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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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第一个周五是默认的花车游行时间,朝向街道的店铺和住宅会绞尽脑汁装饰房屋,好迎接接下来的花车游行。
花车通常由大商会和贵族赞助,而只要乐意,普通公民也可以拉来自家的牛车参加。
到了夜里,则会举办持续三天的夜市,你可以在夜市中痛饮(大概率兑了不少水的)美酒,彻夜歌舞,乃至邂逅一段美妙的露水情缘;也可以支上一个小摊子,美美地赚上一笔。
庆典过后是长达一周的假期,大多数人都会利用这个时间呼呼大睡,或是来一场短途旅行。
最近几年,由于参加庆典的人数实在太多,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首都甚至会提前限制进入的人数;大小旅馆也都早早被订光了房间,一间视野良好、能以绝佳角度欣赏花车游行的房间往往能炒到令人咋舌的高价。
总之,五月节庆典就是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从没离开过梅兰斯封地的村姑崔梅恩会对此心生向往,倒也并不令亚瑟感到意外。
亚瑟五岁那年离开了格温庄园来到梅兰斯封地,他在封地里呆了两年,在七岁那年前往首都,以塞德里克·梅兰斯长子的身份进入了圣殿。
他在首都呆的时间,比在格温庄园和梅兰斯封地加起来都要长。
尽管如此,亚瑟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五月节庆典。
这倒不是圣殿苛待他们。事实上,圣殿虽然是少数五月节期间不放假的机构之一,却也允许骑士和见习骑士们轮流参与节日,只要事先提交请假申请就行——而亚瑟一次也没有提交过申请。
庆典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一群人傻子似的又蹦又跳,吵吵闹闹,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
比起在庆典上喝得东倒西歪,回来躺在床上吹嘘自己又得了什么少女的青睐,亚瑟更乐意在练习场练习剑术和魔法。
“您记得早点回来,别玩太晚。”他一边用小锅熬柳橙酱,一边嘱咐说,“每年五月节都会出乱子,您可千万别卷进去,我不会去捞您的——为什么他想吃什么烤鹌鹑,我就要在这里熬酱汁?他干嘛不自己来?”
崔梅恩拿小叉子叉他剥好的柳橙吃,吃得满嘴都是亮晶晶的果汁:“因为我也想吃。”
她咬着一整瓣橙子肉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地问:“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庆典吗?”
“我不去。”亚瑟用木铲推动小锅里颜色鲜亮的柳橙酱汁,硬邦邦地回答。
崔梅恩在当晚的饭桌上跟魔鬼提起了这事:“你要去吗?我打算去看第一天的花车游行,再去夜市。如果好玩的话就多玩两天,不好玩的话就提前回家。你们都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去了。在家里不准吵架,不准把房子拆了。”
魔鬼一手握着油汪汪的鹌鹑翅膀,一手抓着杯加冰块的柳橙汁,吃得不亦乐乎,其餐桌礼仪能把任意一位礼仪教师气得住进坟墓。
崔梅恩话音一落,他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要去。”
亚瑟瞥了他一眼。
“我听说有些人类喜欢在公共场所交丨尾。”魔鬼金色的双眼注视着崔梅恩,像好学的学生在向教师求解一道极难的题目,“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崔梅恩诚实地回答,“我没试过。”
魔鬼:“那我们就——”
“我改变主意了。”亚瑟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要去。”
魔鬼把鹌鹑翅膀啃得嘎嘣嘎嘣响,含糊不清地说:“你要流着口水在一旁偷看吗?怪恶心的。”
崔梅恩眼疾手快地拿起两块面包,一边一个塞住了这两人的嘴,成功地阻止了二人把餐桌变成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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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的第一天是个好天气。崔梅恩挤在人堆里,跟着人群欢呼喝彩,伸手去接花车上抛下来的花环和彩带。
等游行结束时,她的手臂上已经挂满了颜色鲜艳的花环,裙子也挤得皱巴巴的——她颊边的头发被汗液黏在了脸上,脸颊红扑扑的,精神抖擞,活力十足,活像传说里跟着酒神载歌载舞的信女。
游行结束后崔梅恩火速赶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重新杀回了夜市。一路上嘴还不停,呱唧呱唧地说着热心人给她推荐的夜市上的好去处。夜还未深,她便已将整个街道逛了个遍。
“给,果汁。”崔梅恩拉着魔鬼坐在街边的一家小摊上,把一杯果汁推到魔鬼面前,自己也捧着一杯喝了起来,“这种果汁做起来特别麻烦,我听店主说每年只有五月节的时候才会做,要尝尝吗?”
