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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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无法也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他们同那时候的她一样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而原因仅仅是为了复活她。
这是多么可笑!
赛缪尔还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句话出口前警觉地抬起了头。
崔梅恩听见了模糊的风声,她想要看看那是什么,然而赛缪尔却又伸出了一对爪子,将她整个人捂在了手中。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冰冷的鳞片,无端想起幼年时总能见到小孩将甲虫攥在手中,等到要跟人炫耀时才摊开手掌,才发现甲虫早已被捏碎成一团。
然而还没等她被捏碎,雷声便在空中炸响。崔梅恩短短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如此可怕的雷声,仿佛神话中巨人撼动天地的怒吼。
她在越收越紧的利爪中费劲地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出来,突然周身一阵诡异的灼热,将她紧紧包裹的手掌如同被烧尽的碳灰一般灰飞烟灭。
她的身体顷刻间失去了支撑,向着下方的城市坠去!
好吧,不是被捏死,是被摔死。崔梅恩苦中作乐地想。
风将她的长发吹乱,遮蔽了视线。在强力的失重感带来的恐惧中,崔梅恩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狂掉的心脏竟然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她在急剧变化的景色中下落、下落,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她没有重重地撞向坚硬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她怀疑自己撞断了那人的肋骨,但对方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抱紧了她。他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她的耳畔,叫人想到呼哧呼哧喘气的小狗。
两人下落的势头越来越缓,最终在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漂浮在了空中。
那人放开了崔梅恩,焦急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也正是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劈下,借着刺眼的光芒,崔梅恩看清了他的脸。
黄金般闪耀的金发,熠熠生辉的绿眼睛。
她在极度的惊讶与困惑中将一个名字含在舌尖,却在即将说出口的刹那将它嚼碎,生生咽了回去。
“……亚瑟?”她轻声道。
亚瑟抱着崔梅恩,慢慢地落回了地面上。
原本这座城市里没有半点灯光,黑暗粘稠如胶水一般,然而此刻它明亮无比,仿佛正在举办盛大的典礼:地面上法阵组成的洪水滚滚流淌,天空中闪电交织如网,将城市笼罩在时明时暗的光芒中。
两人甫一站定,亚瑟便放开了崔梅恩,着急地问道:“你没事吧?有受伤吗?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又一道青白的闪电在两人头顶炸开。
崔梅恩直直地盯着亚瑟的脸,巨大的狂喜涌入她的四肢百骸,方才因为在高空挂得太久而僵硬发冷的肢体慢慢地恢复了温度,她说:“我……赛缪尔说你们死了,他说他已经完成了对首都的献祭……”
“他在骗你!”亚瑟斩钉截铁,“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对首都的献祭也还没完成,赛缪尔他——”
话说到一半,便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攻击打断。
亚瑟一手环住崔梅恩,另一只手划出守护咒文,护在二人身前。下一秒银白色的魔力凝聚成强劲的光束,疯狂地撞击在那片薄薄的护盾上。
等到光束终于散去后,亚瑟才放开崔梅恩,轻轻将她推在身后。
上一个守护咒文已被撞碎,他一手飞快地写下第二个,另一手拔出了随身佩戴的长剑,随时准备着应对接下来的攻击。
然而撞碎第二个守护咒文的并不是又一道魔法攻击,而是一张扭曲的面孔。
在遥远的天幕中,狂暴的紫色闪电依旧不断落下,响彻天地的雷鸣中依稀能听见巨龙的嘶吼——本应身在战斗中的另一号人物,却不知何时已脱离了战场。
显然,为了从魔鬼的本体手中逃脱,赛缪尔付出了一些代价:他那副庞大的身躯已是惨不忍睹、鲜血淋漓。硕大的肉翅被撕掉了一边,另一边也被折断,骨头从断口支出来,残破的翅膀耷拉在更残破的身体上。
他的躯体散发着浓重的焦味,仿佛一块被烤过了头的肉。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或是任何轻微的动作,都有被烤得焦脆的鳞片从皮肤上往下掉,露出其下鲜红的伤口。
