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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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前这人的身上,塞德里克年轻时的活泼与成熟后的稳重奇异地糅合在了一起,使他看起来那般璀璨而耀眼,简直如同在发光一般——
不,不是“如同”。
塞德里克的全身的确散发着淡淡的莹润的光芒,使得他看上去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刻的神像;无独有偶,崔梅恩的身上也散发着类似的光芒。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塞德里克,再看了看自己,心头那个越来越明显的疑惑终于浮出了水面。
她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他,问道:“……这是你的灵魂?”
“是的。”金发的青年说,“这是我的灵魂。”
强烈的荒谬感自崔梅恩心中升腾而起。
她首先感到一种被戏耍的愤怒,紧接着是对多年执念即将成真的欣喜,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之感。
身体中激烈冲刷的种种强烈感情的旋涡让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她注视着塞德里克的眼睛许久,终于抬起左手,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枚被赛缪尔碾碎的结婚戒指不知何时回归了原处。已经破碎的物品如何能再恢复原状?只可能因为它是一件并不普通的魔法道具。
戒指是婚礼上塞德里克送给她的,小小的绿宝石,同他眼睛一样的颜色。
崔梅恩一直戴着这枚戒指,甚至在她与魔鬼签订契约后也是如此。
她把它视作一个时刻滋滋作响灼烧着皮肉的烙印,一个从未愈合的狰狞的伤口,用作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屈辱和仇恨。
小小的绿宝石在崔梅恩的手指上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她闲来无事时喜欢转着戒指玩,思考时则喜欢反复摩挲它。
这么多年下来,戒圈被她摩挲得异常光洁润滑,除此之外,它就再没什么特别之处了。不论谁来看,都只会说:这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成色也很平常的宝石戒指罢了。
——然而就在刚才,就在那根拴住她灵魂的契约被赛缪尔握在手中时,崔梅恩清楚地看见,在她空荡荡的无名指上,被捏碎的戒指恢复了原形,接着,一束光点从这枚“再普通不过的宝石戒指”中迸发而出。
光点汇聚成模糊的人形,挡在她的身前。先是随着动作飘扬的金发,再是高大健壮的躯体,人形逐渐清晰了起来。
神圣魔法制造出强横的光之屏障,同时抵挡住了赛缪尔和魔鬼的攻击,光汇聚成男人的模样,他侧过脸来,最后一点光芒恰好在此时融进他新叶般的绿色瞳孔中。
崔梅恩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尽管此时灵魂状态的她并没有这种东西)都凝固住了。
时至今日,即便时提起当年地下室里的那场献祭,她也很少会生气了。可是眼下她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怒——愤怒、屈辱、荒谬、憎恨。
她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那个绝望幽黑的地下空间,借着跳动的烛光,看见金发的行刑人掀开面具,露出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找了那么久的、构成了她与魔鬼的契约中最关键一环的,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原来从头到尾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在她从不离身的戒指之中。
是了,这就可以解释魔鬼为什么不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灵魂:他和崔梅恩把梅兰斯领地和首都掘地三尺,找遍了能想到的任何一个角落,却没想过在她的身上检查一遍;即使魔鬼察觉到她的身上有神圣魔法的波动,也只会认为那是亚瑟留下的印记——他们从没想过他就藏身在这里!
魔鬼在塞德里克去世后立刻搜捕他的灵魂,依然慢了一拍,这就意味着这个魔法不可能是他在死前才匆忙施展的,一定是提前就布置好的把戏。
塞德里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崔梅恩从入住梅兰斯宅邸那一天开始就给塞德里克下药,一下就是一年。
为了避免暴露,更重要的是为了能够更长久地折磨他,她亲自配置了一种效果良好的慢性毒药。
毒药让他的内脏慢慢萎缩,原本健壮的身体一天天衰弱,直到最后就连呼吸都成了割喉的剧痛。
甚至直到那时,塞德里克还没有死去。崔梅恩在最后一个月减少了毒药的用量,反复欣赏他被无处不在的痛苦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直到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命呜呼。
塞德里克一定在生前察觉到了异样。他察觉到身体出现的异常与崔梅恩有关,却找不到她下毒的渠道——他当然找不到!毒药涂抹在崔梅恩的嘴唇上,浸染在她的发丝中,她在每一次亲密接触中慢刀割肉。
她如今使用的肉丨体是由魔鬼塑造的,因此自己不会中毒;她每日都会把解药混在给亚瑟和仆人的饮食中,如此一来,即便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误食小剂量的毒药,也不会因此中毒。
即使塞德里克察觉有异,也无法查出下毒的渠道。
食物、饮水、熏香、挂毯、生活用具……哪怕他更换掉所有可能被下毒的物品,毒药依然会狡猾地进入他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活蹦乱跳,而自己的生命则如风中残烛般消逝。
他会困惑,会恐惧,会不解吗?就像当年的崔梅恩一样? ——崔梅恩敢肯定他有过,所以他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挣扎,将自己的灵魂当做最后的底牌打出,默不作声地躲了起来。
崔梅恩几乎从不取下这枚戒指,而面对魔鬼和亚瑟时她也从不避讳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藏在戒指里的塞德里克一定听到了:他听到崔梅恩和魔鬼无头苍蝇一样找他的灵魂,听到她对亚瑟说“我勾引你是为了报复他”,听到她畅想找到他的灵魂后要如何如何折磨他……
这让崔梅恩感到自己无比的滑稽和可笑。
她于是笑了起来,笑得既不优雅,也不体面,活像是舞台上癫狂的演员。
她问道:“既然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就该乖乖躲起来。躲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又出来了?”
