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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by藤萝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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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小姐扶住他:“我来接替一会儿。”
再远一些,有四处支援的蓬莱弟子,粗犷的刀修,还有身上印着团金纹的长玡山弟子……
在这一刻,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最后的净土,再无身份之别,除了邪祟和魑王没有敌人。
越怀乐喃喃道:“我们会赢的吧?”
越无咎望着皇宫的方向,灵域乱成了一团,那一处却更加可怖,透着诡秘死亡气息的宁静。
他抿了抿唇,眼神坚定:“阿兄会赢,我们也会。”
皇宫周围数十里,再无活物,主殿几乎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之中,只剩一个唇角带着血迹的人,站在劫雷之下。
越之恒擦了擦唇角的血,看着面前的灵帝。
灵帝早已舍弃了腐烂的肉身,此刻显露了真身。这是一道数十丈高的暗金色魂体,盘坐犹如佛陀。
灵帝长着一张出奇年轻慈悲的脸,仿佛时光还停留在数千年前。
然而他魂体之中,纠缠着许多黑气,令金色中带上不祥的暗黑,无数哭声从那些黑气中传来。这都是灵帝当年到如今,吞噬过的魑王或者灵修。
这些际遇当初助他成为三界最强,这么多年,换了无数躯体,却仍旧摆脱不了痕迹,孽就是孽。
灵帝单手结印,眸光却并不慈悲,反而带着阴冷之色。
——他夺舍失败了。
就在方才,他扔了上一具躯体,要进入越之恒灵体中时,越之恒解开悯生莲纹的封印,那一瞬越之恒被冰蓝色的莲印笼罩,从九重修为,生生拔高至十一重。
他只留了最后一道……因为应诺过那个人,他得尽力回去。
灵帝当即冷笑,原来是用了上古长荫族的悯生莲纹。
可差一重就是差一重,犹如天堑之别。
他用了数千年来修炼,才有今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他这个后嗣如今才多大?
不自量力。
神极灵修的较量,不过一个照面,楼宇轰塌,寸草不生。
然而灵帝收回手时,脸色却很不好看,十一重修为的越之恒固然无法与他硬碰硬,受了伤。可是他的魂体,亦被反噬,生生撞开。
千年来,灵帝的修炼方式,只能让他进入血亲之躯,失败唯有一个可能性。
灵帝阴恻恻望着越之恒道:“好一个……越家的种。”
越之恒抬眸,事到如今,所有真相都浮出了水面。
湛云葳猜得没错,当年灵力最纯净的御灵师宣夫人,被抓近渡厄城中,就已经成孕,然而时间很短,两个刚有生命的骨肉小如尘埃,连母亲都感觉不到。
灵帝当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往她体内注入大量邪气。
婴孩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存活,唯有邪祟之子,能长于邪气之中。
事实证明,后来出生的越清落,果然有一切邪祟之子的特征,越之恒的身体也能无限容纳邪气。
可时至今日,灵帝才明白那两个如尘埃的婴孩,竟然荒唐地吸纳了邪气,顽强出生。
眼前之人,长于地宫,受尽世人冷眼,今日却仍旧站在了他的对面,同他一决生死。
狂风之下的人银纹玄衣,平静却又狂妄:“陛下,你说没了灵体,还能飞升吗。”
灵帝冷眼看着越之恒,就算到了这一步,他仍旧是三界唯一的十二重灵修,天道之下第一人。
无法飞升又如何。
他饶有深意道:“无妨,本尊杀了你,再压制修为便是。”
待到劫云散去,他将邪祟重新赶回渡厄城,其余灵修犹如他手中牲畜,直到诞育出真正能用的灵体为止。
他来自数千年前,有颠倒乾坤压制劫雷之力,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
面前的灵修有吗?
谁都清楚,悯生莲纹开到这个地步,就算他饶他一命,越之恒又能活几日。
他今日注定被留在这里。
灵帝抬起手,他掌中是轮廓将成的神印,这一掌看似很慢,却能顷刻平山填海,甚至踏平整个王城。
越之恒掠至空中,单手结印,眸中莲纹盛开。
无数阴兵出现在他目光所及方向,成千上万,坚毅果敢,无声形成诛魔之阵,将灵帝困在其中。
此刻空中的玄衣灵修,通身银白莲纹,居高临下,眸光冷漠,他注视着灵帝,唇间冷冷吐出一个“诛”,分不清此刻谁更接近神明。
浩浩荡荡的诛魔之阵,以万千勇敢无畏的阴兵做注,今日势必令灵帝长眠于此。
灵帝有千年的光阴又何妨,那就用万人的决心来填平!
