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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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望去,只见无数如同萤火虫一般细小的颗粒向着河流汇聚而去,一点一滴地构成了它的主体。它们看上去那般璀璨、那般耀眼,即便是流淌在夜色中的银河,也不如它千万分之一的光芒。
崔梅恩曾在许多故事和教材中阅读过它,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当然,绝大多数人一生中也只有一次得以看见它的机会,那就是在他们的肉丨体呼出最后一口气,灵魂脱离躯壳之时。
灵魂之河,链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通道,轮回与转世的主宰,所有人类的来处、归处、起点、终点。
它是新生,是死亡,是喧闹,是寂静,是令人恐惧的未知的彼岸,也是叫人思念的故土的怀抱。
四十多年前,一个灵魂自此地坠落向人类的国度,掉进首都郊外一座小小的牧场之中。她的母亲疲倦又喜悦地亲吻她的额头,为她起名“崔梅恩”;四十多年后,名为崔梅恩的灵魂终于从束缚她太久的枷锁中重获自由。
她即将踏上归途,尽管已经迟到太久。
崔梅恩的灵魂向着那条呼唤她的河流飞去。相较远处那些迫不及待汇入河流的光点而言,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时时停步,仿佛频频被什么东西扯住衣角——即便如此,她依然是距离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回头望去,塞德里克的魔力已经消失,不论是守护咒文还是金色长枪都已不见了踪影,怪物的身上只留下几个汩汩往外冒着黑血的大洞。
他趴在地上,面朝崔梅恩的方向,蠕动着,挣扎着,几乎完全损毁的翅膀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似乎妄图再度腾空而起。鲜红的液体从赛缪尔美丽的紫色眼眸中流了出来,叫人分不清那是血液还是泪水。
崔梅恩垂下眼,不再去看他。她的灵魂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如同风筝,如同蝴蝶,如同飞鸟,向着那条永不停歇的光辉的河流飞去。
事实上,她并未像读过的许多故事里那样感到彻底的解脱。即使已经褪去肉丨体的重负,尘世间仍有许多丝线挂住她的脚步,使得她无法完全轻盈地飞向远方。
但这就够了,崔梅恩半是自嘲半是无奈地想。死人没有办法复活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所有人都知道灵魂会在这条滚滚长河中被彻底地洗净,因此世间没有哪一个故事能够真实地反映“离开肉丨体,飞向灵魂之河”的过程。
也许所谓彻底的解脱也只是活人的妄念,所有逝者在离开时也是像她一样,总是忍不住想要回望尘世。世间不如意之事太多,何必苛求完美的终结?
也就在这时,她的躯体猛然向下一沉,如同被石块砸中的鸟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腰部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她的灵魂,止住了她离开的步伐。
崔梅恩低头看去,束在她腰间的是一条漆黑的绳索,仔细观察,“绳索”上密布细小的黑色鳞片,如同一条令人害怕的毒蛇。
那是崔梅恩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深渊造物的一部分躯体。
崔梅恩曾无数次拽过它、捏过它、舔过它、吻过它,它也曾轻轻抚摸过她的身体,摩挲过她的皮肤与脸颊。在绝大多数时候,魔鬼的尾巴都比魔鬼本人更加诚实。
如若没有更强大的规则的束缚,凡人的灵魂又岂容深渊造物玷污?崔梅恩清楚地看见,触碰到她身体的同时,便有炽白的烈火腾起,烧灼在魔鬼的尾巴上。
魔鬼极为强大,就算是挥着神圣魔法附魔武器的圣殿骑士,也未必能在他的鳞片上留下半点痕迹——然而这炽白的烈火却转瞬间便将它烧了个干净。
皮肤、肌肉、骨骼……魔鬼的肉丨体在纯白的火焰中飞快地融化,紧紧勒住崔梅恩腰部的力量一松,下一秒黑色的深渊魔力涌来,竟又在转瞬之间便塑造出一根新的尾巴来!