塞德里克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锁链上,崔梅恩也跟着看过去,鲜红的锁链一头箍住她的脖颈,另一头本该链接着魔鬼的灵魂,却在半途被赛缪尔截断——现在,这截无主的契约落在了塞德里克的手上。
崔梅恩恍然大悟:契约链接着她的灵魂,本就足以控制住她,更遑论她当年与魔鬼定下的是主仆契约。塞德里克在戒指里蛰伏了那么久,大概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他害得她惨死,又还想继续折磨她的灵魂吗? !愤怒几乎要将崔梅恩整个人都烧成灰烬。她死死地攥紧拳头,假使她还具有肉丨体,此时手心大概已经被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别急,她在心中拼命地强迫自己冷静,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即使主仆契约被他握在了手中,只要她不放弃,总会想到别的办法,绕开契约杀死他——
“……我一直……”
塞德里克终于开口了。
崔梅恩闭目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重新睁开眼,以免自己克制不住冲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他们注视对方的视线那样专注,以至于没人发现那道将二人与外界隔开的光之屏障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塞德里克说。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她的嘴角扬起讽刺的笑容,“对不起我杀了你请你原谅我?”
当年与魔鬼签订契约之后,崔梅恩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是二十年后。
如果说分别二十年的恋人再相聚尚且算得上破镜重圆的美好故事,那么被你亲手杀死的恋人二十年后再出现就是一个吓人的惊悚故事了。
从地狱爬回人世之后,崔梅恩的原本的计划是先在梅兰斯领地里打探打探情报,再根据得到的情报制定接近塞德里克的计划,却万万没想到他在初见的第一面就把自己带回了宅邸。
塞德里克的这一举动替她省了许多麻烦,她当时还在感慨计划推进得如此顺利。
现在想来,她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也许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是愧疚、后悔,还是听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情深义重”?是他单纯的喜欢这个类型的脸,还是他看破了她的计划、打算反将她一军?崔梅恩无从得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是从死亡的深渊爬回地面的恶鬼。她回到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复仇、复仇!事到如今,塞德里克难道以为凭借区区道歉就可以化解她的怒火吗? !
“对不起,”金发碧眼的青年轻声说,“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第64章
根据圣殿的调查,梅兰斯家族用以献祭的魔法理论来自于首都的某个公爵,那位生前权势滔天的大贵族亲自甘当祭品在自家举办了仪式,打开了深渊入口,却没能活到与魔鬼签订契约,就重伤而死了。
那次献祭算不上完全成功,然而能够打开深渊大门本身已是重大的突破。经公爵之手完善过的理论通过深渊教派的地下情报网传递至各处,如果不是梅兰斯惨案导致了献祭的暴露,恐怕圣殿还得等好一阵子才能发现。
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塞德里克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小支试管。
试管被郑重地保存起来,附加了好几个保鲜咒文,因此直到被他发现时,试管中的血液依旧新鲜,没有半点干涸或是腐烂变质的迹象。
塞德里克将其拿起来,立刻就认出这是圣殿制式的试管。他很容易就想到那支被自己寄回家的血液。试管中的血液只剩下了浅浅的一点,他们都用它干了些什么?
