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by松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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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少庚愕然盯着她。
像是回到了八岁时,因为在哥哥跪着抄书时向他丢石头,而被阴山琉玉摁着揍的那一瞬间。
即便知道以墨麟九境巅峰的实力,不会被九方少庚的血境洄游困住,但一想到这个过程中墨麟要受的折磨,琉玉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这个人的招式,就和这个人的性格一样恶毒。
“九方少庚!去死吧你!”
没等他回过神来,贴着他面颊落下的拳头轰然炸响,将他整个人从数丈高空中,一拳揍到了地面的深坑之中。
这一次轮到钟离灵沼拖着神色呆滞的九方少庚逃了。
因为就在他们后方,相里慎也已被逼到了绝路。
“……救我……灵沼小姐……《仙农全书》可以全部……救我!救我!”
时刻带着笑意的相里慎被几个农人手里的犁耙刺穿。
罪恶的鲜血不断从血洞里涌出,随着这场磅礴大雨而冲刷殆尽。
而随着相里慎生命的流逝,维系着相里翎魂魄的连结法器也失去了供应的炁流,魂魄逐渐变得愈发模糊。
“不哭了。”
相里翎看着竭力抓住自己的妹妹,温声道:
“是哥哥没用,不能给你挣到更好的机会,让你堂堂正正的出人头地,如果有罪,就让哥哥去赎罪。”
“你永远都是我最骄傲的妹妹。”
看着这一幕的月娘也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水。
但她的余光,却瞥见了在混乱战场中,欲跟随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一起逃离此地的燕无恕。
想也不想,月娘拔腿追了上去。
“站住!不许跑!”
猛冲出去的月娘被方伏藏一把拉住。
方伏藏蹙眉道:“别追了,追上你也打不过。”
穷寇莫追。
他们此行是为了夺太平城,灭相里氏,杀这两人毫无好处,反而会增加祸患。
更何况这小丫头根本不知道抓住他哥意味着什么,以她的年纪,要做到亲眼看着她亲哥死在自己手里,未免太残酷。
但月娘还仍不甘心,试图想追,又发现自己扯不过方伏藏的手。
她只能深吸一口气,朝他们离开的背影大喊——
“燕无恕喜欢阴山琉玉!!!”
“他!超!爱!他的卧房里全都是阴山琉玉的画像!”
“他还说灵沼小姐比不上阴山琉玉一根头发丝!我是他妹!我不会骗你们的!!!”
不知是不是雨幕太大看花了眼。
方伏藏仿佛看到燕无恕逃跑的背影踉跄了一下,重重栽进了水坑里。
他低头看了看月娘。
这丫头的嘴果然是个大筛子。
雨势渐弱。
混杂着欢呼声与哭泣声的纷乱杂音落入琉玉的耳中。
骤然脱力的琉玉在鬼女和丹髓的搀扶下站稳,体力和炁海都因操控着远超境界的力量而被消耗殆尽,肺部急速收缩,琉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鬼女担心得跳脚:“您没事吧?要不叫那个相里华莲先给您医治,您这边看起来比较……”
“我没事。”
缓了好一会儿。
琉玉才慢慢抬起头,看向深蓝夜幕中,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巨大红月。
血境洄游的强大之处在于,一经诞生,就完全不受施术者的状态而独立运转。
身处其中者,必须从内部破茧而出。
墨麟也很清楚这一点。
之前在膳房时,琉玉考虑到他们若占上风,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都会祭出自己的绝杀,而届时她在正面战场,墨麟是最适合干扰他们的人。
所以琉玉觉得自己必须让墨麟对这两人的能力都相当熟悉。
听到血境洄游的时候,不得不说,墨麟也觉得这是他们所有术式中,最有可能伤到他的一式。
他已经做好了睁开眼身处无色城的准备。
却没想到当幻境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时,看到的却并非自己熟悉的回忆,而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
少女金裳玉簪,做着仙都玉京的雍容装扮。
集灵台似有一场风雪将至,被吹开的窗扉飘入零星雪花,落在少女手指握着的薄薄信笺上。
字迹被水迹晕花了模样,墨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但很快,满目赤色的少年卷着刺骨寒意闯入,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凸起,他脸上泪痕未干,看上去几乎在崩溃边缘。
冲入集灵台的朝暝,一句话便让墨麟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姐!我们去见妖鬼墨麟!我们回家!回仙都玉京!我绝不相信家主和夫人会这么轻易就死在贼人的手里!他们一定是传错了消息!”