灵帝被困在诛魔之阵中,有几分恍惚,上次如此浩大颠覆乾坤,镇压邪魔,还是天地间最后一个长荫族人死去。
他当年冷眼看着那人带领族人以身殉道,希望她死,以此证明那是错的,又希望她活着,活着和自己忏悔。
三千六百年了啊……原来他从未忘记过。
他将众生视作蝼蚁,只因自己的族人、与他同一个时代的人,早就不在世间了,故人已经离去太久。
然而诛魔之阵,却在三千年多后,被另一个灵修用了出来。
灵帝看着越之恒,不得不承认,这是从那一日到如今,他最后一个对手。
裴玉京来晚了一步,他赶来时,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亦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三万余阴兵只余数千名,悍不畏死,一次又一次将灵帝困在阵中。世间阴阳相悖,俨然是同归于尽。
空中银白和暗金色气息交织,每一缕银白之气,都是消散在世间的阴兵。
灵帝仍旧如不动佛陀,身上的暗金之气,却在不停流泻。
而空中的另一人,犹如莲中圣君,眸带冷漠悲悯之意。
裴玉京几乎认不出这是越之恒。
也的确如此,来之前,蓬莱尊者已经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悯生莲纹啊……裴玉京眸光复杂,越之恒为了留住灵帝,已经连最后一道都不剩。
裴玉京心中竟然生出几分悲壮的难言滋味。
他清楚,越之恒回不去了。
觉察到裴玉京作为少主带领仙门过来,越之恒眸色平静而淡漠,两人之间什么都没说。
他转开视线,看向汾河郡的方向。
那里是他的家,原本……还有人在等着他。可是他注定食言了,三万阴兵都注定牺牲,他作为主帅,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杀了灵帝。
他只是有些许遗憾,来年秋日来临,再没法和湛小姐一起看叶落。但那时,没了灵帝,她应当能回长玡山了罢。
十二重灵脉,早已不死不伤,唯有上古流传的诛魔之阵,还剩一线希望。
裴玉京认清了局势,亦加入了战局。
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想,没有想身后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是师尊耳提面命自己多年的敌人,亦没想过面前强大的敌人,对他一个仅仅九重的灵修来说意味着什么。
百姓们哭声、动荡的山河、少时一次又一次的练剑的画面滑过脑海,仿佛就是为了此刻。
神剑的光华穿梭与漫天暗金色光芒中,只不过今日更亮,再没往日神剑蒙尘之感。
他手中剑,终于彻底为他所用,斩向世间一切阴霾。
这亦是世间唯一能伤到灵帝的剑。
灵帝越发虚弱,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连说了几个好:“好一个能者既出,王朝颠覆。”原来不仅仅是一人。
占卜的卦象历历在目,世人皆知他下令杀裴玉京,可灵帝不屑一顾。
他最厌恨世间占卜。
三千年前,苍老的长荫族大祭司,卜卦说他并非良人,杀孽过重,毫无慈悲之心,将来必定自取灭亡。
可三千年过去了,留有一线神息的长荫族都死绝了,他却活到了现在,还成了呼风唤雨的存在。
诛神之阵不断削弱他,神剑亦开始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阴兵一个个消散,赶来的仙门弟子,红着眼眶,毅然以身补位。诛神杀阵中,对上灵帝几乎无人生还,以卵击石,不断有人死去。
裴玉京回头,看见大师兄也倒在了血泊中,不禁红了眼眶。
灵帝确然愈发虚弱,他知道这样下去,越之恒真能杀了自己。他缓缓起身,当年长荫族舍身献祭,保护天下百姓历历在目,今日灵帝却成了那个被诛杀的魔。
“她和族人尚且不算成功,尔等蝼蚁,也妄图屠戮神明?”他知道,今日是自己败了。
可数千年的差距,那些连命书都快要模糊的东西,一群年轻的灵修,怎么知道他全部的来历?
