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by松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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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倚半坐,姿态随意,轻晃的绣鞋牵动罗裙裙摆,如水波漾开,颇有世族风流洒脱的风姿,倒衬得那张无甚特别的容貌也灵动从容,气韵独特。
钟离嶷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当年名动仙京的阴山氏二公子,除了那张脸以外,举止谈吐,亦可称清畅似达,风流标举。
听到钟离嶷这么问,一双乌沉沉的墨瞳望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钟离嶷感受到一种莫名摄人的眸光,但又很快化作盈盈浅笑。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天才才能是真正的天才,那些生在田埂里的农夫之中,即便有天纵奇才,也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天赋,钟离氏与即墨氏的差距,正如富庶之家与乡野贫户,与其蹉跎一个天才,倒不如成全她,也给自己换点更实际的东西。”
钟离嶷被这番话恭维得很舒心。
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少有如此识趣的,大多都自视甚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和那种愚笨的少年人多谈几句,都叫人觉得厌烦。
他招了招手,随从抬来沉甸甸的一箱子。
打开一眼,金株的光几乎晃花了琉玉的眼睛。
“这里是五十万金株,其中四十万,是对即墨小姐的谢礼,另外十万,是当日即墨小姐出资改造傀将的补偿。”
钟离嶷说完,又似是而非地提了一句:
“即墨小姐要培养收容进龙雀城坞堡内的那些平民,所耗想必不菲,这些金株聊做支援,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
这话是在暗示她,若那些平民之中还有月娘这样的天才,可一并送往钟离氏。
琉玉抿出一丝微妙笑意:
“那是自然,多谢钟离氏慷慨解囊。”
随口画个饼,谁知道钟离氏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还不一定呢。
但这五十万金株可是货真价实地落进了她的口袋。
恐怕钟离氏的青黄不接,已经到一个格外严峻的程度了,所以才会不惜斥巨资,一方面拿下月娘,另一方面拉拢即墨氏成为他们的家臣。
金株被收入芥子袋中,琉玉正要抬手接过,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蓦然抓住腕骨。
“父亲,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简直糊涂。”
琉玉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瞧着突兀出现在此地的钟离灵沼。
“灵沼小姐,好久不见。”
少女笑眯眯问:
“上次下手重了些,多有得罪,不知伤好全了吗?”
攥住琉玉手腕的手指收拢几分,似欲捏断她的手骨。
钟离灵沼面上如覆寒霜,但这次她倒没有理会琉玉看似乖顺实则挑衅的话,而是对钟离嶷道:
“五十万金株,都够她把龙雀城的那些农人真养出一批修者了,父亲,您这是养虎为患,迟早反受其害!”
“灵沼!”
钟离嶷面色沉了下来,他瞥了眼身后已经望过来的族人,低声道:
“莫要在人前失礼,这是族中长老们的共同决定——”
“祖母尚不知晓!这决定岂能算数!”
她不提老太太还好,一提这位老太太,琉玉瞧见钟离嶷的面色更坚定三分。
“你祖母病重,如今钟离氏之中,是家主与你父亲做主,灵沼,是不是平日我太纵容你,竟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妄为,在外人面前也敢如此放肆!”
“我只说一遍,灵沼,松手。”
钟离灵沼眸带愤然,痛恨失望的眼神几乎要洞穿眼前的男人。
纵然这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还是要骂一句愚蠢!
祖母闭关养病,家主只知炼器不问族中事务,而她父亲和其他族中长老,却因为被族中人才断代之事困扰太久。
如今别人送来一个小有天赋的后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好事!
琉玉迎上钟离灵沼带着冷冽杀意的视线,在她松手之际,摊开掌心晃了晃手指。
“多谢灵沼小姐啦,今后即墨氏与钟离氏就是同盟,还望灵沼小姐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呢。”
这根本就是与虎谋皮!
即墨氏和申屠氏可不一样。
申屠氏靠着他们家的炼器秘术维持自家的工坊,钟离氏可随意拿捏他们。
但即墨氏呢?