握着信笺的少女静静看着朝暝。
九幽的雪仿佛落在她的眼底。
“嗯。”
“我已与玉面蜘蛛联络,借他与墨麟的这场乱战,我们和离,回家。”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抓住了缠绕的线头,终于触摸到了那个模糊不清的猜测。
墨麟周身血液凝固。
这不是他的血境洄游。
这是琉玉的回忆。
第58章
如果他所知道的血境洄游的原理没错的话, 问题就只能出在他从九方少庚手中夺来的这条红色手链上。
由五根丝线编织而成、被血浸成了赤红色的手链。
或许并非是手链,看上去更像是祓禊日祈福时用来祈福免灾的五色丝。
百姓们又叫它——长命缕。
墨麟握住这根染了血的长命缕,看向琉玉手中信笺的末尾记日。
这是照夜二百七十年的冬天。
在这个由琉玉的血液构筑的血境洄游中, 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一百三十一年。
这一年,崖山天门传来阴山泽与南宫镜的死讯。
向琉玉求援的讯息如雪花般一片片从仙都玉京飞来,没有给她留下片刻喘息时间。
要打通撤离九幽的关卡。
要弄清阴山氏如今还有什么人活着。
要集结家臣, 要向阴山氏的盟友求援。
阴山泽夫妇的死讯对整个阴山氏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
从集灵台进进出出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惶恐神色,就连朝这位年轻的新任家主投去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透着疑色。
小姐远离仙都玉京已久, 她能撑起阴山氏吗?
大厦倾颓到如此地步, 即便回去了,还能做什么呢?
到不如留在九幽吧, 留在这里,或许还能为阴山氏留存火种。
这些悉悉索索的低语从四面八方而来。
落在内室被无数通讯阵包围的少女耳中。
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连接着大晁的众多仙家世族, 每一道阵法的尽头, 都是阴山氏族人的一分生机。
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她就这样平静而静默地端坐着, 不像在哭,倒像是在将体内的眼泪全都倾倒出来一样,连一个哀伤的表情都没有,缓慢地将这些情绪独自咀嚼消化。
珠玉般的眼泪穿过虚幻的掌心。
墨麟垂眸看着那些未能被他接住的眼泪。
他感受不到温度,却觉得这些眼泪像岩浆似的溅在心尖, 烫成一个个锥心刺骨的疤痕。
“……太狡猾了。”
他嗓音干涩, 似乎很浅的笑了笑, 眼底满是哀怜。
“你哭成这样,让我怎么忍心怪你要与我为敌?”
血境洄游中的琉玉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能听见的,唯有此方世界的那个墨麟所说的话。
但琉玉没有在他面前哭。
他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墨麟怔然看着他沉默地放下一枚山鬼龙铃,和几句冷淡的言语,就这样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她身边,没有半分上前安慰的意思。
在血境洄游内,他能感知到琉玉的情绪,却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在想什么。
他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想揍另一个自己一顿。
因为这一面,之后幻境画面飞逝,直至看到了琉玉在莺骨岭撕毁结契书的那一幕,冷眼旁观的墨麟都对血境洄游中的这个他没有半分怜悯。
他活该。
如果是自己,绝不会冷漠待她。
墨麟看着琉玉星夜兼程,像一只急于归巢的鸟奔向她的家乡。
但仙都玉京已经没有她的家乡,那是个吃人的魔窟,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所有阴山氏的族人敲骨吸髓,分食殆尽。
“他们以为杀了家主咱们阴山氏就完蛋了!做梦!咱们阴山氏的顶梁柱在这儿呢!”
“琉玉!翻过雾影山就好了!五叔祖在这儿替你断后,谁也伤不了你!你别怕,你只管往前!别怕啊!”
