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by松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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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诸为追查玉面蜘蛛而去,抓到的却是与玉面蜘蛛有生意往来的九方星澜。
他又恰好误杀了九方星澜的人,将自己陷入了不义之地。
天底下哪又这么巧的事?
“绝对不行。”
白萍汀肃然阻止。
“尊主决不可意气用事,您容忍玉面蜘蛛至今,不就是因为他是上一任九幽妖鬼心目中的妖鬼之主,您若跟他撕破脸,必定是一场九幽动荡的内战吗?”
“我等可以为尊主战死,但尊主,您是唯一可与大晁一战的存在,您若露出半分疲弱之态,大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届时妖鬼重新沦为人族奴隶,不过顷刻之间……”
山魈醒悟过来,明白了其中关窍,也立刻嚷嚷着让他去。
就在一片嘈杂声中。
姿态优雅地吃完半只烤鸭的琉玉,在朝暝无比震撼的目光中放下了筷子。
她缓缓起身,越过着一片混乱,朝门外而去。
一直注意着琉玉一举一动的墨麟突然出声:
“你去哪里?”
少女停下脚步,回眸遥遥朝他望了过来。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
若今日九幽真的掀起内战,她便没有了留在九幽的理由。
她此刻动身,是准备去见九方星澜吗?
她是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九幽,回到她本该在的那个世界?
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如何,是平静,亦或是欲盖弥彰的阴郁扭曲。
然而他看到那少女忽而一笑——
“问的什么废话。”
那世无其二的少女微抬下颌,发丝映着窗外晴日的光,漂亮得如梦似幻。
“当然是去给自家人撑腰。”
昨夜一场春雨,邺都城内草木湿润,空气中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揽诸的双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时,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落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眸里。
他却只盯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没想到,当年在无色城里一身粪水的奴隶,摇身一变,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一双皂靴踩过雨水,闯入揽诸的视线。
那双脚的主人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白净,脸颊稚气未退,笑起来很像长辈会喜欢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脚踩着揽储的肩,迫他将背躬得再弯些。
逆着光,世族少年犹带笑意的眼底一片寒凉。
“但这也不是你杀我三名亲卫的理由啊,揽诸,当年我见你饿肚子,还赏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将仇报,真是叫人伤心。”
他每说一句,便不轻不重地在红发妖鬼的头顶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训手底下不听话的狗。
被打散的赤红发丝垂落,遮住了揽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话而瞬间搅紧,涌上喉头的酸水令他几欲作呕,他却咬紧齿关,任凭衣襟之下的皮肉紧绷得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也竭力控制着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
要忍耐。
亲历过火烧无色城之战的妖鬼,都清楚他们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
当年的无色城,阴山氏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钟离氏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拥有这个供权贵取乐的聚宝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无色城高手云集,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横空出世,他们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但即便如此,揽诸也还记得他们为了离开无色城,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无色城三十万妖鬼,至九幽时,只余下不到十五万。
九幽的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举上岸的。
所以——
即便揽诸对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诚,他也愿意遵从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与仙家世族冲突。
就是给九幽由弱变强的机会。
揽诸闭了闭眼,有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从被挑破的脓疮里涌了出来。
他捏住发颤的那只手,竭力保持平静。
“……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时间。”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冻。
捏紧鞭柄的手指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帷帘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而与此同时,鬼车的车轮正碾过朱雀桥,姑获鸟振翅疾驰,带着车内的琉玉与墨麟驶向九方星澜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车后的朝暝望着鬼车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鸢难得主动开口:
“你怎么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从不鲁莽,九方星澜今日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怪怪的。
朝暝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朝鸢道:
“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那只烤鸭?”
朝鸢:“我觉得九方星澜有可能是冲小姐来的。”
朝暝咬着指甲:
“都怪该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种东西摆到小姐面前!他们是故意引诱小姐堕落的!”
朝鸢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仙都玉京的人担心小姐与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们?”
朝暝恍然大悟:
“他们就是故意想将小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肠!”
“……”
朝鸢从她已经无法沟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鬼车。
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自从上车之后,琉玉与墨麟就没说过一句话。
事情还要从琉玉之前那句“给自家人撑腰”说起。
当时琉玉说那话的意思很明显,虽说她不太待见这揽诸,但更不待见九方星澜,这两个人比烂,那她宁可伸手捞一把揽诸。
谁料到她刚说完,那边的山魈就跳起来暴怒:
“尊主待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要帮九方家的人!简直狼心狗肺!”
