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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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镜子还给崔梅恩,说道:“的确是可以用作联络的魔法道具……但是,上面还刻了一个更隐秘的追踪魔法。我想这才是卡伊副骑士长把它送给您的真正目的。”
他光明正大、不动声色地踩了赛缪尔一脚。
“追踪魔法?是干什么用的?”这次轮到崔梅恩发问了。
魔鬼抢在亚瑟前面开口道:“简单来说,就是能定位到镜子的位置。如果你把它带在身边,那么不论你走到哪里,那个叫什么卡伊的就都能知道。我建议最好现在就把它砸了,以免多生事端。”
崔梅恩的神色微微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等亚瑟和魔鬼都探查过镜子后,她便把它重新放入了口袋中(魔鬼不赞同地嘟囔了几句)。
“他倒是没跟我说还有这个作用。”她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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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这头的房子里热热闹闹(虽说讨论的内容多少有些惊悚),另一头,跨过大半个首都,在某栋豪华的宅邸中,赛缪尔·卡伊的卧室里则寂静无声。
他坐在桌边,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枚极朴素的戒指。他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户里落下来,照亮了那张秀美的脸。
戒指是银质的,雕刻着简单的花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更别提镶嵌宝石什么的了。
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戒指,也是十七岁的赛缪尔攒了小半年的见习骑士薪水才买下的。他郑重地把对戒中的另一只送给了崔梅恩,当做他们订婚的信物。
“以后我一定会给你换更好的。”那时赛缪尔说。
崔梅恩把戒指戴在手上,对着阳光欣赏了半天,接着搂过赛缪尔的肩膀,在他脸上吧唧留下一个口水印。
赛缪尔故作严肃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赛缪尔并没有告诉崔梅恩,戒指中被他刻下了一个追踪魔法。这样,不论她在哪里,只要她还戴着这枚戒指,他就能够清楚地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对自己说。
也正因如此,当他被公爵拉去某个舞会的那个夜晚,他才会发现崔梅恩在塞德里克的房子里呆了整整一晚。
妒火将赛缪尔·卡伊烧得理智全无。
舞会结束后,他在崔梅恩白天摆摊时租用的地方蜷缩了一整个晚上,她的位置才从塞德里克处离开,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他们分手之后,崔梅恩本想将戒指还给他,被赛缪尔拒绝了。他本以为她会将戒指丢掉或是干脆毁掉泄愤,可她只是将它收了起来。
戒指的位置长久地停在首都某个小小的角落里,与崔梅恩的新居重合,这竟然让赛缪尔莫名地有了几分安心。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抬手搭在枕边,紫色眼瞳长久地凝视着那枚银色的指环,看得久了,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崔梅恩规律的呼吸。每当此时,他便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
塞德里克邀请了几位同期的见习骑士参加他的婚礼,其中自然没有赛缪尔。不过,他还是想办法打听到了婚礼的时间和地点。
赛缪尔喝了一瓶易容魔药,扮作路过的行商,混在崔梅恩举办婚礼的那座村庄中,同好奇的村民一起,看完了整场仪式。
那天天气好极了,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窗玻璃里照在崔梅恩的身上,把她照得五彩斑斓,如同插画中的女神那般漂亮,让他移不开眼睛。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揽过塞德里克的脖子,热情地亲吻他。
赛缪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崔梅恩的脸上扫过。他感到很冷,又感到茫然。仿佛在大雪中勉强行走了许久,最终却发现前方温暖的小屋不过是太过寒冷产生的幻觉。
婚礼并不奢华,崔梅恩的婚戒也只是一枚普通的绿宝石戒指,可她却那样幸福。
赛缪尔终于明白,崔梅恩与塞德里克结婚,并非是被他的财富或权势(假如梅兰斯家有的话)所欺骗,只是因为单纯的,她爱他。
就像曾经她爱他一样。
在崔梅恩与赛缪尔婚礼后不久,那枚订婚戒指也换了位置,从首都去到了梅兰斯封地,此后就再也没移动过。
赛缪尔猜测崔梅恩把它塞进了行李中,一起带回了家。真好,她还愿意留着我送的东西。他甜蜜地想。
边境战事结束后不久,当已晋升为正式骑士的赛缪尔像往常一样在圣殿中训练时,他所佩戴的那枚戒指却莫名变得滚烫了起来。
灼痛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赛缪尔再无法感知另一枚戒指的下落:戒指被破坏,追踪魔法失效了。
