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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良宵by李丁尧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9-10

对方高中时挺爱跟他聊天,也会请他去自己的生日宴会,在别人那不会说的话,会跟他讲,说在钱面前,爱什么都不是。其实你跟你哥不一定要把自己家耗完了。没钱有很多因素,不不够拼命,不够勤奋,不够聪明,所以被这个世界剥夺了生活的资格,只配活着。
他也算是方攸然嘴里那个队列的人。
可又怎么样呢?爱有多好,他知道,给吕婉泽花过的每一分钱,卖房子吃的药,都不能算浪费。
梁弋周在食堂打饭挑素菜,周末三顿并一顿,吃了半个月,研究了半天资料,攒出钱来,趁假期回了趟陇城,把礼物略显随意地拎给了崔钰——那时是寒假,他选的时间也很适合,简直是最灿烂的一个早上,火红的卷边云和即将跳出云层的金光。而她果然假期也不休息,不过没在跑道上,积雪未消,她坐在座位上,修长的腿蜷起来,膝盖几乎过肩,手环抱着膝盖,在朝霞中静坐。
“什么?”
崔钰看着下面的跑道,头也不抬地问。
“自己拆开看,”
梁弋周吐槽说:“你可真懒。”
崔钰把袋子打开,看到 ASICS 这几个字母。
梁弋周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神色,这是他送的第三双跑鞋,最好的一双,亚瑟士避震跑步鞋。
“愣着干嘛,高兴傻了?拆啊!”
梁弋周难掩得意地扬眉。
“是不是选得太牛?我跟你说,这介绍我都看吐了,现在能背出来——鞋面采用了舒适网面设计,中足稳定片采用不妨碍重心引导线效果……”
“谢谢。”
崔钰定定地看着鞋盒,没有打开,但是很轻很慢的触着品牌那几个字母,忽然问他:“梁弋周,你能想象,不能跑步的我吗?”
梁弋周愣住了。
冬天的陇城有那么灿烂的阳光,崔钰仰头冲着他轻笑了一下。梁弋周从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笑。
“没什么。”
崔钰没等他说话,语气轻快地拍拍盒子:“也说不定,反正我总是要走路的。”
不合时宜的礼物。
不合时宜的地方。
梁弋周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心情,似乎有很多想说,可是全都淤堵在那儿。
他习惯在跑道上看她了,最早上训,最晚走人,抽空还能跟自己爹干架不允许他去找送出去的孩子,崔钰一直那么生猛,她对跑道是有爱的。他能看出来。她偶尔跟他聊天,透出过这样的想法:也许她会就这么跑出陇城,出人头地,过上更好的日子。不一定有多好的成绩,但会成为辅助她的翅膀。
所以她做到了极致。梁弋周自己也不是没努力过,他经历高三,竞赛失败退下来学习的日子也要挑灯夜战,他是聪明,但全中国聪明人太多,不努力也不行。
他自问,做不到那个程度。
那么,连崔钰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偿所愿吗?
——来,别难过。我给你捋捋这个事,你说你为什么想要跑出去?因为想出人头地,过得更好,对吧?
——……谁不想?
——那过更好的日子,肯定就是需要钱呗。
——……梁弋周,我心情不好,你的废话太多了。
——简单得要死。钱,我肯定会赚到的。看在我们这么熟的面子上,钱我赚了分你一半。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你肯定会赚到的。
——噢?
——被人揍别还手的话可以报警报伤,一次五千肯定有。
——……
这次过年,梁弋周把躲在家里的崔钰强行拽去,跟他和梁骞周一起去看社火,舞龙舞狮太平鼓,巨龙舞动,喷出烈酒烈火,在冲天的热闹中,他用余光观察崔钰,还好,她也在很兴奋地伸头看,当然,前面围了好几层人,她只能从缝隙中看到最喜欢的巨龙。
“走。”
梁弋周忽然拉她的手走出人群包围圈,走到人烟稀少的大树旁,在崔钰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单腿蹲下来,回头看她,略带嚣张地挑眉:“敢上来吗?”
崔钰耸肩,有什么不敢?