他继续在书房中翻找,终于找到了母亲写下的记录。
他的父亲继承了梅兰斯的爵位与领土,却实在不成器,不论剑术、魔法还是经营能力都一塌糊涂,家中几乎全靠母亲才得以支撑。
母亲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做任何事都会事无巨细地留下记录:小到支给女儿买布丁的零花钱,大到筹划一场活人献祭的仪式。
经过她精心的测量,塞德里克寄回家的血液被分作了三份,以便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一份用来找到逃走的崔梅恩,一份留作备用。还有一份,记录上写着,用于“易容魔药”。
易容魔药是一种特殊的魔药: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如果说要评选“最鸡肋魔药”,它一定能包揽大半票数。
简单之处在于,配置易容魔药十分容易,只需要最基础的魔法材料与易容对象的血液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用到那些或价格昂贵,或难以收集,或又价格昂贵又难以收集的施法材料。
困难之处在于,如果不通过任何其余魔法辅助,仅通过易容魔药改变的样貌,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使用者本身的影响。
通常情况下来说,与易容对象血缘的亲疏程度、年龄的差异、性别的异同等因素,都会影响魔药的效果。
如果想要使魔药发挥最好的效果,自然就是得让与易容对象血缘亲近、年龄相近、性别相同——总之,越接近易容对象越好——的人饮下魔药。
然而,当人们迫切需要易容魔药的时候,是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的。是以,尽管称得上是配置难度最低的魔药之一,大多数魔法师也宁愿再额外学习更复杂的易容魔法。
他们用我的血液配置了易容魔药。
塞德里克想,然后呢?
他将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上记录了几个人名,塞德里克扫了一眼,全是来自他母系与父系家族的青壮年男性,他也的确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他们几个的尸体。
最后被圈出的名字是一个同样姓梅兰斯的远房堂亲,塞德里克记得那人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闲汉,打着梅兰斯的旗号参加了圣殿见习骑士的选拔,却连针对贵族的简单考核都并未通过,在初选就被刷了下去。
塞德里克接着想起来的是,在地下室中,他的尸体距离崔梅恩最近——甚至比梅兰斯夫妇还要近。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是献祭的主持者,那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远房堂亲,为什么会同他们一样处在法阵的最中心处?
他很快就在接下来的笔记中找到了答案:喝了魔药的堂亲将易容成他的模样,担任处刑人的角色。
据说,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因此他们决定让“塞德里克·梅兰斯”亲自对祭品处刑。肉丨体上已经遭受极大的痛苦,精神上还要承受来自亲密之人的背叛,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提高成功召唤出魔鬼的概率。
“据说”“也许”。
“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也许来自于人们对于邪恶之物朴素的认知,也许来自于古代魔法师总结的经验,总之,到了最近一百多年,由于圣殿对深渊魔法研究的严格管控,成功举办一次献祭已实属不易,更遑论从中总结出什么经验了。
在成熟的魔法研究中,对于任何魔药与法阵中使用的素材都要精准测量——而在有关深渊魔法的地下研究中,祭品遭受的折磨是否能影响献祭的成功,影响又大到什么程度,完全只能依靠仅有的几次成功的先例倒推。
——就是这可笑到仿佛滑稽戏一般的“据说”和“也许”,就让他的深爱之人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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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德里克闯入地下室的时候,所有参与献祭之人的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唯独“祭品”崔梅恩栩栩如生。她的面孔清晰地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与憎恨。
此后二十多年,塞德里克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她。
人们常说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然而对于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时间却成为了割开伤口的利刃。
他在起床时想到她,用餐时想到她,入睡时想到她……时间每流逝一天,都好似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割开一刀,永不停歇。
最开始的几年,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举措。他后悔自己把怀孕的妻子送回了家中,后悔寄回了那支装有自己血液的试管,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去寄试管——如果提前或者推迟一些,他就不会遇见赛缪尔,那么对方也就不会帮助他把那支试管寄回家……
总之,就像所有走错了路的人一样,塞德里克·梅兰斯悔恨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演:如果当时没有这样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那样就好了。
他满心固执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在想象中走进各种不同的选项,为自己编织从不曾存在过的美好结局。
这种虚幻的自我安慰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被一封远方传来的信件击碎。寄信人是与塞德里克同期的一位见习骑士,他在正式成为骑士后,被分配到了位于北方边境的圣殿中。
同期在信中告诉他,世代镇守北方边境的豪族格温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圣殿察觉到了深渊的气息,派遣了一支小队前去调查——因着梅兰斯惨案与深渊教派复兴的缘故,圣殿如今对所有相关事件都保持高度警惕。
调查结果是,虽说格温家族的覆灭的确是深渊魔法造成的,却没有深渊之门洞开的痕迹,没有祭坛与法阵,也没有任何格温家族可能与魔鬼扯上关系的证据。
在现任格温公爵与第二任妻子的订婚礼上,一个强大的高级火焰深渊魔法猛地展开,席卷了在场几乎所有格温家族的成员。他那位未婚妻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据这位倒霉的幸存者回忆说,她被格温公爵那位声名远扬的情妇丢出了庄园,随后庄园内就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大火。
圣殿推测,事件的起因极有可能只是一场无聊的情妇与妻子之间的争斗,只不过以往的情妇最多在葡萄酒里下毒,而这位剽悍的玫瑰夫人则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个可怖的深渊魔法:早些年深渊教派鼎盛时期,制造过不少深渊魔法附魔的道具,世家大族的情妇想要弄到一件,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既然没有牵涉献祭或异端崇拜,圣殿便撤出了调查,把剩下的事丢给贵族们自己处理,他们只负责抓捕使用深渊魔法的玫瑰夫人——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撤出格温庄园之前,一名与塞德里克同期的骑士在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男孩长了张看着令人眼熟的脸,金发碧眼,瘦巴巴的,蜷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从来没吃过饱饭又被人踢了一脚的小流浪狗。各路贵族、仆人及商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他。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同前来调查的另一名骑士低声告诉他,那是格温公爵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
格温公爵一脉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法理上来说,这位小少爷理应成为绝对的继承人,继承格温公爵庞大的遗产。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的母亲在活着的时候就不受宠,格温公爵从来没带他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即使偶然提到他也是一脸厌恶。据说在庄园里,这位名义上的小少爷吃得比仆人还差呢!