这事本该在赛缪尔的预料之中:常有人不乐意留下前一段感情中带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赛缪尔早就猜想过戒指会被丢掉或是损毁。
然而当这一变故真正发生时,他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赛缪尔向圣殿请了假,付出高额费用使用了传送阵,急匆匆地赶往了梅兰斯封地。
一出传送阵,他便看见了远处滚滚的浓烟,不少居民聚在一起,指着烟雾传来的方向谈谈论着什么。赛缪尔向他们打听道,浓烟传来的方向,正是有名无实的领主梅兰斯家的宅邸所在地。
赛缪尔迎着浓烟的方向,快马加鞭。戒指上的追踪魔法是午后被破坏的,而等他终于赶到梅兰斯老宅时,太阳甚至还未完全落山。
如血的残阳往地平线下缓缓坠去,熊熊大火将附近的空气都烧得扭曲起来。在滚滚热浪与扑面而来的火星中,赛缪尔看到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背影。
没来由的恐惧紧紧地攥住赛缪尔的心脏。他扑上去,拽住塞德里克的衣服,向他吼道:“崔梅恩呢?她在哪里?”
塞德里克说:“她死了。”
赛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是谁?
死。谁死了?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死了,和崔梅恩又有什么关系?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他问的是崔梅恩去哪儿了。你们不是才结婚吗,她不是很幸福吗,她——
“崔梅恩死了。”塞德里克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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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缪尔猛的闭上眼,将戒指死死地扣在手心,强迫自己从回忆的剧痛中抽离出来。
她还活着。他对自己说。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他还有机会,他——
就在这时,怀中的镜子微微发烫了起来。与戒指被损毁时的灼痛不同,镜子的热度来得柔和许多,如同跳动在寒夜里一缕温暖的火苗。
赛缪尔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从怀中掏出镜子,闭上眼深呼吸了几秒,才接通了通讯魔法。
镜子里露出崔梅恩的脸,她说:“卡伊副骑士长,您最近有空吗?我有件麻烦事想问问您,可以的话希望尽快,越早越好。”
赛缪尔贪婪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脸。
崔梅恩说完话后,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等了一阵,看上去有些困惑,曲起手指敲了敲镜子表面:“卡伊副骑士长?您能听到吗?——奇怪,没反应啊,魔法是不是出问题了……”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崔梅恩看上去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噎住了。
“什么?”她问。
“我们说好的,以后你要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是摊上麻烦事的崔梅恩先松了口。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改变了对赛缪尔的称呼:“赛缪尔。你最近有空吗?越快越好,我有件麻烦事,需要尽快解决。”
“明天就可以。”赛缪尔飞快地回答道,“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敲定好时间后,崔梅恩利落地合上了镜子。
赛缪尔捧着不再发热的镜子,嘴角逐渐挂起一抹笑容。他像是怀春的少年般郑重地将镜子放在枕边,侧躺在床上,手搭在镜子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过去二十多年来,赛缪尔·卡伊鲜有睡得如此之好的夜晚。
崔梅恩与赛缪尔约好在他的宅邸中见面,商讨她的“小小烦恼”。
赛缪尔既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圣殿骑士,也是一名精通法阵与古代魔文的大魔法师,她向他讨教,询问该如何处理大量的尸体——毕竟,这种问题不大好询问别人,搞不好转头就被人举报去了圣殿。
“所以,您的建议是用火?”崔梅恩沉思道,“但是普通的火焰很难完全烧毁一具尸体。我也跟亚瑟确认过,即使是火系魔法也不大容易……”
赛缪尔说:“普通的火系魔法的确不大行,不过有高阶火系魔法中好几类都适用。我记得亚瑟在魔法进阶的课程中没有选修火系课程,他还年轻,对魔法的掌握也不熟练。为了防止意外,或许我可以代劳——”
崔梅恩干脆地打断他:“不必了,我们会自己解决。感谢您提供的方法。”
赛缪尔咀嚼着这个词,像咬开一瓣还未熟透便被匆匆端上餐桌的柑橘,酸涩的汁水一齐在唇齿间炸开,酸得他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握成拳,指甲在掌心中掐出道道血痕。
“你不好奇吗?”他垂下眼,柔声问道,“关于我是怎么知道处理尸体的办法的?”