那一定很疼。崔梅恩想。
可赛缪尔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对痛苦的忍耐,他贴在那片亚瑟仓促间写就的守护咒文上,面容依旧美丽,如同故事中浮出湖面的女妖;长长的睫毛颤抖得那么厉害,好似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羊。
小羊抬起脸,狠狠地撞在守护咒文上,一下,又一下。
空间在二人的面前龟裂,将赛缪尔苍白的脸切割开来。
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贴在被撞得摇摇欲坠的咒文上,视线越过亚瑟,痴迷地黏在崔梅恩身上,快乐而狂热地说:“——”
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亚瑟手中的利剑狠狠地刺穿了赛缪尔的胸膛。剑刃破皮肤、穿过肌肉,以斩断骨骼、搅碎内脏的力度刺入他的身体中。
第二击第三击接踵而至,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毫不留情地落在赛缪尔身上,鲜血喷溅,飞到崔梅恩面时又被守护咒文挡住,不甘地往下滑落,留下道道粘稠的血痕。
亚瑟的攻击又急又狠,不给对手半点喘息的余地。在时隐时现的闪电的亮光中,他的金发时而灿烂如璀璨的日光,时而暗沉如夜色中雄狮的鬃毛,翡翠的眼眸中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这还是崔梅恩第一次看见他认真战斗的模样。
亚瑟·梅兰斯,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他在她的心中是且只是这一个标签的具象化,愚蠢天真的小狗,不谙世事的少年,她利用来恶心塞德里克并维系自身不被深渊腐蚀的工具。
总之,他在她心中有各种各样的作用,是一个极趁手的工具,却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自踏入梅兰斯宅邸、第一次见到亚瑟以来,崔梅恩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他的面孔。
在她愣神的时候,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亚瑟最后一次拔出剑,拽着崔梅恩退后一步,剑尖对准地上的物体,守护咒文依旧警惕地展开在二人的身前。
而倒在地上的生物,看上去已经更接近于一摊烂肉而非活物。
石板地面被他砸出了深深的大坑,裂纹遍布大半条街道,浓稠的鲜血沿着裂纹缓缓地向四周流去。
赛缪尔形似巨龙的躯体上布满焦痕和剑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只有那张崔梅恩熟悉的脸依旧是完好的。
他睁着眼睛,深紫色的瞳孔浑浊不堪,呆呆地仰视着被闪电切开的天空。
向来红润的嘴唇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让崔梅恩想起她最后见到他的那一晚:在几乎淹没天地的暴雨中,遍体鳞伤的骑士敲开了她的家门,怯生生地注视着她。
他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前想再见你一面。”
现在他是真的死了。不是作为骑士牺牲在战场上,而是作为一只丑陋的可怖的扭曲的怪物,被斩杀在不应存在的倒影之城的街道中,死得粗糙而草率,还有几分莫名其妙。
崔梅恩很难描述此时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今日她已经历太多的缘故。
空中传来振翅之声,她抬头望去,黑色的巨龙俯冲而至,在靠近她的时候一扭身体,化作了人形。
黑发金眼的少年踩着满地鲜血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绕过亚瑟往崔梅恩身上一扑,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竖瞳收缩,龇起尖尖的牙齿:“为什么契约还没恢复?”
“你是说我们之间的契约?还没恢复吗?”崔梅恩问道。
魔鬼从她身上跳下来,踩在地面上——亚瑟顺手用还没收回的剑捅了他一下——叉腰皱眉,尾巴在身后烦躁地甩来甩去:“那个假货试图让你成为自己的契约者,所以契约从刚才起就变得很淡,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是没有恢复?”
“也许你们的深渊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亚瑟不咸不淡地说,“就跟你一样。对手跑了大半天才追上来,是等着给他办葬礼?还是你被自己制造的闪电晃了眼?”
魔鬼冷笑道:“本来打算让他连着你一起吞了,看来你唯独运气还算不错。”
赶在两人再一次吵起来之前,崔梅恩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们。
“我们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她严肃道,“施法者的死亡不影响已经启动的法阵,我们得赶在献祭开始前破坏掉它!”