琉玉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
九方彰华是阴山泽从小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亲手培育牡丹名种金缕玉。
金缕玉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繁丽丰硕,开遍世家门庭,以至于世人提及阴山琉玉,脑中浮现的便是金缕玉极尽妍丽的模样,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轶事。
墨麟也见过少女闺房外,悬挂在山樱树上的满树诗笺。
世族少年们按照旧俗,在花笺上写下辞藻缱绻的诗句,在花朝节的第一日送给心仪的女子。
那一树的少年心意,她独独摘下了九方彰华的那一页。
如无意外,她本该嫁给九方家的长公子。
而非千里迢迢来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个低贱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终于忍不住偏头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视线。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问问她到底要帮谁,就把她带过来了?
她承认他是很强,万一她要真的帮九方星澜和玉面蜘蛛,局面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张了张唇,正欲开口之际——
鬼车外,姑获鸟嘶鸣一声,带着兽类的尖锐怒火。
原本倚着车壁的绿衣妖鬼缓缓坐起,那双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车,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远处那道飞扬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车为圆心。
周遭所有的人族修者与九幽妖鬼,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从苍穹覆压而下。
九方星澜虽然自身天赋平平,但他出身九方家,天生就能接受九方家的定势传承,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使得他们这样的世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就与需要从头开始修行的平民百姓拉开了距离。
然而此刻。
他昂头看着头顶流云翻滚,云层后的金光化作幽幽绿意,似一把燃于苍穹的大火,随时都将如岩浆滚滚而下,令人发自内心地生出了一种人如蝼蚁的渺小之感。
九幽,妖鬼之主,墨麟。
这几个从前只在长辈们口中听闻的字眼,此刻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威慑力。
身边的两名亲卫尚有拔剑之力,然而九方星澜回过神来,却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怕什么。
难道墨麟真敢杀了他?
墨麟杀他一人容易,但他若是死了,九幽自会有千万妖鬼给他陪葬。
实力再强,也不过笼中虎狼,不足为惧。
“阁下便是九幽尊主?”
九方星澜向着姑获鸟鬼车的方向拱手见礼,语气很是和善。
“尊主可是为在下遇袭之事而来?还请尊主放心,幸有亲卫随行,在下毫发无损,这位揽诸与在下也是旧相识了,如今又是尊主近前之人,看在尊主的面子上,在下也不会真伤了他的性命。”
车内的琉玉闻言弯了弯唇角。
这股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将人轻贱到骨子里的语气,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族味儿。
此处正是十方街的路口,邺都繁华之地。
闻讯聚集来的妖鬼皆被揽诸的人挡在外围,九方星澜将揽诸压至街头惩戒的举动,几乎踩到了所有妖鬼的底线,在场早就是群情如沸,恨不得将九方星澜剥皮抽骨。
此刻见墨麟终于出现,不必掀开帘子,墨麟也知道人群之中有多少充满了仇恨与悲愤的眼睛。
然而车外,十二傩神的面容上却都写满了忧虑。
这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阳谋。
墨麟若默许仙都玉京的人在九幽对妖鬼施刑,墨麟便会失去民心。
他若对九方星澜出手,九幽与大晁起了冲突,那些暂时不欲与大晁开战的九幽各城城主,便会与降魔派联手一起架空墨麟,玉面蜘蛛坐收渔翁之利。
茶室帷帘后,落子声不疾不徐。
整个十方街的视线,都汇聚在这一辆小小的鬼车上。
就连揽诸也透过碎发的间隙抬眸望去。
他的理智使他绝不希望尊主在此刻站出来,然而内心幽微的角落,他的自尊又在啃噬着他的理智。
若能堂堂正正做人。
这又愿意受此屈辱?
鬼车内传来细微的对话声,但却因墨麟的势太过强大,哪怕耳力再高也只能等到模糊不清的嗡鸣。
众妖鬼急得抓耳挠腮。
里面还有谁啊?到底商量什么呢?
哗啦一声——
车帘掀开。
衣袖上的金线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片刻后才看清从鬼车而出的少女真容。
人一生中,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绝色。
她站在那里,就像九幽妖鬼最喜欢的金玉琳琅,浑身都透着光晕。
九方星澜纵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但每一次见,都很难不发自内心的感慨她的容色与气场。
见琉玉朝他这边走来,九方星澜攒起笑容,正欲上前相迎,却发现琉玉压根就没看他,而是径直朝被压在地上的红发妖鬼而去。
九方星澜朝二楼茶室望去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注视着琉玉缓缓蹲下的背影。
阴山琉玉该不会真如长辈们担心的那样,与九幽来往过密吧?