漫天的灵矢破空声从身后袭来。
她想回头看一眼。
但背后的檀宁沉甸甸压在她的肩上,柳娘和其他族人跌跌撞撞追随着她而行,她怕回头看了这一眼,就再也没有翻山越岭的勇气。
还有前路吗?她真的能扛起阴山家吗?
她曾以为自己天赋卓绝,无所不能,也曾以为自己万人簇拥,风光无限。
但她的天赋杀不尽蜂拥而来的修者,她的风光拉拢不来任何一个敢与九方家为敌的盟友,除了苟延残喘,她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她甚至还在带着族人与家臣寻找根据地躲藏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信错了一个人。
“——什么知交好友。”
钟离氏的新任家主站在夜色幽暗的城楼上,看着人海中奋力厮杀的琉玉。
“你父亲在仙都玉京的知交好友太多了,他是意气风发的仙都才子,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甚至连我的夫人,都是为了能与他多见几面,才选了我做夫婿。”
“只要站在他身边,什么才子都黯然无光,只要他存在一日,我夫人就会与我同床异梦,我怎么能不恨他?怎么会为了所谓的知己情谊,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收留阴山泽的女儿?”
“阴山琉玉,黄泉路上见到你父亲,要怪就怪他让你信错了人!”
一把玉剑力战十名八境修者,琉玉赤红着眼怒喊:
“懦夫!”
“你这么恨阴山泽!怎么不敢亲手斩杀阴山泽的女儿!要躲在你八千部曲的庇护之下,拿一个毫无修为的弱女子撒气!钟离嶷!你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被法家修者悬在城墙上的柳娘张了张口。
琉玉!快走啊!
身后的家臣部曲也在她身后喊:
“钟离氏有大宗师坐镇!我们杀不穿他们的!柳夫人救不了了,但我们还能救檀宁小姐!家主,莫要意气用事,走吧!”
人人都在叫她走。
琉玉泪如泉涌:“我不走!柳姨是为了给我们通风报信才会被擒,我要带她回家,我要让她和檀宁团聚,我……”
炁流从头顶灌注进柳娘的身体。
只需一瞬。
那个怯弱如鹌鹑,曾笨拙给她父亲下药,后又忠诚追随她母亲的女子,在刑名之术下被挫骨扬灰。
就在她的眼前。
片刻静寂后。
墨麟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咆哮。
通透如冰的玉剑失去了所有章法,她抛下了前半生在仙家世族中修得的雅道,抛下了所有的枷锁,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化身成纯粹的兽。
玉剑碎了就拾死人的剑。
死人的剑砍钝了就取石头砸。
还有什么能做武器?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和她一样流血,和她一样痛苦?
见琉玉失去法器的钟离嶷刚要神色一松,便看到城外狂风骤起,大地震颤。
她失去了名贵的玉剑。
但此后,万物皆是她的武器。
血落如雨中,琉玉仰望头顶的苍穹。
仿佛在质问——
天地为炉,众生煎熬。
这高高在上的天道,为何还没有在世人的怒火下倾覆?
太平城的大雨在黎明时停歇。
日辉洒满破败屋瓦,熄灭的火苗在日光下飘着一缕淡淡青烟,偶尔有人踩到泥泞水洼,溅起泥水后,水洼又归于澄明。
大战后的相里氏宅邸——又或者说,是即墨氏宅邸,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残局。
乌止勒紧缰绳,对旁边咬着烟管的方伏藏道:
“我们一趟先去天音楼,然后再去城外,有什么异样随时玉简联络,你们巡城发现可疑的人也记得提醒一声,我这边会让他们严密盘查——小姐不喜欢烟丝的味道,你要不还是收了?”
方伏藏正在给月娘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扎发髻,含含糊糊答:
“没点,戒了。”
乌止看着这个留着胡茬的男人,三两下就盘出一个漂亮的双鬟,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震撼。
方伏藏敷衍地摆手道:
“玩去吧。”
“谁说我要去玩了。”
月娘举着手里的小算盘,身上无量海的残毒刚被相里华莲清理干净,笑得比谁都高兴。
“鬼女姐姐要去清点宅中里的好东西,我要去帮忙!”