他们有地,有人,有阴山氏的坊市,现在甚至还多了一大笔钱。
纵然现在还无法撼动钟离氏,但等他们真的靠着那些新修的仙道院,培养起那些本该一生庸碌无为的平民百姓,一年后,十年后,又是何等局面?
钟离嶷看着钟离灵沼怒火中烧的模样,着实觉得有些失望。
灵沼的担忧,他何尝不知?
难道钟离氏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即墨氏便会崛起,但他们如果今日不与即墨氏置换资源,拉拢这个新出门户,那钟离氏自身就会先一步坍塌。
她看不透这点,只知你死我活,完全不顾大局。
说到底,还不是当日她在太平城败给了即墨瑰,错过了剿灭即墨氏的最佳时机吗?
从怒火中烧的钟离灵沼手中接过五十万金株,琉玉的目光终于落在廊桥下的数百傀将身上。
钟离氏截断了这条浅溪,将数百傀将存放于干涸的溪底。
寻常傀将静默列队而立,但那只当日见过的巨型傀将,却被粗大的金色锁链勒紧了脖颈与四肢。
不仅是束缚,还是戒备,如若它再有任何异动,这些锁链就会在顷刻间同时发力,将它撕成碎片。
琉玉看了一会儿,出声问:
“对了,这只傀将,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离嶷尚未开口,就被钟离灵沼冷得像冰的嗓音打断:
“此乃我钟离氏最高机密,即墨小姐,你一个外人想知道,下辈子吧。”
琉玉回过头看向她,俯身凑近了些,在她耳边道:
“听上去,只要把你们钟离氏变成我的东西,外人成了自己人,不就可以了?”
钟离灵沼瞳仁骤缩。
“父亲!”
钟离嶷对小女孩之间的相互挑衅没兴趣,转身便随其他炼器师一道,带着月娘朝溪低的傀将而去。
琉玉站在廊桥上,遥遥望向那只沉睡的傀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入夜后,钟离氏设宴招待琉玉,月娘仍与其他的炼器师研究那只傀将,只余下钟离嶷父女作陪。
准确的说,还有钟离嶷的妻子,昭蕴夫人。
筵席开始没多久,这位昭蕴夫人便一直紧盯着琉玉的面容,似乎是要从她脸上搜寻出一些熟悉的东西。
“……这位即墨小姐,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琉玉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
因为这位美丽又脆弱的昭蕴夫人,自从十六岁起便对阴山泽暗自倾慕,就连成婚之后,这位昭蕴夫人都对阴山泽念念不忘。
她很少出门,但几次出现于人前,都恰好是琉玉在场的场合。
琉玉一直觉得她是想在自己身上,窥探出父亲的影子。
半晌,琉玉举杯笑答:
“我若见过夫人这样的美貌,绝不会忘记。”
听了她这话,昭蕴夫人眼中微微明灭的神采闪烁,倏然泯灭,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了无生机的美丽。
钟离嶷并未发现两人之间的暗流,大手紧握住身旁夫人垂在膝上的手,道:
“今日钟离氏喜得良才,又得盟友,可谓双喜临门,即墨小姐,与我满饮此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内室笙箫声骤然凝固。
“郎主,不好了。”
钟离嶷面上笑意寸寸褪去:“什么事?”
琉玉也缓缓放下酒盏。
她可没有安排这一出。
那修者道:
“是那个月姑娘,方才为了修那只巨型傀将,族老们动用了游丝魂印,但没人敢把自己的意念游丝放进魂印中,只有那个月姑娘敢,结果……没想到刚放进去,她就,就只剩一口气了。”
琉玉豁然起身。
案几上的汤菜酒肉洒了一地,她迈开步伐,直接朝门外走去。
钟离灵沼起身喝道:“拦住她!钟离氏机密之处,岂能让她随便看到!”
