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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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崔梅恩的眼神也让塞德里克不舒服。那是一种粘稠贪婪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冬日里饿得皮毛紧贴肋骨的狗盯着一整扇刚切好的排骨时,也不会比他的眼神更恶心。
塞德里克确信梅兰斯简直是在用眼神一遍遍地舔舐崔梅恩的身体,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放过——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今晚不在,他会对她做些什么。
……看什么看,找你自己的老婆去啊! !你没有自己的老婆吗! ! !
“塞德?塞德?”崔梅恩叫了他好几遍,塞德里克才回过神来,重新加入了对话之中。
三人交换了一下已有的情报,除了确信梅兰斯的确来自未来以外,没有任何收获。夜已经深了,崔梅恩困得直打哈欠,两个男人便不约而同地提出先睡一觉,明早起来再看看。
说不准明早起来的时候,这家伙已经自己消失了!
塞德里克美美地想。
二楼主卧的隔壁还有间客卧,不用塞德里克指点,梅兰斯就自己从柜子里翻出了被褥和床单铺上,于是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中。
崔梅恩靠在床上等他,眼睛已经闭上了,台灯暖融融的光照在她的面庞上,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
塞德里克看得心里痒痒的,他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从背后钻进被窝里,揽住崔梅恩的腰肢,从背后亲吻她的脖颈。
崔梅恩踹他一脚:“别闹,困死了……”
“你睡你的,我自己来。”塞德里克说。
他的手指往崔梅恩的睡衣里探去,才走了几步,又被她给抓住了。崔梅恩勉强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隔壁还睡着人呢,你别发神经。”
“那就让他听到嘛。”塞德里克不依不饶,“反正他也不是没听过。”
“我不喜欢,”崔梅恩皱了皱眉头,“塞德,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塞德里克便把手抽了出来。他熄灭了灯,将崔梅恩搂在怀里,委委屈屈地蹭了蹭她一阵,才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总觉得心情好烦躁。”
“嗯,我原谅你了,”崔梅恩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听上去她已经快睡过去了,“下次不准这样了……”
“好。”塞德里克咬着她的耳朵回答。
没过多久,崔梅恩的呼吸便变得安稳而绵长。她很快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塞德里克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之中。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她的血液温暖地奔涌着,脉搏的跳动平稳而有力,一下一下,昭示着这具身躯中蕴藏着的蓬勃的生命力。
——其实他对崔梅恩说了谎。他知道自己心情烦躁的原因。
从见到梅兰斯的第一眼起,塞德里克就觉得他的身上透露出古怪之处。而就在他走入房间之中,看见台灯下崔梅恩合上眼睛的面孔的同时,他便明白了那股贯穿始终的“古怪”的来源。
那个自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男人,来自二十年以后的他自己。
他表现得就好像,他的生命之中已经失去了名为“崔梅恩”的存在——他的沉默、僵硬、死板、冰冷、粘稠、阴暗,全都来自于在失去之后,又再次见到了她。就好像是失明的盲人,再度获得了光明。
梅兰斯的目光中流露出的,不仅有刻骨的思念与渴望,还有对塞德里克深深的怨毒。
“那我就出门了,你俩,不许吵架,不许打架,不许——”
“不许惹是生非,不许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聊完事之后如果时间合适记得把午饭要用的菜洗了。”塞德里克接上了崔梅恩的话,“我保证会做好的,只要他不主动添乱的话。”
崔梅恩转头去看梅兰斯。梅兰斯对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于是崔梅恩就出门了。周末附近总会有集市,她打算去买点东西。这时候总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新鲜蔬菜,运气好的话还能淘到些有趣的古董什么的。有时候,魔法协会的学徒也会混在其中,偷偷摸摸卖掉自己不合格的课堂作业。
若是放在往常,塞德里克总会和崔梅恩一起出门,恨不得全天都挂在她身上——但今天不一样。
早上起床后,他(非常失望地)发现梅兰斯并没有消失,甚至已经做完了一套训练又洗漱完毕。
崔梅恩打着哈欠下楼的时候,他只围了一条浴巾,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上楼,两人差点没撞个正着。
“小心,别摔着。”梅兰斯扶住崔梅恩,防止她一个脚滑滚下楼去。
“谢谢……”崔梅恩说。
她的视线在梅兰斯形状优美的古铜色腹肌上打了个转,又赶紧移开。
刚踏出房门的塞德里克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他直接原地炸毛,嚷嚷了起来:“你干什么呢!手拿开!”