方伏藏了然,又提醒:
“小贪可以,别太过分。”
月娘茫然。
这人完全就是在教坏小孩子吧。
从后面经过的山魈瞥了方伏藏一眼,他在揽诸面前站定,双手环臂道:
“我去把宅子里面的家眷和仆役看守起来,等小姐发落,你带人把这边收拾一下,这些刚刚清理完余毒的农人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相里氏的亲卫……我去问问他们地牢在那儿,先关起来再说吧,还有尊……”
山魈看了一眼琉玉的方向,声音低了些。
“尊主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顺利从这个红球里脱身,在这边就近给尊后收拾个房间吧。”
其实他觉得完全不用担心。
他们尊主可是从刀山火海里走出来的,一个区区七境修者的术式而已,不管是拼实力还是拼心境,尊主都绝对不可能被打败。
“房间我们来收拾就行。”
朝暝对山魈他们道:
“昨夜鏖战一场,大家消耗不少,你们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去安排。”
揽诸倒是很自然地开始报菜名了,山魈打量着朝暝的侧脸,一时有种奇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当初他们为了九幽的尊严和仙都玉京的颜面,在极夜宫外差点打起来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还有今日这样气氛和谐的时刻?
山魈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边的农人身上。
更不会想到,这些见识了他们妖鬼之姿的人族,得知真相后竟然只是短暂恐惧了片刻,就挽起袖子与他们一道开始收拾残局。
“我说为什么你们浑身是劲呢!原来是妖鬼,那怪不得了!”
不知谁带来的小孩子指着飞舞的触肢喊:
“是大章鱼——”
满脸惊慌的母亲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男孩只剩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妖鬼瞧。
那妖鬼被他盯烦了,回头道:
“想摸就摸,我们有规定,不会随便抽你的。”
“那可以坐在你的章鱼腿上飞起来吗!”
“——不抽人,但也不要太过分啊。”
坐在廊下替相里华莲打下手的丹髓抬起头看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
“返魂草给我一把。”
相里华莲刚刚替琉玉把过脉,觉得相里慎留下的残毒还是需要配点药才能彻底除尽。
她从丹髓手里接过药草捣碎,又伸手:
“再拿一朵佛芝,还有,去拿个青铜鼎来烧——你脑门怎么长了瘤子啊?”
“瘤子?”
丹髓摸了摸额头。
“这是我的魔角啊,之前一直藏起来了而已。”
原本情绪低沉的相里华莲被这两个无法忽视的魔角震惊失语。
她仿佛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什么即墨氏,似乎并不排斥妖鬼,就连这位即墨氏家主的夫君——又或许是夫侍,也是一名妖鬼。
今后……她真的要与妖鬼为伍吗?
“这个给你们。”
坐在廊下望着头顶红月发呆的少女回过神来,朝丹髓怀里丢了一摞东西。
“丹髓,这些目前就由你一人保管,咱们家的人,谁想学都可以,不过得经过你的同意,列出名单再上报给我就行。”
丹髓和相里华莲定睛细看这一摞典籍。
《相氏农书》、《农家要术》、《四时农事》,全都是相里氏族人编撰的农书。
还有——那本只有相里氏历任家主才能阅览全文的《仙农全书》,也在其中。
都是从相里慎的芥子袋里搜出来的。
相里华莲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什么叫谁想学都可以?这个谁包括多少人?”
琉玉脑子还有点晕,躺在朝鸢给她铺的软垫上,修长手指随手朝妖鬼们轻点:
“就是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咯。”
她又看向那边帮忙的农人。
“他们要是愿意入我即墨氏的户籍,也都可以学。”
相里华莲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她怒叱,“这是我们相里氏的典籍,岂能随随便便就给人偷学!就连我……我都没看全过呢!”