“那只圣殿的蠢狗去哪儿了?”魔鬼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
“你说亚瑟?”崔梅恩用勺子搅拌果汁,捞起沉在杯子底下的水果颗粒,“他说看见了认识的人,去打个招呼。临走前严肃警告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破坏公序良俗的事。”
魔鬼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论我是想在这里对你干点什么,还是把这片土地夷为平地,他都无法阻止。”
崔梅恩微笑着摸摸他的脸:“可是你现在做不到,对吗?现在你是一个纯粹的人类。说起来,之前你是不纯粹的人类?我倒是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
魔鬼飞快地侧过脸,在她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浅浅的齿痕。崔梅恩噫了一声,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
“你说在首都不能被看出来,所以我只能彻底地变成人类。”魔鬼说,“之前只是套了一个人类的皮,骗骗法则而已。人类也早就发现了,法则不允许我们以本体出现在这里。”
崔梅恩仔细地思考了几十秒:“意思就是,你们想要降临在这里,就必须有个人类的样子。如果把人类比作牛奶,魔鬼比作水,你的行为就好比把水掺入牛奶里。随便加多少水都没问题,但是总不能没有牛奶,那样就不会有人来买牛奶。”
魔鬼点点头:“然而学习过魔法,尤其是圣殿咒文的人,就能发现我们的人类外壳和普通人类的不同。为了不被发现,唯有彻底地变成人类的身体。你是我的契约者,我的气息消失后,附着在你身上的气息也就消失了。”
“掺水的牛奶能够应付大部分买家,然而有经验的顾客能够分辨出哪些是掺过水的牛奶,哪些是不掺水的牛奶。在首都各处的圣殿骑士就是这些有经验的客人,所以在面对他们时,我们可不能往牛奶里掺水,不然就会被发现。原来如此,我完全明白了。”崔梅恩右手握拳,轻轻地在左手掌心一敲,“可你现在没有掺一点水,是一杯纯粹的牛奶。也就是说,现在的你可以轻松地被杀死,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
魔鬼兴致勃勃:“你要试试吗?”
崔梅恩捧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在人类的状态下死去后,你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灵魂会回到深渊。”魔鬼微笑着说,“然后爬回来把你和那只蠢狗撕成碎片。”
“所以你这具身体的确会死,听起来还不止死过一次。”崔梅恩双手支在小摊的桌子上,捧着杯子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觉得死亡并不好受。”
魔鬼微微地怔了一怔。
他们二人坐在摊位角落的桌边,与参加庆典的游客和其他桌的客人都隔出了一小段巧妙的距离,再加之夜市的人声鼎沸,不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魔鬼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手中的玻璃杯,凝视着杯中颜色分层极为漂亮的液体,淡淡地说:“崔梅恩,你认为深渊是什么样的?”
“一片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空地,空地上架着烤人肉的大叉子,魔鬼们手拉手绕着火堆跳土风舞?”崔梅恩轻快地回答。
魔鬼白她一眼:“叉子上烤着我们的契约者,等烤到皮脆肉嫩的时候就开吃,蘸着用人血做的酱汁。”
他不再和崔梅恩说话,转而低头猛灌一口果汁——下一秒他动作僵硬地把杯子移开一些,紧紧地盯着杯子,尽管试图掩饰,目光中还是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色——看起来好似那种一生下来就在垃圾堆里翻食物的野猫第一次吃到刚出炉的烤肉干的模样。
“好喝吧!好喝吧!好喝吧!!”崔梅恩替他开口,“我第一次喝也是这样,是不是超赞的!!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好喝的果汁!”
魔鬼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矜持地说:“还行,勉强能入口。”
“宝贝,你可真挑剔。”崔梅恩感叹,“这么挑的嘴,是怎么吃得下每天日常的饭菜的?”
