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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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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看得出来:崔梅恩对亚瑟的诱惑也好,亚瑟对她格外的关注也罢,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注意到。
在梅兰斯宅邸里,也许只有亚瑟还傻乎乎的蒙在鼓里,自以为把自己那份小心思藏得天衣无缝。
忠心的管家不止一次提醒过塞德里克,婉转地暗示他需要注意妻子与继子之间的“小问题”,都被他敷衍了过去。
别人也许只注意到了崔梅恩和亚瑟之间的暗流涌动,而塞德里克看到了更深的一层——崔梅恩并不爱亚瑟,就像她并不爱现在的自己一样。
只要你见过崔梅恩爱一个人的模样,你很容易就能看出她不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对于她来说,亚瑟·梅兰斯更像是一只新奇的宠物,譬如说小狗什么的。她拈着一块骨头,轻轻地逗弄小狗,小狗便着迷地绕着她的小腿打转,在她的周围跳来跳去,她享受这个逗弄的过程,仅此而已。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嫉妒。
塞德里克·梅兰斯嫉妒亚瑟·梅兰斯,嫉妒得要死。
塞德里克已经年过四十了。尽管他仍在壮年,多年征战杀伐的经历也使得他拥有令人艳羡的好身材,并非像其他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贵族男性那般痴肥,但他的确是开始衰老了:他的眼角爬上了皱纹,灿烂的金发底下也长出了根根白发。
他的双眼不再清澈而明亮,皮肤也远不如年轻时那般紧致。有时当他洗漱时,甚至不敢直视镜中自己一日胜过一日老去的面孔。
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大公,圣殿骑士长,帝国之盾,站在帝国权势最巅峰的人物之一,时间一视同仁地在他的身躯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并不因为他的身份、权力或财富而宽恕几分。
与他相反的是,亚瑟·梅兰斯正处于人生中最青翠的年纪。他下半年才满十七岁,青涩,稚嫩,生机勃勃。
光就年纪而言,比之塞德里克,他看上去才与崔梅恩更为相配:成熟的贵妇与年轻的骑士可是艳丨情小说最钟爱的题材——那么,他会就此将崔梅恩让给亚瑟吗?
在那发生之前,他会将亚瑟撕成碎片。
自从北境将亚瑟接回之后,塞德里克·梅兰斯一直对他关爱有加。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在崔梅恩来到宅邸之前,亚瑟就是他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即便如此,每每看到亚瑟控制不住粘在崔梅恩身上的目光、每当看见崔梅恩用若有若无的缠绵眼神回应他时,塞德里克的心底总会升腾起强烈的怒火。
他想,那或许是一种夹杂着对衰老的恐惧与对后来者的妒恨的愤怒,如同逐渐老去的狮王对年轻的雄狮龇出獠牙。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他那时并没能分辨得出。
####
在这对父子的矛盾彻底爆发前,一个新变量的引入彻底改变了梅兰斯宅邸内波诡云谲的气氛:依照与崔梅恩的约定,塞德里克派人将崔梅恩的“儿子”接回了家。
在接人的同时,塞德里克就动用自己的情报网对这名少年展开了调查。
崔梅恩和名叫艾德的少年是半年前搬来村里的,他们自称是一户过世多年的人家的远房亲戚。
崔梅恩养了几只奶牛,同村里别的人家一样,割草、喂奶、将牛奶运到集市上卖掉,或是制作奶酪。她干活麻利,手脚勤快,算账算得比镇上的税务官还准确,很快便受到了村民们的喜爱与接纳。
至于她那个“儿子”,据说自小体弱多病,搬来之后便一直呆在家中,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他出门。
崔梅恩自称是名寡妇,丈夫去世后被亲戚谋夺财产,因此才带着病弱的孩子远走他乡。
在他们的身世中没有半分魔鬼或深渊介入的痕迹。如果不是塞德里克亲眼见过崔梅恩的尸体,如果不是他绝不可能错认魔鬼契约者的气息,他不会对这个名为“艾德”的少年产生半分的怀疑。
单单看外表的话,艾德看上去的确就像崔梅恩描述的那样病弱。他很是纤瘦,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头柔顺的黑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
当被塞德里克派去的人接回梅兰斯宅邸时,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挪到崔梅恩的身后,低头抓着她的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尽管他比崔梅恩还要高上不少。
这副模样肉眼可见地激起了部分仆人(尤其是年长女性)的同情,而站在一旁的塞德里克则清楚地听见了他说的话。
苍白的黑发少年贴在崔梅恩的耳边,轻声道:“真讨厌,你身上有圣殿的味道。”
银白色的魔力在塞德里克眼中燃起,奇怪的是,他依旧只能看见全身被污秽魔力缠绕的崔梅恩。在帝国当今最强大的圣殿骑士的眼睛里,那个纤瘦的黑发少年,也仅仅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然而就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仿佛是察觉到了塞德里克的目光一般,少年侧过脸,朝他这边瞥了一眼。他的眼神中全然没有半分惶恐或是害怕,而是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与不屑。
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少年的眼球眨眼间便被染成了浓重的暗金色,黑色瞳孔变得细长,竖立在金色的眼球中。原本没有半分异常的人类少年的肉丨体,也瞬间成为了常人无法看见的黑色烈焰包围的高大人形!
