从搬新的桌案出来。
等待的时间,湛云葳同他耳语:“你故意顶撞老爷子的?”
越之恒没否认:“你听见了?他今夜饮了不少酒,把我当越临羡了。”
湛云葳在命书中看到过,越之恒的炼器术并非老爷子亲自教导,而是集族中师傅之所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越临羡是老爷子一生中最得意的儿子,从少时就是老爷子亲自教导炼器。他的死,除了宣夫人,最难受的当属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