就连钟离嶷也面露难色。
这事……不太好办。
那只天甲三十一是钟离老太太亲手所造,应该也是她这辈子最后的作品,连钟离氏的炼器师都不知其过程,只有他和家主知道,制作的“材料”是九方家秘密运送而来的东西。
即墨瑰纵然与他们结成同盟,但关系并不亲密,论理,她绝不能看见这只傀将的秘密。
“一个庶人的性命自然无足轻重。”
琉玉忍下脾气,缓缓道:
“不过这才刚为她花出去五十万金株,就这么打水漂了,不觉得可惜吗?不如让我去看看情况,即墨氏有从相里氏得来的无数天材地宝,总有一样能救下她。”
静默了好一会儿。
“天材地宝,恐怕无用。”
钟离嶷定定望着琉玉。
“但即墨小姐若是愿舍命一搏,倒还有一线生机。”
琉玉一行人赶到白日的廊桥下时,一众炼器师围绕那只巨型傀将和月娘站开,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琉玉拨开人群上前,立刻探查了一下月娘的炁海。
的确还有一口气在。
只是炁海内的生炁微薄得几乎随时会散,情况绝不乐观。
她看着月娘苍白的睡颜,任谁也无法料到白日还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此刻竟然已经性命垂危。
琉玉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懊悔,回头问:
“要怎么做?”
钟离嶷负手而立,看向那只巨型傀将的胸膛。
破旧的金甲已经卸掉,露出它钢筋铁骨的身躯,在胸膛的位置,有一块嵌入身躯的护心镜。
“那个就是傀将身上的魂印,想要修理这只傀将,必须用抽出炁海中的意念游丝,再放进魂印之中——”
琉玉紧盯着他:
“我虽不懂炼器之术,但也知道不管是傀将还是傀儡人,都不是这么修的。”
“天甲三十一不同。”
钟离嶷沉沉凝视着琉玉:
“灵沼说得没错,这是我钟离氏的机密,即墨小姐不该问太多,你只需知道,想要救月姑娘,就要将你的意念游丝也放入魂印中,将她的意念游丝带回来。”
琉玉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调整呼吸。
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不能太重视月娘,否则就算救回月娘,钟离氏也会怀疑月娘的忠心。
琉玉缓缓松开了月娘:
“听上去很危险。”
“原本是不危险的。”
似乎生怕琉玉放弃,旁边一名炼器师道:
“我们只是想让月姑娘进去探查一下内部的情况,记下来后带出来大家共同商量,按说以她炼器水平,操控意念游丝是基本功,只是探查,不会太危险,如今这个情况……应该是天甲三十一的内部器体回路太复杂,她迷路了而已。”
毕竟是出自老太太之手的傀将。
而且……
这些炼器师没敢明说。
用活体炼成的傀将,本就比铜铁炼成的傀将更复杂。
“真这么简单,你们怎么不去?”
琉玉直起身,冲钟离嶷笑了笑:
“我想了想,估计你们也不肯赔了夫人折了兵,要不然这些金株我只取应得的十万,月娘的那四十万还给你们,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庶人,赔上我的性命……”
“再加一座城池。”
钟离灵沼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
“即墨小姐,如此,可够诚意?”
琉玉极缓慢的吐出一口气,笑了笑:
“既然郎主如此求贤若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钟离嶷看着少女阖目打坐的背影,心里算得极其清楚。
她要是能带着月娘的意识游丝出来,也算是寻到了修好这只傀将的线索,以这只傀将的价值来说,不算亏。
她要是没有出来,就是替钟离氏除去一个未来的敌人,同时还无损钟离氏的名誉。
都是好事一桩。
意识游丝沉入魂印中的瞬间,一种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占据了她的意识。
月娘绝不是迷路了。
就连她一个八境修者的意念游丝,都有些承受不住这四面八方涌来的粘稠黑暗,更何况月娘一个小小三境。
意念游丝化出虚幻身影,琉玉一边放出炁流感知周遭,一边行走在黑暗沼泽中。
炁流缓慢地在粘稠压抑的空间内铺开。
她像是行走在一个黑暗的迷宫内。
本该是通畅的道路,在中间被一分为二,两端朝反方向旋转,原本通畅的回路成了死路,但只要重新咬合,就又会再度畅通无阻。
原来如此。
这所谓的道路,应该就是类似于人的奇经八脉,只要用牵机傀杖阻断回路,傀将体内炁流就会消失。
琉玉本以为自己会找很久,但没想到她放出的炁流很快就探查到了另一条意念游丝。
“月娘!”