烈焰构成的魔鬼张开巨大的翅膀,将崔梅恩包裹在其中,仿佛巨龙盘踞于财宝之上。
——这座宅邸中的圣殿骑士不止塞德里克一个。
大厅里陡然响起剑出鞘的嗡鸣,所有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亚瑟的目光死死钉在崔梅恩身边的少年身上,从不离身的佩剑已然出鞘,蓬勃的神圣魔力正从剑刃上溢出。
魔鬼的视线便从塞德里克身上移开了。他勾起长长的尾巴,挑衅一般在空中晃了晃,包裹全身的黑色烈焰燃烧得更加厉害。
凡人的眼睛看不见魔鬼。大厅里的仆人们对此时此刻的状况一无所知,但仍旧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即使他们察觉不到魔力的流动,也能从亚瑟拔剑的动作和僵硬的神情中察觉出气氛的古怪。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塞德里克背对着魔鬼,走到了亚瑟的身边。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叫他的名字:“亚瑟。”
亚瑟·梅兰斯的视线在父亲和魔鬼身上来回扫视。他紧抿着双唇,手指用力地握住剑柄,没有动作。
漫长的十几秒后,他才将剑重重地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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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餐的餐桌上,没有任何人敢提起之前发生的事,就好像那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魔鬼坐在崔梅恩身边,乖巧地挖牛奶布丁吃,眼睛亮闪闪的,仿佛他真就只是一名第一次吃到好东西的小孩似的;在他的对面,亚瑟·梅兰斯重重地切着肉排,每一刀都令人疑心他会把盘子连同桌子一起切开。
晚餐在诡异的气氛中平静地走向了结尾。崔梅恩是最先离开的那个,她说要去看看宅邸内给艾德准备的房间是否合适,于是顺理成章的,魔鬼也跟着她下了餐桌。
桌旁只剩下了亚瑟和塞德里克。
亚瑟看起来明显有话想说,事实上,他早已不止一次地跟塞德里克提起过崔梅恩,而今天发生的事更是成为了一副有效的助燃剂。
在塞德里克挥退餐厅内的仆人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您为什么要阻止我?!那是一个魔鬼!”
“一个强大的魔鬼。”塞德里克平静地说,“能够成功地制造出一具就连我们都难以察觉的皮囊,又能在不破坏这具人类肉丨体的情况下释放自己的力量。轻易对自己不了解的敌人发动攻击,是一个愚蠢又可笑的选择。亚瑟,你是想把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卷进去吗?”