她一脚踩在脚边的法阵线条上。
银白色魔力构成的河流在她的脚下沉默地流淌着,尽管崔梅恩从不曾成为过真正的魔法师,也能感受得出空间中的魔力愈加活泼,仿佛一锅煮沸的粥,随时可能扑出来。
魔鬼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并不紧张,对崔梅恩口中的“要紧事”没有半分兴趣;相较之下亚瑟就显得可靠许多,他执起长剑,对准地面由魔力组成的线条,说道:“只要赛缪尔不来捣乱,破坏法阵并不难。”
话音未落,他狠狠地向下一挥,凌厉的剑光携着大量的魔力,顷刻间便将那越来越亮的线条斩断!线条两端澎湃的魔力如同狂风中的火烛,不甘地闪烁了几下,随即便黯淡了下去。
“……结束了?”崔梅恩怀疑道。
“这么做的目的是破坏法阵中魔力的循环,延缓它起效的时间,待会我们上高处观察一阵,找到构成法阵的关键之处后再进行破坏,就大功告成了。”亚瑟向她解释。
崔梅恩点点头,总觉得心头像悬了些什么,空落落的,带着些微妙的不可置信。
赛缪尔大张旗鼓地演了一出戏,又是比照首都投影出这个奇怪的城市,又是借深渊之力让自己成为怪物,闹了那么半天,最后落得个称得上虎头蛇尾的结局,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她思考的时候,亚瑟已经利落地斩断了一整条街上的法阵线条,崔梅恩连忙甩开心中思绪,跟上他的脚步,打算前往下一条街道。
变故就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发生。
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地面那原本已无法发挥作用的法阵突然发出大量亮光,银白的魔力群蛇般在空中扭动,疯狂深入四周街道的边边角角,再缩回来时,每一根魔力构成的触手上都裹满了深渊造物——看样子,此前它们只是被几人战斗的动静吓入了城市深处躲。
深渊造物们嘶声尖叫,很快又恢复了寂静。它们的身体与触手接触的地方正快速融化,化为黑色的浆液,被银白色的魔力融合、吞噬。
渐渐的,街道上再度汇聚起银色的河流,所有被斩断的线条重新链接在了一起,甚至看上去比之前还要有力而粗壮……
崔梅恩眼前一花,只见亚瑟再度冲了出去。暴风般的剑雨在街面上织出一张华丽的网,却没能再一次斩断眼前法阵的线条。
这一次,它们似乎成为了真正的河流,抽刀断水,水流却没有对刀做出半分回应。
崔梅恩听见了笑声。
她转过脸去,魔鬼如同欣赏滑稽剧的观众一般,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亚瑟侧身一挥,凌厉的剑光自崔梅恩脸颊旁划过,直奔魔鬼笑出眼泪的脸而去。
黑发的少年灵巧地侧身避开,全然不顾身后被剑光斩断倾塌的房屋,攥住崔梅恩的胳膊贴在她身上,用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的语气说道:“看看,看看,我们的好骑士刚才说什么来着?'破坏法阵并不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可真精彩!!”
崔梅恩借着法阵发出的亮光找到了他四处摇晃、只差甩到天上去的尾巴,用力地拽了一下。
魔鬼清脆的笑声在结尾变成痛呼,他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蹿得老高。
赶在猫跳起来伸爪子挠人之前,崔梅恩抢先开口道:“别闹了!我不是说先把要紧事解决掉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她语气严厉,神情也严肃得不像话,毫不畏惧地与龇牙咧嘴的魔鬼对视。
魔鬼瞪了她好一阵,罕见地没有继续闹下去,伸手一挥,黑色的魔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扑去,牢牢地咬在银色的河流上,叫人想起沼泽中恬不知耻地咬住行人小腿的水蛭。
干瘪的“水蛭”眨眼间胀大,而被咬住的法阵线条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衰退。
魔鬼随手抓住一只打算偷偷溜走的深渊造物,一面捏在手中把玩,一面对崔梅恩——以及退回到她身边的亚瑟——说:“那个假货设置法阵所用的本来就是神圣魔法,不论是攻击还是防御,同源的魔力很容易被对方吸收——顺带一提,这也是构成深渊生态链的基本法则。我还以为人类的课上会学这个呢。”
他玩了一阵,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只被捏得唧唧乱叫的深渊造物,啊呜一口吞入口中。
他吃人类的食物时需要咀嚼、切割、研磨,而那只深渊造物几乎是在接触魔鬼嘴唇的瞬间便化为了黑色的汁水,驯服地顺着他的喉咙滑了进去。
亚瑟没有反驳,用只有崔梅恩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地辩解了一句:“……在没有魔法师持续灌注魔力的情况下,即使是同源的魔力,也应该可以破坏掉法阵才对… …”
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叫人想起自告奋勇帮忙又搞砸了的小狗。大耳朵垂在脑门上,毛茸茸的尾巴沮丧地拖在身后。
尽管亚瑟没有毛茸茸的大耳朵也没有毛茸茸的尾巴,崔梅恩还是想把他放倒在地揉上一揉。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看来之前心底七上八下的,果然是因为法阵的问题。现在问题得以解决,她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快了一些。
她一面催促魔鬼尽快破坏掉法阵别的部位,一面侧过脸去轻轻瞥了一眼赛缪尔——这也许会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
也就是这急匆匆的短暂的一瞥,让崔梅恩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身前,亚瑟和魔鬼都已继续朝街道另一头走去。地面发出亮光的法阵线条已被毁坏,能够用以照明的只有亚瑟刚刚点亮的两个光球。
光球散发的光芒被崔梅恩的身体遮住,赛缪尔庞大的尸体落在她的阴影里,使得她一时拿不准刚才看见的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对上了赛缪尔的眼睛。
他近乎完全失去血色的面孔苍白得可怕,两颗浑浊的紫色眼球直直地盯着崔梅恩所在的方向。
可是她明明记得第一次查看尸体的时候,他的脸似乎不是朝着这边的……是自己记错了?
