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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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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不论是哪种选择,都远远称不上真正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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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像被人踩了尾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
“他敢!!!”他咆哮道。
他气得厉害,在屋里重重地转圈,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大骂赛缪尔无耻下作毫不要脸竟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云云。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不客气,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没人听得懂的深渊语。
亚瑟默默地离他远一些,朝崔梅恩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崔梅恩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她正好笑地看着魔鬼气得吱吱哇哇乱叫,嘴角扬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您愿意吗?”他轻声问道,“关于卡伊骑士长的那个提议。您也想要复活,所以才答应了他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别误会。”崔梅恩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对复活没有任何兴趣。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只想要塞德里克的灵魂。拿到他的灵魂后,我就可以快乐地投入深渊的怀抱了。希望他们没有苛待新人的传统。”
亚瑟一时语塞。
在窥伺见崔梅恩的记忆之后,所有在他心底盘亘已久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仿佛一本缺少了关键页数的书籍,终于被拼凑回了原貌。
为什么从来冷漠的梅兰斯公爵会对崔梅恩一见钟情;为什么崔梅恩一面与他保持亲密关系、一面又同自己暗通款曲;为什么崔梅恩会成为魔鬼契约者;为什么她对塞德里克的灵魂如此执着… …
崔梅恩惨死在了少女时代,因为她愚蠢地错信了自己的丈夫。她与献祭仪式上召唤出的魔鬼缔结了契约——虽然之后的情景他不曾亲眼所见,不过不难想象梅兰斯家族是如何一夜覆灭的——然而身为凶手的塞德里克却不知何故活了下来。
崔梅恩的复仇之火并未熄灭,她要重新回到了世上,想要拿回塞德里克的灵魂。
“您当时对我……示好,”他慢慢地问,声音近乎恳求,说出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猜想,“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对吗?”
崔梅恩夸张地鼓鼓掌。
“好孩子,你猜得很对,”她笑眯眯地说,“老男人不就最怕这个?权利地位开始滑落,就连最在乎的性吸引力也惨败于年轻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被新长成的年轻雄狮咬死,却无法预测最终的死期,只能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没有看到他这样子可真遗憾,也许我该让他再拖一拖,让他晚死一阵子。”
她终于不再在亚瑟面前掩饰自己,毫不在乎地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知是因为信任还是不在乎。如果让亚瑟来猜,他会猜测是因为后者。
亚瑟·梅兰斯终于明白:这是一出关于复仇者的剧目,作为绝对主角的崔梅恩,眼中有且只有塞德里克的灵魂。
也许魔鬼和赛缪尔也能作为配角登场,但显而易见的是,其中没有半分亚瑟·梅兰斯的影子。

塞德里克·梅兰斯一下前线,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内,满怀期待地拆开了信封。
不同于传统战场的运输模式,当圣殿与深渊作战时,会使用传送阵进行后勤补及运送伤员等工作。虽说保持传送阵的开启会消耗数量惊人的施法材料及魔力,不过此种做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圣殿骑士的战斗力,遏制深渊的扩张。
毕竟,深渊开口一旦形成,便会疯狂地吞噬周围的一切活物,污染水源,腐蚀土地。受侵蚀严重的地区甚至需要几十年来恢复。相比深渊扩张带来的损失而言,传送阵的消耗就不值一提了。
除开必须要传送的物资与人员外,圣殿骑士们也可以申请私人目的使用传送阵,譬如给家里寄寄信之类的——听起来很是不错,然而对于塞德里克这样的见习骑士来说,每一个月才轮得到他们寄一次信,话总是多得说也说不完。
他打算读完这封就给崔梅恩写回信。
同世界上绝大多数平民百姓一样,崔梅恩没有上过学。她不会写字,也不识字,如果她需要阅读或写些什么东西,只能请他人代劳。
塞德里克最开始接近崔梅恩,就是打着教她读书认字的名义。她不算聪明,却勤奋好学,在分别的时候,崔梅恩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基本的读写了。
自他远赴前线以来,他们已经通过两封信,每一封都被塞德里克珍重地带在身上,晚上睡觉前拿出来反复阅读。
看见信纸时,他却愣住了——他快速地跳到结尾看了眼落款,又回到开头,仔仔细细地把信读了一遍。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崔梅恩,而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梅兰斯先生。
梅兰斯先生在信里写道,崔梅恩失踪了。她说是要出门散散心,却在集市上走丢了,找了一天都没见人影。
根据同行女仆的证词,崔梅恩夫人是故意把女仆支开的。梅兰斯先生在信中表示,近期并未听说家中有什么矛盾,据说有些妇人会在孕期出现多思、忧虑等症状,他们怀疑崔梅恩也是因心思过重才离家出走。
信的末尾写道,现在全家上下都乱了套,他们十分忧心崔梅恩的安全。梅兰斯先生希望塞德里克能够寄一些血液回来,以便通过亲子血缘的魔法找到崔梅恩的踪迹。她怀着身孕,只要能找到那个还未落地的孩子,就一定能找到她。
塞德里克腾的一下站起了身,控制不住地将手中的信纸捏成了团——他又赶忙重新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他心乱如麻,只觉得如同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胸口空落落的,心脏惊慌失措地在胸腔里狂跳。他立刻找出一只药剂试管,割开手掌将血液灌入试管中,再小心地密封好。接着他站在桌边写了封字迹潦草的回信,便捏着信纸赶去了后勤部门。
“我是见习骑士塞德里克·梅兰斯,我要寄信回家。”他飞快地说,“我还想将这个试管一起寄回去,地址照旧。请问最快多久能到?”