亚瑟用那双与他毫无二致的绿眼睛瞪视着他。
大概是这些天来一直堆积在心里的不满和疑问——也许还有一些嫉妒,塞德里克想——终于到了要迸发的时候,他罕见地对父亲回嘴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您的借口罢了!您究竟要为了那个女人做到什么地步!她——”
“她有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她崔梅恩。”塞德里克说,“我愿意为了她献上我的一切。“
他向后靠在座椅的椅背上,左手支起下巴,右手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
他目光专注、神色冷静,夹杂着白发的金色发丝落了下来,将翠绿的眼眸掩在额发的阴影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疯狂之色,如同无数次亚瑟在圣殿的会议上看到的那样,说出的话语却足以令所有听见的人怀疑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塞德里克·梅兰斯说:“你说得对,那是我敷衍你的借口。我不在乎这间大厅里的人会发生什么,生,死,被魔鬼诅咒,我都不在乎。魔鬼想要做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担心你贸然的攻击会对她造成影响。亚瑟,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允许任何伤害她的事发生。”

“真稀奇,圣殿骑士长说想要和我谈谈?”魔鬼故作惊讶,“我没听错吧?”
此时正值深夜,宅邸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休息,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为防万一,塞德里克又给自己的书房下了好几层结界,这才回到桌前坐下。
魔鬼正在书桌的另一端无聊地晃着尾巴玩。
他一面对那盈满浓郁神圣魔力的结界评头论足,一面对塞德里克说:“全是防止魔力或声音向外扩散的结界,没有向内防御的咒文。你对自己可真自信,就不怕我先杀了你,再拆了这些玩意儿出去?”
塞德里克眼皮也没抬一下。他淡淡地说:“你做不到。深渊造物中能达到你这个程度的个体万中无一,但只要我想,我还是能杀了你。”
随着最后一个单词落下,空气中浮现出了一圈金色的利刃,剑尖全都指向魔鬼,将他围了一圈。
魔鬼懒洋洋地伸出手去,手指还未碰到剑刃,就像靠近火堆的黄油一样迅速地融化了,他的食指化作一小股黑色的黏液,落在了地上。
“哎呀,不愧是圣殿骑士长,我可真害怕!”魔鬼笑着说。他挥了挥手,融化的手指眨眼间又长了回来,他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我不记得圣殿什么时候对深渊造物变得如此宽和。”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塞德里克说。
魔鬼抬了抬眉毛。
“原来如此,”肤色苍白的少年举起手臂,空无一物的手掌缓慢地握成了拳,“我还以为你是在担心这条狗链的事呢。”
随着他的动作,一条鲜红的锁链缓缓地自空中浮现出来。
锁链的一头握在魔鬼的手中,另一头却笔直地向着某个方向延伸了出去,穿过塞德里克布下的层层结界,穿过厚实坚固的梅兰斯宅邸的墙壁,延伸至某个看不见的终点。
黑发的少年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在金色剑刃的包围下用力地拉紧锁链,一边享受着锁链被拽紧时发出的声音,一边“好心”地同塞德里克解释:“这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灵魂契约。它深深地勾进人类的灵魂之中,除了达成契约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解开。你想知道我们签订了什么样的契约吗?骑士长大人?”
“洗耳恭听。”塞德里克回答。
“她跪在我的面前恳求我答应她,只要能拿走你的命,她愿意付出一切。”魔鬼眨着金色的眼睛,怀念般地回忆道,“她希望在你死后将你的灵魂交给她,好让她能够尽情发泄自己的怒气——为此,她向我献上了自己的灵魂。”
“你呢,尊贵的梅兰斯大公,圣殿最年轻的骑士长,抵御深渊的帝国之盾,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魔鬼一个词一个词地念出塞德里克那些被世人称颂和敬畏的名号,语调微微上扬,无不嘲讽地问,“我讨厌圣殿骑士,但我是个合格的商人,如果你能给出足够的砝码,我也乐意听听你的诉求。”
塞德里克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嘲笑。他说:“我会将我的灵魂交给你。她向你承诺的一切,都将由我来承担。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能放她自由。”
“她已经死了,”魔鬼托着腮道,“她现在的肉丨体是我塑造并赋予的。一旦我们之间的契约消失,这具肉丨体也会立刻腐烂,她的灵魂会重新汇入灵魂之河。你们没有再相遇的可能。”
“那样太好了。”塞德里克说。
他的脸上什至挂起了一个畅快与放松的笑容。
魔鬼无趣地撇了撇嘴。
他收起锁链,掰起手指,认真地做起了算术题:“塞德里克·梅兰斯。你拥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灵魂,不论是做奴仆还是做食物都很合适,远比她合适得多。这可真令我心动——”
“不过,我拒绝。”话说到最后,他突然语调一转,摊开手掌,满脸都是愉悦的笑容,尖尖的利齿在不怀好意的笑容中那样明显,“我还是觉得握着那个女人的灵魂更有趣。”
塞德里克点点头:“看来我们做不成交易了。”
他轻拍两下手掌,遍布书房的防御法阵立即运转了起来,钳住魔鬼的身体,准备将他送往书房外。
魔鬼双手叉腰,嚷嚷道:“你这人真没礼貌!”
