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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by松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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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灵沼难得一笑。
这人……还真是会琢磨上司的心思啊。
抵达九幽邺都已是辰时。
天光大亮,琉玉在鬼车内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朝雾草气息的外袍,外袍的主人正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离极夜宫还有段距离,无事可做的琉玉托着腮观察他。
这人睡着时也是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发愁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他挺拔的鼻梁,偏淡的唇色,喉结嶙峋起伏,隐约可见青色血管透过皙白的肌理——白得近乎病态,却又因他冲击性过强的五官,而显出一种萦绕着淡淡死气的艳丽。
很像什么奇诡话本里的艳鬼。
琉玉的眸光又不经意掠过他的肩线。
真要是阴柔虚弱的艳鬼倒也好了,偏偏有一副紧实有力的躯体,生来就是要习武修道的。
回想起昨夜指点他挽弓射萤,琉玉心中既有为人师的成就感,又有点微妙的嫉妒。
她性情好强,别看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事事都想争个第一。
从前在仙都玉京,同龄人已无敌手。
却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天赋异禀的妖鬼。
若她能有这样结实的手臂,这样宽阔的肩膀——
浅寐的墨麟蓦然睁开双眸。
下意识攥住对方小臂的同时,墨麟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琉玉。
然而琉玉却没有停手,竟就这么与他互搏起来。
车架内空间狭小,对于墨麟而言有些不好施展,但对琉玉而言却更有利。
于是不消二十招,她便将墨麟逼至一角,膝盖压在他绷紧的大腿上,双手紧锁住他的手腕摁在了他胸膛上——可惜她手掌太小,而他的手腕却意外的粗,要握住还有些困难。
车架内香息浮动,这一番过招,两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少女垂落的发落在他脖颈间,墨麟定定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生气了?”
墨麟不知她是如何从自己此刻的表情中,看到半点生气的迹象。
“……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少女攥拳轻锤了一下他紧绷的手臂。
少女啧了一声。
她为什么没有?
就这么一瞬的松懈。
倏然之间,琉玉便感觉到脚下不稳,原来是墨麟趁她分神时挣开了她腿下的压制,反过来用双腿钳制住她下半身,腰腹稍一用力,便逆下而上,将两人位置顺势颠倒。
案几被推到了脚下。
他攥住少女的手腕压过头顶,等他反应过来这个姿势不太妙的时候,帘外的山魈已经察觉到响动,回身准备掀开帘子瞧瞧里面发生了什么。
“……”
墨麟一手蒙住琉玉的眼,同时甩出一根触肢将探头张望的山魈抽了回去,顺便将他掀动的车帘压住。
哪怕是在战场上,墨麟都没觉得自己反应这么快。
不远处,收到仙都玉京的消息而赶来的阴山岐看见这一幕,略带疑惑地眯了眯眼。
刚刚甩出来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视线虽然一片漆黑,不过琉玉光听声音也猜到他干了什么。
她思路一歪,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发现,其实看不到那些触肢也就没那么吓人了……下次可以蒙上眼试试?”
墨麟松开她手腕的动作一顿。
待理解了她所说的内容,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
片刻静默之后。
停在路边的车架内毫无征兆地涌出无数张牙舞爪的触肢。
阴山岐终于看清那些都是什么。
他脚步一僵。
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他这样的……也能算是七境修者吗?”
站在旁边的山魈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位阴山氏的三爷,冷嗤:
“他们这些仙家世族出身的公子,哪怕是个废物, 也有世代相传的【势】可以继承,起步至少就是三境,再有名师指点, 天材地宝堆砌,他这把年纪还只是个七境,这辈子也就这个水准了。”
话虽说得刻薄,山魈心底有几分微妙的意外。
不提尊后, 他本以为阴山氏的其他人总该有几分统治过无色城的威严, 却不想……
堂堂阴山氏三爷,家主阴山泽的亲弟弟, 只不过看了一眼尊主的妖鬼之态,就吓晕了。
该不会是害怕吧?