奈何不论是崔梅恩还是梅兰斯都没理他。半晌后趁着崔梅恩回房换衣服的空挡,塞德里克溜进了卧室内,本想撒个娇讨点好处,没想到崔梅恩伸出爪子摸了摸他的腹部,面色凝重:“塞德,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一点?”
塞德里克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握住崔梅恩的将她抱起来扔在床上,一阵饿虎扑食般的猛啃,坚决不再让她说出任何一句讨人厌的话。
闹了一阵后,他将手臂撑在崔梅恩的身侧,低下头对她说:“我今天想找个时间跟他谈谈。”
“意思是需要我回避吗?”崔梅恩问。
“嗯,担心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伤害你。”塞德里克咕咕唧唧。
“……你对自己的评价这么低吗?”崔梅恩笑道,“哪怕我们最后分手了,你会说难听的话来诋毁我吗?那也太难看了,赛缪尔也不会的呀— —大概吧,我猜。”
“天呐,你今天早上不但和另一个男的眉来眼去,现在还把卡伊挂在嘴边,我生气了,哄不好了,”塞德里克夸张地捂住胸口,“除非你亲我一百下,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起开,要吃一百个巴掌吗?”崔梅恩拍拍他的脸,“这样吧,正好今天上午有集市,我自己出去转一转,你俩趁这个时间谈谈?”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崔梅恩前去逛集市,留下两个人“谈谈”。
临走前崔梅恩再次揪住塞德里克的耳朵叮嘱,如果她回来后发现屋里一片混乱,今晚这俩姓梅兰斯的都得滚出去睡大街。
塞德里克一面笑着打哈哈,一面推着她的肩膀,将她送出了门。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和梅兰斯更像了——这么一看,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梅兰斯先一步开口了。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咽喉,翠绿的眼眸中浮起一星嘲讽之色:“我说不出来。我昨天就尝试过了,我没法告诉你们任何能够改变'未来'的事。说话也好,写下来也罢,所有的表达方式都无法将答案传递给你。”
“如果采用更迂回、更委婉的方式呢?”塞德里克提出了建议。
梅兰斯眼中的嘲讽之意更盛,塞德里克从没觉得自己的脸这么讨厌过。
“如果迂回到你听不明白的程度,可以。可是那样还有什么意义?”梅兰斯将手臂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击,在布面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小坑,“如果你能够听懂,还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就没法告诉你。”
塞德里克啧了一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好吧,”他说,“那再试试别的。如果我向你提问,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呢?试试这样是否可行吧。”
“请。”梅兰斯说。
心中的问题有一千一万个那么多,到了真正开口的时候,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有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疑问便冲口而出:
“你……你和她还在一起吗?”
他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但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指代的是谁。
梅兰斯摇了摇头。
塞德里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底下的沙发扶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你是自愿和她分开的吗?”
“不是。”梅兰斯说。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猛然冲上了塞德里克的心头,混合着莫名其妙的怒气,以及一丝惶恐。他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试图把那种奇怪的情绪强行吞咽下去,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她……她过得还好吗?”
“——”
梅兰斯说。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从塞德里克的耳边消失了:衣服与沙发的布面摩擦的声音,窗外清脆的鸟鸣,远方集市的喧闹……世界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
他也根本无法看清梅兰斯的口型。如果说面前的景象是一副画卷的话,在这一刹那,仿佛出现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将画布撕下了一片,徒留底下空白的墙壁。
等塞德里克再回过神来时,梅兰斯已经说完了自己的回答。面对塞德里克投去的尚未从惊恐和迷茫中恢复过来的眼神,他只是勾起嘴角,淡淡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法传递给你任何消息。”
——所以崔梅恩过得还好吗?
塞德里克抬起脸,想要从梅兰斯的脸上寻觅出任何的蛛丝马迹。他想她一定过得很好,她那么聪明、勇敢又坚强,即使以后和自己分手,也不会影响半分她的光辉。
“我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他继续追问。
“——”
“我们是为什么分手的?”
“——”
“我们分手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吗?”
“——”
问题一旦涉及到了和崔梅恩分手的细节,梅兰斯的回答就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存在吞噬一空。塞德里克的背上不知不觉间浸出了一层薄汗。
他在脑中拼命把所有想问的问题都过了一遍,突然灵机一动,问出了一个他同样迫切得到答案的问题:
“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注意,还有可能改变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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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注意,还有可能改变结果吗?”