“跟魔鬼没有讲礼貌的必要。”塞德里克淡淡地说。
魔鬼的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他转了转暗金色的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般,用热情活泼的声音说:“我在人界学过礼仪,骑士长。即便我们没有做成生意,我也很愿意送你点什么。如果你想改变主意,向我乞求别的愿望,大可再来找我。你们管这叫什么?赠品?对,我要送你点赠品,就送你一个消息吧——”
“你那个死而复生的情人要杀你,这点你已经知道了。她希望你能受尽痛苦和折磨,所以她不打算用刀或是绳子。她在过去的一年里勤奋地学习毒药的配置,最终选出了最满意的配方。那个恶毒丨的配方会慢慢地腐蚀你强大的肉丨体,让你的骨骼不堪重负、内脏衰弱变形。最终你所有的内脏都会化为粘稠的液体,被你一口一口地吐出来,而这时你还没死,你还要活着忍受从内部被蚕食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直到死神冲你挥下怜悯的屠刀…… ”
魔鬼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段话,使用了不少文雅的词汇,仿佛是要炫耀自己“在人界学过礼仪”似的。
他详细地描述了那种被崔梅恩精心挑选出的毒药的威力,最后补充道:“猜猜她把毒下在哪里?”
他竖起一根手指,缓慢地摇了摇:“你一定猜不到。她把毒涂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嘴唇,头发,皮肤,你每一次向她大献殷勤,都不过是把自己往死路上又推了一步。真是可怕的女人,是不是?好了,圣殿的骑士长,你对这件赠品还满意吗?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如果你想换一个别的愿望,我很乐意听听。”魔鬼最后说道。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写满了对看好戏的期待。
塞德里克向后倒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椅背里。他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重新坐直身子,提问道:“她用这种方式下毒,会伤害到自己吗?”
魔鬼得意洋洋的笑容显而易见地僵在了脸上。
他瞪了塞德里克好久,最终不情不愿地说道:“……没有。我说过了,她的肉丨体是由我塑造的。普通的毒药伤害不了她。”
塞德里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真心实意地说:“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他话音刚落,魔鬼就飞快地消失了,也不知是因为恼羞成怒,还是不愿在无法达成的交易上多费口舌。
塞德里克靠在椅背上,抬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熄灭了书房里的灯,突然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出来。
“不愧是我的女孩,”年逾四十的骑士长说,“可真聪明。”
他露出了一个少年人一般放松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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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魔鬼所说的那样,在与崔梅恩婚后一年内,塞德里克慢慢地衰弱了下去。他仍旧担着圣殿骑士长的名号,但绝大多数工作已经移交了出去:他的身体无法再承受更多的负担。
最先消耗的是精力。
他开始嗜睡,总是浑身疲倦,提不起精神;之后是魔力的衰退,他的魔法一点一点地变弱,直到完全不能使出一个哪怕最基本的小法术;最后溃败的,则是这具肉丨体本身。
多年杀伐的经历给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一具强悍的身体:他拥有一身线条极为漂亮的肌肉,古铜色的肌肤,配上那副金发碧眼的面容,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传说中专职侍奉女王的异国奴隶。
然而常年高举上位带来的威严,与生死关头磨练出的肃杀之气,又使得他显得异乎寻常的严厉与冷漠。
岁月的流逝剥夺了曾经那名见习骑士身上的青涩与活力,但并未削弱他的魅力。
时间没有做到的,病痛——或者说毒药——做到了。
在生命最后几个月中,塞德里克完全瘦成了一把骨头。干瘪的皮肤紧贴在他的身上,线条漂亮的肌肉早已无影无踪。