又不是要杀他, 这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山魈心情复杂地啧了一声。
“算了, 好歹也是尊后的长辈,还是去叫汀姐……”
“不用那么麻烦。”
琉玉从鬼车而下, 徐徐走近道:
“我三叔就是怕那些没骨头会蠕动的东西而已,把他抬进车里自己睡会儿就行。”
语罢,琉玉挥挥手,跟随阴山岐而来的两名仆从便将他抬了起来。
在见到从车架内走出的墨麟时,白着脸的两名仆从都不自觉地后撤好几步, 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离他们尽三步之遥的妖鬼有着冷峻秀致的眉目。
额前垂落的乌发落在他眼皮褶痕上, 眼寒如薄冰, 只望一眼,仿佛就要跌入深邃神秘的林壑, 被无尽绿海吞没。
这样的容貌,漂亮得近乎妖异。
然而联想到方才从鬼车内冲出的无数触肢,两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这位妖鬼之主,确实妖异的可怕。
墨麟并未分给他们半个眼神,余光扫过虚弱晕厥的阴山岐。
“竟连看一眼就害怕吗。
”转过头,他落在琉玉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该不会你也……”
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琉玉面色一凛,语速飞快:
“不一样,我那是见不得……奇怪的丑东西。”
她和她这个废物三叔绝不是一个档次。
琉玉也绝不会让墨麟知道,从前在阴山氏的山间别庄遇到什么蛇虫鼠蚁,她和她爹爹都会第一时间求助她娘。
墨麟无言瞧着少女。
明明是同样意思的话,经过这么多事之后,那些被自尊心所掩盖,而无法察觉到的端倪,终于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或许……并不是厌恶他妖鬼的身份。
就连最开始对琉玉挑剔至极的山魈,如今再听到琉玉这么说,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了。
这位大小姐,纯粹就是喜欢漂亮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些不够漂亮的,在她眼里众生平等的讨厌。
所谓妖鬼的丑,和一件不够好看的衣裳的丑,在她看来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大小姐,”抬完阴山岐的仆从对琉玉道,“方才三爷似乎是收到了玉京那边的消息,想来告诉大小姐……”
玉京的消息?
琉玉颔首:“知道了,待他醒来我会问的。”
“汀姐姐!”
不远处有白衣女子的身影朝他们而来,正是数日未见的鬼医白萍汀。
“汀姐姐,方才尊后的三叔晕过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呀?”
白萍汀愣了一下。
怎么莫名其妙晕过去了?
“嗯,我待会儿就去,不过……”
白萍汀正色几分,对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与尊后或许得先去鬼道院一趟,自前日神荼郁垒二位将军带着鹿鸣山妖鬼回来之后,鬼道院内就……有了些小混乱。”
琉玉不解:“小混乱?”
“准确的说——是九幽妖鬼与鹿鸣山妖鬼打起来了。”
乘鬼车前往邺都鬼道院的路上,琉玉才听白萍汀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此事还得从鬼道院说起。
前日,琉玉命神荼郁垒先带着俘虏的鹿鸣山妖鬼返回九幽。
因这三千妖鬼魔性未除,不能直接编入九幽守备军,也不能就这么放归,所以他二人便将这三千妖鬼安置于邺都城外。
驻扎地正好临近鬼道院。
好巧不巧,自琉玉前往太平城后,便将自己从仙都玉京带来的随行女使送到了鬼道院。
琉玉本意是想让白萍汀带着她们熟悉九幽情况,日后双方合作,得有起码的尊重和了解才行。
然而这在鹿鸣山妖鬼的眼中就不同了。
“妖鬼与人族不共戴天!你们九幽不仅没有杀光这些仙家世族的人,居然还和仇人的后代联姻结亲,就连仙家世族的奴仆都能进你们的鬼道院——当初没有投靠妖鬼墨麟果然是正确的!”
“我去你大爷的正确!”
揽诸嗓门一贯就大,此刻在鬼道院门外放开了嗓子,几乎能让对面驻扎的三千妖鬼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怎么不提自己给仙家世族当打手的事儿啊?别人指哪儿你们打哪儿,可真是一条好狗啊!”
“你放屁!”
鹿鸣山十八鬼将之一站出来道:
“我们那是借力打力,我们敢对人族烧杀劫掠,你们这些九幽妖鬼敢吗?听说你们不仅不杀人族,就连食人的疫鬼都要杀,同族相残,到底谁是人族养的狗!”