面前的少年骑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期待”一词如有实质一般,几乎快从他的眼睛里流淌了出来。
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时有些想笑。
他看上去好像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分手”,只因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了,这就是二十年前的塞德里克·梅兰斯:天真、愚蠢、傻得令人厌恶。他从未想到过死亡,更不可能把这个词联系到崔梅恩的身上。
刻薄的词语在他的舌尖编织成句,如果不是被那种莫名的力量束缚,他就会直接地将它们喷吐而出,就像毒蛇吐出长长的蛇信:不,你不会可能改变结果,因为你太蠢,太自负,你一开始就没想到过会走向这样的结果。
你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害死她,甚至在她在痛苦中死去的时候你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沉醉在英雄情怀的美梦中。你会在害死她很久以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会走进那件寂静到可怕的宅邸,推开通往那间地下室的房门。你会看见满地的尸体,蚊蝇遍地,蛆虫横生,即便是在与深渊战斗的最前线的,你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景色。此后二十年,它将日日夜夜在你的噩梦中出现,挥之不去。
你要踩过一地的尸体,才能见到她。你会跪在她的面前,想要捧起她的身躯。她是那样的恨你,连最后一次触碰也不能容忍,所以她会在你的怀抱中化为灰烬。
这就是你与她“分手”的全过程,你与她所处的未来,你想要触碰的真相,你想要改变的未来。
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意思。望着自己年轻的、惴惴不安的、又满怀期待的双眼,塞德里克·梅兰斯说:“——如果有奇迹出现的话,也许吧。”
“奇迹是什么意思?”塞德里克追问。
“就是不太可能的意思,”梅兰斯垂下了眼睛,“我不认为你能做到。”
塞德里克发出了一声被拖得长长的“切——”。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手臂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轻快地敲击扶手,像是在跳一支快节奏的舞蹈。
他说:“你自己没做到的事,怎么就揣测我做不到?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拜托,你还记得赛缪尔吧?他现在混得怎么样了?——你不会像他一样蠢吧?不管你会不会,我是不会的!你听好了,我会从现在开始努力,我一定会比你更强、更厉害,而且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哼哼,你就在那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看着奇迹在我身上发生吧!”
说这话时,清晨的阳光正好从窗外落入室内,将他翡翠般的绿眼睛照得熠熠生辉。少年的,骄傲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和世界上所有年轻人一样既愚蠢又乐观,对衰老沉默的大人嗤之以鼻,自信自己一定能取得比他们更好的成果,那时他不会知道,那些衰老沉默的人也有过自己的少年时代。
“我想我没什么要问你的了。”发表完一通豪言壮志后,塞德里克对梅兰斯说。
梅兰斯点了点头,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干嘛?”塞德里克追了上来,嚷嚷道。
“去接她。”梅兰斯简短地说。
“要接那也是我去接!”塞德里克继续汪汪大叫,“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你就接!”
“不比你知道得少。”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讨厌?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你想干嘛啊我说??你该不会被自己的女朋友甩了就想来抢别人的吧! !喂!!别走那么快!!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屋门。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晴朗,万里无云。
对于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他似乎已经很少见到这么好的阳光了——但对于二十年前的他而言,这不过是他美好人生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
崔梅恩正蹲在集市的摊子前,仔细地挑选苹果。
首都盛产苹果,酸甜可口,清脆多汁,价格也便宜,不论是当餐后水果还是做苹果派都是不错的选择。如果买到质量好的苹果,做成果酱,就能一直吃到冬天去。世界上很少能有比一边听着壁炉噼啪作响、一边喝加了苹果酱的红茶更令人快乐的事。
挑着挑着,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身上一沉,塞德里克直接扑到了她背上,差点没把她扑得一头栽倒进面前的苹果堆里去。
“你起来!”她使劲拍打他环住自己脖颈的手臂,“压死我了!”
照以往的经验来说,一旦她的语气严厉一些,塞德里克就会像偷吃到一半被人发现的小狗一样嘤嘤呜呜、不情不愿地照做——但今天不同。他跟发了神经似的黏在她身上,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今天中午吃什么?苹果派吗?”
“再不起来只有大嘴巴子吃了!”
苹果摊的老板被他俩逗得直笑。虽然她努力背过身去,崔梅恩还是能看见她抖动的肩膀。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也烧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心头油然升起一股想要把塞德里克·梅兰斯塞进烤箱里的冲动。
好在塞德里克的发神经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被人拽着领子提溜了起来,避免了成为人肉派的下场。崔梅恩赶紧站起身,付清了苹果的价钱,直接抓起一只大苹果塞进了塞德里克的嘴里:“你今天就吃这个!”