越之恒皱眉,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都退开!”
灵帝抬手,从心口穿过,取出一滴金色的心头血。
就算裴玉京不认识这是什么,这一瞬铺天盖地的压迫力,也令他瞳孔紧缩,连忙避开。
可是根本来不及,那滴心头血滴落在地,整个皇宫顷刻变成混沌之地。
一念生,一念灭。
是神的创世之力,亦是灭世之力。
剩下的阴兵全灭,跑得慢的灵修,霎时沉寂在一片混沌之中。
头顶劫雷散去,却也日月无光。
裴玉京一口鲜血吐出来,觉得有什么在将自己无限向下拽,挣扎不了半分,最后提起神剑都困难,他见混沌还在扩散,向外延伸,心急如焚,试图站起来。
诛神阵法破碎之际,越之恒也已是强弩之末。
银白莲纹从他身上散去,越之恒勉力维持着清醒,思考灵帝濒死前,到底想做什么。
数千年修行功败垂成,灵帝必然不甘就此引颈受戮。
他是想将王城变成第二个渡厄城!一切重归混沌,只要他此刻一息尚存,千万年后,便有卷土再来的机会。
越之恒知道自己得阻止,可他本就是战到最后,战得最久的人,连手指都开始慢慢消散。
他闭了闭眼,还是来不及。
指尖是最开始消失的,不同于其他人,他们死了还能留下魂魄在这混沌之地,他的生机被冰莲耗尽,若离开尘世,就什么都不剩了。
这一生的景象从眼前划过,有他少时和哑女在地宫取暖的,有在后山一日复一日的劈柴修行,还有这些年成为彻天府掌司张扬跋扈的日子……
最后汇聚成十六岁他跑下山,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少女。
她蹲下来,在他掌中打完板子,又将救命的启蒙之玉给他。
“你答应我,得学会这平安玉中的道理,活下去,如果以后当了灵修,尽力造福百姓。”
十一年了。
身躯在慢慢消失,他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少女,他哑声道:“我尽力了。”
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轻轻道:“我知道。”
谢谢你为了我少时一句话,坚持了这么多年。
她捧着他快要消散的指尖,像是捧着举世的珍宝:“没关系,越大人,剩下的交给我。”
指尖最痛的地方,痛苦慢慢停息。越之恒晃神之间,才发现并非错觉。
一片混沌黑暗之中,有什么在逐次亮起。
如散落的繁星,重新点亮脚下的土地。
湛云葳松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灵帝,她走过的每一步,混沌消失,白昼归来。

灵帝抬起头。
那少女迈着步子朝自己来,所有混沌为她开路,像是惶惶恐惧。仔细看,却能发现,并不是退散开,而是全部被她吸入了体内。
灵帝剩下的所有功力,混着那一滴神血,原本只想留住一个混沌之地,最后一片属于他的领土。
只要他的魂魄一日不散,他照旧是混沌之地的王。
可现在全部涌入来人体内。
那些原本来不及跑出混沌之地的百姓和灵修,如梦初醒般,重新站在了阳光之下。
越来越多的人爬起来,天幕也越来越亮。
灵帝看着那张背着光、渐渐清晰的脸,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冷笑道:“绫汐,你以为这样,就能看我笑话。我告诉你,我根本没错。错的是你,是长荫族人,是你们背叛了我。”
“你认错人了,梵琰。”少女开口。
她走得更近了些,灵帝才看清,她并非自己记忆里那个人。
只是时光已经过去太久,那人在自己记忆中,开始变得模糊,他才会因为这几分相似的眉眼和神韵错认。
他听见湛云葳的话,方明白她的身份,绫泱。
灵帝冷漠的看着湛云葳。
脑海里是三千六百年前,长荫族的绫泱刚出生不久的场景,莲台之上,小女婴睁着黑葡萄似的眼,族人振臂欢呼,大祭司亲自将圣水点在小婴孩额上。
圣水在她眉心绽开,如春日之花,边缘泛出星星点点的银色。
绫汐抱起女儿,笑容十分柔和。
灵帝……灵帝那时候还不是灵帝,他是衔琴一支的少主,叫做梵琰,他远远看着绫汐嫁人生女,脸上的神色莫测。
经过身边的族人提醒,他才掩盖住了眸中阴戾,亲自上前,笑着祝贺。
绫汐将绫泱抱得更紧,冷漠地看着他。
“梵琰,你意欲何为?”