琉玉掀起浓睫,笑盈盈地看她一眼:
“那你也入我即墨氏的户籍啊,进了就能学,多简单。”
说这么多,琉玉其实就是想引诱相里华莲上钩。
能制作出无量海这种缺德玩意儿的人,和月娘一样,她必须要留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
否则,今日相里华莲踏出这个门槛,她就会立刻让方伏藏除掉此人。
这无关她对相里华莲本人的喜恶。
前世的教训惨烈,哪怕手段不那么道德,她也不会给阴山氏留下任何隐患。
相里华莲大约是被关在家中太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就在眼前少女的一念之间,还在认真思考:
“那……龙兑城的相里氏族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顺从的留,不服的杀。”
琉玉眨眨眼,语气轻描淡写:
“又不是玩过家家,现在是我们即墨氏吞了你们相里氏,你以为真能不见血吗?”
相里华莲却松了口气。
还好,没说全杀了,已经算不错的了。
她与那些族人不亲,但说到底也是血脉相连的族人,不愿看着族亲被人屠戮。
“如果……我想办法说服他们归顺即墨氏,也能……学《仙农全书》里的东西吗?”
在作死的边缘试探的相里华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按照常理来说,世族吞世族,灭掉对方族內修者再正常不过。
谁还敢提什么晋升之路?
但相里华莲望着眼前这个叫即墨瑰的少女,总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她会同意的。
“可以。”
果然,相里华莲眉目露出惊喜神色。
“不过有限制,”日光有些刺眼,明晃晃地落在琉玉脸上,她垂下蝶翼般的长睫道,“只有十岁以下幼童可以学。”
相里华莲愣了一下,但转瞬就明白了对方的考量。
幼童可以收入家族核心培养,潜移默化培养对即墨氏的忠诚。
而那些相里氏的族人为了后代的前程,也会放下仇怨,归顺即墨氏。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乱世,和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誉相比,当然是利益更加重要。
相里华莲应了下来。
趁着给琉玉煎药的功夫,两人欢欣雀跃地凑在一起,开始聚精会神地翻阅起《仙农全书》的内容了。
琉玉看了眼喜形于色的丹髓。
她仿佛已经完全忘了天上还有个被困在血境洄游中的暗恋对象了。
服过药的琉玉有些发汗,室内又太闷,朝暝和朝鸢想了办法,将附近的一处水榭收拾出来。
四面垂上帘子避风,这样比内室通风,又不至于受寒。
沐浴后,朝鸢还给琉玉换上熏了香的干净衣袍。
这才总算洗清了大战后的一身疲惫。
傍晚,吃过了相里氏那位膳夫亲手做的一桌菜肴,琉玉和朝暝朝鸢姐弟三人躺在水榭里乘凉。
夏蝉嘶鸣,远处院落传来喧闹声。
应该是从龙雀城的坞堡里调来的妖鬼,正与这边的人换班,继续修补宅邸废墟。
头顶红月仍然毫无动静。
“这次多亏尊主在旁襄助,否则我和朝鸢就算不死也会受伤。”
躺在藤椅里的朝暝望着倒映在池中的红月,这声“尊主”第一次叫得心服口服。
其实就算没有这次,朝暝也认了这个姑爷。
他能感觉得到,这个妖鬼之主是真的喜欢他们家小姐,而小姐心里也惦记着对方。
他有什么理由不认同呢?
朝鸢也偏头:“尊主好,帮我悟到了新术式,下次给小姐看。”
琉玉一手牵着朝鸢,一手牵着朝暝,轻翘着唇角嗯了一声。
交叠的手握得紧紧的。
好像担心他们转瞬就会消失似的。
朝鸢凝视着琉玉的侧脸,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回握住小姐柔软的手指。
就像他们从小到大那样。
夜晚的蝉鸣声渐弱,晚风拂过池中芙蕖,一只青蛙从池中红月上跳过,化作碎影散开。
朝鸢和朝暝在血境洄游碎裂时醒来。
见朝他们走来的墨麟毫发无伤,两人松了口气,正要叫醒服了药睡得更沉些的琉玉,对面的青年却缓缓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朝暝怔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了些他才发现,虽然眼前的妖鬼之主身上看不见伤痕,但他那双湿冷的幽绿眼眸里,还残留着几分没完全藏起的暴戾与阴冷。
那样可怖的杀意。
只是一点没来得及藏好的情绪,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朝墨麟浅浅见礼后,朝暝拉着朝鸢迅速离开了水榭。
听到两人脚步声的琉玉勉强睁开了眼。
月光皎洁,逆着光而来的身影缓慢地在她的藤椅旁蹲下,琉玉知道他是谁。
“你还好吗?还清醒吗?”