崔梅恩朝着赛缪尔的方向,迟疑地迈了一步,又谨慎地停了下来。打算再招呼那两人确认一下尸体的状况。她说——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哪怕一个单词。
在崔梅恩停下脚步的瞬间,原本瘫软在地面的“尸体”猛的暴起,异形的触手张开血肉织就的大网,狠狠地将她攥在了网中!
银白魔力构成的剑光撞在网上,掀开一片新鲜的伤口,鲜血混杂着粘稠的黑色液体自伤口中涌出,伤口处却争先恐后地涌出更多畸形的肉块!
崔梅恩拼命地想要伸出手来,却被疯狂增生的血肉裹住,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巨龙咆哮而至,撞碎了街上大半的建筑,原本已经停息的闪电再度劈下;亚瑟在一瞬间已移动到了街道另一头,澎湃的剑光气势汹汹地扑来,与魔鬼形成合围之势,没人能在这样的夹击中逃脱!
没“人”能,但怪物可以。
怪物伸出被闪电劈得焦黑的利爪,将那团裹着崔梅恩的血肉护在怀中。
它仰头长啸,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愉快的嚎叫声,一对新生的翅膀撕裂背部的皮肤与肌肉,鲜血淋淋地长出来,抢在合击到来前的千钧一发之际,将怪物带上了天空。
与此同时,地面上本已熄灭的法阵骤然发亮,那被亚瑟砍断又被魔鬼吞噬的线条如被剥皮的巨蛇般挣扎扭动,汹涌的魔力随着它的动作涌来,刹那间便填补上了被二人破坏的部分!
不,不仅是填补,它们变得粗、更亮,魔力的传输更加活泼和狂躁,仿佛一支鼓点越来越密集的舞曲,眼看着就要进入最高潮——
“我说过。”
一个熟悉的声音拂过崔梅恩的耳畔,他的呼吸灼热而湿润,令人遍体生寒。
曾经名为赛缪尔·卡伊的怪物说:“我一定会复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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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缪尔在闪电中穿梭。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些方才自体表疯长出的血肉已被他一一吸收,与此同时,遍布赛缪尔全身的伤口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如果将此时的他与刚化作怪物时的他作对比,就会发现,那些新生的鳞片排列得更加细密整齐、后肢和前爪变得更加强壮有力,就连丑陋到令人不忍直视的臃肿肉翅也变得顺眼了不少,远远看去,倒有七八分像龙的模样,而非邪恶可怖的怪物。
赛缪尔的动作全然没有重伤初愈的勉强,反而在空中尽情舒展身体,游刃有余地避开一道道紧咬不放的雷霆。
他看上去就像……进化了。
崔梅恩想。
她一边思考,一边习惯性想要摸索手指上佩戴的订婚戒指,摸了半天没摸到,才反应过来戒指已被赛缪尔捏得粉碎。
多么廉价又脆弱的绿石头,只不过被他轻轻一碾,就化为了粉末。
崔梅恩垂下手臂,扒住怪物的前爪,试图从缝隙里找见魔鬼或是亚瑟的身影。
然而,或许是因为赛缪尔飞得太快,或许是因为他又不知道搞了什么鬼,总之,在时不时被闪电照亮的阴暗的天幕中,再也看不见任何别的生物的影子。
往下看去,城市仿佛遭遇了一场银白色的洪水,澎湃的魔力沿着既定的河道奔涌高歌,几乎叫人看不清街道本来的面目。
尽管崔梅恩从未系统性地学习过魔法,她依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法阵已经到了随时可能发动的时候。
届时,缝合至神圣魔法阵上的投影魔法生效,这个忠实地投影了首都的深渊空间,将再度被忠实地投影回首都,发动中的法阵将席卷整个都市,粉碎一切它能捕捉到的活物,以此作为施法材料……作为复活崔梅恩的施法材料。
崔梅恩没有半分的喜悦,只感到越来越旺盛的怒火从心底燃起,烧得她整个人坐立不安,恨不得一巴掌扇在那张漂亮的脸上!