崔梅恩一边对着上的奶油蛋糕发起进攻,一边诚实地摇头:“有什么可好奇的?你当圣殿骑士也有些年头了,处理尸体什么的应该算日常了吧?”
“如果处理尸体是日常,为什么亚瑟对此一窍不通呢?”赛缪尔循循善诱。
崔梅恩想了想:“对哦,为什么?因为他还只是一名见习骑士?”
真实原因就是如此:处理大量尸体是要等见习骑士们上前线后才会在实际战斗中学到的内容——不然也没法凭空找来那么多尸体给他们练手。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边境战况与当年大不相同。深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需要紧急调拨见习骑士的情况也越来越罕见。圣殿也适时调整了相关规则制度,亚瑟要到成年后才会被派往战场。
“因为这与圣殿骑士的工作毫无关系,一般情况下是由后勤处理。”赛缪尔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是从塞德里克那里学来的。当时他把你的尸体连同梅兰斯老宅一起烧掉了。根据后来他递交的报告来看,当年参与献祭的教徒人数足有上百人。但是尸体处理得很干净。梅兰斯老宅烧得一点灰都没剩下。”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崔梅恩的神色。
然而,崔梅恩只是在扫荡完蛋糕后擦了擦嘴,没有厌恶或是刻意的回避,保持着恰当的好奇和不以为意,就像在餐桌上听到隔壁不怎么熟悉的邻居的八卦那样自然。
“然后呢?”她问。
“然后……我问他你的尸体去哪儿了。”赛缪尔回答。
崔梅恩笑出了声,好像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而不是与别人讨论自己尸体的下落。
“你真傻,这什么问题。没有了吧。”她笑道,“应该一起被烧掉了。”
赛缪尔点点头。
尽管此时此刻,崔梅恩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前,他的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带回到了那个灼热、焦臭的黄昏,带回到了他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刻。
赛缪尔不是没有恨过崔梅恩——按常理他才是应该被恨的那一方,但他仍恨崔梅恩抛弃了他。
没办法,赛缪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说长了副好皮囊,内里却藏了个自私怯懦的灵魂。他恨她不要他,恨她选择了另一个人,恨那个“另一个人”是塞德里克。
赛缪尔最恨她藏了起来,再也没出现过。
他查阅过塞德里克·梅兰斯事后向圣殿提交的报告。深渊入侵边境期间,梅兰斯夫妇被深渊教派的信徒蛊惑,在自家宅邸的地下室举行了献祭仪式,妄图召唤魔鬼,缔结契约。
除了已经毫无联系的部分远亲外,梅兰斯一族所有成员都参与了献祭。仪式失败了,参与仪式的人全都横死当场,包括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妻子崔梅恩在内。
如此残忍血腥的献祭仪式称得上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发生在贵族世家中。为了掩盖丑闻,圣殿出手帮助塞德里克做了扫尾工作,彻底地将这起献祭抹杀在了世间。在圣殿内部,这次事件被称作“梅兰斯惨案”。
报告显示,惨案结束一段时间后,塞德里克才自边境前线返回了梅兰斯封地。为了尽快处理地下室内大量高度腐败的尸体,也为了销毁任何可能与深渊教派相关的物品,在固定好基本的证据后,他烧毁了梅兰斯宅邸,安葬了妻子的尸体。
赛缪尔一个单词都不信。
他把这份报告翻来覆去地读,一个词一个词地嚼碎了再咽下去,从字里行间挑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错误,以此来佐证自己对于报告的怀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固执地认为崔梅恩还活着,所谓的“卷入献祭中意外死亡”不过是塞德里克同她一起编造的谎言。
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了躲避他、懒得应付贵族的生活,或是她突然爱上了旅游,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天杀的原因。
总之,崔梅恩只是躲起来了而已。赛缪尔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仍旧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天天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时候,赛缪尔认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晃荡;梅兰斯惨案后,他想他可以容忍他们天天在他眼前蹦跶来蹦跶去,只要他能看崔梅恩一眼。
于是他开始寻找崔梅恩的下落。他跟踪塞德里克的足迹,把他去过的每一块土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暗中调查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到有关崔梅恩的任何消息。他想崔梅恩总会联系塞德里克的,那时他就能知道到底藏身何处。
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有关她的哪怕一丁点消息。
她藏得实在是太好了。赛缪尔想。
梅兰斯惨案后第三年,赛缪尔在墓园里拦住了塞德里克。
“我知道你把她藏起来了。”赛缪尔说。
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塞德里克面上每一个最细微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崔梅恩的藏身之处。