“我对自己的契约者一向宽容。”
魔鬼挥挥手,一副“快感谢我大发慈悲”的臭屁嘴脸。
崔梅思考了那么几秒,才把这句话里的逻辑理清楚。
“呃,非常感谢。”她说,“可是每天做饭的是亚瑟,不是我。”
魔鬼再度僵硬地抬起头瞪着她。
崔梅恩终于大笑了起来,她把自己的椅子移到魔鬼身边,一把拽过他搂在怀里,使劲地揉了揉他柔软的黑色头发,仿佛是在蹂躏一只挑嘴的猫:“好吃就是好吃,别端架子!果汁要再来一杯吗?”
魔鬼在她的手下挣扎:“放开,放开!是因为我现在变成了人类!不是我觉得好吃,是这具人类的身体的原因!”
“是是是,所以果汁要再来一杯吗?”崔梅恩问。
“……要。”
崔梅恩转过身挥舞手臂:“老板,再来两杯加冰的五月节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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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是什么样的?
长久以来,魔鬼都以为自己是深渊中唯一一个拥有思想的活物——他甚至不知道还有着深渊以外的世界。
同所有的深渊造物一样,除了从诞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的真名和魔法以外,他对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知。
同深渊比起来,人类大陆上任何文明都称得上进步而自由。深渊是一片绝对的“出生决定命运”的土地,同魔鬼这般自出生以来便拥有模糊自我意识的个体万中无一,而在拥有模糊自我意识的个体中,天生便掌握魔法的个体更是万中无一。
魔鬼是非常幸运的那一小撮深渊造物之一,万中无一的万中无一。其余绝大部分深渊造物的一生,只有在深渊中互相吞噬,直到死亡。
深渊造物掌握的魔法与魔力总量,自出生那一刻就被固定。终其一生,它们都无法学习与成长,至少在深渊中时如此。
在深渊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后,改变魔鬼命运的那一刻到来了:一个深渊开口恰好打开在了它的身边。
开口周围的深渊造物们如同开闸的洪水那般,向着这个混沌无序世界中唯一的一线亮光蜂拥而去。魔鬼感到自己被一遍遍地敲打、压扁、碾碎,等它再度恢复意识时,映入它眼中的是一道雪亮的光芒。
圣殿骑士刻满咒文的长剑穿透了它的躯体。
剧痛击溃了魔鬼,它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痛苦。它遵从本能地张开嘴,发出凄厉的惨叫与哀鸣。
下一秒,骑士的长剑从它的身体里拔出,狠狠地刺入了它大张的嘴中,利落地削掉了它的大半个脑袋。
魔鬼倒在地上,身躯化为了冒泡的黑色黏液。骑士头也不回,立刻执剑冲向下一个目标。
在战斗的间隙中,骑士想到,普通的魔鬼光是被附魔的剑划伤便会立刻死去,而刚才那只魔鬼居然挨了整整两剑才倒下。
深渊中极少会有这么强大的个体。也许这事值得向上级汇报?不过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很快便将其抛在了脑后。
这是魔鬼第一次到达人类世界。它本能地被深渊中从未有过的光明吸引,又很快地死于圣殿骑士的剑下,这次经历给它留下了刻在灵魂中的痛苦与恐惧。
在人类世界的肉丨体消亡后,魔鬼的灵魂回到了深渊,再度重复起了之前的生活。
此后它又撞见了四十六次深渊开口,其中三十三次,它有幸挤在层层叠叠的同胞中,成功降临在了大地之上。
在历经了三十三次死亡后,魔鬼汲取过去的经验,终于摆脱了刚出家门就扑街的命运:它在离开深渊的第一时间便贴近地面,铆足了劲儿往最近的树林里钻。骑士们还得应付从开口中铺天盖地涌出来的魔鬼,无暇追击,它因此成为了一条幸运的漏网之鱼。
这条鱼游出去好远好远,才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它位于一片茂密而幽深的森林中,没有任何人类的踪影。它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有生以来第一次,它看见了阳光。