她骑在他脖子上,在最外围看得清清楚楚。
鞭炮震天响,崔钰在精彩处拍掌欢呼尖叫。
梁弋周松了口气,看着她这样,想着毕竟年轻,忘性大,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晚上看露天公放电影,一个香港经典喜剧,他们仨坐在居中一排,梁弋周都被无厘头的剧情逗笑了,无意中看到崔钰也在跟着笑,只是笑到眼泪都出来了,用手背飞速拭去。
梁弋周的笑意逐渐消失,他在电影播放的光影中看着崔钰。
背离自己想走的一条路,会这么痛苦吗?
爱一件事,会这么痛苦吗?
梁弋周那时还没预料到,爱之两面,其中一面就有无数负面情绪的集合。
七宗罪中有傲慢、嫉妒、暴怒、贪婪,爱里还要多上恐惧、伤痛,失望。
等他体会到的时候,交的补课费已经太重了。
那么多情感专家说,在爱情中,先交底牌的人是输家,被抛弃的人当然也是输家。
梁弋周不想输,可没办法。
爱的这一面有多少痛苦,爱的另一面就只有一个名字。
曾经如同他的故乡和希望一般的存在,他看着她在朝霞中的身影,感受到美的烈度。看着她穿着磨损的旧跑鞋,从镇上跑到市里,感受到一个人可以拥有怎样的尊严和毅力。舅妈为她借钱做手术做康复,她也要拼命跑出点成绩来。就算最后不行了,崔钰仰头在黑夜中看着喜剧微笑着流泪的画面,比任何画面都更动魄惊心,令人心神颤动。
十几岁的崔钰,二十几岁的崔钰,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是存在,就让他觉得……
觉得幸福。
“梁弋周,有时候我好羡慕你。”
崔钰伸手,掌心在他下颌线上滑动轻抚:“你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勇往直前的决心。丰饶饱满的爱意。意气风发的自信。
他的地基,非常稳固。
“我——”
“崔钰,我不是要你现在给我答案,但你要知道我的想法。”
梁弋周看着她,用见面以来最严肃的语气轻声道:“我会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要不要重新一起,在那之前我不会打扰你,你做好决定以后……假如,你的想法没变,我从此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永远。”
崔钰看着他的黑眸,沉默片刻:“永远?”
“永远,Forever。”
“你英语现在还挺好。”
“谢谢。我高考英语 139。”
“所以你是数学退步了?”
崔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拍在桌上,很是无奈:“这里的钱怎么回事?”
“我送你跑鞋那年你忘了?”
梁弋周潇洒直起身来,语气云淡风轻:“我说了赚钱有你一份。”
“……”
崔钰抵住突突直跳的眼窝,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疯子?我这个卡的手机都换了,银行没法通知我,你也不问就往里面打这么大额?”
“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时间越久,”
梁弋周拉开台灯,唇角微挑,仔细凝视她:“我就越能看见你现在的表情……有多精彩。你知道你这个人给的反应有多冷漠吗?”
那年吃素菜的动力,就是能看见她穿新鞋的狂喜——把人震翻,梁弋周恒久不变的朴素愿望。结果在崔钰那儿频频翻车。
“我不知道。”
崔钰面无表情地把桌上的银行卡拎起来,晃了晃:“只知道你疯了,第一次打的时候都分了,不怕我真拿钱跑路?”
“给了的我就不会要回来。我是那种怂人吗?”
梁弋周轻哂:“不过,我还是想纠正你,离婚还要两个人签字呢,你当时说分手,我可没有答应你说什么啊一拍两散——”
“哇,你真是……”
崔钰被他无语笑了,撑着额头,脑袋发晕:“你就跟我杠上了是吧?”
“那你敢现在说一句,你彻底、完全,不喜欢我了吗?”
梁弋周忽然说。
“……”
崔钰一愣。
这反应让梁弋周非常不爽,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崔钰,我劝你谨慎开口。”
崔钰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眼下隐约的青黑,也无损他的美貌。
“是,但你长这样,就算我是现在才认识你,也很难不喜欢你吧。”
她耸耸肩。
梁弋周气到一半,嘴角无语而不受控的上扬。又被他死死压回去。
“反正就一个月,再说一遍,我劝你谨慎考虑。”
“哎呀,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赶紧接电话吧,都震三遍了。”
崔钰拍了下他,结果梁弋周刚好转身,背对着她,她本来要拍腰侧的,结果不小心拍错位置了。
“……对不起。”
她小声说了一句。
别说,练得还真不错。
“流氓。”
梁弋周扭头,黑眸难掩笑意地看她一眼,用口型示意道。
很快又接起电话,礼貌又淡冷道:“徐小姐,这么晚了有事吗——什么?”