他本想表现得再无所谓一些,甚至可以恶毒一些——可那些话语最终说出口时,竟然接近哀切的恳求。
天边滚来团团乌云,狂风把墓园的接骨木树吹得哗哗作响。赛缪尔垂下头,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见我。我……我想再见见她,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就好,我什么也不会做。……求你了。”
幼年时被母亲的客人狠狠殴打的时候,赛缪尔没有求过人,只是会用一双渗人的紫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客人——往往这会为他惹来新一轮殴打;在卡伊爵士喷出带着酒臭的呼吸,用空酒瓶狠狠砸他脑袋的时候,他也只会抱头缩在出租房的角落,他从没有求过他。
赛缪尔想他这一生都没怎么求过什么人,唯一有的几次,却全都落在了崔梅恩的身上。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中。
终于,塞德里克说:“赛缪尔,我告诉过你了。她死了。”
“我看过你的报告,你赶到现场时都过去了多久?!那么多人都烂在一起,能分得出来吗?!你怎么能确定里面就有她的尸体?!!”赛缪尔猛地抬起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目眦欲裂,“她一向很聪明,说不定早就逃出来了!!”
“你既然看过我提交的报告,就应该清楚,她是作为祭品被绑在法阵中心的。我不会认错她的尸体。”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换做是你,你会认错吗?”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不久,一滴雨珠滚落下来,落在赛缪尔的身上。眨眼间,大雨倾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往下砸,一时间世间仿佛只剩下了连绵的雨声。
几分钟后,塞德里克绕开僵硬的赛缪尔,离开了墓园。
赛缪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脸颊。雨水将他的长发黏在脸上,使得那张好看的脸也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感到心脏像被撕扯般的疼痛,疼的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体拼命地吸入空气,却仍旧感到窒息般的眩晕。明明没有受到外伤,却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痛苦。炽热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雨珠往下落去,打在身下墓园的土地上。
这一次的大雨中,不会再有人为他打开房门,将他领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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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将赛缪尔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对他微微点头,说道:“您应该也挺忙的,我就不多打扰了。”
赛缪尔刚想说些什么,神色却陡然一变。
他刷的一下站起身,身体前倾,越过桌面捉住崔梅恩的手,急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动作显然把崔梅恩吓了一跳。
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她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单词,就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暗红色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中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腕,滴滴答答地往下滑去。
第44章
崔梅恩咳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她拿开自己的手,掌心里全是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血肉的碎片。
对于自己身体的异状,她看上去倒比身为旁观者的赛缪尔要镇定。
“没什么大事,这几天没有做好平衡,身体有点吃不消。”她抓过一张餐巾擦擦手,坦然地说,“据说魔鬼契约者都这样。您不必太担心,我——”
说着说着,她停了下来,古怪地注视着赛缪尔:“卡……赛缪尔,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体出问题的?你问我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咳嗽。”
赛缪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看上去很是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和盘托出:“那次在圣殿见面的时候,我在你的身上下了一个观测魔法。没有任何副作用或是别的效果,我发誓,只是如果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第一时间感知到。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但我……”
“怪不得他们说我刚昏迷你就赶到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崔梅恩恍然大悟,“就跟你下在那面镜子上的追踪魔法一样?你到底在我身上下了多少个魔法?”