话音落下,十八鬼将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含混不清的呼声,煽动着后方妖鬼发出嘲弄嘘声。
与揽诸站在一边的朝鸢朝暝面色凝重。
琉玉掀起鬼车车帘,遥遥望见了这三方对峙的一幕。
“小姐。”
朝暝拦住了离鬼道院尚有段距离的鬼车。
“那边情况太乱了,您还是先……”
十八鬼将眼力极佳,一眼就瞧见了鬼车内的琉玉。
“——是阴山琉玉!仙家世族的人!”
鹿鸣山妖鬼顿生一片哗然。
他们并不知道前夜在断崖边见过的那人就是她,琉玉在朝鸢朝暝担忧的目光中徐徐走下车架,坦然迎上一双双盈满杀意的眼。
就连山魈也捏了把汗,对车内的墨麟道:
“尊主,真的不劝劝……”
妖鬼之主凝眸注视着琉玉的背影。
良久,他才道:
“不必。”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躲在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的燕雀。
昏睡在鬼车内的阴山岐被鹿鸣山妖鬼们的动静吵醒,略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什么动静?
管家没按时给万兽苑里的灵兽放饭?
“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这么看自己的啊——”
噙着笑意的少女声如珠玉,随着她从容步伐,灿然如朝霞瑰丽的容色逐渐显露于众人之前。
在排山倒海而来的妖鬼躁动声中,她面上毫无怯意,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眼流丽,举止轻盈,好似这些对她杀意腾腾的妖鬼,不过都是些路边对她呲牙的野猫野狗一般。
十八鬼将感受到了她的轻视,嘹亮嗓音里染着怒意:
“阴山琉玉!今日你说破了天,我们鹿鸣山的妖鬼也绝不会归顺于你!”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但不料琉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似笑非笑道:
“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的蠢货,就算想要投入我麾下给我当牛做马,我也嫌他蠢钝,难堪大用。”
“……你说什么!?”
神荼郁垒二人持枪威慑,阻拦着十八鬼将靠近琉玉。
琉玉回过身,对揽诸以及他身后的诸多妖鬼道:
“听说昨夜这些鹿鸣山妖鬼欲袭击我的女使,是你们察觉,护住了她们?”
鬼道院内这一千妖鬼,还是头一次见琉玉。
之前只听闻这位新任尊后在十方街,曾当街压着九方家的公子向揽诸大人道歉的事迹,今日一见真容,果然有不怒自威的气场,不愧为百年世族之女。
“也没有那么夸张……”
有妖鬼摸了摸后脑,小声道:
“那对双生子——尤其是拿长刀的那个女孩子,杀得可猛了,我们想插手都没机会呢。”
这对双生子分明各自只是六境修者,但二人合力,却能有八境修者的实力,只他二人,便能压得那十八鬼将不得不退出鬼道院。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而且我们都知道了,”另一妖鬼道,“有个人跟我们说,昨日仙都玉京有个什么月旦评,那些名士说你……嗯……说你是……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简直就是将我们九幽的面子往地上踩!”
鬼车内晕沉沉的阴山岐这才清醒,一拍大腿,对旁边的墨麟道:
“对!我来找你们是想跟你们说这个的!听檀宁说是钟离家的人干的,彰华还去拦了,结果不知怎么没拦住……”
阴山岐的声音越来越小。
车内空间狭小。
充斥其中的妖炁鬼炁却愈发凶残。
他觉得旁边这位侄女婿要是再不收一收,他快要憋死了。
外面的琉玉长睫微颤。
许是她重生后接连引发的改变,前世倒并没有这一出。
百姓之英杰……世族之耻辱。
虽然不好听,但似乎确实如此。
哪怕琉玉联姻替世族解了燃眉之急,时间一长,他们也会忘记这份恩情,只记得他们当时不得不将世族贵女嫁给妖鬼的耻辱。
好在,对于如今的琉玉而言,名声真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能借这件事,让鬼道院的这些妖鬼对她有共担荣辱的认知,还替她护住了女使,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朝鸢啊。”
琉玉回过头,眨眨眼问:
“这几日在鬼道院好玩吗?”