在一处死路内,琉玉听到了月娘的啜泣声。
“小姐!”月娘的意念游丝顿时像一只泥鳅一样缠上了琉玉的手腕,“这里好可怕,我想出去!”
琉玉自然也想尽快出去,安抚道:
“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带你出去,月娘不怕……”
然而就在她出声的同时。
脚底的黑色沼泽,竟突然翻滚起来。
“这怎么回事?”琉玉试着挣脱了一下,竟发现挣脱不开,“月娘,正常的器体回路真的就这样吗?”
“当然不是了!!!”
月娘缠得更紧了些,哆哆嗦嗦道:
“正常的回路就是大铁块!这个大铁块看上去是大铁块,但他是用活人炼成的!这是他的识海!我们在他的识海里!”
琉玉露出错愕神色,又摸了摸月娘意念游丝上沾到的黑色粘液。
“那这些是什么东西?”
修者炁海纯澈,识海更是清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而且……
这东西,似乎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我不知道呜呜呜,但我知道它很恶——”
话未说完,月娘的声音和琉玉一并被脚底翻涌的黑色粘液吞没。
视觉,听觉,嗅觉。
全都消失了。
在这一瞬的静默中,琉玉只能感觉到自己坠入粘稠的泥沼中,周遭没有任何能够供她借力的东西,就连炁流也被吞噬,唯有无尽的下坠,无尽的恐惧——
“男子汉应该保护娘亲,对吗?”
“阿鳞,很快的,很快就不会痛了。”
“下一世,别再生成一个小怪物了。”
感官恢复之时,涌入琉玉体内的除了充盈的炁流,还有这些断断续续的语句。
……这是什么?
是谁在说话?
被充盈炁流包裹的琉玉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之前的不适一扫而空,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供应炁流一样。
白光变成模糊的光晕,周遭视野逐渐清晰。
琉玉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内。
还未等她看清这三个人是怎么回事,就见无数触肢倏然狂暴扭动,瞬间抽开了一个强壮的男子,也将一个握着刀的女子甩飞出去,重重砸在石壁上。
疯狂甩动的触肢穿过琉玉虚幻的身影,砸得石壁震颤,碎石纷乱坠落。
狭小洞穴内,那些触肢的主人如同痛极挣扎的困兽,连卷过的飓风都像是兽类的嘶吼。
他看上去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
琉玉不禁上前几步。
他有十六只触肢,上面布满黑色的蛇鳞,苍白额头生出一对漆黑龙角。
好像有点像一个人。
巨大的惊惧与茫然在这一瞬吞没了琉玉的意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洞穴内的画面已经变成了急速掠过的密林。
被女人称作阿鳞的小少年在夜色中奔跑。
画面快速变化,琉玉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他似乎是在躲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
“抓到了五只妖鬼!还差一只!”
“布个阵法封住此地,十日之内他饿极了会出来寻找食物,到时再抓!”
琉玉看着躲藏在黑熊巢穴内的小少年。
带着骨刺的触肢破开了那只巨大黑熊的胸膛,黑熊的血在黑暗里淌着,他身上的伤也在汩汩淌血。
他任由伤口裸露,面无表情地,生吃了那只黑熊。
琉玉应该觉得恶心。
但作呕感泛上来的同时,比那更强烈的痛苦汹涌而来,压过了这个画面带来的不适,只让琉玉感觉到求生欲消散的苍茫。
这不只是琉玉的情绪,也是他的情绪。
浑身腥臭的小少年机械的进食后,缓缓屈膝抱紧了自己。
“很快的,很快……就不痛了。”
“下一世……就不用当小怪物了。”
第二日,本可以靠着黑熊果腹的小少年主动爬出了黑熊的巢穴,等待他的死亡。
可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他被这些人关进了悬着符箓的笼子里,和其他妖鬼待在一起,他们会给他喂干净的水,吃一些就地采摘的果子,小少年注意到,那些押送他们的人吃的也是这些。
“这些妖鬼也忒难抓了,阴山氏还就给那么点钱。”
“听说这个是刚分出来的二房,不是本家,就是个非要同一个寒门女子成婚的傻子,我看没什么前途,回去之后,还是琢磨琢磨换个世族效力吧。”
“我看相里氏就不错,相里大将军权倾一方,说不定……能入主王畿呢!”