赛缪尔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就这两个。一个观测,一个追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害怕……”
“我也很害怕。”崔梅恩从怀中掏出小镜子,对着镜面擦干净了嘴边的血迹,“有人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往我身上下奇怪的咒语,谁能不害怕吗?”
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的话——没有表示认可或否定。他低下头,颊边的黑发垂落下来,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崔梅恩合上镜子,递还给他:“以后用不上了,还给你。之前你提出的合作,我的回答是拒绝,我对复活没有半点兴趣。如果你在打击深渊教派方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通过信件联系——请相信我,圣殿能为您提供的帮助绝对比我要多得多。我希望您是真的想打击深渊教派,而非只是将他们用作一个拙劣的借口接近我。我讨厌这种借口。”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镜子一眼,并未伸手去接。他说:“如果是塞德里克,是不是就可以?”
崔梅恩一愣:“什么?”
“如果这两个魔法是塞德里克下的,你是不是就会原谅他?”赛缪尔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极浅的微笑,紫色眼眸亮得吓人,“你之所以拒绝,只是因为是我做的。”
他的语气中明显带了挑衅,崔梅恩却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发火。她只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是塞德里克,他不会未经我的允许就对我做这种事。”
她用手指点点嘴唇,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许怀念:“赛缪尔,也许这就是你和他最大的差别。”
赛缪尔用力握住桌沿,好几秒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崔梅恩仍然将镜子摊开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赛缪尔垂眸看了镜子一眼,说道:“你不喜欢的话,就把它砸了吧。我不会收的。”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带着一丁点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幽微的期盼——然而崔梅恩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她说。
她平静地抬起手,举起镜子向地上掷去。
那面赛缪尔花了好长时间精心挑选出的小镜子就这样碎裂开来,精致的外壳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委委屈屈地停住了。
崔梅恩的脸上依旧挂着敷衍的笑容,她客气地向赛缪尔道了谢,表示感谢他就如何处理尸体提出的建议云云,接着转身想要离开——赛缪尔再次叫住了她。
“我已经取消了与你身体里追踪魔法的魔力链接。”他说道,“没有持续的魔力供应,它会在一两天之内自动分解……但是你的身体很糟糕。你需要治疗。我能帮你。”
崔梅恩耸耸肩:“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已经说过了,人类的肉丨体难以承受深渊的侵蚀,这是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没有治疗的办法。您作为圣殿骑士,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
“有。”赛缪尔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我可以帮你治疗。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办法让你真正地重新复活。只要你愿意答应,我就能做到。我并非只是将深渊教派当做接近你的借口。你不愿意与我合作也可以,那至少让我复活你,我——”
他抬起长长的睫毛,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轻轻地、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被丢下了。”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胆敢妄言自己能掌控生死的凡人是多么的傲慢!可当赛缪尔·卡伊站在你面前,用毫不动摇的视线注视着你时,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到”的错觉。
无他,只因为他实在太像画卷与雕像所表现的俊美神祇了。
阳光自五彩雕花的窗格中穿过,明亮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那些属于凡人的细细的皱纹,又为他打上一层朦胧却耀眼的光晕。
赛缪尔站在斑斓炫目的光芒中,便仿佛是神祇走下祭坛,向信徒发布神谕。
——崔梅恩却不是他的信徒。
她再度露出一个极为客气的笑容,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你看,我说这是你和他差距最大的地方,你却还意识不到。卡伊骑士长,我不想复活,我-不-想-复-活。说得够清楚了吗?”