梅兰斯在一旁彬彬有礼地说:“我会监督他的。”
赶在塞德里克再次嚷嚷起来之前,崔梅恩用力地苹果往前一推,有力地避免了新一次争端的发生。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苹果摊,从集市的另一头逛了起来。既然买到了好苹果,中午干脆煎一个猪五花好了。煎得皮脆肉嫩的五花肉配上家里最后一点苹果酱,想想令人就流口水。
补充完了食材,三人又跑去了“奇形怪状商品一条街”(这个名字是塞德里克取的),参观了一下这周出售的小商品。魔法协会的学徒们依旧占领了大半的街面,裹着袍子兜售商品,价格比魔法协会中出售的要便宜很多——不过他们并不能保障质量,也许这就叫等价交换。
一直沉默寡言的梅兰斯这时倒是多说了几句话,他只用摇一摇观察液体挂壁的痕迹,或是取下瓶塞闻一闻,就能精准地指出药水中缺失的配方以及熬制时出错的步骤;至于那些廉价出售的小型法阵就更别提了,他只是轻轻一瞥,就直接点出了法阵中绘制错误的部分。
逛街还没逛到一半,三人就被热情的学徒们淹没了。他们像一群饥饿的小鸟一样围在梅兰斯周围,争先恐后地捧上自己的作业,各种各样复杂的问题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听得人眼冒金星,小小的集市眨眼间就变成了课外魔法补习班。
不多时,崔梅恩和塞德里克就被挤出了人群。崔梅恩望着面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视线往梅兰斯身上一转,再看了看塞德里克,然后又一转,又看了看塞德里克,运用简单的肢体语言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不准用那种'你快给我变成这样'的眼神看我!”塞德里克抗议道。
好半天后,梅兰斯才勉强从学徒的包围圈里走了出来。他一向冰冷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也不知是被热情的学徒挤得头疼,还是被那些弱智的问题气得脸歪。崔梅恩笑着调侃他:“所以你在那边也是会逐一指点课后作业的好老师吗?”
梅兰斯摇了摇头:“我不任教职。”
“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塞德里克插嘴说。
“……我主要负责边境的防御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首都。”梅兰斯回答说,“很多年都没逛过这种集市了,一时有些怀念。”
塞德里克像是想到了什么,咔嚓咔嚓啃完苹果,鼓着腮帮子默不作声。
梅兰斯接下来的行为验证了他没有说假话——在准备午饭的时候,崔梅恩指挥塞德里克去腌猪肉,自己负责做调味汁,给他布置了较为简单的和面工作(毕竟他勉强算是个客人),预备着中午吃烤猪肉配苹果派。
没想到十五分钟后,当她端着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苹果酱路过的时候,就看见高大、挺拔、英俊的梅兰斯站在案板前,面色凝重,陷入了“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窘境。
“您还真不客气,这面团烤出的派得吃到明年去吧?”塞德里克探过头来嘀嘀咕咕。
崔梅恩给了他一肘子。
“抱歉,很久没做过了……”
梅兰斯看上去有几分尴尬和无措。他那古板无波的表情因此生动了一些,崔梅恩凝视着他的面孔,看见他试图挠挠脸颊缓解尴尬,全然忘记了手指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立刻便多了几道白印。
她仿佛从这个冷硬的男人的躯壳里窥见了塞德里克的灵魂,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
她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男人的上臂,示意他给自己让出一些空间:“再做几次就能想起来了,看,如果面团呈现这种状态,就要…… ”
梅兰斯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凑得离她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这让她有些发痒。她抬起头,想要示意他再离远一些,却意外地撞进了一双炽热的眼睛。
崔梅恩的呼吸有些许的停滞。
她很爱塞德里克,而塞德里克也很爱她,自恋一点来说,她很少见到如他们一般相爱的情侣——但她从未在塞德里克的身上见过这样激烈和露骨的爱意。
不,从那双她熟悉的翠绿眼眸中满溢而出的,与其说是爱意,不如说是痛苦。梅兰斯痛苦地注视着她,既贪婪,又渴望,如同濒死之人跪倒在神祇的脚下。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话,她根本看不明白,也不敢看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流出眼泪的是她自己的眼睛。梅兰斯在围裙上擦干净了手,捧住她的脸,用拇指为她拭去了泪水。
崔梅恩直愣愣地盯着他,等待着他说出什么,或是——她竟然在等待着一个粗暴的吻。梅兰斯似乎很想吻她,她的脊背上升起一股身为猎物的凉意,她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秒咬破自己的嘴唇,就像塞德里克咬破苹果,鲜红的汁液从果实的伤口中粘稠地涌出。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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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上午小小的插曲后,假日最后一天意外平静地走到了结尾。
入睡之前,崔梅恩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端起烛台,走到隔壁梅兰斯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她将烛台居高一些,注视着梅兰斯的眼睛,说道:“塞德,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梅兰斯说:“我没意见。”
崔梅恩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轻笑一声,说道:“他在房间里闹别扭呢——不过,他也同意了。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说。”
梅兰斯侧过身去,示意她进屋。崔梅恩拉上房门,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吹灭了烛台。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也许是因为常年锻炼的缘故,梅兰斯的呼吸很轻,轻到以她的耳力难以辨别的地步。房间里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崔梅恩对着面前的黑暗展开双臂,说道:“塞德,抱一个吧。”
房间里依然寂静无声。
“抱一个吧,”崔梅恩叹了一口气,“你回去之后,就抱不到了吧?”