梁弋周眉头深深拧起,一把拉开门大步流星走到了客厅,紧盯着门。
“你说你在哪里?”
“我打听了好久呢,在 23 楼啊!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啊啊啊梁总!”
徐南薇在电话里的口气很郁闷:“我身份证也丢了。”
——谁?
崔钰歪头无声问他。
很久没看到崔钰这种好奇的表情了,脸颊也比上个月圆了一点,不至于凹进去了,黑眼圈也消失了,看来研究巧克力真会让她容光焕发,鼻梁挺翘,鼻尖上有一颗小痣,嘴唇红润微张。
好可爱。
梁弋周垂眸看了四五秒,才捂住手机通话筒回答她。
——徐南薇。

徐南薇攥着手机,焦虑地在消防栓旁等待。刚才,梁弋周知道她在哪儿后,冷不丁把电话挂断了。
按说就在眼前了,本来想贴着门听听的,但看到走廊里的摄像头,跟被人盯着差不多,她干不出这么掉价的事。
焦急等了五分钟后,2301 的门终于开了。
梁弋周从里头跨出来,紧跟着就将门再度关上。
他穿着黑色卫衣、深灰运动长裤,最重要的,是一个人。
徐南薇眼睛一亮。
主要是她又困又累,实在不确定要不要继续等下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梁弋周走到她跟前,问道。
徐南薇跟他也吃过饭、聚过会,见的次数不算少了,可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私下的样子。
在陇城,梁弋周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在这里,他自由地做自己,姿态与神色都放松,不带从前那副懒然圆滑或玩世不恭的气息。相反,有些偏凉的、冷硬的寒意。
他不想在这里看到自己。
徐南薇的触觉很敏锐,一下就感觉到了。
“我……”
她的脸有些热红,因为尴尬。
一时冲动过来,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现在也晚了,送你去附近宾馆。”
梁弋周看了眼表:“明天我也不在了,之后??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电梯走去,按下按键。
“梁弋周——”
徐南薇鼓起勇气,想着死也死直接一点,上前几步,葱白似的指尖揪住他袖口:“你有喜欢的人吗?我……有机会吗?我挺喜欢你的。”
“抱歉。”
梁弋周把她的手礼貌地拂开,彬彬有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电梯门刚好开了,他走进去,顺便拦住门,让徐南薇进来。
“所以,是有的,对吧?”
两人并排而站,电梯一路顺下。
徐南薇一口失落的气还没完全提上来,但还是顽固地再度确认了一遍:“你也不会改变心意?”
电梯里静了几秒,她听见梁弋周轻淡开口。
“从精神层面来说,我属于已婚状态。”
“……”
徐南薇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弹眼落睛的具象化,连悲伤都忘了。
这是汉语吗?什么意思?
“什么?”
徐南薇瞠目结舌看向他:“我没太懂。”
叮的一声,电梯降到了负一楼车库。
“字面意思。就是我单方面已婚了,别人还没同意。”
梁弋周低头看了眼信息,随口道,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对自己所说的凌乱汉语没有任何要悔过的意思:“走吧。”
……好癫。
……还好她只是浅浅看了下脸。
……Lucy 出的什么主意!
徐南薇头脑懵懵地跟着,上了辆挂金城牌的黑色牧马人,坐了副驾驶,安全带拉到一半又如梦初醒:“我是不是该坐后面?”