赛缪尔默不作声。
崔梅恩遏制住了自己叹气的冲动,决定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说到底,'复活我'是你的执念,而非我的。你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我的身上,指望我来满足你,一旦得不到满足,就好像我多对不起你似的。你总是不在意我的感受,却要求我非得照顾你的心思。我讨厌这样。就这样吧,我先走了,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跟你说话真不愉快。”
她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赛缪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慢慢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镜子的碎片。
在他的身后,细细的裂纹在硬木制成的小圆桌上蔓延开,接着,那张小圆桌从中间整齐地断裂,向两边倒去。
赛缪尔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将碎掉的镜子一片片地拢在掌中。碎片锋利的边缘很快便将他的皮肤划破,鲜红的血珠从皮肤的裂隙中挤出来,摇摇欲坠地挂着,或是顺着镜子的碎片往下淌去,滴答,悄悄地落在地上。
赛缪尔捡了许久,却依旧拼不出一块完整的镜子:有些太过细小的碎片在镜子落地的同时便向四周飞溅开去,再也找不到了,或许只有等哪天它扎进人脚底的时候才能找出来。
他将残破的镜子捧在手中,专注地看着。
光在这双美丽的深紫色眼睛中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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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回到家中的时候,照例是亚瑟给她开的门——魔鬼是从不愿意干这种事的,嫌弃太麻烦。自然啦,魔鬼也不会做家务,家里又没有仆人,所以亚瑟几乎包揽了从洗衣到做饭的全部家务。
照理说他白天还得去圣殿接受训练,不过这几天都请假在家,据他自己说,至少得把魔鬼留下来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再说,省得他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要崔梅恩说,这个借口找得委实不算高明:魔鬼的尸体在衣柜里塞了有一阵子了,也不见闹出什么乱子。
此时此刻,她却是感谢亚瑟找的“委实不算高明”的借口,否则她就得忍到他从圣殿回来之后才能进行“平衡”的仪式了。
一进门她便热情地揽住亚瑟的脖子,转身拉上门,将他抵在门板上,用力扯住他的衣领,示意他低头。
亚瑟顺从地低下头,崔梅恩捧着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
“我需要你的魔力。”她含糊不清地说,“快。”
含糊不清是因为她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湿哒哒地落在亚瑟和她自己胸前的衣服上。
亚瑟起先还有些迷惑,见到她吐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揽住崔梅恩的腰,摁住她的后脑,俯身下去加深了这个吻。
大量纯净的神圣魔力汹涌地灌入崔梅恩的口中,她闭上眼享受了片刻,等估摸着身体的状况已经回转一些了,才推推亚瑟的胸口,示意他停下。
亚瑟却没有立即放手。他弯下腰,与崔梅恩额头相抵,翠绿的眼睛染上了几分动情的色彩。
“……你还需要一些吧,这一点不够。”他讨好似的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动作可以说十分笨拙。
“的确,不过不是现在。”崔梅恩拍拍他贴在自己腰上的滚烫的手掌,“今天有事情要做,晚点再说。”
亚瑟沉默了片刻,乖乖地松开了手。
“大白天的,你们在干什么呢?”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亚瑟小声地啧了一声,崔梅恩则抬起头,笑眯眯地冲魔鬼挥手道:“下来,我有办法处理你的尸体了。”
“什么办法?”魔鬼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撑着下巴,用更懒洋洋的语气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