某个热源在黑暗之中靠近了她。一开始还有些许胆怯,像是体型庞大的棕熊在陷阱外不停地转圈,游移不定,但是很快,她便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之中。
梅兰斯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身体烫得仿佛燃烧的刑具,不由分说地将她禁锢其中,不容挣脱。他粗重隐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嘴唇颤抖着贴近她的脖颈。
崔梅恩的视力还没有来得及适应黑暗,这让她真的产生了一种被大型食肉动物啃噬的错觉。
她也收拢手臂,一只手轻柔地拍打他的背部,一只手摸索了片刻,放在了他的头发上。
尽管看不见面前的事物,她也能想象得到他头发的颜色:那是她最爱的颜色,灿若黄金。当年在狭窄的小巷中见到他时,月光从云层后倾泻,照亮了他意气风发的面容。从那以后,崔梅恩再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金色。
塞德里克·梅兰斯,她可怜可爱的伴侣。在还未到来的时间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成为如今的模样。
“……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但是之前他也听着,我不好问……”崔梅恩温柔地抚摸着梅兰斯的头发,轻声说道,“塞德,我是死了吗?”
颈侧淌过温热的液体。半晌,埋在她颈窝里的脑袋缓缓地点了点头。
突然被告知自己只剩不到二十年的寿命,正常人都会有些无法接受的反应——鉴于崔梅恩在敲门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倒是比自己预想中要镇定很多,甚至还有心情接着问下去。
“我的死与你有关吗?”
“你杀了我吗?”
“你主观上没有想杀我或是害我的意图,但是客观上确实造成了我的死亡,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崔梅恩说:“嗯,我明白了。”
她更用力地抱了抱梅兰斯,说:“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梅兰斯用沙哑的声音问。
“对不起,”崔梅恩说,“让你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钳制住她的臂膀更加用力,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轻微的不满。
梅兰斯呜咽着说着什么,他哭得太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崔梅恩无法从中提取有效的内容。他抱着她滑跪在了地面上,哭泣着,颤抖着——哀嚎着。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都说了不是你的错,我不会怪你的。”崔梅恩环住他的脑袋,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好吧这倒也说不定,搞不好我以后还是会怪你。但是我先怪的肯定是做错事的人,是吧?”
“你恨我。”梅兰斯用的是陈述句,“你会非常恨我。”
“嗯……的确像是我会做的事,”崔梅恩点点头,“但是我现在不恨你。塞德,如果你难过,就哭一哭吧。”
她再次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头顶。心底的怜惜之情控制不住地翻涌而出。
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小小的渡口,独自凝视着未知的远方。远方波涛汹涌,命运在海域中掀起万丈狂潮,将一叶小舟撕得粉碎。那或许就是她自己。泛着血腥味的海水迫不及待地涌上渡口,轻轻抚摸她的脚趾。
如果我以后会恨他。
崔梅恩想。
如果我以后会恨他。我会痛苦万分、我会恨他入骨。我会愤怒、我会哀嚎、我会诅咒、我会死亡——
至少,此时此刻,在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身上,在这个漆黑、寂静的深夜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命运的波涛尚且停留在遥远的天际,在它的触手席卷而来之前,在这个小小的渡口中,她尚且可以闭上眼睛,假装没有听见小舟被风暴击碎时的哀鸣。
——至少,此时此刻,让我给予他疲倦的灵魂一个拥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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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当崔梅恩从客房的床铺上醒来时,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房间里的。
塞德里克说他也不记得了。他把头搁在崔梅恩的肩膀上,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肢,嘟嘟囔囔:“昨晚我俩是不是喝太多了?我也完全不记得了,只是总觉得心里难受……”
“昨晚我们根本没喝酒好吧。”崔梅恩说。
她拖着身后的累赘走进厨房,有些疑惑为什么水槽里摆放着三套餐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