朝鸢点点头。
“这里的妖鬼个个都能打,我喜欢这里。”
仙都玉京的那些修者虽然实力也不俗,却并不会这样说切磋就切磋。
自矜身份的贵人们更爱清谈。
谈道法,论玄理,摈弃那些俗不可耐的拳脚功夫,追求远离红尘的至高境界。
朝鸢不喜欢那么虚的东西。
她就喜欢这样刀光剑影,拳拳到肉。
“朝暝呢?”
朝暝余光瞥见那黑压压的一片鹿鸣山妖鬼,心都悬得高高的,却见自家小姐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轻叹着别过脸道:
“……还可以,没我想象得那么糟。”
来过鬼道院,他才发现自己从前对妖鬼其实并不了解。
他一直以为妖鬼是愚昧的奴隶,是伪装成人形的怪物。
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妖鬼与人族之间的差距……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大。
人类的形态下,并没有藏着什么非人的本体。
或许有的可以幻化出虫类的触角,有的能生出水中呼吸的鳃和鱼尾,还有的能扒下自己的皮如扒下一件衣服。
但除去那些怪异的部分,他们并不能幻化成兽,也不靠食人为生。
并没有世人口耳相传的那么妖异。
鬼道院妖鬼中有人伸出一个拇指:
“我也觉得你们玉京人做的东西怪好吃的!之前还以为你们真的天天吃石头呢!”
朝暝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嫌他浪费粮食,顺手就把他的剩饭扒拉干净的妖鬼,忍不住道:
“……不是石头,是玉屑,谢谢。”
不过总算有人肯定了他们仙都玉京的膳食。
朝暝颇为自得。
听完两人的回答,琉玉抿唇轻笑。
“——我也曾如大晁诸多百姓那般,认为妖鬼残暴、嗜杀、愚昧,认为人族与妖鬼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血脉界限,而忘了妖鬼本就是人族的愚昧残忍而造就的后代。”
前晁皇室愚昧,送人族女子进贡于天外邪魔,企图换得暂时安宁。
天外邪魔因此而制造出大量妖鬼,又与妖鬼一道肆虐神州,孕育出了更多的妖鬼后代。
妖鬼从邪魔身上获得了超越人族的力量,但赋予他们血肉和思维的,却是人族。
“人有圣人,亦有恶徒,妖鬼虽有非人之姿,却可生出人族之心,既有人族之心,又为何不能与人族享同一片天地,受同样的尊重?”
琉玉环顾周遭,笑意微敛。
如远山起伏的黛眉下,那双明若晨星的眼凝着十年颠沛,十年风霜。
“今日诸位护我阴山琉玉的女使,我也在此允诺——”
“若诸位愿意真心尊我为九幽之后,有朝一日,我定会带着愿同人族和平共处的妖鬼,越过这道妖鬼长城,去看南边的万山花开,玉京繁华。”
语落,泛起涟漪无数。
鬼道院外一片寂然,无人出声。
蹲在鬼道院墙头上的方伏藏垂首,烟管内的烟丝被引燃,发出细小噼啪声。
烟雾缭绕中,他呼出一口气。
年轻人……真是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呢。
过了好一会儿。
鬼道院这边,有妖鬼低声问:
“……啥意思?下次咱们鬼道院休沐日要去看花?”
“没文化就闭嘴,别给咱们鬼道院丢人。”
十八鬼将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倒是听得很明白,但正是因为太明白,他们回过头去,已经从鹿鸣山这三千妖鬼们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动摇。
他们率领着三千妖鬼,有世族在背后供养,时不时就能去劫掠边境百姓打打牙祭,日子过得不知道多好。
跟着这两个年轻人与仙家世族为敌?
吃饱了撑的吧!
“别听这臭丫头胡说八道!他们这些仙家世族最会耍嘴皮子,到最后被卖了还得给他们数钱!”
