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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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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眼神是利刃,他该被崔梅恩活剜过千百万次。
行刑人不为所动。他身材高大、身姿挺拔,即使穿着与其他信徒一样的长袍、戴同样的面具,也与他们毫不相像,鹤立鸡群。
献祭已经进入了尾声,梅兰斯夫人指示他,最后一步是用纯银制造并经由深渊魔法附魔过的匕首割断崔梅恩的喉咙。
行刑人一手拽起崔梅恩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抵在了崔梅恩的喉管上。
崔梅恩注视着那张刻满花纹的面具,轻声道:“把面具摘下来。”
空间持续地撕裂着,发出木柴在炉火中燃烧的噼啪声,再加之周围越来越洪亮的念诵经文的声音,如果不是亚瑟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崔梅恩身上,他几乎不会意识到她刚才说了话。
行刑人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上去犹豫了那么几秒,最终放下匕首,摘下了面具。
地下室的烛火照亮了这张脸,黄金般闪耀的金发,熠熠生辉的绿眼睛,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崔梅恩,神色平静而漠然,如同手持雷霆的神祇俯视一只小小的蚂蚁。
崔梅恩的视线一寸一寸地在他脸上刮过,嘴唇颤抖得厉害,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于是塞德里克·梅兰斯重新捡起匕首,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看够了吗?”崔梅恩问。
亚瑟原地一激灵,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下室的场景已经消失殆尽,唯有风暴呼啸而过。
风暴声中传来不辨男女的呐喊与哭嚎,尖叫与诅咒。在这些声音之外,隐隐传来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念诵咒文的声音。它们交织成一支疯狂的曲子,时而痛苦,时而哀鸣,永远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风。
风暴中隐约可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年轻的崔梅恩沿着看不见的路向远方狂奔,如同一只受惊的羚羊。
她将跑入一个死胡同,在那里,她会被一群圣殿骑士团团包围、肆意折辱,直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月光将照亮他金色的头发与绿色的眼睛,那也会是崔梅恩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直到这时,亚瑟才终于明白了这肆虐在崔梅恩灵魂深处的风暴是什么:它是一段从崔梅恩的记忆里剪下来又拼接好的荒诞的戏剧,由某个画面开始,再由某个相同的画面结束,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它们筑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监牢,将崔梅恩的灵魂围困在其中。
“我在问,”崔梅恩向他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她紧贴在他身前,直到亚瑟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你看够了吗?”
一把匕首穿透了亚瑟的胸膛——纹路和款式都十分熟悉,与行刑人割断崔梅恩喉咙的那柄别无二致——他向后倒去,崔梅恩一手用力地摁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匕首再重重地刺下!
匕首穿过身下人的胸膛,血液染红了她的手掌。她拔丨出匕首,再次刺下,如此反复。
剧痛令亚瑟一时无法说话。他倒在地上,愣愣地注视着崔梅恩。快意与仇恨在她脸上来回登场,使得她面容扭曲、状若疯狂。她大笑出声,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塞德里克,你看够了吗?”
这不是亚瑟刚刚看见过的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而是他十分熟悉的二十年后的崔梅恩。她显而易见的变得憔悴,曾经如小鹿般灵动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死气沉沉。
于是亚瑟此时才明白,不论是她身着鲜艳的橘红色骑装将他压在身下时也好,还是她状似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也罢,他从未曾踏足过她的内心半分。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间,崔梅恩便已燃烧殆尽。他被她释放的光与热吸引,直到走近了却才发现,他所能触摸到的,不过只有一点残余的灰烬。
即使没有看到后续的故事,他也已经从已知的事件里推测出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梅兰斯家族圆满地完成了献祭仪式,召唤出了魔鬼。也许是仪式中出现了什么纰漏,因此魔鬼选择了崔梅恩作为缔结契约的对象。
按照时间来看,梅兰斯家族的覆灭,也就是在这次召唤事件前后。也许是仪式出现的问题导致所有参与者被反噬,也许是崔梅恩指示作为契约者的魔鬼杀死了剩下的人,不管怎样,最终的结果就是:地下室里只有崔梅恩一个人活了下来。
——原来她是这样与魔鬼缔结契约的。
亚瑟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眼泪却比话语更快地涌了出来。
崔梅恩没有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尽管她依旧举着匕首。她低下头,困惑地凝视着亚瑟的脸。
她长长的黑色卷发落在亚瑟的脸侧,仿佛一捧黑色的瀑布,将他们二人与风暴肆虐的世界隔开。
亚瑟想,他似乎总是从这个角度看她——不同于以往的青涩懵懂、意乱情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双黑眼睛里激烈的恨意。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终于弄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忽冷忽热:她太恨塞德里克,为此不惜利用一切来伤害他。亚瑟·梅兰斯不过是崔梅恩报复丈夫的工具之一,她引诱他,不是因为她喜爱他,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年轻的伴侣,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儿子。
亚瑟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过崔梅恩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他的手微微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落在崔梅恩的发丝上。他像个孩子那样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不太体面,很是狼狈。
他说:“……对不起……”
在筑成崔梅恩过往的悲剧中,亚瑟没有参与过一分一毫的戏份,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为她悲惨的命运,还是为她屡屡被辜负的真心?为她戛然而止的短暂的一生,还是肆意凌辱折断她的所谓爱人?