此时正值午后,耀眼的阳光有力地穿透树叶的间隙,在森林中落下一片片碎金的光斑。魔鬼趴在地上,好奇地用身体去触摸它们。
它发现自己无法抓住这些闪亮亮的小东西,但它们让它感到一种奇异的酥麻。
要等到很久以后,魔鬼才会知道,这种感觉叫“暖和”。
它跟着光斑往前走,森林里干枯厚实的落叶被它踩得沙沙作响,偶尔还踩断一截枯木,惊得它跳得老高。
和煦的风抚摸过它的身体,远远地传来清脆的鸟鸣,没有彼此吞噬的同胞,不用担心走着走着就被不知道哪里扑来的什么东西咬断四肢或尾巴。在第三十四次到达人类世界后,魔鬼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它走了好长一段路,最终在一条潺潺的小溪边停下。“溪流”也是深渊中从不曾有过的东西。魔鬼扒拉着岸边,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观察着面前这个发出奇怪声音的带状物体。
于是,魔鬼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
透过不停流淌的水面,它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苍白面孔,和两只亮得惊人的金色眼睛。
它被水里突然出现的面孔吓得惨叫一声,翻身躲进最近的灌木里,仿佛一只炸毛的猫,惊恐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料想中骑士的长剑与呐喊并未降临,魔鬼又躲了好久,才一点一点地从灌木里挪了出来。这次它换了个地方,顺着流淌的方向往下游跑,跑了好久好久,才再度探出了脑袋。
如此反复几次后,魔鬼才意识到,那张溪水里的面孔,也许就是它自己。它试探性地露出大半个身体,水里的东西也露出大半个身体;它摇摇尾巴,水里的东西也摇摇尾巴。
最终它——他大胆地伸出手去,于是水里的东西也伸出手来,两只手触碰到了一起。
又凉又滑的水划过他的手臂。他试图去抓,它们却像阳光一样灵巧地避开了。魔鬼心想,人类世界里尽是些抓不住的东西。
他不亦乐乎地玩了好一会儿水,一只健壮的雄鹿恰好在这时走到溪边喝水。它警惕地注视了魔鬼了一阵,退后几步,越过灌木丛,消失不见了。
这是魔鬼第一次看见除了人类以外的生物。
他着迷般盯着雄鹿消失的灌木丛看了好一会儿,再对着溪水的倒影看了许久,恍然大悟:怪不得会被人类发现,原来是因为我们长得不一样!只要长得和他们一样,想来就不会被发现了。
说干就干,魔鬼照着回忆里雄鹿的模样,利落地给自己来了个形象大改造。在深渊的时候,他可以轻松地改变自己的外形,此时却因法则的限制,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自己捏出了一对歪歪扭扭的鹿角。
这是横亘在深渊与人类世界之间的基础法则:在使用真身跨过深渊开口后,它们会变得弱小与无力,初出茅庐的见习骑士也可以凭借基础的咒文轻松地把它们踹回深渊。
改造后的魔鬼自觉与人类世界的生物已经毫无区别。他对着溪水得意地欣赏了好一阵自己夸张的犄角和有力的四肢,颠着四个蹄子快乐地在森林里闲逛了起来。
这对他而言本该是美好的一天,如果他没遇见那几个人类小孩的话。
几个提着篮子说说笑笑的人类小孩撞见了魔鬼。他们尖叫起来,丢下篮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魔鬼低下脖子嗅了嗅被扔掉的篮子,舌头一卷,咬开了一颗滚出来的浆果。
水分、甜蜜与酸涩同时在他的口中炸开,他为这陌生的口感和味道而眩晕,一直嚼着,嚼着,直到把篮子里的浆果吃了个精光。
三天后,一队圣殿骑士包围了森林,把魔鬼送回了深渊——没办法,一只长着苍白人脸的鹿实是太显眼了。
死亡上百次以后,魔鬼学会了完美伪装成人类的模样。死亡上千次以后,魔鬼学会了用魔力构筑出人类的躯壳。如此一来,他的真身便可以穿戴起这个躯壳,欺骗世界的法则,不必被法则削弱,也能进入人类世界。
这种方法大大地增加了魔鬼的存活率。人类的外表足以让他瞒天过海,即使不幸被圣殿骑士发现,能够使用全部力量的魔鬼也能轻松地杀死他们。
当然,他得又死上好几次,才会明白一个或者一队圣殿骑士的死会带来多么糟糕的后果。
在不停重复的轮回中,他一点一点地掌握了人类的知识。新掌握的知识在下一次帮助他更长久地活下去,更长久的存活则让他得以学习到更多。