“无所谓,她不在乎这些。”
梁弋周发动了车,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长叹了口气,又熄了火:“不好意思,忘了今天晚饭喝酒了。走吧,打车去。”
“那我自己去也行……”
徐南薇小声说:“没关系,我从你们小区北门打——”
“太晚了。”
梁弋周下车关门,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安全。”
天景城市花园北门。
陇城到底不比大城市,半夜在打车软件上虽然不排队,但车少,需要等十分钟。
一阵初秋的凉风吹来,把徐南薇吹得缩了缩肩膀。
她下意识跺了跺脚,也不指望旁边的男士绅士风度了,只期盼车快点来。
过了两三分钟,北门又被人刷开,滴一声,对方脚步声很轻,看到他们背影犹豫了几秒,最后走到不远处路牌下,也开始叫车。
徐南薇无意间看了眼,又飞快转头:“那个,你——”
“你好。”
崔钰穿着飞行服外套和牛仔裤,在光雾柔和的路灯下冲她温然一笑。
“你也住这个小区?”
徐南薇刚说完,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什么叫也?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Lucy这点八成没说错,人家估计就在2301呢。
她现在是什么心态?看她笑话么?
巨大的挫败和丢脸让徐南薇感觉好崩溃,但又不得不维持着社交状态。
“我住 7 栋 1602。”
崔钰说。
她飞快打量了徐南薇一眼,把飞行服外套脱下来,走上前去给她披上,语气自然:“这里白天晚上温差很大,要注意别感冒了。”
说着,崔钰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个 300 毫升左右运动杯,塞到徐南薇手里:“这是滇红,刚泡的,也是新杯子,我没喝,你赶路累了吧,暖暖身子。”
徐南薇握着暖和的杯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辨对方的来意,谁也不是傻子,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意思?可她似乎完全不介意。
看着崔钰的眼睛,徐南薇在心里暗暗想,她不像那种阴阳怪气的人。
“谢谢。”
徐南薇决定不解释,低头把外套拢紧。
不管怎么样,是温暖的。
“就一杯啊。”
气氛正好,阴阳怪气的人忽然出现了。
该说不说。
徐南薇看向梁弋周,有点担心他会突然发疯。
像在电梯里胡言乱语那样。
“嗯,就泡了一杯。”
崔钰指了指缓缓停下的凯美瑞:“车到了,我先走了,你安全把人送到。”
“再见。”
徐南薇摇摇手里的杯子,天人交战了半天,俯下身冲半开的车窗道:“你……店开了通知我哦,我跟朋友都蛮喜欢巧克力的。”
“好的。”
崔钰笑了,冲她摆手:“拜拜。”
又看向旁边脸色很一般的男人,手掌在面前晃了晃示意,冲他似笑非笑道:“脸拉太长了,梁总。”
梁弋周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看她。
崔钰的车走了没多久,梁弋周叫的车也到了。
一个坐前排一个坐后排。
车在黑夜中往县城中心驶去,开得很平稳。
好几分钟后,安静的车内同时响起了两道声音。
“你喜欢的是小崔吧?”
“崔钰还挺喜欢你的。”
徐南薇一愣,没想到梁弋周淡淡地这么说。
“是啊,因为我聪明漂亮又可爱嘛。”
徐南薇做了个鬼脸。
“梁总你没眼光。”
“不说这个了。”梁弋周笑笑:“你来陇城有什么事要办?”
他随便找了个安全的话题,开了点车窗,看向黑夜中快速闪过的街景。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我爸妈收养的吗,当时我原来那个家庭把我卖了,但是中间人现在也找不到了,我看看有没机会找到,想看看他们现在生活的怎么样。”
徐南薇这性格是富养出来的明媚小孩,一路顺风顺水惯了,说话也不多掩饰什么。
“有必要吗?”
梁弋周不太理解。
“当然不是要认回来了,我才不会认呢,就是好奇嘛。”
徐南薇轻耸了下肩膀。
“嗯,挺好的。想做什么就做吧。”
梁弋周说。
“好敷衍。”
听出来对方的态度,徐南薇直接吐槽:“你的本来性格就是这样吗?冷淡又难搞。”
“是的——”
梁弋周说到一半,脑海里一根弦突然接起来,闪电般地直达中枢。他忽然扭头看向徐南薇:“你说你老家是哪?”
“成……成江镇啊。”
“具体呢?”
“一个小村子吧,我也记不得了呀,反正有个男的,挺暴力的,我就记得我小时候老哭,是不是很惨?”