她咬紧牙齿,说道:“赛缪尔,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从来没想过复活!我不希望也不愿意被复活!”
“嗯,我知道。”
怪物说。他用前肢把崔梅恩拢在胸口,每当他说话时,胸腔便微微震动,发出柔和的共鸣。
愤怒过了头,崔梅恩反而被气笑了。
她继续道:“我最恨你的自作主张。当年你说要娶谁谁的女儿也好,现在也罢,明明都是跟我有关的事,你却从来不问也不听我的想法我的意见!你以为你做了这些我就会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吗?你打着为了我的旗号,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复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让我永远成为你的奴仆宠物性伴侣,等你哪天玩腻了就丢掉,就像当年你跟别人订婚一样?!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你真让我恶心!!”
怪物又嗯了一声。
他把崔梅恩拢得更紧了一些,直到她不得不紧紧贴住他的胸膛。
他的面容始终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可是心脏却一下比一下更快地撞击着胸腔。
他低下头,曲起尖锐锋利的爪,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之后你要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可以接受,我——”
说着说着,他突兀地抬起脸,说了一半的话没头没尾地顿在原地。
雨水滚落到崔梅恩的脸上,一滴,两滴,她挣扎着推开他越握越紧的手掌,抬头去看,发现那是赛缪尔的泪水。
眼泪从赛缪尔深紫色的眼中滚落出来。他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泪水却如被扯断的珠链,一颗颗地往下砸。
他说:“……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只要你幸福就好。你跟他结婚的时候,我也想,只要你幸福就好。然后他害死了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本来已经做好此生都只能远远地看你一眼的准备,却连这点奢望都不被满足……所以我明白了,如果实现你的愿望只能等到失去你的结局,那即使违背你的意愿,我也要留下你。”
“对不起,但是我不会后悔。”赛缪尔将崔梅恩捧到面前,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手背,如同骑士庄重地许下誓言,“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更早一点想明白这一点。”
他们凑得那么近,因此崔梅恩终于得以看清他的脸。在赛缪尔美貌如昔的面庞上,他的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怪物般的竖瞳。
这是崔梅恩短暂的人生中看到的第二双彻头彻尾的、魔鬼的眼睛。
第60章
看来靠说服不可能阻止赛缪尔,崔梅恩便闭上了嘴。方才那番话说得太激烈,她此前则又是被吊着在天上飞又是被扔来扔去的,现在头昏眼花,没有再和赛缪尔斗嘴的兴趣。
她站在怪物的前爪上,看着脚下越来越明亮的城市,心中愈来愈盛的恐惧已让她无暇再思考其他:难道她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赛缪尔发动法阵,献祭首都的居民吗?