总之,魔鬼就这样磕磕绊绊地无数次爬上人类世界,又无数次死去。
第10章 10.赛缪尔·卡伊(一)
两杯新的果汁被端了上来。果汁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自上而下呈现出明显的颜色分层,空心麦秆插进不同的分层中,能喝到不同的味道;如果一口气喝一大口,又是别样的混合风味。
一杯好喝的混合果汁对水果的品种、甜度以及混合的比例要求极高,制作果汁的方法更是这家店的不传之秘,是让他家成为庆典上无冕之王的法宝。
如果只是根据果汁的颜色和味道试图模仿,多半会彻彻底底地失败,只能得到一大杯不那么好喝的普通果汁,以及被榨得皱巴巴的各色水果。
魔鬼趴在桌面上转着杯子,着迷地上看下看,好像一个第一次看见万花筒的孩子。崔梅恩心下发笑,用手指卷起他的一撮头发玩。
这时,一叠炸得金黄酥脆的面包边被端在了桌上,崔梅恩一愣,对端来碟子的店主说:“您是不是上错了?我们没点这个。”
店主是位约莫五六十岁的妇女,看起来精明又干练。她对崔梅恩说:“这是我请二位的,别客气。”
魔鬼此刻也抬起了头,好奇地注视着她。崔梅恩一时也搞不清状况,于是决定先道谢再说:“谢谢!我能请问一句原因吗?我印象中与您并没有什么……”
“哎,你们别多心。”店主摆摆手,视线拂过崔梅恩的脸,眼睛微微地眯起来,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这位夫人,我说句冒犯的话,您可别介意。您的长相与我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我有大概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猛地看见您,心里觉得亲切。那盘面包边不值几个钱,您别放在心上。”
崔梅恩笑着说:“您白送我们吃的,我怎么会介意。我哪天要是有幸见到您这位故人,倒还要向她道谢。”
这句话让店主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看起来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两人接着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从天气扯到花车游行,扯到魔鬼(“这位是您的丈夫?”“是我儿子,今年十八岁了。”“哎哟,这可看不出来,夫人保养得真好!”“哪里哪里,您过奖了”),再扯到五月节特供招牌混合果汁和酥脆面包边上。
几分钟后,店主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不忘叮嘱崔梅恩再来首都时多照顾生意。崔梅恩连连点头,表示您家菜色声名远扬怎么也得多吃上几次云云。
等她走远后,魔鬼拈起一根洒了糖粒的面包边,咬得咔嚓咔嚓响,挑眉看向崔梅恩道:“她说的那个故人,就是你吧?怪不得那么多店里,你最后挑中了这家。”
“都是过去的事了。”崔梅恩用麦秆搅动果汁,“她做的东西的确好吃,不是吗?我倒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看起来还对你印象颇深。”
从魔鬼消灭面包边的速度来看,他对崔梅恩所说的“她做的东西的确好吃”一点没有反对意见。
他嘴里塞满了面包边,含糊不清地问,“你猜她当时想要说什么?就是你说如果你碰见了那位‘故人’还要向她道谢之后?”
崔梅恩靠在椅背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一边好笑道:“这还用猜吗?她都写在脸上了——‘可惜她早就死了,你是碰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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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边还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亚瑟找了过来。
崔梅恩眼疾手快地抢在魔鬼之前端起碟子,把它捧在亚瑟面前:“尝尝,好吃的。你热吗?要喝些冰果汁吗?”