徐南薇忧伤地叹了口气。
他的严肃神色把徐南薇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事。”
梁弋周沉默许久,转过身去:“现在生活得好,就行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钝痛,也不知是在替谁痛。
“是啊,我也觉得,我算是因祸得福呢。”
徐南薇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家族群笑起来:“你看,我爸我妈现在还在追着我要定位,烦死了。”
崔钰坐上的凯美瑞开上一条崎岖的小路,很是颠簸。
这是通往老家路的第一道关卡。
现在回去,算是一时兴起吗?
她不确定。
可后天就要走了,她翻来覆去,还是没法闭眼就这么避过去。
刚才梁弋周出去后,被吵醒的林祺听见动静出来,见梁弋周不在,看她正在找地方塞银行卡,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干脆坐着跟她聊了会儿天。
“小钰,你俩有个最大的问题,对钱的态度太不一样了。就这点上,你们就有得架要吵。”
林祺叹了口气,最终决定把这个脓包挑破:“是不是小陶那个孩子给你留下的阴影太——”
“不是。”
半小时前,崔钰还斩钉截铁。
“你们几个当时玩得那么好,可骞周聪明,当时回来就跟我说,小陶虽然跟你一个村出来的,你俩性子也像,但陶映野不太一样,这孩子做事不计后路,太狠了容易栽进去。我只是没料到,他敢利用你借那么多钱,把你蒙进去……你是不是一直没过去这个坎?”
“不是。”
崔钰讲话的声音低下去。
“林哥,不是钱的问题。”
“有的事,除了你自己想通外,真没其他办法。”
林祺在她肩上拍了拍:“别太钻牛角尖。我先睡了。你俩还是年轻,我熬不住咯。”
车不知不觉间已经开了半个多小时。
崔钰收回思绪,望向窗外,山坡两边的野牡丹和狼牙花开得到处都是。夜色中,一排排树木飞速闪过,秋风把轻盈的草叶卷过,推向更远的原野。
她不想让那些思绪影响她,干脆拨开一个口香糖放进嘴里,接起一直在响的手机。
梁弋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明明很不安,但架不住音色好听,听着低沉悦耳。
“你去哪了?你没回施姨那儿?”
“没,回老家一趟。”
崔钰说着,把车窗落到底,下巴懒洋洋压在手背,手背搭着窗沿,半眯着眸凝视着飞过的树,忽然轻笑了一下:“我刚才路过了一棵白杨,长得好像你。”

上龙堡村在山脚下,从成江镇一直往东二十五里,在村口,看见两层只铺了三分之一青瓦的木架危房就到了。
在二十多个下辖村落中,上龙堡的穷也算数得上的。因为青年劳力流失的很严重。这里地广人疏,背靠深山,但空气质量很好。墨蓝色的天浓得发黑,镶着亮银色的星。
“我就是说上学没啥用,那课本上还画,星星是金的,骗子。”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挎着方形旧布袋,不合身的宽肥裤子裹着细腿,裤子上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口袋。
他从危房前快步走过,身后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两只鞋颜色不同,紧赶慢赶才赶得上前面人的步伐。
听到他这么说,女孩挠了挠耳朵后被蚊子咬的包,没接腔,只问自己感兴趣的:“你说给人换什么?能赚钱啊,赚多少?”
“姓罗的要是骗我,下个月去把他家一把火烧完算逑。”
“你奶奶晚上做炸馓子了,我闻见了。给我留了没?”