梵琰以为自己不记得这些往事了,可如今回想起来,他连自己那时候的神情,以及绫汐的紧张和厌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容温润,面上有几分受伤,骗她说自己早已放下,不会伤害她的骨肉。
衔琴一族连忙上前赔罪,还带上了他父亲让带来的小灵锁。
梵琰身份尊贵,长荫一族就算对他再不满,也不能当场将他杀死,挑起两族战争。
绫汐冷冷地看着他,漠然不语。
梵琰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婴孩,是一个白净漂亮的小女婴,眉眼间依稀有她那个凡人父亲的影子,但她仍旧继承了长荫族的血脉,甚至通过了圣水的认可,会是下一任圣女,灵域的主人。
他在心里淡淡地想,可惜了,没能杀那个凡人更早一些,否则就不会有这个孽种的出生。
那个年轻的首辅,到死也没向自己求饶,到死都在等着爱妻绫汐回去。
深情得令梵琰发笑。
这些年来,梵琰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和绫汐为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上古一脉,传至他们这一代,只剩两大族,长荫和衔琴。为了保证血脉纯粹,两族常常通婚。
梵琰很小就知道,自己的妻子是长荫族未来的圣女,住在神山,是将来的三界之主。
彼时圣女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梵琰的外貌却只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孩童。
弟弟带着玩伴,洋洋得意,对玩伴说他是圣女的童养夫,将来只是去伺候圣女的,自己才是族长。
梵琰气怒不已,冷笑着将他们引向蛇窟。
那日黄昏,他冷静洗去自己手上的血,心里十分享受。同样是上古血脉,凭什么衔琴一族永远只能是附庸。凭什么父亲要将自己送给圣女,让弟弟继承衔琴一族。
他的亲弟弟,是他暗暗杀死的第一个人。
就算如此,父亲仍旧没有留下自己的念头,坚持要将他送往神山。
过了数年,梵琰长大了,已经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父亲第一次将他带去神山,那也是他第一次见绫汐。少女坐在神山竹帘后,大祭司在教她绘印。
他心中恶意满满,却对上一双好奇清亮的目光。
绫汐很美,眼神也很干净。
梵琰过了许久,露出一个羞怯的目光。他在神山待了五年,父亲说让他好好哄着绫汐,和她培养感情。
可许是因为比他大几岁,反倒是少女哄着他。
她对他极好,念及他背井离乡,好几次梵琰故意折腾她,她不知道看没看出来,几乎都由着他。
大祭司说他是个坏种,绫汐也肃然护着他:“姑姑慎言!”
渐渐的,梵琰确实对她有了那么点微妙的感情。但他心里冷冷地想,只有一点。
世间神血只剩两滴,分别由两族守护。一滴主生,在长荫族,一滴主杀,在衔琴族里。
之所以三界奉长荫为主,让他们住神山,是因为上古遗留的所有神器和魔器,都在长荫的手中,多年来,长荫一组能人辈出,代代圣女还会养护冰莲。
要扭转这样的地位,只要将神器和魔器纳入掌中便好。
于是梵琰做了第一件改变命运的事,他利用绫汐的信任,闯了神山禁地,盗取了神器。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绫汐不可置信的目光。
后来东窗事发,他那个愚钝的父亲却不肯接受他盗来的至宝,主动将他扭送去神山认错,神器亦重新封印了回去。
长荫族人要对他施以惩戒,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父亲都没法开口保他。
梵琰冷笑,视线扫过懦弱的父亲,扫过愤怒的长荫族人,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绫汐圣女脸上。
少女望着他良久,说:“让他走。”
梵琰的笑僵在眼中。
那日以后,境地破碎的结界、被摧毁的古树,那少女一年年亲自补起来,弥补他的罪过。
梵琰被父亲关在族里,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是午夜梦回,他总能梦到当年偷听绫汐和大祭司对话的场景。
大祭司说:“卦象显示,此子不祥,心思阴戾,生来不仁。”
年轻的圣女一席月白衣衫,喝止姑姑:“人为何以卦象而论,他什么都没做,怎能定罪。”
她已经有了君主之风,弯起袖子写文书。
“母亲当年告诉我,来长荫联姻的男子,本就不易,在族中多受排挤,若长荫神山也不是他的家,他还有何容身之处。”
“他既是我的人,我便护他一日,他若实在不喜我,将来我把他送回家便是。总归这场婚约,一开始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亏欠。”
大祭司叹气,不再说什么。
那日他躲着,面无表情地听,不觉得有什么,今夕在牢中,收到了长荫的解契书,他才知道,失去了什么。
从今往后,婚嫁各不相干。
他在黑暗中舔舐了许久发疼的野心,第一次有几分茫然。
父亲将他放出来那一日,已是数年后。多年牢狱之灾,他变得更加温和,更会伪装。
当他提出,要亲自去长荫神山道歉的时候,父亲看他一眼:“不必,圣女不在神山。”
“她去了哪里?”