亚瑟对果汁和面包边都没有兴趣,他从来不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不过眼见着魔鬼阴森森的表情,他便愉快地吃掉了最后一口面包边,再借着崔梅恩的手喝了一大口果汁。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回想起了自己的目的,赶紧擦擦嘴,咳嗽一声,对崔梅恩说:“夫人,刚才我那位认识的人说想要见您,我就带他过来了。”
“见我?”崔梅恩疑惑道。
亚瑟点点头:“您应该认识他,他——”
“赛缪尔·卡伊。”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亚瑟的话。三人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几步之后,他已站在了桌边。
他用紫色的瞳孔审视着崔梅恩,轻声道:“初次见面,崔梅恩夫人。”
他向崔梅恩伸出手,微微欠身。
“原来是卡伊代理骑士长,初次见面。”崔梅恩从夜市临时支起来的小摊椅子上款款地站了起来,将手搭在他的手中,“之前一直通过信件与您交谈,没想到第一次见您居然是在这种场合,真是有失礼数。”
紫眸的骑士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去亲吻她的手背。
“是我拜托亚瑟带我来见您的,要说失礼,该是我向您赔不是。”赛缪尔的嘴唇停留在崔梅恩的手背上,他的话语因此有些模糊不清。
他抓住崔梅恩的手,长久地弓着腰,使得这个动作比起一个简单的吻手礼,更像是在细细地品尝一碟难得的佳肴。
对于一名初次见面的圣殿骑士和一名守寡的贵族女性里说,这未免有些过于轻浮和暧昧。
崔梅恩倒也不催促。她的面上始终挂着柔和的笑意,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骑士。
明明是在喧闹的夜市上,这两人却表现得好似在宴会的舞池中。若不是这张桌子位于小摊的最偏僻处,又被扎满鲜花的招牌遮掩了大半,恐怕早引来了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一个持续时间过于长的吻手礼之后,赛缪尔才放开了崔梅恩,两人再次落座。
魔鬼皱着眉,手肘撞在亚瑟腰上:“这人谁啊?能吃吗?”
亚瑟面无表情地用手肘撞了回去:“圣殿的代理骑士长,在新任骑士长选出之前,暂代骑士长的一切权力。你可以试试看,他宰你不会比宰一只鸡更费力。”
崔梅恩侧过脸来,警告地瞪了他俩一眼,用眼神提醒他俩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双双别过脸去。
单从外表来看,代理骑士长赛缪尔·卡伊与“骑士长”这一词颇为格格不入:他身姿高大,看起来却并不怎么健壮,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纤瘦。
同样是冠着“骑士长”的头衔,塞德里克·梅兰斯肌肉夯实,不怒自威,仿若壁画中手持雷霆的神祇,而赛缪尔·卡伊则纤细而苗条,更接近于赤足走在林间的宁芙[1]。
这个男人也的确长了一张宁芙般秀美的面容。浓密的黑色长发松松地扎起,斜斜地搭在一边肩膀上。他有着明亮的紫色眼睛和纤长的睫毛,鼻梁高挺,嘴唇如熟透的樱桃般红润。
他穿着一身仿古的长款白衣,束着金线编制的腰带,衣摆顺滑地垂至脚踝,衣服的皱褶则勾勒出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明明只露出了两节瓷白的手臂,却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或许是因为参加五月节庆典的缘故,赛缪尔还戴着一个极漂亮的花环:以深紫色的鸢尾为主体,此外还编入了蓝色的矢车菊,边缘缀以星星点点的三色堇。几支铃兰淘气地伸出来,小小的花朵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本就足够美了,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睛更是这张美貌面孔的点睛之笔。即使只是普通地与人对视,赛缪尔的眼睛也如同热恋中的少年少女一般,让你疑心他隔着长长的睫毛对你暗送秋波。
如果不是眼角几缕延展开去的细纹,他看起来简直就是神话中永葆青春的仙女——这些不易察觉的细纹将他打回了人类的行列,却也为他别添了一番风情。
“您可真美。”
崔梅恩由衷地赞叹道。
赛缪尔扬了扬眉毛。
“谢谢您,夫人。”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崔梅恩,说道,“您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是我不大符合您的期待吗?”崔梅恩笑盈盈地问。
“准确来说,是超出预期。”赛缪尔也笑道,“要知道,亚瑟写信告诉我说塞德里克要娶妻时,我还吓了一跳。我一度怀疑您是不知哪里爬出的魔女,用可怕的手段魅惑了那尊雕像呢。”
“现在您见到我了。”崔梅恩说,“您的看法有改变吗?”
赛缪尔用手指抵住下巴作思考状,笑得眉眼弯弯:“如果是您这样的魔女,我也会落入圈套的。”
下一秒,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短短的对话听得亚瑟坐立不安。他一边注意着对面二人的动作,一边悄悄地问魔鬼:“你确定他没有看出来?你们的伪装真的能骗过他?”
“如果你不相信我,大可以自己看看。”
魔鬼不停地搅拌果汁,像一只把尾巴甩得吧嗒吧嗒响的烦躁猫咪。亚瑟斜他一眼,难得没有趁机嘲讽一句。
虽说魔鬼和亚瑟没有任何交流,不过在风情万种的赛缪尔·卡伊面前,他们的心情诡异的达成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