“好好好,反正听着比这个要建什么无色城的阴山氏有前途!”
小少年听着阴山氏这个陌生的词语,原本死寂的情绪又似乎生出几分波澜。
这个叫无色城的地方,和他的想象似乎有些不同。
无数的妖鬼陆陆续续汇聚进这个地方,没有鞭打,没有折磨,吃食虽然简陋朴素,但不会是腐烂的、泛着腥臭的烂肉。
妖鬼们白日在城内修建屋舍,夜晚在简陋的茅草屋休息。
第一次领到灵株的时候,小少年对着阳光看了好久。
他们说这个叫钱,在无色城外,人族生活都要靠这个东西。
但那是人族。
怪物要这个来做什么?
这样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有一天,他们也能去无色城外,像人族那样生活。
阳光穿透灵株,落在小少年幽绿阴郁的瞳仁内,驱走了几分暗色。
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少年,竟然弯了弯唇角。
但在下一刻,乌云翻涌,阳光收束,妖鬼们的生活顷刻间天翻地覆。
再也不会有灵株发下来了。
他们开始无休止的干活,居住的茅草屋越来越狭窄,吃的食物里有淡淡的腐烂气息,只够维持基本的生命,有妖鬼奋起反抗,却被那些佩戴陌生族徽的世族当街斩杀。
小少年和其他妖鬼被派去擦拭那些血迹。
他看到有阴山氏族徽的人很快赶来,他们在争执,有一名身着红衣的漂亮男人出现,他看上去清瘦得风吹就倒,但他的命令似乎在这里很有用。
他听见那些人唤他阴山泽。
无色城的主人,阴山泽。
小少年缓慢地擦拭着地上的鲜血,一边擦,一边在心底重复着一个词。
他骗了他们。
妖鬼不会离开无色城,他也从未将他们视作人族,那些灵株说不定只是为了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能够更好的替他效力。
小少年的胸中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暴戾,他开始试图逃跑,但城内守备森严,他的力量太孱弱。
而且,那些世族还定下了连坐的规矩,谁要是逃跑,他身边的妖鬼同样得受到处罚,如果真的逃走了,连坐的妖鬼就算不死也会斩断手脚以作惩戒。
“今日乃我女儿满月之日,特赐满城妖鬼红鸾蛋,替我女儿祈福,少他一个,岂非折了我女儿的一分福气?”
被关进荆棘笼的那日,那个叫阴山泽的人路过此地,递给他一只红鸾蛋。
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他。
骗子,骗子,骗子。
甩出的触肢将那枚红鸾蛋砸得稀巴烂,他无处发泄的愤怒困在这具为奴的身躯里,被嵌在脸上的乌铁面具束缚,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要逃。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无色城外。
逐渐成长的小少年在某一晚终于觉醒了一种奇异的火焰,靠着这个异火,他终于在某个被带出城外替世族修建豪奢宅邸的清晨逃了出去。
他在洒满晨辉的荒原上狂奔。
直至他发现,身后竟然有妖鬼追了上来。
“不能逃……你不能逃……”
唇角干裂的女人追赶了上来,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你要是逃了,我们一家都会没命,我还有个孩子留在无色城,求求你,回去吧……回去吧……”
小少年的面色如雪一样惨白。
他不住地后退,颤动的瞳仁里有泪光。
“我们……可以一起……”
“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看着她去死!”
孱弱的凡女扑上来死死抓住他的裤脚,小少年毫不犹豫地甩出触肢,抓住了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儿。
“不不不——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放开我,否则我就杀了她!”