“人间。”父亲神色复杂,“她已经成婚了。”
梵琰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掌心却已经捏出血来。父亲叹了口气:“今后好好的,你到底是彻琴少主,别再干糊涂事。三界之主,并非什么好的名号,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
“长荫良善,圣女历来果敢,待人也宽和。这样平和的日子不好吗,为何非要争个高下。”
但梵琰这一辈子都在争。
他争来了属于自己的少主之位,争来了少时想要的自由,亦成功地偷到过神器,想要的,为何不争?
他只是恨,恨父亲无能懦弱,当初若接受自己带来的神器和魔器,是不是今日,自己就是三界之主。
失去的东西也能回来,比如一族的荣光,比如……神山之上,那被他背叛过的女子。
但梵琰亦能等。
他总能等待她的夫君死,等到神器尽归自己这一日,等到成为真正的三界之主。
几年间,他像个阴暗窥伺者,看着那年轻的凡人成为治世之能臣,平八国之战乱,一路登上首辅的位置,看着绫汐同他恩爱如斯,举案齐眉。
更糟糕的是,绫汐很快怀了孕。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梵琰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第二个月天气晴好,长荫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动乱,圣女匆匆回返,再回去后,听到的就是年轻首辅病死的消息。
那凡人本就身体不算好,病死……很正常不是么。
然而那晚,梵琰脸上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身上被她的灵力洞穿了数道伤口,他匍匐在她脚下,一边喘气,一边想笑。
你也伤心?那不很公平吗。
若非父亲求情,绫汐又没有证据,他亦抵死不认,顾及两族开战,梵琰那一日就会死在绫汐手中。
少时,当那个少女从帘后好奇满怀喜爱地探出头,他从没想过有一日,她只想杀他。
绫汐的杀心不减,然而比私仇来得更快的,是神山之下邪魔即将苏醒面世,万年宁静面临被打破,人间四处瘟疫横行,饿殍遍野。
那时候,绫汐已经是神山之主了。
一滴主生的神血,她散去人间,又带着族人,将世间邪气封印在神山,决意以身彻底消灭邪魔,阻止邪魔面世。
并非封印,而是消灭。
自此,哪怕世间再无古老的灵族,但可保世间永远太平。
衔琴族人亦纷纷响应,悍不畏死。
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
梵琰冷眼看着他们大开阵法,当真杀了刚苏醒的魔神。
他看着圣女消散,神山倾塌,往后世间却再不会有邪魔。
宁和盛世,似乎近在咫尺,世间亦不会再有灵修飞升。
只待最后一滴主杀的神血滴入阵中,三界邪气便可尽散。梵琰的手,穿透了父亲的心脏,握住了那滴神血。像当年杀死亲弟弟那样,杀了自己的父亲。
神山满目疮痍,他一步也不曾回头,漫天的魔气在他身后肆虐。
他跌跌撞撞,大笑离去。
世间再无魔?
你们早该相信那个卦象,有人生来便是魔啊。
他找遍整个神山,亦没找到那个被大祭司带走的女婴。
梵琰吞吃了无数邪魔,强大自己,渐渐发现不可控,神智越来越不清醒,这才只能圈出渡厄城,将邪祟困住,不让灵修灭亡,寻找纯净肉身。
他成了邪魔,再无法进入绫汐重新修好的神山禁地。
三千多年,梵琰有时候会想到她,有时候会想到那个出生没多久的婴孩。
他会杀了那女婴吗?