亚瑟绝望地想,他出生得太晚了。
他深爱的人,他最想保护的人,在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前便已死去了。
他想将那群欺侮崔梅恩的骑士打个落花流水,再帅气地带着她离开那个窄小的巷子;他想在她逃离梅兰斯封地时站在她的身侧,护送她远走高飞;他想闯入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在第一个伤口出现在她身上之前砍翻所有信徒,解开困住她的锁链,抱起她离开那片可憎的土地……
亚瑟最想要在赛缪尔和塞德里克之前遇见她。崔梅恩也许会爱上他,也许不会,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也许会有小小的波折,但理应是顺遂又精彩的一生。
如果她没有选择他,他便会偶尔去偷偷看她一眼,直到她快快乐乐地活过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最终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睡上一觉,不再醒来。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崔梅恩不会再重来的一生。
亚瑟哭了许久,才发现崔梅恩并没有再对他刺下匕首。凄厉的风暴声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亚瑟慢慢地放开了崔梅恩,离她远了一些,只见崔梅恩静静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一张新奇的画。
她说:“你不是塞德里克。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叫亚瑟。”亚瑟说,“我来带你离开。”
此时在他们的身后,年轻的“崔梅恩”正携着塞德里克的手举行婚礼。教堂里铺满阳光,每个人都在鼓掌和欢呼。
年轻的新娘露出幸福的微笑,挽着新郎的手,靠着他的身躯。阳光穿过教堂彩色的玻璃落在他们身上,晕开一片极为漂亮的五彩光芒。
光芒闪烁、旋转、抽搐、抖动,教堂内两名新人的脸也忽明忽暗,诡异万分。
崔梅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热情拥吻的新人,出神地问:“离开这儿,去哪里呢?”
亚瑟走上去,从身后抱住崔梅恩,遮住了她的眼睛。他还年轻,但身量已经长开,双臂一展,便把崔梅恩抱在了怀中。
塞德里克去世之后,崔梅恩对他的兴趣便直线下降。在不进行“仪式”的时候,他们很少会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在外人眼中依旧是继母与继子的关系,保持距离本就是应该的事。然而此时此刻,亚瑟没来由地想要紧紧地拥抱她,他也这么做了。
他几乎是将崔梅恩箍在怀中,强迫她的视线从那一幕永不止息的循环戏剧中离开。崔梅恩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任他抱着。
“别再看了。”亚瑟的声音闷闷的,“别留在这里。”
“为什么?”崔梅恩问。
婚礼同风暴一同消失了,包围住他们的景象瞬间变成一片纯粹又寂静的黑,就像崔梅恩的眼睛。
亚瑟的心里瞬间飘过去许许多多的答案,最后他低声道:“如果你留在这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俯下丨身去,吻上了崔梅恩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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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睁开了眼。
记忆一片混沌,仿佛有人把她的脑浆倒出来用力地搅拌了一晚上再倒回脑子里一般,过去曾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混杂在一起,令人感到头疼。
崔梅恩感到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尽是些讨厌的事。令人憎恶的过去缠绕在她的身边,一遍遍地回放,不论她跑向何处,都只能重新落入回忆之中。
她想要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闭上眼睛,视线却不听使唤地死死地黏在回忆中塞德里克的脸上。
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发,毛茸茸的草地上被坠落的群星环绕的身影,教堂中被五颜六色的阳光包围的笑容,地下室中面无表情的面孔……她疯了一样地挥刀刺去,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回忆却依旧生动地向她伸出手来。
滚开,滚开,滚开! ! ! !