眼神无光的揽诸缓缓抬眸。
来的人怎么会是她?
是来看他笑话?
还是……
少女只是笑了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实打实地扇了揽诸一巴掌。
啪——!
极清脆的一声,力道十成十,直将揽诸的脑袋都打歪了过去。
“一日不见,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你那天顶撞我的劲呢?”
红发妖鬼歪着脑袋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本涣散无光的眼神也终于有了焦距。
“我艹!”
“阴山琉玉!你果然——”
琉玉打断他:“你真把人家的三个亲卫杀了?”
“去他爹的!早知道我就真杀了!我他爹的连那个傻逼一起杀!”
琉玉心里有了数。
在一众妖鬼震撼又愤怒的瞩目下,她起身,看向身后的九方星澜。
方才那一巴掌,令九方星澜刚刚升起的几分猜测顿时烟消云散。
阴山琉玉果然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阴山琉玉。
“琉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少年笑容纯良乖巧,一声姐姐叫到人心坎里去。
“我公务缠身,没来得及去你的婚典上观礼,正打算处理完玉山的事就去拜访你呢,你在九幽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你知道的,我哥很记挂你,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琉玉姐姐只管开口。”
琉玉定定瞧着他。
那眼神分明带笑,可那笑容之中,又有几分九方星澜看不出的幽深。
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他亏心事做得确实不少,但对这位大小姐,他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琉玉开口:“确实有一件你帮得上忙的。”
九方星澜笑意更深。
“真的?什么——”
话还没说完。
他近身戒备的亲卫连剑柄都没来得及摸到,就见这位仙姿玉质的美人抬起手,隔着空气骤然掀起一股杀意腾腾的炁流,重重落在了九方星澜那张笑意未褪的脸上。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
浑身被剧痛席卷的九方星澜仰面躺在废墟之中,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阴山琉玉,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了他一巴掌。
满盘的棋局,全都乱了。
茶室内的身影抬起头,透过帷帘,眸色沉沉凝望着那道灿若牡丹的明丽身影。
刚刚分明才狠抽了人一巴掌,但那张雍容瑰丽的面庞上却不见丝毫狰狞,挥巴掌挥得气定神闲,好似觉得自己就算抽人也是恩赐,受着的人没有躲开的理由。
他心头不禁生出几分微妙的喟叹。
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论天赋,论容貌,论气场,说阴山琉玉是世族冠冕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并不为过。
也就只有如此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才敢当街扇九方家的公子。
方才因为挨打而暴怒的揽诸,也被琉玉这更加凶猛的一巴掌给抽消气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和九方星澜挨的这一巴掌比起来,方才琉玉那一下,简直温柔得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羞辱性更强。
试问在场众多妖鬼,有谁见过世族公子当着他们的面被抽巴掌?
揽诸昂着头看那少女翻飞的袍袖,一时间觉得血液翻涌直冲上头,淹没了那些旧日阴霾,他心跳如雷,连呼吸都紧促起来。
打得真是痛快!
“……你打我?”
扶着被砸得生疼的后脑,九方星澜在亲卫地搀扶下缓缓起身。
隔着空气的那一巴掌扇得他脸颊麻木,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令他面皮有如火烧。
他甩开亲卫的手,连身上尘土都顾不上拍,一双眼盯着琉玉,语调比起方才冷了不是一丁半点。
“琉玉姐姐,我做错何事,你要当着这些妖鬼的面来折辱我?莫非——”
瞥了一眼后方的姑获鸟鬼车,他唇畔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近这段时日,阴山家在东极旸谷的生意一直不太顺利,琉玉姐姐可是为了这事儿恼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世族煽风点火,误解了琉玉姐姐牺牲自己远嫁九幽的用意,引得民怨滔天,但有家主在,此时一定会尽快解决的。”
朝鸢抬眸,鹅蛋脸上的细眉难得拢起。
朝暝更是脸色难看。
九方星澜算个什么东西?