十八鬼将眼中凶光毕露。
这大小姐离他们不过数丈远,若是能趁其不备,当场斩杀,他们乱了军心,说不定就能顺利杀出……
杀意逸出的瞬间。
刚刚迈出一步的鬼将只隐约听见火焰轰响。
待他意识到什么,侧头望去,整个视野已被铺面而来的幽绿鬼火占据。
鹿鸣山三千妖鬼从未与九幽的这位妖鬼之主打过交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无量鬼火。
这道莹绿鬼火仿佛能冲破一切势的压制,击碎妖契与鬼炁凝成的屏障,不过眨眼之间,十八鬼将已有大半沦陷于鬼火之中。
琉玉回身注视着这一幕。
“……饶命!尊主饶命!我等愿意臣服……”
“从你们不愿归顺九幽,而听从仙家世族之言,劫掠百姓时,你便没有了臣服的资格。”
掌心鬼火灼灼燃烧,鬼火撩起的风掀动他衣袍。
站在鬼车上的妖鬼之主垂眸俯瞰着这片火海,眼中无喜无悲,唯有一片安静。
“而当你们对她动了杀意时,已必死无疑。”
鬼火燃尽。
十八具尸骸连他所在的鬼车都未能接近。
墨麟掀起眼帘扫过后方的三千妖鬼,缓声道:
“十日后,是九幽的鬼戏仙游祭,也是十二傩神重排序列之日,愿意归顺的,皆有参与的资格。”
鹿鸣山妖鬼们顿时眼前一亮。
九幽的十二傩神——他们也能竞争一下?
这要是能闯进去,岂非一下子从不入流的流匪,成了九幽的正规军?
但仍然有没脑子的愣头青问:
“那要是不愿意归顺呢——”
睫羽微垂,妖鬼之主沉郁冷淡的视线落在那十八具尸骸身上。
三千妖鬼:“……”
就根本没有选择是吧?
极夜宫灯火摇曳。
出了一趟远门,路上颠簸,算起来竟没正经睡过一觉。
待鹿鸣山妖鬼的事尘埃落定,琉玉终于回主楼,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时辰的澡。
出浴时,少女眉目被氤氲水雾染上几分餍足慵懒,好似休憩够了的狸奴,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慢悠悠的闲散松弛。
推开门时,绿衣妖鬼正斜倚着窗棂,眺望极夜宫之外的九幽城池。
冷峻眉目像是凝着化不开的心事。
琉玉真是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洗完了?正好,我有事要同你……”
墨麟刚转过脸,就正瞧见了琉玉此刻的模样。
她沐浴太久,水温蒸得她两颊潮红,眼眸也似两丸浸在池中的玉石般水润,乌发有几缕沾了水,软软地贴在腮边,衬得她面庞柔软如花瓣。
“说什么?”
她走近了些,目光扫过他面前桌上随意摆放的沙盘。
她猜他要说的应该是白天那三千妖鬼的事。
对于善战的妖鬼而言,三千这个数目并不小,的确需要好好商议后续的安排。
还有鬼戏仙游祭……
琉玉回想起了前世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但等了许久,墨麟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抬起眼:“怎么不说了?”
墨麟看着她湿润细密的睫毛,一时竟完全想不起方才要说什么。
琉玉余光扫过内室。
“既然你不说,那就我先说啦。”
她绕过墨麟,在窗边的紫檀木躺椅上躺下,手臂松松垂落在扶手上,琉玉再一次躺上去,还是觉得这躺椅虽然丑了一点,却不知为何特别合她的身型,比别的躺椅躺着舒服许多。
这也是当初她没有把这躺椅搬出去的原因。
少女眼尾似笑非笑地勾了起来,道:
“我听说,有人花了大价钱从我三叔那里买了仙灵紫檀木——让我们猜猜,是哪个冤大头呢?”