——也就在这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那是双冰冷的手,它的主人甚至有些微地发抖,却终于将她从那可怖的轮回中解救了出来。
崔梅恩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卧室中。
也许是因为刚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醒来的缘故,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能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看见几个更深一些的影子。
崔梅恩下意识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影子伸出手去。还没等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便被他拽入了怀中。毛茸茸的金色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手臂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这使得她看不见他的脸。
她愣了好久,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金发。她想起了梦中之人的姓名。
“亚瑟。”她说。

第38章
魔鬼在一旁发出夸张的被恶心到的声音,而赛缪尔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
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就连紫色的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拥抱许久后,亚瑟才放开了崔梅恩。他的耳朵有些发红,漂亮的绿色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得到了肉骨头的小狗。
崔梅恩扶着他的手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到了这时才发现漆黑的屋子里还站着另外两个大活人。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赛缪尔,停在魔鬼的脸上。
“有没有哪位能告诉我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魔鬼耸耸肩:“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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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缪尔留在房内,负责解除黑暗结界。等他下楼时,发现楼下很是热闹,便俯身向下看去。
厨房里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自称艾德的少年叼着一片煎培根动作敏捷地蹿出厨房,仍免不了被紧随其后的土豆砸中脑袋。
他捡起土豆不满地挥舞着,嘴里嚷嚷着你给我记住之类的话。崔梅恩坐在餐桌边,一边喝牛奶,一边翻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书。
没过一会儿,亚瑟端着平底锅从厨房内走了出来。他将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和微微晃动的鸡蛋倒进崔梅恩的餐盘内,又夹来两块烤得边缘焦脆的面包。
“你要苹果酱还是柳橙酱?”亚瑟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夺过艾德手里装着柳橙酱的玻璃罐——后者正准备把这罐柳橙酱整个倒在培根上— —放在崔梅恩的手边。
“都要,我饿了。”崔梅恩咬了一大口培根,一脸满足,“家里还有奶油吗?”
“有,我去拿。”亚瑟回答道。
他们对彼此的生活习惯无比熟悉,一看就知道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
赛缪尔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从前跟崔梅恩在一起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见习骑士,吃住都在圣殿;崔梅恩家住郊区,距离首都太远,自然也从未邀请过他住一晚。哪怕是休假的时候贴在一起,也多是在某个小旅馆中腻歪。
就像所有热恋期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当然畅想过未来。崔梅恩想要建一栋两层的小屋,屋外是一片花田;赛缪尔想象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家,天色渐沉,风把花香送来,再坏心眼地撩起崔梅恩的头发。
这些都只是想象。他从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
赛缪尔的手不知不觉地越握越紧,质地坚硬的木质栏杆从他的手掌下蔓延开细细的裂缝。几缕散落的黑发划过颊边,遮住了他溢满阴霾的紫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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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饿得不轻。等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一大盘早餐后,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坐下来听几人说今早发生的事。
魔鬼和亚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完,她点点头,对走下楼来的赛缪尔说:“还没谢过卡伊骑士长。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怎么会恰好就出现在我家呢?”
赛缪尔说:“您之前同我说过关于深渊教派的事,我这几天做了些调查,有了些眉目,想请您商量一二,就直接来拜访您了。没想到刚好碰巧,撞上您生病。”
崔梅恩挑了挑眉。她从沙发上直起身,对赛缪尔说:“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商量吧。您看就在我家客厅合适吗?”