“下午。”办事员抬抬眼皮,满脸不耐,“这什么这是?这个不行。我们对见习骑士寄收物品的规定很严格,每月只能邮寄一次信件,不能带别的东西。你以为传送阵一天要消耗多少材料?”
“我的妻子出了点事,我需要赶紧把这个东西送回去。”塞德里克恳求道,“求您了,没有多重,只是一支试管。我可以承担多出来的施法材料的损耗,或者说您需要多少钱?我——”
“不是钱不钱的事,都说了规定很严格。我对您深表同情,但是很抱歉,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办事员耸耸肩膀摊摊手,打起了官腔。不论塞德里克如何恳求,他都不为所动。
塞德里克的额头和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尽管知道对方只是在恪守职责,暴躁的情绪依然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腾起来——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可以把这支试管登记在我的名额下吗?看上去它不是很重,一封写得稍微长一些的家书应该也差不多。我这个月没有要寄的信,就把当做是我寄的信件好了。”
一见到那人的脸,原本已经开始打哈欠的办事员立刻精神了起来。
他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搓着手道:“卡伊首席!当然,当然,您这个月的寄信份额还没有用过,我这就登记。”
他从塞德里克手中接过那支试管,连同被汗水浸得有些湿了的信封放在一起,一边进行登记,一边对赛缪尔使眼色,委婉地表示本次登记算得上一个小小的人情云云。
等亲眼见到信封和试管一同被送走后,塞德里克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登记处。他没走出几步,赛缪尔便追了上来,问道:“崔梅恩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的事。”塞德里克冷冷地说。
赛缪尔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强行止住了他的步伐。
塞德里克心下本就焦躁,此刻像是找到了爆发口一般,抬手就往赛缪尔脸上挥去!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直到被紧急集合的传令打断。
一场严重的深渊侵袭毫无征兆地爆发在了前线,瞬间吞没了正与魔鬼激战的圣殿主力。残余部队节节收缩,仍然只能勉强维系住基本的平衡。
如果深渊开口进一步吞噬周围的活物,很可能会导致这仅存的脆弱平衡轰然崩塌。倘若深渊冲破圣殿的防御深入大陆内部,将带来极为惨烈的后果。
上任骑士长及其精锐部队已经葬身深渊,临危受命的指挥官要求最大限度运转传送阵,将伤员送回后方。除开伤员与后勤人员外,后方待命的所有骑士停止一切休息与工作,立刻投入战场之中。
情况如此紧急,塞德里克与赛缪尔自然不能再继续打下去。见习骑士们被编为不同的小队,紧随大部队前往前线支援。
深渊的确逼近了。塞德里克骑在疾驰的马上,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只见天空之下裂开了一条又一条巨口,无数魔鬼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纯黑的河流般往地上坠去,形成一张覆盖大地的污泥的地毯。
翻滚的地毯中时不时会亮起几道银白的光芒,一闪而逝。那是圣殿骑士使用魔法的痕迹。在铺天盖地的魔鬼的洪流前,那些声势浩大、威力强劲的魔法显得那样的脆弱与无力。
塞德里克死死地咬住牙齿,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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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四十多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猛的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冷汗从额头滚落而下,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不过是个噩梦。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是个噩梦罢了,崔梅恩已经回到他身边半个月了了,她现在就在他的身边。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轻手轻脚地重新躺进温暖的被窝中,往身侧抱去,想要埋在妻子肩头寻求一些慰藉——却扑了个空。
他只抱住了一团尚带有余温的被褥,原本应该躺在他身侧的崔梅恩却不知所踪。
塞德里克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爬起身,慌乱地掀开大床上所有的被子和枕头(真可笑,崔梅恩又不会藏在枕头下面),却仍旧没有找见半分她的踪迹,只有她睡过的地方还留有一点温热的体温。
说来,那真的是崔梅恩的体温吗?是不是他自己之前睡姿不好滚了过去,所以才留下了这一点温度?