自与魔鬼签订契约、重新返回人世那天开始,崔梅恩自认对这个糟糕的人世已没有也不想再有任何情感的联系。
梅兰斯领地的大小贵族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她要么查账收税,要么抓住他们的错处把人押上法庭投入大牢,乃至于暴力镇压,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深渊教派蠢蠢欲动,她就竭尽所能把他们揪出来再通通绑上火刑架;她知道亚瑟也许喜欢她,但只要她不给予回应,这种少年时代朦胧青涩的情感很快就会自己散去……
总的来说,除开对塞德里克·梅兰斯的恨意,世间已很难再有能够撩拨崔梅恩心弦的人或事。
可是再这一刻,她却感到了无比清晰的恐惧。
首都会被毁灭吗?不一定。圣殿和魔法协会都有自己的防御系统,那些惜命的贵族也不会吝啬于为自己的宅邸添加护身的结界。在最初的混乱后,他们要找到始作俑者并不难。
不论赛缪尔再怎么强大,只要圣殿想杀他,就一定逃脱不了——深渊教派的创始人远比赛缪尔老辣,依然免不了一死。
是的,首都当然不可能因为赛缪尔的献祭就被摧毁殆尽,可是那些圣殿、魔法协会和贵族以外的普通人呢?
那个当初同崔梅恩一起摆摊而现在生意依旧红火的店主,那些天不亮就拉着农产品来城里贩卖的农户与牧民,那些普普通通地走在街道上的市民,他们凭什么要被卷入进来?
那些从没学过识字的人,那些不懂任何魔法也不可能购买昂贵的护身结界的人,那些和曾经的卖牛奶的崔梅恩一样的人。一想到他们要因为赛缪尔可笑的一意孤行而莫名其妙的被献祭,久违的愤怒就在崔梅恩的心头熊熊燃起。
也就在这时,本来就跳得飞快的心脏突然将她的胸口狠狠地撞了一下。
崔梅恩站立不稳,跌坐在了赛缪尔的掌心中。
心脏如同被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捏住一般,她下意识地攥紧胸口的衣服,窒息的痛楚从胸口爬到喉管,再到四肢百骸,她在惊惧中努力试图稳住混乱的思绪,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一双狂喜的眼睛。
赛缪尔用那双与他美丽的面孔格格不入的、怪异的利爪捧着她,仿佛水泽仙女捧着神赐的珍宝,眼中交织着令人胆寒的喜悦与疯狂。
他靠过来,颤抖着亲吻崔梅恩的脸,在她耳边低语:“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契约转移时需要从灵魂上剥离一次,这很难受,我知道,我知道,别哭,再等等……你马上就是我的……”
我没哭。崔梅恩想说。我也不是你的。
然而契约生生从灵魂上剥离的痛苦让她难以开口。
崔梅恩早已忘记与魔鬼签订契约时是什么感受,也许也是疼的,但那时她被仇恨与愤怒淹没,根本无暇顾及身体的疼痛。
此时此刻,她在剧烈的痛楚中想起家中逢年过节时宰羊的经历:人们割断羊的喉咙,再剖开它的肚腹,取出内脏。胃肠总是满满一大包,有时连得太紧,还需要人用力地扯一扯,而羊的后腿还在微微地抽搐,在空中蹬出徒劳的弧线……
“到此为止了。”她听见一个声音说。
崔梅恩正用混沌的大脑试图辨认出那个陌生却耳熟的声音,颊边猛地刮过一阵凛冽的风。
风将她的半边脸颊刮得鲜血淋漓,直接斩断了赛缪尔捧着她的前爪。崔梅恩再一次腾空而起,然后往下坠去。
漆黑的天幕中传来怪物凄厉可怖的吼叫,罪魁祸首则对此充耳不闻。
魔鬼张开双臂,接住了落下的崔梅恩。
他不再是巨龙之身,也不是惯常的少年模样。魔鬼的全身都燃烧着诡异的黑色烈火,它们将他包裹其中,因此崔梅恩只能看见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形。
或者说,某种具备人类的形状,却绝非人类的生物。
长长的尾巴挂在它的身后,如同有生命一般悠然地晃来晃去,尾巴上爬满了排列整齐的漆黑的鳞片。在同样漆黑的烈火的照耀下,鳞片反射着油润温和的光,令人想起吃得餍足的巨蟒。
这是崔梅恩第二次看见它这副模样。
第一次见到时,她躺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费力地睁开被汗水和血液糊住的眼睛,看见空气中骤然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紧接着空间撕裂开一个大口,一个全身裹在漆黑火焰中的人形缓缓地走了出来。
除了崔梅恩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喜悦的欢呼不过只持续了几秒,就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黑色的火焰伸出长长的舌头,凶猛地扑了出去,被它碰见的人无不皮开肉绽,全身融化、冒出青烟;另一边,它追上往出口涌去的人潮,如同镰刀收割庄稼一般收割着他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