不,至少,杀那个孩子之前……他想先看一眼。
如果当年他不曾盗神器,他和绫汐的孩子,是不是就长这个样子。
他们的女儿,亦是三界之主。
可是没有如果,从他少时第一次将弟弟杀死,就走上了一条不甘的不归路。
三千多年过去,他哪里还容得下后悔。但凡有一丝后悔,便会犹如跗骨之蛆,叫他肝肠寸断。
因此,当灵帝看向面前的少女时,仍旧面色冰冷,声音森然:“难怪本尊遍寻你不得,原来早被抽走半缕魂息。”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完完整整的长荫族人,带着她的传承,和大祭司封印的记忆。
湛云葳额间银白印记渐渐显现,眸光清冷,她冰冷道:“罪人梵琰,跪下伏诛。”
梵琰无力跪在她身前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一晚,亦是这样的局面。
那时候绫汐就要杀他,只不过父亲保住了自己,族人护住了自己。
三千年过去,他没有飞升,他早就一无所有了。
梵琰看着她,嘴角带着阴毒的笑意。
“你以为你吸纳的,是主生的神血?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湛云葳的神色却无波无澜,她解开魂息,就看见了大祭司留给自己的真相。她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她以御灵师之躯,扭转乾坤,吸纳了主杀的神血。
转为创世之力,反哺脚下的土地。这神血能灭尽天下邪气,梵琰尚且不敢吸纳,她一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
然而,湛云葳回眸,在她身后,无数的人得救,包括她的越大人,透明的手指渐渐恢复了原样。
本就是夏日,阳光出来,无数的花草也开始生根发芽。
她眼里的冰冷消失,带上笑意。
这就很好,她在意的人都好好活着,越大人也能回家了。
护百姓,护夫君,本来就是她的责任。
湛云葳转身,无数银白星芒从指尖溢出,击向灵帝,暗金色的灵魂再挣扎不得,消散在了尘世。
湛云葳唇角亦流出血来。
在她身后,无数银线,涌向越之恒,将许多还剩的生机带给他,他终于能够长长久久地活着了。
越之恒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他颤声道:“湛云葳,你回头看看我。”
她并没有回头,眼前是大好山川,灿灿烈阳。
这不是她的三界,是天下人的三界。
然后身后那人,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道侣。她胸口越来越痛,却还记得不能回头。
她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状态,越之恒已经害怕到不再叫她湛小姐了,若让他看见,神血在和她的身体一点点消散,他该多伤心。
可湛云葳倒下的时候,身后那人,就算没了力气,也一点点爬到了她的身边。
她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都变得模糊,湛云葳感觉有什么滴落在自己脸上。
她吃力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没关系越大人,我们都只是做了最初约定的事。保护爱的人,将生机延续下去。
前世大雪纷飞,越之恒至死都不曾流露半分脆弱。可这是两辈子,她第一次触到他的泪。

湛云葳以为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越之恒。
曾经升平十四年那个冬天,她无动于衷地看着越之恒在大雪中死去,受尽百姓唾骂,却又在升平十六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多为他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替他取暖,擦去脏污,或者多喂他一口清水。
可是那时候她什么都来不及做,这份遗憾,一直持续到今日。
湛云葳被掉落在脸上的水珠灼痛,才恍然发现,前世哪怕是一滴泪,她都不曾为越之恒流过。
她徒然生出几分心酸,第一次想和他更长长久久些。
但凡是坚持到今年冬天呢,坐在越大人在院子里搭的秋千上,一定能看见漫天的落叶。
许是她的念想太强烈,失去意识前,她竟然看见了长玡山主的身影。
再睁开眼,她已经在须弥谷待了好几年。
须弥谷的旧址,便是神山所在,世间也只有这个地方,能救湛云葳的性命,修复她的重伤。
对于长玡山主来说,一个没看住,女儿险些就丢了性命,若非他刚好到了出谷的时间,又及时将人带到须弥谷中,恐怕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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