“他活不了多久了,”那名对贵族们的八卦了如指掌的骑士遗憾地摇了摇头,“格温家的旁支不可能眼看着他继承家产。听说他母家是内陆的小贵族,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接走他。要是不走,他过几天就会死于非命,你等着瞧吧……”
同期就转过脑袋,又仔细地瞧了瞧那张金发碧眼的脸。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返回圣殿后花了些功夫,终于查到了格温公爵第一任妻子的家族。
同期在信中写道,自己吓了一大跳,立马写信寄了过来——走的传送阵而不是普通的邮寄——希望塞德里克·梅兰斯能赶紧接走那个孩子,以免他死于接下来残酷的家族斗争。
直到此时,塞德里克才知道姐姐埃莉亚也已经去世了。
在帝国,远嫁的女儿与家族断联是很普遍的事。即便是寄出了信件,也很可能在路上弄丢。寄出一百封信,十年八年里才到一两封的情况比比皆是。
更何况,埃莉亚嫁去的是遥远的北境。如果不使用圣殿或魔法协会的传送阵,想要与家中取得联系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切也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塞德里克自顾自地沉溺在悲伤之中,没有想过去关心自己的姐姐。
父母、妻子、姐姐。
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人——也许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收到信的第三天,塞德里克去往了北境。半年后,梅兰斯公爵宣布自己已经确立了继承人。那是个眼神阴郁、身材瘦削的男孩,金发碧眼,有着与公爵十分相似的面容。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血统,人人都说,梅兰斯公爵立了名私生子继承他的位置。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北境在经过一轮又一轮血腥的斗争后迎来了新的领主,而玫瑰夫人至今没有落网,有人说她其实早就死了,也有人说曾在集市上见到过她;深渊教派在圣殿的追捕下几乎尽数覆灭,梅兰斯惨案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献祭事件;塞德里克·梅兰斯成为了圣殿的骑士长,亚瑟·梅兰斯也进入了圣殿。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塞德里克再也没有结婚,尽管争先恐后想要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无数美色被不同的势力奉送到他的面前。
可爱的,性感的,纯真的,妖娆的,懵懂的成熟的年长的年幼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非人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眼花缭乱。
崔梅恩死得太早了,只有寥寥几名当年的同期认识她,因此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公爵的喜好,只好在每个不同的方向都努力尝试一番,指望着撞上大运。
然而事实上,崔梅恩远非人们想象中那般艳冠群芳。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牧场的女儿罢了。二十多年来,有数不清的美人向孀居的公爵暗送(或者明送)秋波,他们(并不全是女性,甚至不全是人类)之中,有远比崔梅恩美丽的、远比她聪慧的、远比她体贴的……
可是他们都不是她。
有时塞德里克在无眠的夜晚凝视寂静漆黑的房屋,会怀疑崔梅恩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她是他为自己编织出的一个幻影,或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美梦——而幻影总是会消失、梦总是会醒的。
他侧过身,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戒指。那是一枚不值钱的宝石戒指,普普通通的戒圈,配上成色并不算好的绿宝石。
戒指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所以崔梅恩并不是一个幻影,她的确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她只是消失得太快了。
当年为了和崔梅恩结婚,塞德里克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而哪怕是在断绝关系之前,梅兰斯家族也绝对称不上富裕。
买下这两枚对戒花掉了他大半的积蓄。戒指是崔梅恩挑的,她说,你看,这个宝石的颜色,是不是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二十年来,权倾朝野的梅兰斯大公唯一贴身佩戴的饰品,就只有一枚廉价的绿宝石戒指。
塞德里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颗绿色的宝石。越是在如此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深夜里,他越是会想起崔梅恩。
他想起两人同眠时她紧贴着自己的滚烫的体温,想起清晨睡意朦胧时拂过耳畔的温暖的呼吸;想起两人一起站在厨房里,他手忙脚乱地学着煎鸡蛋,被溅起的油吓得大叫,而她站在一旁,笑得浑身发抖。
他想起他们躺在郊外的草坪上,夜色里星辰仿佛将要坠落一般在整片天幕铺散开,崔梅恩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与他接吻。
她黑色的卷发倾泻而下,将两人隔绝在一片小小的隐秘的空间里,谁都没有说话,满世界只有唇舌交缠的声音,时而有风吹过,送来一片无人注意的虫鸣……
他们偶尔会提到赛缪尔。即使塞德里克对他称得上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确长了张尤为吸引人的漂亮脸庞。
他酸溜溜地问:“你当时真的喜欢他啊?”