毕竟,崔梅恩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在这二十年间,塞德里克做过无数个关于她的梦境。在这些梦里,他们相识、相恋、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些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有些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发生的事。他混沌的大脑擅自将这些片段打散又拼凑在一起,编织成一场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塞德里克坐在床上,手指插入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的金发中,呆呆地盯着床单,绝望地想,或许他只是又做了一个太过真实的梦?
曾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梦见崔梅恩回来了,他得以再度拥抱与亲吻她,她倚在床头翻看二十年前没看完的书籍,入睡前在他的嘴角印下一个晚安吻。
他在极度的狂喜与幸福中睡去,醒来后面对的依旧是空落落的房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大梦一场,对吗?
这时,有人将卧室的房门推开一条缝,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回身关上门,仰头将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房间上的小桌一推,掀开被褥爬上了床。
“好冷,热气都散了,谁把被子踢得乱七八糟的……”
崔梅恩小声地抱怨了几句,往枕头上一躺,像是这才发现了塞德里克的不对,于是又爬起来,拍了拍他的脸。
“塞德?”崔梅恩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塞德里克缓慢地抬起了脸。
他的视线扎在崔梅恩疑惑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将她从头看到脚,再小心地伸出了手——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又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将手收了回去。
崔梅恩往前爬了一步,将他的手握在手中,食指相扣。
她的体温透过两人接触的皮肤蔓延过来,比被子与床单上的温度更加滚烫,烫得塞德里克微微地发抖。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揽住崔梅恩的腰肢,将自己埋入了她的怀抱中。
她是有呼吸的,暖的,软的,活的。她不会因他的触碰而消失,不会因清晨的阳光而消失,不会在他的面前化为雾气、烟消云散。
他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于是便听见一颗活泼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每一声都无比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中。
崔梅恩没有再继续说话或提问。她的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背上,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许久过后,塞德里克僵硬的身躯才略微放松了些许。
“睡吧。”崔梅恩如同安抚孩童般哄道。
塞德里克在黑暗中点点头。
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笨拙地躺下,他扯过被子仔细地掖好,将崔梅恩密不透风地裹在自己的怀中。
塞德里克原本就比她高大,二十年来圣殿骑士的生涯又赋予了他一具健壮的身躯,此刻拥着崔梅恩,只觉得她抱起来比以前更小了。
她安静地蜷在他的怀里,他把手臂收得更紧一些,摩挲着她的肌肤,心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放下心后,睡意很快席卷了上来。就在塞德里克就要陷入沉眠时,恍惚之间,他听见崔梅恩说:“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如果你睡着,就不用回答。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假装睡着。我只想听真话。”
“我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她轻声地说道。每一个单词都那样轻,仿佛刚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塞德里克瞬间清醒了过来。

崔梅恩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等边境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休假申请终于不再被驳回后,塞德里克第一时间赶回了家中。
为了尽可能地缩短路途上所耗的时间,他申请自费使用了传送阵,其费用之高昂,绝非落魄的梅兰斯家族可以支付的——若非塞德里克在此次深渊侵袭中战功赫赫,恐怕连传送阵的使用申请都不会被通过。
家中等待他却并非将要生产的妻子,而是悄无声息、散发恶臭的老宅。
塞德里克悬起的心重重地一沉。
他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尸臭。不是一般的一具或两具尸体腐烂的味道,而是大量堆叠的尸体腐烂后无人处理的味道。
在被深渊侵袭的村庄中,这种味道不算罕见。很多时候魔鬼来不及吞噬全部的尸体,等圣殿骑士打退它们之后,就会在村庄中发现大量的尸体。
在见习骑士中,一半的成员不过是被家族送来镀金的小少爷,剩下的一半也没什么直面数量众多的尸体的经历,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骑士们往往会因此吐得稀里哗啦。一段时间后,他们便已经学会面无表情地处理尸体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也不例外。
问题是,这种味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他冲进家门,古老大宅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影,可那股味道却愈发浓烈,令人作呕。