烧毁、重塑、烧毁、重塑,魔鬼不屈不挠地与法则角力着,而崔梅恩的身体则再度一点一点地上浮。在两种对立的魔力不断释放的间隙,她看见了魔鬼金色的眼睛。
魔鬼已非她熟悉的少年模样。他变得更高、更成熟、更苍白,如果把此时的他拍扁了贴在绘本上,简直就和故事里的魔鬼一个模样。
他身体的周围环绕着熊熊燃烧的黑色烈焰,使人难以看清他的面孔,唯独那双金色的眼睛亮得吓人。
崔梅恩低头俯视着他。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魔鬼时,他似乎也是这般形貌——说“似乎”是因为,崔梅恩记忆中魔鬼要更高大、威严、可怖,那时她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只能从被血液和眼泪遮蔽的视野中窥见魔鬼的身躯,只觉得他那般高高在上,如同不可一世的国王——而现在,轮到她低头去看魔鬼时,只觉得他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可怖。
“我们的契约已经结束了,”她握住魔鬼的尾巴,“到此为止吧。”
对于此刻的魔鬼来说,她的触摸已经不再温柔。在被她的手掌覆盖上那根尾巴的瞬间,炽白的火焰再度滚起,顺着两人肌肤相贴的部分烧过去,将它烧得只剩下暗金色的骨骼。
紧接着那骨骼也在她的手中融化,崔梅恩轻轻垂下手,粘稠的暗金色液体便顺着她的指尖往下低落。
魔鬼一定很疼。在还是“艾德”的时候他一向娇气,晕车了要躺崔梅恩的大腿上休息,烤鹌鹑的火候不够就会鼓着脸颊闷闷不乐,而眼下到了骨头都被反复烧得融化的时候,却一声不吭。
他仰起头,看着崔梅恩的脸说:“我们还可以再签订一次契约。你有想实现的任何愿望,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才不是任何愿望,”崔梅恩尖锐地指出,“你明明就有很多办不到的事。”
魔鬼沉默了片刻。
“这一次我会办到的。”他轻声说。
“就当你会好了。”崔梅恩说,“可是我已经没有愿望了。艾德,我当初恳求你,是因为我确实有强烈的未尽之恨。那恨意只要持续一日,哪怕我到了灵魂之河里,也依然会掉头游回来——可是现在,没有了。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念了。”
她抬起手,再次握住魔鬼新长出来的尾巴,将它融化、拂开:“谢谢你当年对我的帮助。你没有实现我的愿望,我违背了你的契约,我们两清了。现在是我离开的时候——”
“你有!”魔鬼提高了嗓门。面色苍白的男人急切地说,“你还有执念!”
崔梅恩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尽管只是一瞬,依然被魔鬼捕捉到了。他缓缓地牵起嘴角,露出笑容:“崔梅恩,你以为我见过多少次灵魂之河?如果没有,你早该在它出现的瞬间就浮上去了!就像它们一样!”
他挥手指向那些远处向着灵魂之河直直飘去的光团,围绕周身的黑色烈焰爆燃,竟在空中腾跃而起,凑在崔梅恩的眼前,粗暴地掰起她的下颌,目光几近疯狂:“你的执念是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只要你想,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他的手掌在质问中融化,暗金色液体自半空落下的同时,新的手掌又长了出来。
崔梅恩别开目光,想要避开他的问题,却又泄露了自己慌乱的心绪。
不知是因为魔鬼靠得太近,还是她深深埋在心底的一点杂念又被勾了出来,她上浮的速度竟然真的慢了下来。
魔鬼的笑容更深了。他迫不及待地伸出另一只手,仿佛是要拥抱崔梅恩,又仿佛是胜券在握的猎手试图抓住被陷阱套住的羔羊。
视野一角突然亮起银色的光,如同一闪即逝的流星。 “流星”向着这边飞速掠来,擦过崔梅恩的鼻尖,齐刷刷砍断了魔鬼的手臂。
崔梅恩顺着那道光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亚瑟气喘吁吁地踩在空中跑了过来。他的身体周围浮动着一圈银白的咒文,看来就是它们将他带上了天空。
他拔剑迎下魔鬼暴怒的一击,转头对崔梅恩说:“别被他骗了,你走吧。”
第74章
亚瑟看起来很疲惫。他的金发被汗水打湿,狼狈地黏在脸上,周身的守护咒文也时明时暗,如同在狂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随时可能在下一秒钟熄灭。
“小心!”