“当然喜欢啦,不然我干嘛答应跟他在一起?”崔梅恩靠在他的肩上,用手指卷着他柔软的金发玩。
“你喜欢他什么?”他语气更酸了,拥住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脸吗?”
“塞德,你弄疼我了。”
崔梅恩不客气地拍拍他的手,等到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些许后,才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最开始注意到他肯定是因为脸,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然后就觉得他对我挺真诚的。你也知道,赛缪尔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看谁都淡淡的,所以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好心动—— ”
“抗议!我才不要听!”
塞德里克听不下去了。他打断崔梅恩的话,一翻身把她压在沙发上,赌气似的把她压在身下。
“你自己问的好吧!”
崔梅恩揪他的脸,把他揪得哇哇叫。两个人在沙发上打闹了一阵,她继续说:“所以后来发现他对我不真诚了,我就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拜托,如果我喜欢的是他的脸你才要紧张吧!他现在可还是长着那张脸呢!那我搞不好下一秒就移情别恋了!”
“那我呢?”塞德里克小声问。
“什么?”崔梅恩没听清
“……你喜欢我什么?”他更小声地问。
崔梅恩这下听清了。她轻轻笑了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才说:“光说脸的话,你长得没有他好看——”
“我伤心了,”塞德里克爬起身,宣布道,“我伤心了,我好伤心,我好难过,今晚我要一个人睡沙发,除非有人很用心地哄我——”
崔梅恩也跟着爬起来,这下轮到她把塞德里克压在沙发上。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脸,贴近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轻啄他,比起吻来说,更接近于安抚。
塞德里克便安静了下来。他乖乖地躺好,冲她眨眨眼,示意自己想要更多。
“我喜欢你的点很奇怪……”崔梅恩说,“我喜欢你跟我说,魔法协会卖的冰是坑人的,你很生气,然后说要教我魔法。我当时心想,这又不关你的事,你生气什么呢?”
塞德里克气哼哼道:“即使不是你,我知道了也会生气!明明就是最简单的冰系魔法,就因为他们搞垄断,卖得那么贵,简直没有天理!”
崔梅恩笑出了声。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胸前,说道:“塞德,我就喜欢你这点。”
塞德里克被她弄得有些糊涂。
他抱着崔梅恩坐起身,两人在沙发上交换了几个亲吻。
崔梅恩温柔地凝望着他,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你不是为了讨好我而故作生气,你是真心认为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塞德,我喜欢真挚的人。再好看的脸都是会老的,可是一个真挚的灵魂却不会。”
塞德里克的心脏砰砰地狂跳,简直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沿着客厅欢快地跳完一曲完整的踢踏舞。
他用力地抱住崔梅恩,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想了半天,却没说出来半句话。
他从来不是什么沉默寡言之人,做见习骑士的时候甚至是同期里最油嘴滑舌的一个。此时此刻,向来灵巧的舌头却仿佛中了胆怯的咒语,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蹦不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我也最喜欢你,我也最爱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就这么一直拥抱下去,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每每想到此处,心脏都会蔓延开细密的疼痛,疼得塞德里克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浸染进鹅绒的枕头里。
当你曾经拥有过那么一个灵魂共鸣的恋人后,又怎能再忍受图有美丽的皮囊?
艰难地挨过沉默的夜晚后,他还来得及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小睡一阵。接着就是起床,完成一天的公务,处理封地内和圣殿相关的事宜,用餐,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