塞德里克顺着味道一遍遍地找寻,终于在一楼大厅的地毯下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门。打开门之后,赫然是一道长长的狭窄的楼梯,尸臭扑面而来,逼得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他在这座宅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不知道有这么一间地下室。
塞德里克走入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尸臭太过熏人,他不得不使用了净化和照明的魔法。楼梯比他预计中要长很多,他走了许久,才总算走到了尽头。
走过一道窄门,踏入的却是一方广大的空间——地下室甚至比梅兰斯老宅要大许多,仿佛一个小型的广场。
不知为何,恐惧攥住了塞德里克的心脏。他挥手扩大了照明术的范围,于是整个地下室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那是一幅只能在地狱中才能看见的画面。
首先入目的是尸体。许多尸体,一半被烧得焦黑,一半腐烂得不成样子,挤挤挨挨地堆叠在一起。肉块从骨骼上脱落,老鼠和虫蝇在肉泥堆里进进出出。所有尸体都穿着相似的服装:宽大的长袍,长袍上绣着古怪的咒文。
塞德里克从未见过这种服饰。他能辨认出一部分咒文,像是某种古代魔文的变体。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随着照明术范围的扩大,成群的老鼠和虫子被吓得四处逃窜。塞德里克这才看清,尸体集中在出口处,似乎是想要往外逃出去,却碍于种种原因未能成功。
他们的身下隐约能看见一个巨大法阵的痕迹。血水与尸液深深地渗入地面中,破坏了法阵的结构,使得塞德里克难以分辨它的作用。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避开尸体,往法阵的中心中走去。他首先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烂在一起,几乎不分你我,可他依旧认出了他们。那毕竟是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了崔梅恩。
在这个由尸体组成的诡异的法阵中,崔梅恩是唯一没有腐烂的人,一个奇异的圆心。
她的确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就像菜板上一条仔细处理过的鱼,你可以轻松地从伤口的痕迹上辨别出厨师到底有没有偷懒——没人能携带着这些伤口丨活下来。
相比破烂的身体而言,崔梅恩的面部保存得还算完好。她那双活泼灵动的眼睛已经完全凝固了,好似一对镶嵌在眼眶里的污浊的宝石。
真奇怪,即便如此,这双眼睛里也依旧透露出了彻骨的恨意。
并且,塞德里克·梅兰斯立刻清晰地认识到,她在恨他。
他跪倒在崔梅恩的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在塞德里克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比起“崔梅恩死了”这个认知,塞德里克首先意识到的是:崔梅恩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消失”是,再没有拥抱和亲吻,没有手牵手走过的黄昏,没有肩并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的星空。
在繁琐沉重的训练中再没有那个“一放假就想要见到的人”,在深夜醒来时再没有熨帖在身旁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消失是,只用准备一副的餐具,只用烹制一份的晚餐,只有一个人的日日夜夜。
在遇见崔梅恩之前,塞德里克的人生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他们相遇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间更短,可是崔梅恩的存在已经融入到了他的灵魂里。与她分开仿佛是要从他的灵魂上硬生生地撕下血肉模糊的一块,他无法也不能忍受。
——最可笑的点在于,他甚至没法选择不去忍受。因为崔梅恩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早已发生过的既定的事实,不会因他的意志有任何改变。
塞德里克的大脑艰涩地运转起来,想起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家里的信件。那封信之后,家里再没给他寄过信。
当时恰逢边境战事爆发,他无暇理他顾;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也只当是特殊时期传送阵不再为见习骑士送信的缘故。
那封信里说了什么?父亲写信告诉他,崔梅恩在集市上走丢了。为了能更快地找回她,他给家里寄去了自己的血液。
塞德里克的视线扫过父母与周围一圈身着长袍的尸体,再落到脚下的法阵上。
它们之间一定有联系。他想。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崔梅恩的尸身,想先将她带走。
在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尸体迅速地化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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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塞德里克·梅兰斯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的身体,补上了那个迟来的拥抱。他抱得那么紧,仿佛饥饿的人死死地攥着手中最后一口食粮。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崔梅恩的脸。他感到她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再继续摸索下去。他已经有些老了,他的眼角和唇边都爬出了细细的皱纹。这总是让他心生自卑。
他们重新安静地抱在一起。又过了许久,塞德里克轻声道:“你想要复活吗?”
崔梅恩发出疑惑的声音:“复活?”