女人的哭声与滚滚车轮声一同响起。
直至这一刻,琉玉沉睡多年的记忆才缓缓苏醒,不敢置信地看着撩起车帘的那个人。
那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从绘有阴山氏族徽的马车内,十岁的小女孩探出头来。
冬日严寒,她裹着厚厚的披风,露出玉雪可爱的一张脸,张望时,她发间玉簪垂下珠玉琳琅,噼啪轻撞。
“妖鬼?”
小女孩嘟囔了一声,似乎在疑惑这里为何会出现妖鬼,但她还是不顾身后人的阻拦跳下了车。
玉簪化剑,指着那个小妖鬼道:
“把她的女儿放下,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稚气的嗓音模仿着大人的语调,不觉吓人,只令人觉得可爱。
而且她似乎也很没有底气。
闪烁的目光在他飞舞的触肢上飘动,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小少年看到她车架的族徽,双目更是一片血红,他嘶吼着:
“滚开!滚开!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回去!反正他们回去也会死!和死在我手里没什么两样!我就是要杀了她陪葬!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握着玉剑的小女孩怔然呆住。
那凡女又转而扑向了她,抱着她的腿哭喊:
“救救我女儿!贵人!你救救她!”
“快把她从琉玉小姐身上拖走!”
然而那个小女孩却拦住了亲卫,她缓慢地伸出手,将那凡女拽了起来。
“你……你别哭。”
她胡乱擦了擦凡女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怒视对面的小妖鬼:
“你想死自己去死好了!凭什么拉着旁人去死!她们和你有仇?你没看到她娘亲有多难过?要是今天被抓的人是你,死的人是你,爱你的人也会难过,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小小的贵女急得语无伦次,说出来的话也失了往日的理智,拙劣得毫无说服力。
但下一刻。
被触肢紧紧缠住的小女孩摔倒在地,她愣了一下,旋即连滚带爬地朝母亲跑去。
阴山的小小姐神色一松,凑上前好奇地打量她。
“你没事吧?他没伤到你吧?”
朝阳升了起来。
垂下触肢的小少年望着不远处的小小姐。
灿然金光落在她身上,照得她像西王母身边的童女一样纯澈可爱。
她拉着另一个小妖鬼的手,偏头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方才说,如果今天死的人是他,爱他的人也会难过。
可是……
谁会替他难过呢?
他的母亲想丢下他逃跑,为此不惜要亲手杀他,就连生育他的人都厌恶他至此,还有谁会为他难过?
没有人爱他。
小小姐抬起头来,看着远处泪流满面的小妖鬼,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琉玉小姐,要杀了他吗?”
小小姐思索了好一会儿,她扭头看身旁侍从:
“可以放他们离开吗?”
侍从摇了摇头。
“我的命令也不行?”
他还是摇摇头。
“那好吧,”玉雪可爱的小小姐皱了皱鼻子,“那就送他们回无色城……让那些人别欺负他们,这个总可以吧?”
小小姐嘟嘟囔囔回到车架上,似乎在说“如果我说话也不管用的话,那我以后都不想去无色城了”。
小少年目送着那辆车架离开。
垂下的触肢因主人的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他的心底在这一刻生出了一些念头,而与他此刻情绪相连的琉玉,清晰地知道那些念头是什么——
他想活下去。
活到会有人为他的死而难过的那一天。
如果要更贪心一些的话。
那么,那么。
他希望那个人,就像她一样。
有人因她的才貌家世爱她,也有人因受了她的恩情而爱她。
前者多如云烟,后者也无甚特别, 恩情生出的爱意对她来说太浅薄,她只是恰好做了这件事,其实换个人施救, 对方或许也同样会心动。
但墨麟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没有救过他。
恰恰相反,她用剑指着他,将他当做十恶不赦的恶徒,用最戳他心窝的话高高在上地指责他。
而他呢?
他却为她挣扎求生, 为她赴汤蹈火, 为她……出现在这里。
琉玉心底已朦朦胧胧浮现一个猜想。
前世的墨麟本该在她的墓碑前断气,但他们两人却都出现在了这里。
琉玉知道, 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关联,而且她想……不会是太美好的关联。
朝阳下, 小少年孤零零地遥望着离去的车架, 琉玉刚迈出一步,眼前画面再度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