根据亚瑟和魔鬼的说法,她这头刚晕过去,那头赛缪尔就闪亮登场,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如果他是临时编了理由搪塞她,那么若是无事可商量,他的谎言立马就会被戳穿,聪明人应该会再编个类似“今日您身体不适改日再议”之类的说辞——未曾想,赛缪尔立刻诚恳地答道:“有部分内容尚且属于保密资料,我希望能与您单独详谈。”
亚瑟的视线扎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敌意。魔鬼则趁他不注意大吃柳橙酱。用来抹果酱的刀子在他的手中上下翩飞,转出一片绚烂的刀花,明明只是把并不锋利的餐刀,却让人毫不怀疑他能用它扎透一个人的眼窝。
餐厅内的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塞缪尔仿佛根本没察觉到身旁二人的视线一般,他用紫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崔梅恩,柔和静美的面孔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沉默五秒后,崔梅恩站起身,对他说:“请您跟我到书房来。”
“等——”
亚瑟急急地开口,然而崔梅恩立刻打断了他。
“正好我也有事想要问问卡伊骑士长,”她挥挥手,“亚瑟,艾德,你们在外边等我,顺便记得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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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门甫一关上,赛缪尔便握住崔梅恩的肩膀,将她重重地抵在门板上。他的呼吸急切地拂来,却在堪堪距离她只有一丁点距离时停下了。
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赛缪尔的嘴唇已经贴在了崔梅恩的唇边。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稍微往前凑一凑,便能完成这个吻。
“停。”
崔梅恩举起一只手,放在赛缪尔的胸前。
赛缪尔便乖乖地不动了。抵在门板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好半天后才慢慢松开,却没有后退半步。
他贴在崔梅恩的唇边低语,睫毛轻颤,语气里竟有些撒娇般的委屈:“你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崔梅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就好像那天她在五月节庆典上见到他时一样——崔梅恩表现得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遑论爱意,就连哪怕一丁点的恨意都没有,就好像赛缪尔从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过一般。
她那么激烈地爱塞德里克,那么激烈地恨塞德里克。她爱到为了他而死,恨到为了他而活。她就从没有如此爱过赛缪尔,也没有如此恨过赛缪尔。
她说过他爱他,却能够毫不留恋地轻飘飘地放弃他;她理应是恨他的,却从未做出过任何饱含恨意的举动,她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放下他了。
赛缪尔感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仿佛嗓子眼里堵了一团棉花,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噎得不上不下。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说道:“……你和我说你只是长得像她。”
“卡伊骑士长,您这就是冤枉人了。”崔梅恩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您自己一上来就说我长得像塞德里克的前妻,怎么就成了我骗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喜欢把自己的错误赖在别人身上,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的话里带了些恼人的小刺,这反倒让赛缪尔空落落的心安稳了一些——看,她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放下他,不是吗?
他垂下眼,没再说话,放下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崔梅恩。
崔梅恩的身高没什么变化,赛缪尔却比少年时代长得更高了。他需要更大幅度地弯下腰,才能把她揽在怀里。
她抱起来温暖而柔软,好像拥着一床暖融融轻飘飘的被子。赛缪尔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迫不及待地去嗅她的气息。
暌违二十多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崔梅恩的怀抱。这让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般的幸福。
他在梦里做过太多这样的事,可是梦里的崔梅恩永远都是冷的,远的,虚假的。她没有温热的体温,没有皮肤的触感,没有令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气息,于是他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拥抱她的机会了。
“卡伊骑士长,”崔梅恩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说,“我是来同您商量关于深渊教派的问题的,不是同您发展亲密关系的。我数到三,您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三。”
赛缪尔便乖乖地放开了她。他感到自己把一生的毅力都用在了此处,强迫自己把恋恋不舍的手臂拿了开来。
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狠狠地在手上划了几道口子,黏黏糊糊的神志才清醒了几分。
崔梅恩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淡淡地说:“卡伊骑士长,您还打算谈吗?如果您没什么要事,只是闲来无事踹寡妇门玩,请您还是早些离开我家为好。 ”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低低地说。
“什么?”崔梅恩皱了皱眉。
她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赛缪尔,好似不大明白他的用意。
“不要叫我卡伊骑士长。”赛缪尔说,鲜血淋漓的手臂自背后放了下来。银色的光芒一闪,鲜血连同伤口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叫我的名字。”
“你之前交给了我一些信件,我挨个挨个做了调查。你说得没错,深渊教派正在快速复苏,甚至他们的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你之前诡异的昏迷,也许就与此有关—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如果置之不理,我担心后面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赛缪尔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叫我的名字。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崔梅恩挑挑眉。
她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嘴唇,思考了一阵子,便痛快地改了口:“赛缪尔。”
赛缪尔嗯了一声。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从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

第39章
谈完正事送走赛缪尔后,崔梅恩打开门,把就差贴在门板上偷听的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魔鬼)拎进屋内。
亚瑟和魔鬼在梅兰斯封地时极不对付,面对赛缪尔时倒莫名其妙地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亚瑟抢先开口问道。
“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魔鬼一边刮着玻璃罐里剩余的柳橙酱,一边点评道,“比我旁边这个圣殿骑士要恶心多了。”
亚瑟瞪了他一眼。
赶在他俩又一次互殴起来前,崔梅恩从中间走了过去,把他俩一边一个推开。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回忆了一番方才与赛缪尔交谈的内容:“他告诉我,他根据我提供的资料进行了调查,查出这些年深渊教派在全国各地迅速发展,甚至其中心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他希望与我合作。”
“骗子。”亚瑟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直接上报圣殿,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外人进行所谓的合作?”