塞德里克点点头,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他留念地埋首在她的颈窝里,享受着她的体温。阔别整整二十年,他终于能够再次触摸到她。如果他能够撕裂自己的胸口,他就会将她埋进自己的肉丨体中,从此永不分离。
“真正的复活。没有任何副作用,我会想办法的。如果你想的话。”他说,“我一定能办到。”
崔梅恩笑出了声。
“塞德,魔法不能复活死者,你知道的。”她怜悯地说,“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塞德里克像是被利刃刺中,浑身僵硬。
他的呼吸停滞了那么几秒,才接着说:“……我会办到的,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也——”
他没有说下去。崔梅恩竖起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她说:“我不想复活。”
卧室便又陷入了寂静中。又过了很久很久,塞德里克才再次开口。他的语气近乎乞求:“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多在这边停留一会儿。多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睡吧。”崔梅恩再次摸摸他的脸,说道。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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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没想到她还会再跟塞德里克以外的人聊起复活这一话题——赛缪尔·卡伊在交谈中向她许诺,他可以真正地复活她。
她其实是有些想笑的:塞德里克也好,赛缪尔也罢,他们在伤害她的时候从未有过半分犹豫,却又在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后试图力挽狂澜。
于她而言这种举动体现不出半分的英雄气概,只会让她嘲笑他们的愚蠢与自负。
“我不想复活,我对这个狗屎世界没有半点兴趣。”崔梅恩直白地说,“但是可以先答应卡伊看看。他那么笃定能复活我,我怀疑这其中有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死人,这是最基础的理论。他的魔法知识总不可能比我还差。”
“我喜欢你的态度——不过狗屎归狗屎,柳橙酱和牛奶布丁还是不错的。”魔鬼客观公正地评价道。
他俩对视一眼,像童话里的反派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举手击掌。
亚瑟叹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拖过一张小板凳,挨着崔梅恩坐下。
崔梅恩像揉弄金毛小狗那样揉揉他金色的头发,宣布道:“既然达成一致,现在就让我们来制定作战计划!第一步——先把你的那一堆尸体处理了如何?我不能忍受一堆尸体放在家里!烂掉了怎么办?”
她对魔鬼说。
魔鬼仿佛一只把所有把桌上的玻璃杯统统推下桌子又指望主人发现不了的猫那样,若无其事地趴在主人膝头,蹭了蹭她的大腿。

如何在一个和平(姑且算是)的城市中处理尸体?
最流行的方法是直接扔在河里。首都城内被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贯穿,不少人都见过河上有尸体飘过。体面一些的套个扎口的大麻袋,更多则直接便是一具难以辨别样貌的尸身。
尸体的来源很广泛:赌场、妓丨院、做非法生意的酒馆、魔法协会用剩下的实验品……通常都是些即使死去也无人在意的冤魂,最多沦为人们挂在嘴边的几句谈资。
此外,焚烧或是掩埋也是不错的处理方法。亚瑟虽然没有自己干过,不过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流言。尤其对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说,让一个普通人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世界上,并非是一件难事。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了崔梅恩,便侧头悄悄地偷看她。崔梅恩正对着敞开的衣柜冥思苦想,看上去已经完全从不久前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但是亚瑟很难忘记刚刚所见的一切。年轻的崔梅恩在他的记忆里像只活泼的小鹿那样走来走去,他的眼前时而是初见时崔梅恩脸上那副假得可笑的笑容,时而是崔梅恩与塞德里克·梅兰斯结婚时幸福的笑脸。
下一刻,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脸就变成了他的脸。亚瑟发现自己代替父亲站在洒满阳光的教堂内。在他的对面,身着婚纱的崔梅恩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
“亚瑟?”崔梅恩用手使劲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拍拍他的脸颊,“亚瑟?你还好吗?还是刚才的魔法有什么副作用?”
最后那句她是对着魔鬼问的。
魔鬼耸耸肩膀,抱臂环在胸前,懒洋洋地说:“我看他只是单纯的犯傻。”
亚瑟晃晃脑袋,感觉到耳朵有些发热。他后退一步,掩饰性地咳嗽一声,说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不论是哪种处理方法,好像都不大可取。尸体的数量太多了。”
崔梅恩叹了口气,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天气也热起来了,尸体在家里放不住——我可不想住在臭烘烘的屋子里——但是不论什么方法,都没法一次性处理这么多的尸体。而且如果被人发现尸体长得一模一样,那可就麻烦了……”
她说着说着,瞪了魔鬼一眼。魔鬼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张牙舞爪:“我怎么知道还要处理尸体!我能记得带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在深渊,我们一般都直接吃掉——”
崔梅恩转过脑袋,无视魔鬼的后半句话,对亚瑟说:“我明天联系卡伊问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你今天也累了,待会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您要怎么联系他?”亚瑟问道。
崔梅恩在裙子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来一只小镜子。她说:“这是他临走前给我的,说是可以用来联络,比寄信要方便。我就留下了。”
“可以给我看看吗?”他又问。
崔梅恩大方地把镜子塞在他的手中。魔鬼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亚瑟将手指搭在镜子上,魔力在其上流淌了一圈又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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