眼看着魔鬼的火焰再度烧了过来,崔梅恩忍不住提醒。
亚瑟侧过脸来,对她微微一笑。
在崔梅恩眼中,他始终是稚嫩的不成熟的少年形象,是以看见他成竹在胸的笑容,她也只觉得亚瑟又犯起了傻——然而还没等到她着急,只见金发的少年骑士半跪在空中,长剑猛地向下一插,半空中竟陡然升起一堵银白色的高墙!
这堵墙壁与塞德里克方才制造出的那片别无二致,飞快地向着各个方向蔓延,眨眼间便将两人和魔鬼隔开。
亚瑟这才收剑入鞘,转过身来,对崔梅恩轻轻地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只属于少年人的狡黠:“不要太小看我啊。”
塞德里克“帝国之盾”的大名响彻世间这么些年,不仅因为他常年活跃在一线,更因为这个他独创的守护魔法极少能被人成功复现。
凭空升起的神圣魔法高墙要求施术者对魔力具有极为精准的操控能力,还需要庞大的魔力量,而魔法只是圣殿骑士们的辅修科目,能够同时兼顾以上两点的骑士凤毛麟角;魔法师中倒是有不少能够做到,塞德里克很大方地将施术过程分享了出来,任何一名能够买得起高级魔法教程的魔法师都可以学习。
魔法师们的问题则在于,他们要么只能在不被打扰的安静环境下复现此术,一旦上了混乱的战场,难免手忙脚乱,只知道满世界乱扔大火球术;要么缺乏足够的神圣魔法储量,毕竟,神圣一脉向来被视为圣殿的象征,在圣殿以外,能够教授神圣魔法的导师并不算多。
“我之前一直没能成功做到,父亲说因为我缺乏想要守护什么的动力,”亚瑟说,“……现在我能做到了。”
亚瑟构筑的守护之壁比塞德里克的要薄许多,崔梅恩隐隐能听见墙壁那头传来的魔法攻击的声音与狂怒的吼叫。
亚瑟仿佛没听到那些噪音一般,头也没回地说:“别害怕,我还能撑一会儿。我算过了,剩下的时间足够你回去了。”
“走吧,崔梅恩,”他叫她的名字,认真地说,“不要再被魔鬼缠住了。他不值得你再为他留下来。”
他们便一起向上浮去,像好友那样闲聊。
崔梅恩必须承认,她很少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亚瑟,大多数时候,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而非一名需要平等对待的对象,她也从未想过,在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中,唯独他能够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路。
亚瑟说:“有一件事,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当时你晕倒的时候,我进入了你的内心,看见了你的记忆……总觉得有点像偷窥狂,就不敢说了。”
崔梅恩说:“原来是你吗?我那时把你认成了塞德。”
亚瑟说:“我有时会后悔自己不是他。”
崔梅恩侧头去看他。
亚瑟·梅兰斯的目光停在两人上方的灵魂之河上,金发丨漂浮在空中,被莹莹白光照得一片灿烂,他的眼眸澄澈而清亮:“我有时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崔梅恩问。
亚瑟便回答:“我想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
这是一个毫无作用的、过期的誓言,却逗得崔梅恩笑了出来。
她笑着说:“这可说不好,人生可是很无常的。”
亚瑟挠挠头:“也是。不过我想,我至少会比赛缪尔或者父亲要靠谱一些。”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都静默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往上飘去。
灵魂之河越来越近了,近到崔梅恩能看见那些曾经只是模糊光点的存在变为一个个清晰的人形,近到她似乎能听见河水翻涌之声。
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拥住她的身体,并不惹人讨厌,有点像是劳碌了一天后泡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只觉得全身都松快了下来,仿佛能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烦恼。
崔梅恩本想顺着这股力量继续向前走去,亚瑟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金发的少年咬了咬嘴唇,像是犹豫着什么,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请讲?”崔梅恩说。
“我不是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亲生孩子,”亚瑟说,“我是他姐姐埃莉亚·梅兰斯的孩子。我母亲去世后,我生父的家族为了争夺继承权,想要除掉我。所以他收养了我。他——”
“——塞德里克没有背叛你,从来都没有。”他说。
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原来灵魂也会流泪吗?崔梅恩模糊地想。
她闭上眼,脑海中飞速地闪过许多画面:在一片狼藉的小巷中被月光照亮的金发骑士、气呼呼地嚷嚷魔法协会黑心商家坑人的少年、铺满流星雨的天空、揭下面具后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差点被自己的斗篷绊倒的公爵、拔地而起的金色高墙、逐渐碎裂的灵魂与鲜红的枷锁……
——她所有的爱恨、纠葛、痛苦、不甘,终于在此时此刻,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河水漫过脚踝,接着是小腿。在彻底地被淹没前,她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着亚瑟·梅兰斯挥了挥手。
“再见。”她说。
“再见!”亚瑟说。
他似乎也想跟着她走过去,却被无形的力量拦在了河边。于是金发的少年将手拢在嘴边,冲她喊道:“如果有来世,你能不能等等我?”