琉玉的手掌轻轻拖着他的脸颊,握住他手指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冰冷。
方才的暴戾从他眼中消失无踪,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轻柔的,怜惜的,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整个人吞入腹中,让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她的冲动。
半蹲在琉玉身旁的妖鬼之主,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掌心。
“我很好。”
他捉住她的腕骨,侧首轻吻,幽深如潭水的眼眸倒映着琉玉的眉目。
再开口时,他压下脑海中那些蜂拥叫嚣的杀欲与嘶鸣声,声线发涩地问:
“你呢?”
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么多年。
你是不是过得,一点都不好。
琉玉有点疑惑地回答:
“相里慎留下来的那点余毒不算什么,清理了一部分,余下的每日按时服药就好——倒是你, 不然还是叫相里华莲来瞧瞧吧,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深邃眉骨压着那双平静幽沉的眼,月光落在他眼底, 闪烁着摇摇欲坠的光。
墨麟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没有回答,只是取出那条五色丝。
“这个东西,你之前见过吗?”
琉玉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丝。
果不其然, 触碰到五色丝的时候, 她的大脑有尖锐的刺痛感传来,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像要被撕裂, 但究竟是什么,她却无法分辨。
琉玉摇摇头, 将五色丝塞回他手中, 眉心紧蹙。
“我没见过。”
为了让墨麟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东西对她的影响,琉玉翻开掌心, 凝出一团炁流。
控炁是修者基本功之一,能做到稳定凝炁,才算入了门。
但此刻,七境巅峰的琉玉,所凝出的炁团却像一团风中火苗, 扑簌扑簌地摇曳。
“昨夜我靠近九方少庚时, 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点, 才会让你替我将这东西夺来。”
琉玉拇指与食指抵着下颌,沉吟道:
“本来我还猜测这是他新得的某种法器, 但如果是这样,乱战时他应该会为了压制我离我更近,而且被你夺了这条五色丝之后,也不该是那种反应……”
“还记得之前玉面蜘蛛在通讯阵里提及过的崖山天门吗?”
崖山天门。
琉玉的背脊忽而僵了一下。
又出现了,这个地方。
前世阴山泽与南宫镜身死之地,也是天外邪魔的封印所在。
“我潜伏在钟离灵沼身边的时候,曾经听燕无恕打探到此物来历,九方少庚是在崖山倒灌的瀑布乱流中所遇,见它能在乱流中毫发无损,才将它拾回,打算带回仙都玉京寻人仔细调查。”
琉玉的眉头缓缓拢起。
九方少庚怎么会出现在崖山天门?
她问墨麟:“那你的炁流会受它影响吗?”
墨麟没说话,只在掌中迅速聚成一团鬼炁。
稳定的炁流散发出青色光芒,映在琉玉略显茫然的面庞上。
“为什么只有我会受影响?”
“琉玉。”
墨麟顿了一下,声音很轻:
“这条五色丝上面的血,应该是你的。”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琉玉的脑海,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她的血。
她的血怎么会在一条她从未见过的五色丝上?
更重要的是。
墨麟怎么会知道,这是谁的血?
除非——
墨麟俯身贴着她的额头,琉玉怔怔看到他喉结的滚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像从前世吹来的风雪:
“我在血境洄游中,看到的是你的过去。”
他看到以九方家为首的仙家世族联合围剿阴山氏余孽,看到琉玉率领所剩不多的族人翻山越岭寻找容身之地。
自幼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小姐散尽家财。
她不再讲究炊金馔玉的食物,也不再穿褒衣博带的裙裳,她混在流民之中,和他们吃同样的食物,穿同样的衣裳,也挨同样的饿。
他看到为了躲避追兵的琉玉在破庙中藏身十日,粒米未进,将自己蜷缩成灰扑扑的一团。
最饿的时候,她取出了藏于炁海中的山鬼龙铃。
握着掌中铜铃,少女苍白起皮的唇动了动。
“你会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