琉玉不喜欢正襟危坐这件事, 在仙都玉京的世族中不是什么秘密。
时下虽已有高座椅凳,但在世族帝室之中,仍以席地跪坐为礼制, 宴饮、听学、驾车,统统都得保持正襟危坐的仪态,方显礼仪周全。
檀宁就是这套礼制的忠实信徒。
琉玉以前很怀疑, 就算哪天天塌下来了,她也会先把自己摆成这个坐姿再死。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琉玉也不得不学这些,但到了琉玉十三岁那年, 阴山家从一个世族中的新出门户, 一跃到了能与相里氏这种顶级豪门争锋的地位,再加上琉玉以十三岁的年纪考入灵雍学宫。
家族与自身天赋的两重荣耀, 令琉玉不必再用任何世俗的贵族礼仪来装点自己。
以前灵雍学宫每堂听学都要跪坐一个时辰,琉玉大手一挥, 给整个学宫换了新坐具, 让所有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听。
旁人邀请她去府内做客清谈,到了一瞧, 又要席地坐上五六个时辰,琉玉掉头就走。
到后来,有人欲邀她入府做客,必得为她专置一套坐具,才能让大小姐屈尊多待上一段时间。
墨麟在很久以前, 也曾远远见过她侧卧在棠花树下矮榻小憩的模样。
那些遥遥打量她的世族公子, 写下许多“绿云微斜, 香腮若雪”“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溢美之词。
他写不出那些华美辞藻。
那时他隔着花影远远一瞥,只觉得她那样睡着, 应该不会太舒服。
到后来,知道她愿意嫁到九幽,来到他身边时,墨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给她打一把能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休息的躺椅。
会做躺椅的匠人不多,即便做,也是按照男子的身型做的。
她身量比寻常女子要纤细修长,但也还没到男子身型的程度。
墨麟不知她具体的身量尺寸,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勾画出她修长的颈,盈盈的腰,她执剑的那只纤细而有力的手臂,还有藏于裙摆之下的膝弯与脚踝。
他从没做过如此细致的手工活。
他学得慢,做得也慢,十日时间,做废了好些料子,山魈路过房间瞧见那些奇形怪状又价值不菲的躺椅,心疼得快呕血。
那时的墨麟只是看着做好的躺椅出神。
她会喜欢吗?
九幽的晴日不多,也赏不了花。
但他还是想象着,或许会有那么一日,她就躺在这张躺椅上,在他咫尺之间安睡。
而现在,陷在椅子内的少女薄衫散乱,像一蓬蓬乱云,半掩着她皎白如月的锁骨。
她没有休憩,而是用她那双顾盼流辉的眼眸,勾着一点戏谑的笑意瞧他,像是将他所有的秘密看透。
倚着窗棂的妖鬼之主移开视线,声线平直得有些刻意。
“……这些事都是山魈操办,你得问他。”
山魈若在场,定然大呼冤枉。
虽然大致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亲眼看到的时候,琉玉还是忍不住翘起唇角。
“你还真是浑身上下嘴最硬啊。”
移向窗外的视线倏然转了回来。
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又忍住了。
“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明日可得好好夸夸山魈呢。”
少女餍足地眯着眼,像晴日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狸奴,她在窗边的躺椅上晒月亮,月色给她的面庞笼上一层珠玉的光华,就连樱唇也泛着莹润色泽。
“这椅子将我的脖颈和腰卡得刚好,不多一份,也不少一份,虽然确实样式丑,但手艺却并不比我带来的那些椅子差——如此贴心,我都要以为山魈暗地里已经打听过我的身量,才能做得如此严丝合缝。”
她微微歪头,眼底是明知故问的孩童稚气。
“还是说他偷偷用眼睛丈量的?”
“这么精准,得偷偷瞧了多少眼啊——”
带着一点取笑的嗓音婉转轻盈,四面八方地涌入墨麟耳中,搅得他心绪纷乱。
于是,几乎下意识的,他俯身捂住了她的嘴。
内室骤然安静了下来。
只能感受到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贴着他掌心的柔软唇瓣。
墨麟不知缘由地微微颤动。
他的手掌太大,而她的脸却比常人还要小上一圈,粗粝的手指在她皙白脸颊上轻陷,她却仍维持着那副不设防的模样,感觉……
有种可以随意攀折的错觉。
让人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贪婪地吸吮她身上的气息。
少女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纤细手指圈住他腕骨,挪开他的手道:
“椅子做得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就摆在这里,你觉得好不好?”
她敛了方才语调里的玩笑意味,嗓音低了几分,咬字柔软,落在他耳中却莫名有种将他整个人砸得头晕目眩的力量。
她知道是他做的。
她没有嫌弃,留了下来,还说很喜欢。
因这一句,他心底似有山呼海啸般的动荡。
就连墨麟也忍不住有些唾弃自己。
她又不是天上神仙,也不是人间帝主。
可偏偏她的一句肯定,就像是天降甘霖般的神迹,能将他心底那些阴郁晦涩的心绪冲刷殆尽。
“好。”
他只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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