崔梅恩说:“他说这是因为圣殿本身就有被渗透的痕迹,他不想打草惊蛇。”
魔鬼像只小鹿那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沙发扶手上一跳,又像只长条的猫那样大喇喇地把自己摊开在崔梅恩膝头。
他眨着金色的眼睛问:“那为什么是你?他可是你们人类的圣殿骑士长,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脉。我的契约者,恕我直言,你在外人眼里就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权柄,他干嘛非得找你不可?”
这个动作魔鬼在她面前做过千百次,崔梅恩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又顺手蹭蹭他光滑的脸颊。
她一边像揉猫咪或是揉面团那样揉弄着魔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赛缪尔看出了我与魔鬼签订过契约。”
亚瑟皱了皱眉。
“他怎么看出来的?”他用手指抵住下巴,思索道,“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被深渊浸染的痕迹,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被人认出来…… ”
崔梅恩说:“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早就死了吧。不知道是谁主动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魔鬼的身份,再联想到他跟在我身边,赛缪尔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我是如何复活的。”
魔鬼听出她在嘲讽自己,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亚瑟则抬起脸,惊愕地看着她。
崔梅恩读懂了她眼睛里的疑问。她用手指绕着魔鬼的头发玩,大大方方地说:“毕竟我跟赛缪尔以前很亲密——你不是之前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了?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亚瑟的脸莫名的发烧。
崔梅恩自苏醒以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还以为她根本不会记得在梦境里发生的事——不会记得他曾经窥探过她的过往,又同他一起返回了现实世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戳穿心事的小孩那般窘迫。
崔梅恩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界上只有深渊魔法能让死人短暂地复活,他猜出来倒也不难。他要求我跟他合作,找出深渊教派在首都的据点,倒是给我开了个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什么条件?”回过神来的亚瑟问。
崔梅恩的把自己的手指从魔鬼嘴里抽出来,手指上一圈鲜红的牙印。她说:“他许诺可以真正地复活我。”
魔法并非万能。
在古老的歌谣或是市井流行的冒险者故事中,魔法能够沟通亡灵、复活逝者、乃至令人永生不死、永葆青春——这当然只是人们对魔法的美好幻想。
事实上,魔法是一门更接近于数学的学科:无数代魔法师与学徒前赴后继地实验、整理与总结,才得以摸到一点魔法的门槛。
就像往公式里代入数字从而获得结果一般,使用正确的施法材料、输入对应质量的魔力,才能获得理想的结果:那么,怎样的材料,才足够换回一个人类的肉丨体与灵魂呢?
这是一个在哲学中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在魔法里也是一样。古往今来,不是没有魔法师尝试进行相关的研究,结果要么碌碌半生,要么落得疯癫的下场。死亡是人类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一,它终将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
虽然同样被称作“魔法”,深渊魔法却与人类的魔法大相径庭。
深渊造物使用魔法,如同人类呼吸那样自然。婴儿从诞生在时间的那一刻起就会呼吸,却无法为他人讲解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再加之深渊始终是一片充斥着混沌与厮杀的世界,从未有过人类踏足,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至今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深渊魔法能够轻松达到许多人类魔法难以企及的领域,就像鸟儿天生便会飞翔而人类无法做到一般。
许多魔鬼契约者就是因此投入了深渊的怀抱:他们内心有着太强烈的渴望,为此甘愿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回报,魔鬼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妻子乞求横死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于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敲响了房屋的大门;骄矜的骑士希望自己此生都如同二十岁一般强壮而勇猛,于是他在许下愿望的第二天死于非命;正值盛年的国王期望能够长生不死,于是他最终衰老如烂泥,被子孙囚禁于暗室,日夜被病痛与悔恨所折磨……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妄图触碰的凡人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按照魔鬼的说法,他被召唤出来以后很是无聊,当时崔梅恩的灵魂也并未完全离体,便被他摁回了肉丨体之中。崔梅恩拖着残破的肉丨体与魔鬼缔结了契约,随后魔鬼为她制造了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灵魂塞进了新的肉丨体之中。
以上这一趟流程,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只是为崔梅恩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新居。这具新居将同时承受深渊的腐蚀与来自人类世界的排异反应,寿命极短,即使依靠魔鬼与亚瑟的“平衡”,也最多不过支撑十数年。
到时候如果崔梅恩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或许她可以等待魔鬼再花费上许多时间制造一具肉丨体,或许可以选择以灵魂的状态继续游荡在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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