从前在灵雍学宫恨不得给小姐舔鞋的货色,如今竟也抖了起来,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小姐。
当初墨麟火烧无色城,杀得尸山血海,这些虐杀过妖鬼的世族几乎吓破了胆子。
若非他们家小姐身先士卒,愿意将自己当做质子送去九幽,换得两方止戈,墨麟头一个杀去东极旸谷的九方家本家,哪里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琉玉却并不意外。
前世在灵雍学宫时,他知道琉玉不喜欢檀宁这个妹妹,便背地里安排人欺凌檀宁,好在琉玉面前邀功。
当时也被琉玉用一块砚台砸得满头墨汁,他却只敢楚楚可怜地同琉玉道歉,求她原谅。
后来九方家传出消息,九方彰华为拉拢阴山氏旧部,要娶檀宁为妻。
此人又立刻前倨后恭的在檀宁面前卖乖,四处游说几大世族的年轻一辈,只为亲手抓到琉玉,好在檀宁面前邀功。
这等人虽为琉玉所不齿,不过却因为是墙头草,所以能让人更先一步看清局势。
——大晁的这些仙家世族,果真现在就已经联起手来,为未来那场摧毁阴山氏的阴谋而筹备。
思及此,被九方星澜给了个软钉子的琉玉抿出一个笑容。
“不是你说,要帮我的忙吗?”
琉玉上前几步,伸出手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语调温和:
“那你回去替我问问九方家的那几位叔伯,他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迎我回玉京。”
九方星澜没料到她这番话,当场怔愣:
“……回玉京?”
“方才,你问我在九幽可有受委屈。”
琉玉眨眨眼,煞有其事地感慨:
“当然委屈啊,你没瞧见那位妖鬼之主的势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觉得我能好过到哪里去?还要给大晁传递情报,我夹在中间,日日煎熬——今日我不抽你,等待会儿回去,恐怕被打的就是我了。”
十二傩神闻言皆忍不住泄露了几分震惊神色,下意识瞄了眼鬼车的方向。
简直污蔑!
尊主虽说脾气不好,但怎么可能打女人!
而且她到了九幽之后,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动她半根头发丝?
九方星澜的表情看上去比他们更加震撼。
被打?阴山琉玉?
那个妖鬼之主竟然敢对阴山氏的大小姐动手???
他第一反应就是阴山琉玉在胡说八道。
然而他又抬眸看了眼这铺天盖地覆压而下的力量,心中又忍不住发颤。
……倒也不是不可能。
阴山琉玉,那可是阴山泽和南宫镜的女儿。
仙都玉京的无色城,正是由这两人亲手建立,墨麟憎恨阴山氏的女儿,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即便不真的动手,她身在九幽,折磨她的办法也有无数种。
看着少女这张殊丽明艳的容颜,即便九方星澜刚刚才被琉玉抽了一巴掌,此刻也难免不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琉玉见他神色和缓,仿佛料到了他在想什么,突然神采奕奕道:
“所以,不如我跟你一同回玉京吧。”
九方星澜神色一震,清醒过来。
“这怎么行!”
他磕巴了一下,又放软了声线:
“琉玉姐姐,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自然也是同情你的,可是……事关重大,我也没有办法……”
剔透如琉璃的杏子眸扫了一眼地上的揽诸。
琉玉语带遗憾:
“是吗?我还以为你当着这么多妖鬼的面对揽诸喊打喊杀,是大晁要与九幽开战的意思呢,若是要开战,那我今日便可动身随你一道回去——”
“当然不是!”
九方星澜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此行,助玉面蜘蛛搅乱九幽局面是目的之一。
更主要的目的,却是要查清阴山琉玉是否与墨麟走得太近。
大晁的仙家世族早就想剪除阴山氏的势力,自然不会允许阴山氏有和九幽联手的可能性。
——但也绝不能让阴山琉玉与墨麟和离。
没了阴山琉玉,谁来传递九幽的情报,又有谁愿意以身饲虎嫁给妖鬼之主,监视他的动向?
他若真将事情办成这样,回去要如何同长辈交代?
九方星澜当机立断,快步上前,将压着揽诸的那两人踹开。
“区区三名仆役而已,揽诸大人也是为了公务,你们这些狗东西,竟对揽诸大人如此无礼——”
他亲自上前,将揽诸扶了起来。
“我听说,还是因为琉玉姐姐身边的人出了事?既是为了琉玉姐姐,那他们更是死得其所,揽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恶劣至极的世族少年,此刻笑似春风化雨,好像方才欺辱揽诸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揽诸看着这张亲切无害的少年面孔,怔然许久。
立在一旁的琉玉见他翻脸如此迅速,不禁心中发笑,歪歪头道:
“就这样?这位揽诸大人可记仇得很,若是转头去尊主耳边煽风点火——”
九方星澜笑意微凝,似有恼怒难堪之色一闪而过。
但最终,也只是强令自己绽开一个笑容,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
“当然,属下蠢笨,自是由我这个做主人的亲自给揽诸大人赔罪。”
而就在他欲要直起身时,一根食指轻轻按住了他的背脊,令他无法起身。
九方星澜顿时醒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她方才那一巴掌,是在通过他,向远在妖鬼长城另一端的大晁,表达她对他们此次试探的不满。
没错,这就是阴山琉玉的性格。
她生来顺风顺水,气性大得不得了,如今她都自愿到九幽受罪了,大晁那些老头子却还怀疑她,她怎么可能不闹出一番动静?