“上次洗车钱还少算我,x 的。罗一强嘴真硬。”
“昨天接的作业还没帮人做完,好困,想睡了。”
俩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听谁讲话,倒有种奇异的和谐。
将要天明的夜幕最暗,沉沉地压在人的身上。山像吞人的怪兽,在黑暗中沉默耸峙,暗影幽幽,像地面凝固的高浪。
这山十年百年都不会有变化,可山脚下的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变。
重新站在这里,崔钰再度与这木架危房沉默相对。场景真是奇异,她人已经二十八了,但竟能记得请七岁的崔钰如何跟在同村人的身后,在当人跟班、被人剥削掉卤鸡腿的日子里,也学会了不少。
相比在镇上有房子的崔文军,陶映野家条件更差点,他的父母查无此人,跟着捡回他的陶奶奶相依为命。崔钰家虽经常因为崔文军偶尔回来鸡飞狗跳,陶映野家却经常缭绕着淡青色的死寂。也说不上哪种更好。
但陶映野脑子活泛,六岁就知道家里没米可以在崔钰家米缸里偷挖点。
董爱竹性格温顺,那天本来想放过去就算了,可正逢崔文军进门,被抓个正着,崔文军把小米椒和二荆条捣碎了,抹到陶映野眼睛里,惩罚他的小偷行为。
至于崔钰后来怎么跟他混在一起,她的记忆也模糊了,大概是村子里人也不多,调皮到抱团的小孩儿不少,她下意识跟着比她高点的人混,全为自保。
也不是成天在一起,陶映野比她高一个年级,在五年级之前,他经常性使唤崔钰,堂而皇之地把她拉出校园逃课,趁着在镇上上课的功夫,看人家修车行怎么修一辆撞到快报废的桑塔纳。
后来崔钰不干了。她想去更好的长乐初中读书,她也劝陶映野,陶奶奶的积蓄不多,他的教育基金攒的很不容易,他要珍惜。
——去你的吧。
陶映野那天很生气,把她推倒跑了。
可下半学期还是回来上课了。他比她更早考上了长乐。
陶映野是个很矛盾的人。就像他的长相一样,小时候单眼皮,长大了变成内双,颧骨高鼻骨直,长相透着股说不出的柔和狠戾,直到后来,十几岁的人成熟了、拔高了,棱角才显现出来。
他剥削她不轻,无意中教会她的歪门邪道不少,有人耍十岁的崔钰说要给她带饼干,放着她在那儿等了很久,她托着土球乐乐呵呵回去,路上遇到陶映野,他听完她干嘛去了,把那骗子拽出来扔到池塘里,逼着人家多给了三包饼干……又让崔钰把剩下两包赶紧卖了,跟他分钱。
课本上说自私、贪财都是不好的品德。但很多时候,人这种复杂的生物,是无法像试卷分数一样论算品格的。尤其是在他们这儿。
后来陶映野只有放假才偶尔回上龙堡,从留在这里不走的懒汉那里赚钱。镇上有些流行的零食,他忠实的跟班崔钰负责选品,陶映野会带回来卖给他们,按原价的 1.5 倍。
其中有个人是村里的瘸子,后崔钰想着要不原价给算了,被陶映野一口回绝了。
——崔钰,你的问题就是原则不坚定。多学着吧。
大她一岁的陶映野比她懂得多多了,因为社会是最好的老师。
很长一段时间,崔钰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种不远不近的稳固,直到崔钰有天跟他无意间提到,最近认识了个人,或许可以当她的打手,替她要那些要不回来的钱。
陶映野起初没在意,后来见到崔钰跟他厮混在一起,他上下打量那高中生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崔钰:“你出息了啊。”
见梁弋周第一面就不喜欢。
他自己就是腥风血雨体质,梁弋周也是。但梁弋周跟他还不太一样,身上有种令陶映野倒胃口的松弛懒散,有家人给他无限托底的安全感。
而且还虚伪。
陶映野发现,崔钰嘴里那个讨厌看见她的人,和陶映野自己用眼睛看见的人,有点儿区别。
梁弋周看到他,随便打量一眼,嚼着口香糖问崔钰:“你朋友啊?”
“陶映……”
“我俩穿开裆裤就认识了。用你们城里话讲,发……什么?”
陶映野想不起来似得,眼皮一阖,问崔钰。
刚刚在语文课上被罚站过的崔钰:“发……妻?”
“……发小。”
梁弋周双手插在校裤兜里,闭了两秒眼睛。
受不了文盲了。
“噢。”
陶映野勾唇,冲梁弋周笑了下:“原来是发小啊。”
梁弋周也笑了:“关我屁事?”
两个人白眼一翻,一拍两散。
虽然崔钰身边多了几个新朋友,让他觉得崔钰品味很差。
可这俩人要是干架受伤了,还得靠他介绍个隐蔽的诊所,虽然医生不太靠谱……但那是个能不被梁骞周这鹰眼中尉发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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