曾经他能挥剑斩下魔鬼的头颅,而今佩剑对他来说也太过沉重。无力的双腿无法再支撑他的身体,他只能长时间地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的呼吸开始衰竭,虚弱的心脏费力地跳动,每一次吸气与呼气都好似一场艰难的战斗。气流如利刃般割过喉管,剧烈的疼痛让他在浅眠中反复惊醒。
就像崔梅恩所期待的那样:他痛苦地挣扎了许久,直到死亡姗姗来迟。
对于那时的塞德里克·梅兰斯来说,死亡更接近于赦免而非惩罚。
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崔梅恩正坐在他的身旁。周围传来忠心耿耿的管家和仆人们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崔梅恩坐在床沿,背对着他们,用双手握着他虚弱干枯的右手。
除了塞德里克,没人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塞德,是我杀的你」
「你恨我吗」
她用唇语说道。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几分得意,仿佛炫耀自己做成一件大事的孩童,眉眼间竟然依稀带上了二十多年前崔梅恩的影子。
真好。塞德里克心想。在我死前,我终于能再看见一次你的笑容。
——但这也不是你的笑容。你应该笑得更活泼、更开朗、更无忧无虑。
最重要的是,你不应该为这种无聊的事而笑。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塞德里克·梅兰斯感到自己混沌了小半年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终于意识到那股曾经燃烧在胸膛中的愤怒是什么:在看到崔梅恩对亚瑟投去缠绵的眼神时,他一度愤怒到不能自已。
他曾经以为那仅仅是因为嫉妒。
直至今日,塞德里克终于明白,那其中还深埋着他对自己与命运的愤怒。
他比谁都知道崔梅恩是个怎样的人,干脆利落、敢爱敢恨,即便压着生活的重担,也从不肯弯折自己的脊椎——这样的崔梅恩,为了报复他,而选择了进入她不愿进入的生活,装作去爱她实际上并不爱的人,去做那些她没有一丁点兴趣、去为了复仇而不得不去做的事。
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塞德里克·梅兰斯不仅摧毁了她的人生,更玷污了她炽热而鲜活的灵魂。他使她堕入名为复仇的泥潭之中,使她失去了对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的探索与追寻。他害得她与魔鬼定下契约,此后就连灵魂也要被囚禁与奴役。
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塞德里克想。
好在一切都不算晚,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他用尽仅剩的力气回握崔梅恩的手,眼神眷恋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灵魂是什么?
一种诗意的修辞手法,一个魔法中最不稳定的变量,一种唯有在深渊才能流通的货币。
有关灵魂的一切都是当今研究尚未涉足的领域,任何涉及灵魂的魔法都足以被称为禁术:使用者往往会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却并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回报。
从与魔鬼的谈判破裂,到被毒杀身亡,塞德里克大约用了一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将崔梅恩那个从不离身的结婚戒指雕琢成了一个隐秘的魔法道具。
宝石内的绝大多数物质都被剔除,取而代之的是三个结构复杂又精巧的法阵:一个用于容纳灵魂,一个用于滋养灵魂,还有一个是圣殿防护法阵的缩小版,用以保护戒指本身,以及规避来自深渊的窥视。
三个法阵环环相扣,相互勾连,塞德里克做了无数次调整,使得它们形成了一个能够稳定运转的系统:在灌输过一次魔力之后,系统就可以长时间地自我维护与调整,之后除非戒指被外部暴力损坏,否则内部结构足以使其稳定地运行多年。
多年来与深渊战斗的经验,使得塞德里克能够对魔鬼的实力做出大致的推测。
与崔梅恩契约的魔鬼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深渊造物之一,他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免被对方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好在,一只深渊造物如果想要融入人类社会而又不被发现,就必须为自己制造一个人类的外壳——就像名为“艾德”的魔鬼做的那样——这个人类的外壳又会严重地影响它实力的发挥,因此只要塞德里克在卧室布置好足够的防御阵法,就不会被魔鬼发现他雕刻法阵时的魔力波动。