明白了这一点,九方星澜更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激怒这位祖宗,她真丢下九幽这堆烂摊子不管了。
他只能维持着那个躬身拱手的姿势,低着头,任由汗水一点点滴在青石板上。
十方街一片寂静。
在无数双眼睛的瞩目之下,这位他们眼中曾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就这样躬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弯下了他世代公卿的风骨——
向一群他曾经可以任意鞭笞欺辱的妖鬼。
不远处,姑获鸟鬼车。
车轿外的鬼女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捧着脸小小地哇了一声:
“难怪尊主喜欢尊后,这么厉害,我也喜欢!”
话音刚落下,帘内边伸出了一只戴着玄色手衣的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隔空弹了一下鬼女的脑袋。
眸色幽幽的绿衣妖鬼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脑海里,不断回想的是方才下车之前,那少女俯身凑近,鬓间斜插的玉流苏拂过他的唇,带着微凉的香气。
少女吐息温热,贴着他耳边道:
“以你的身份处理这件事,事情只会不可收拾,我更适合出面。”
“另外——”
“山魈脑子不好使你也不好使吗?我说的自家人不是九方星澜,笨。”
“公子,现下该怎么办?”
茶室内的玉面公子瞧着这一桌已然打乱的棋局,眉眼瞧不出情绪波澜。
一室属下都在等着他的命令,他干脆利落地起身。
“回玉山——”
话刚起了个头。
紧闭的内室门被人叩响。
室内众妖鬼恍若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管,连带试图从窗户逃跑的动作都定在当场。
玉面公子的额角有汗珠滑落。
下一刻。
骤然炸开的巨响如雷霆震动,木屑翻飞,尘土飞扬,搅乱了室内凝滞的气流。
众妖鬼望着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外的身影,不自觉地吞咽。
是十二傩神和……妖鬼之主,墨麟。
众妖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底下那位一鸣惊人的阴山氏大小姐的身上,未能分出心神盯着这位危险的妖鬼之主,竟不知他何时发现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悄无声息地到了面前。
山魈收回那条踹门的腿,身上缀着的银饰碰撞,发出愉悦轻快的声响。
他望着玉面蜘蛛那张兀自镇定的脸,笑得眉飞色舞:
“好久不见,渊天大人。”
渊天的视线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凝眸看向踏入茶室的妖鬼之主。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他与阴山琉玉的婚宴上。
明明着了一身艳红喜服,脸上却看不出几分喜气,与那位喜宴都未参加就拂袖离席的大小姐一样,瞧着活脱脱一对怨侣。
但今日再见,却让他觉察到一种极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墨麟就像湿冷的青苔,斑驳的铜绿,或是泥潭旁的磷火,阴沉沉的,一种欲念未平的阴郁冷漠沉积在他眼底,像是笼着一层黏腻腐朽的死气,半点瞧不出一个统率千妖万鬼之人的意气风发。
他已经是九幽妖鬼之主。
权势、财富、酒色,他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而今日——
他嗅到了妖鬼之主的身上浮着的一脉清甜熏香。
这香仿佛洗净了他身上积年累月的沉郁腐朽,驱散了跗骨而生的死气,令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墨麟在他面前的棋盘前落座,两腿微曲,玄色手衣紧贴在他修长如竹的指节上,妖鬼之主捻起两枚棋子,道:
“戏看够了吗?”
他掀起眼帘,碧色眼眸里情绪平静,好似闲谈,竟比往日还要和气三分。
渊天的属下护着自家主人,与十二傩神对峙,却不免向墨麟投来视线,警戒着他的一举一动。
背后深处的蜘蛛触肢握着扇柄轻摇,散去衣领间透出的燥气。
渊天向楼下瞥去一眼。
下方,九方星澜已重新挂上了那副邻家弟弟的乖巧面具,对着阴山琉玉嘘寒问暖,甚至还要赠揽诸一箱子九方家的珍贵秘药。
“尊主真是替咱们九幽娶回了一位能干的尊后呢。”
折扇轻摇,金箔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
渊天笑吟吟道:
“不过,之前婚宴时,我瞧着这位大小姐对咱们九幽还不甚满意的模样,不知尊主如何在短短两日,就让这位大小姐爱屋及乌,甘为一个顶撞过她的揽诸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