“你先过好今生的日子吧!”崔梅恩说,“谁又说得准来世?如果真有来世,我想先快活地满世界玩上一遍!”
“那——”亚瑟又说,“你满世界玩的时候,能不能在遇见他们之前,先遇上我?”
崔梅恩没有再回答他。她背对着他,走入了光辉灿烂的河水之中。
这一次,她没有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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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去了魔力支撑后,倒影之城在不久之后恢复了正常。首都的居民只知道半空中凭空出现了奇怪的巨龙,大呼小叫地挤在街头看了好一阵热闹,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深渊造物的出现自然引起了圣殿的注意,然而即便他们把首都掘地三尺,也没有再找到那只魔鬼的踪迹——此外,圣殿副骑士长兼代理骑士长赛缪尔·卡伊在事故中失踪,此后再也没出现过。
圣殿搜查了他的住所,翻找出了大量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资料。
尽管也有人为卡伊副骑士长辩解,称也许那只是他对于敌人的研究,但圣殿高层在经过数个紧急会议后,依旧坚持了他们最初的判断:卡伊副骑士长很可能涉足对深渊魔法的不当研究,乃至于存在着与深渊教派的勾结。
圣殿再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打击了深渊教派。有了从赛缪尔·卡伊那里搜出的资料,这一次深渊教派得以被成功地被连根拔起。在圣殿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下,许多牵涉其中的权贵被一视同仁地送上了绞刑架。
前任圣殿骑士长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亚瑟在这次清剿行动中表现优异,并在面对一伙深渊教徒的反扑时复现了他父亲独创的守护魔法,引来各方称赞。
无数人看好他成为下一个梅兰斯骑士长,无数个势力向这名年轻的骑士伸出了橄榄枝——
而亚瑟·梅兰斯提出了辞职。他以交还爵位与领土为代价退出了圣殿,此后下落不明。
驻扎在各地的骑士们偶尔会听说附近来了一名极俊俏的小伙,金发碧眼,彬彬有礼,简直就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骑士。
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想到传闻中那名退出圣殿的神圣骑士,不过“金发碧眼”与“俊俏”也算不上什么突出的特征,私底下聊聊天闲扯几句,也就不再谈起。
又过了几十年,帝国中悄然流行起了一本游记,讲述了作者游山玩水的经历,详细地记录了各地的风景名胜与特色美食。
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来说,“游记”是一种极为新鲜的读物,毕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机会与能力四处游玩。这本书以惊人的速度火了起来,不少剧院还趁着这股热潮,将书中的故事改编为剧目表演,总能场场爆满,赚得老板嘴巴笑歪。
令人遗憾的是,作者并未在书籍中署名,因此没人知道这名引领了帝都又一轮潮流风向的作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几十年间,深渊侵袭依旧时不时地骚扰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年间,相比边境地区而言,首都倒成为了深渊侵袭的重点。不少骑士都曾目睹过形似巨龙的深渊造物凶悍地撕裂空间、妄图入侵人类世界。
巨龙的全身跳动着漆黑的火焰,庞大的身躯上镶嵌着如黄金般的眼球。每当它现身时,裂口那端的深渊中便会传来滚滚雷鸣。
好在,在圣殿的反击下,它从未曾如愿过。
在曾经是梅兰斯领地的那片土地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墓园。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帝国的政治斗争中,土地几经易手,曾经的梅兰斯公爵府也经历了数次翻修,这座墓园却从未经过任何的改动。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当亚瑟·梅兰斯再度回到这片土地时,想起了这片墓园,便走过去了看了看。