他总是选在夜间雕刻法阵。在崔梅恩熟睡之后,他会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她手指上的戒指,将细小的魔力触手探入宝石内部,悄悄地对戒指进行改造。
即便崔梅恩并未入睡或是半夜惊醒,也只会认为他又在犯黏糊,不会注意到那枚小小的戒指。
这样的雕刻过程对专注、耐心和施法者对魔力的掌控程度要求极高,不过对于塞德里克来说,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只要确认面前的道路能够帮得上崔梅恩的忙,哪怕只是一丁点,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毕竟,他已经为此等待了二十余年。
有时候塞德里克会认为他的生命永远终结在了失去崔梅恩的那一年。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行走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直到他在马车上重新看到崔梅恩的那一刻起,灵魂才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握紧了崔梅恩的手,眼睛死死地黏在她的身上。
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大公,圣殿骑士长,帝国之盾,全大陆最强大与富有的人类之一。这一生中他很少有对未来感到惶恐或不安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被紧张和恐惧填满。
如果他的皮肤还能正常地分泌体丨液,那冷汗一定会在瞬间就浸湿背部吧。
灵魂有眼睛吗?我还能再看见她吗?我还能再触碰她吗? ——他本来早已做好看她最后一眼的心理准备,等到死亡真的临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是怕的:他太害怕再也无法见到她,太害怕再也无法保护她,太害怕死前视野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此生此世映在自己生命中的崔梅恩最后的模样。
塞德里克·梅兰斯在人生从未有过的不安中停止了呼吸。
在肉丨体死亡而灵魂即将脱离躯壳的瞬间,刻在法阵里的链接自动启动,那个他精心研究与布置的系统比来自深渊的魔法更快一步地捕捉到了他灵魂的信号,于是在死亡后,塞德里克的灵魂成功地避开了魔鬼的追捕,进入了戒指内部。
将人类的灵魂附加在某个容器或是物品上,一向被视为是异常邪恶的魔法。原因很简单:只有诞生时自带的那具肉丨体才是灵魂最合适的居所。
一旦脱离肉丨体而进入别的地方,对于灵魂来说不亚于一场漫长而无法结束的酷刑。
在某些被圣殿严密看管的记录中曾提到过,早年人类对灵魂的研究还更为粗浅的时候,曾有异想天开的魔法师试图将某个骑士的灵魂链接到武器中,为自己提供更强大的助力。
这个魔法的原理倒是很简单,圣殿现在使用的武器附魔就脱胎于此——然而那名魔法师最终却被自己的武器所杀死。
被拘禁在武器中的痛苦太过剧烈,终于让那个曾经强大而纯粹的骑士的灵魂堕落为了疯癫的恶灵。它屠杀了一整座城市,直到最终被圣殿击败。
不少参与了当年那场战役的骑士言之凿凿称,当他们终于把那柄武器击碎时,清晰地听见了恶灵喜悦的嚎啕与不住的道谢。
即使是采用程度最轻的比喻来说,把人类的灵魂链接进物品中,就好像要把一个人的手强行塞进一根细小的玻璃试管里。某个无法抗拒的力量抓住你的手臂,使劲地将你的肉丨体挤向那个狭窄的入口。
坚固的试管不会断裂,那股操纵你的力量也不会停止,于是最终你脆弱的身体只能被迫屈服。
骨头折断,皮肤剥落,皮肉被捏合成体积更小的肉泥,一点一点向试管深处挤进去——而一个人的肉丨体总有被挤完的时候,可对于灵魂来说,这样的折磨是永无止境的。
塞德里克本以为他可以在进入戒指后立即思考如何斩断魔鬼和崔梅恩之间的契约,但事实上,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他的意识完全无法保持清醒,更别说思考了。
灵魂被拘束进窄小容器的痛苦使得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此刻他并没有声带,那可怖的哀嚎于是从灵魂深处生生地被挤压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或是什么别的渺小的昆虫,被一根手指耐心地碾死,反复挤压,直到他摊开成一张薄薄的饼,内脏和体丨液均匀地覆盖在小小的饼上。
最可怕的在于,死亡远远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在意识稍微恢复一些后,被碾压的痛苦再度袭来,于是塞德里克只能又重复一遍先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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