几十年风吹雨打,墓碑上雕刻的字迹有些模糊,墓碑却出乎意料的干净光洁,没有长哪怕一丁点青苔和杂草。
亚瑟·梅兰斯站在崔梅恩的墓碑前,风撩起他斑白的金发,四下寂静无声,唯有接骨木树在风中快活地摇曳着。
第75章
在失去赛缪尔魔力的供应后,那座被强行构筑出的倒影之城恢复了原状:投影魔法失效后,城市的倒影从那片深渊空间中消失了踪迹。
而很快,那片被他强行从深渊中切割而出的空间,也会由于没有持续的魔力输送而消失。
总的来说,除了一具异化为半个深渊造物的躯体以外,赛缪尔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圣殿在全国范围内对他下达了通缉令,却依旧没有抓到他的半根头发——原因倒是很简单:圣殿的通缉令是以亚瑟·梅兰斯的回忆为基础制作的,通缉令上的赛缪尔完完全全就是怪物的模样。
说实在的,即使没有被通缉,这副尊荣也足以让他无法在任何一个人类城市中生存。
伴随通缉令一同席卷全国的,是对深渊教派的清理。
这一次的清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彻底,不论是贵族还是教士,乃至一些涉足其中的圣殿骑士,都被圣殿毫不犹豫地揪了出来,一个个连根拔起——而赛缪尔始终没有在其中显露半分踪迹。
深渊教派被扫清后,圣殿全国通缉赛缪尔的力度也松懈了。
尽管通缉令并未撤销,他依然拥有一颗全帝国最值钱的脑袋,尽管不明真相的民众依然对这名一夜之间由代理骑士长沦为通缉犯的人物议论纷纷,他却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圣殿对他的追捕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
赛缪尔担任了那么多年的副骑士长,很容易就能猜到圣殿如今的负责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大概是认定他已经死了。
第一,由人类强行改造的深渊造物绝大部分都很短命,记载中最少的甚至在半小时后就化成了一滩液体。
通缉令遍地都是,却连一丁点赛缪尔的踪迹也没有,那么他多半就是死了。
第二,他一手重建了深渊教派,一手将其发展壮大,没人相信他会坐视其被圣殿完全剿灭。
许多剿灭战中都有意无意地留出了破绽,等着赛缪尔上钩,他却从头到尾无影无踪。
综合以上两点,如果赛缪尔自己身在圣殿之中,也会判断这一通缉对象已死的可能性很大,没有必要再对其投入太多精力。
然而,真相却是赛缪尔·卡伊——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活得很好。
也许是在战斗中耗费大量深渊魔力的缘故,在脱离战场后不久,他的外表就渐渐恢复成了人类的模样。到了现在,除了一双紫色的竖瞳和嵌在体表的一些鳞片外,他看上去已经与曾经的赛缪尔·卡伊没什么两样了。
如此一来,只要稍加打扮,他就可以顶着通缉犯的身份招摇过市,没人会把他与通缉令上的怪物联系起来。
此外,也许就连亚瑟·梅兰斯也不知道,赛缪尔对深渊教派没有一丁点兴趣。
他并非狂热的深渊信徒,也并非对深渊魔力垂涎欲滴的好战分子。他重建深渊教派只有一个目的:他要利用深渊的力量复活崔梅恩。
而崔梅恩已经彻底死去了。
当她选择离去时,他只能像一个可笑的小丑一样,狼狈地趴在地上,注视着塞德里克、魔鬼和亚瑟轮番登场,好像一个不论怎样都没法走上舞台的替补演员。
他看见她和亚瑟一前一后地走向那条闪闪发光的大河,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在怪物□□涸的血液模糊的眼睛里,崔梅恩从一个清晰的轮廓渐渐成为一个小小的光点,最后变成融进长河中的水滴。
你没办法把一滴水从一条河流中捞出来。
赛缪尔于是彻底明白,即使塞德里克已经死了,他也永远比不过他——他在她的心目中比不过任何人。
崔梅恩的生和死从来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除了他滑稽的幻想。
赛缪尔因此怨恨崔梅恩。
他曾经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她。他恨不能生啖她的血肉,把她撕碎再一口一口地咽下,让她的血肉融进他的血肉里,如此不管她如何不情愿,也再不能轻易地离开他。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
赛缪尔总是想。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不会再讨好她。我不会再乞求她、渴望她。我不会再爱她。
我一定会吃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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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发誓这是世间最好的魔药!小姐们,先生们,各位贵客,来上一瓶吧,一小瓶只需要一个金币!我以我魔法师的生涯性命担保!您绝对会喜欢! ”
喧闹的酒馆里,一个魔法师打扮的男人正在推销他的商品,时不时往正在痛饮热舞的人群中一扎,然后被人拎着袍子丢出去,或是干脆被踢出人群,摔得鼻青脸肿。
赛缪尔坐在吧台的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苦艾酒。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喧闹混乱的酒馆,在满脸青紫却依旧不停赔笑的魔法师身上停留了一瞬。
这个自称魔法师的男人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装饰,袍子打满补丁,简直就把“贫穷”一词写在了脸上。
他看上去完全就是大众认知中“魔法师的反义词”的集合——无怪乎根本没人相信他的话。
赛缪尔如今居住在一座内陆的小城中,远离首都与那些富裕繁华的封地。这座城市常年灰扑扑的,没有剧院,也没有什么来往的大商贩,除了一年一度的五月节,人们唯一的娱乐活动只有在酒馆里喝酒吹牛跳舞,把小酒馆破破烂烂的地板踢得震天响。
即使是在首都,“魔法师”也是种稀罕玩意儿,更别提在这种小城里了,难怪他们不相信男人的推销,只把他当做吹牛太过惹人厌烦的骗子。
“只需要一个金币”? !一个金币是小城中绝大多数居民一个月的饭钱!亏他说得出口!
然而赛缪尔能看出来,男人的确是一个魔法师。
他穿的那身袍子虽然破旧,却是魔药学派的正统服饰,纹样没有一丝出错,袍子上浮动着浅浅的魔力波动,本身就是一件魔法道具。
被他郑重握在手中、即使被踢翻在地也没有打破的瓶子则是一个上好的药剂瓶,能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长时间地维持魔药的稳定性,是中高阶魔法师的惯用物品。
与擅长使用附魔与法阵的圣殿骑士不同,这个在酒吧里积极推销自己的男人,显然是一名受过正统魔药教育的魔法师。
从服饰上代表等级的纹路来看,他的能力甚至并不算差,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才流落到这座又小又落后的城市里来。
不过,就连前圣殿代理骑士长、现帝国通缉犯的赛缪尔都能坐在吧台边喝酒,区区一个落魄的正统魔法师也算不上什么。
确认过男人的身份后,赛缪尔便移开了视线。他对这类人没什么兴趣。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倒在地上的魔法师腾的一下爬了起来。他把药剂瓶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左顾右盼一阵后,鬼鬼祟祟地挪了过来,坐在赛缪尔旁边,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先生,您要买上一瓶魔药吗? ”
赛缪尔连跟他说话都欠奉,只摇了摇头。
男人却并未像之前被拒绝时那样灰溜溜地走开。他凑得更近了些,咧开嘴道:“我看得出,您跟他们不一样,您是识货的。先生,买上一瓶吧,这是我研究了大半辈子才成功的魔药,是我的独门秘方,您在别处可买不到!你猜猜它的功效是什么?它能——”
男人把声音压低了些,神神秘秘地吐出结尾的单词:“——它能实现您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本想拒绝的。即便这人的确是一名会炼制魔药的魔法师,也不代表他的魔药会有多好的效果。
至于什么“独门秘方”听上去就更可疑了,比起魔法师推销药剂,更像是行走江湖的游商向痴肥的贵族推荐能让人“精力无限”的域外密药。
等发现自己上当的贵族企图缉拿骗子时,他们早就已经溜之大吉,流窜到下一个封地行骗了。
“这人是个疯子,成天在各处骗钱,打都打不走,”酒保探头过来,小声地同赛缪尔说,“客人您可要小心。”
赛缪尔当然明白。区区魔药而已,不过是一些稀有药材的组合,灌输进魔力改变其性质,本质上不过是更高级版的草药,居然还敢吹嘘说能实现别人最隐秘的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