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by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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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个矮胖的妇女,看着面善,程知微对她笑了笑:“你好。”
“你找谁?”她眼神同样带着警惕。
程知微把来意如实告知。
原大姐听得一知半解。
程知微问:“哇妹说这里是托儿所?”
“他们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今天不是星期天么,没人看孩子,我帮忙带着,管他们两餐饭。”
程知微点了点头,没再细问,礼貌地告辞离开。
走没两步,她又被叫住。
“你做那个节目……”原大姐踌躇地看着她,犹疑道:“会不会影响我们继续在这里住?”
“我们就怕你把这里拍火了,到时候房东涨租。”
这是程知微从未想过的问题……
下午,程知微到首都机场时已经是 4 点半,他们的航班是 5 点 05 分。
她一边看表,一边给周叙打电话,机械的嘟嘟声一遍又一遍,那头无人接听。
今天出门前,两人原本约好 3 点在酒店会面,再一同到机场回广州。
但因为在尘埃街遇到原大姐,两个人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时间就过了。
程知微只好给周叙打电话,告诉他,她就不回酒店了,麻烦他帮忙拿上她的行李,两人在机场会合。
谁知来的路上大塞车,比预计到达时间还是慢了 20 分钟。
繁忙的候机大厅里,程知微站在一根柱子前,机场老旧沉闷,玻璃窗外刺眼的夕阳照进来,晒得人心烦。
程知微一边拨着周叙的电话,一边抬眼注视着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
时间一点点流逝,可值机口这边始终没有周叙的身影。
身后显示屏不断更新着航班的信息,公告声时而不时地在人群中响起。
她放下手机,扫了一眼时间,已经快要 4 点 50 分了,他们估计要错过这班飞机。
程知微倚着柱子,在微信上跟爷爷说了一声,如果晚上十点没有去养老院,就别等她了。
发完微信,她侧身透过泛黄的玻璃窗,怔怔的望着天边灿烂的红霞,心里在想原大姐的担心。
节目的意义,是拍摄一座城的故事,可是他们本身就是北京的外来人,节目一旦出圈,那么这些飘荡在这座城市的“尘埃”,能真正受益吗?
她想到原大姐抱着哇妹,悄咪咪凑在她耳边问:“你说尘埃街真能火吗?火了以后,我也要摆摊……”
程知微心事重重的想着事情,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程知微——”
她转过身,抬眼间,看到正对面,来去匆匆的行人里,周叙穿了件最简单的白短袖,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远远望过去,他明朗飞扬的样子,有一种清澈的少年感,一瞬间就能驱散她所有的烦恼事。
程知微朝他挥手,她起身朝他走去,周叙也朝她走来。
“飞机延误一个半小时,广州暴雨,刚刚通知的。”
两人同时开口,程知微听他说完,笑了一声:“那咱俩真是鸿运当头,不然就误机了。”
周叙嘴角轻轻牵起来,有些抱歉地说:“刚刚在办托运,所以没接到你的电话。”
程知微摇了摇头:“没事儿,我知道你应该在忙的。”
她说话时,目光落下来,看到他手上提了个红色购物袋:“老北京香酥芝麻饼,给奶奶的?”
周叙笑着,将袋子打开:“不是,奶奶就喜欢吃自己种的。昨晚爷爷不是说想吃,我今天从植物园回酒店的路上刚好看到,你看看有没有买错。”
程知微有些惊讶,心下有圈涟漪骤然扩散,她感激道:“你不买,我都要忘记了。”
“周叙,你真好啊。”
程知微仰头看他,忽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情绪,只是这抹情绪稍纵即逝,像一阵头也不回的疾风,她还没回过神来时,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没买错就行。”周叙笑得明媚,外面夕阳的光,零碎的落在他脸上,让他的笑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
说话间,他正好微垂下头看程知微,眼神在刚刚碰到她时,见到她也抬头朝他看过来。
周叙快速移开目光,问道:“你想吃什么?我看那边有几家餐馆,我们先去吃晚饭。”
因航班延误,两人不疾不徐地找地方吃饭。
程知微不想吃面,于是进了家川菜馆。
从落座到上菜,一共花了不到 10 分钟,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只是意料之中的,全是料理包,并不好吃。
程知微咬了口酸辣土豆丝,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水:“能把酸辣土豆丝做得这么难吃,真应该被拉去打靶。”
周叙闻言,笑了笑,也去夹了一筷子。
“确实难吃。”他尝了一口,皱眉道。
“忽然有点想吃花姨的快餐。”程知微托腮,望着一桌子的菜,若有所思的说:“真没想到现在想吃口新鲜现炒的菜都那么难。”
“在这种地方,都求快,又不能用明火。”周叙又夹了一筷子,摇了摇头:“确实太难吃了。”
“那他们怎么好意思一份料理包土豆丝敢卖 48?”
“隔壁有卖饭团的,我去给你买个饭团?”
程知微闻言,抬眼看他,她又忽然笑起来:“不用,这一桌子菜也不能浪费,吃这个就好。”
“你说,现在的人为什么可以因为求快,而大幅度降低饮食要求呢?”程知微吃了口酸菜鱼:“如果在 20 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以后每天吃的都是预制菜,半成品,料理包,我打死都不会信。”
广州人以食为天,对吃是出了名的执着。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眼下的广州,大把茶楼用半成品,商场里的连锁店用料理包,就连学校也……人如果想真正吃一顿好的,有“锅气”的饭菜,必须到郊区的山旮旯农庄。
更可怕的是,这个社会里所有人都在逐渐接受这种新饮食制度,或主动,或被动。
“预制菜也是工业化社会的一种体现。”周叙给她添了茶:“我们不接受,但它火爆是必然的。”
“这就是我觉得最绝望的地方,哪一件事最开始不是这样呢?大家都在反对,可是反对无效,慢慢地就只能去接受,去融入,最后劣币驱逐良币。”
程知微想起原大姐的话,在北京这种地方,12 元两荤一素现炒快餐,如果播出后,大家都涌入尘埃街,也许会出现许多吃播为了噱头来拍摄,这样下去,肯定会出现资源挤兑。
菜都让外面的人吃完了,尘埃街里的人吃什么?
见到有了商机,尘埃街的房东难道不会因此动了坏心思大幅度涨租?
眼下的淄博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火了之后,原住民们被新的资本取代。
新资本可以赚一笔就跑,可原住民却要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
程知微一想到这些事,心里的天平就会来来回回的摆个不停,她的摇摆,不是说做不做尘埃街的选题。
她只是在找一个最优的视角,最有“特点”的方式,客观去拍摄北京城的这条最特别的小街……
程知微需要平衡的点是,不是因为北京让这条街出彩,而是因为这里的这群人,这些美食,让北京有了烟火人间的人情味,是这条街让北京出彩。
“有心事?”周叙看她走神的样子,轻声问。
程知微看着他,定了定神,把下午在尘埃街遇到原大姐的事情讲了出来。
说完,她又继续说:“原大姐最开始害怕尘埃街火了,这边的房租水涨船高怎么办?”
“可凡事都有两面性,就说淄博,八大局火了之后很多新商家入驻,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但是以淄博目前的人流量,光靠之前原有的商家,根本撑不起来。淄博文旅想要接纳更多游客,只能这样做。”
“而且淄博上一个季度的旅游收入已经超过 1000 亿,你想想看,这能给本地提供多少就业机会。”
程知微一边说,一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笑了起来:“假如咱们这期节目真爆火了,能让更多的人关注到这群默默为城市建设的人,能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其实利大于弊。”
程知微脑子里两个小人打完架,一通自言自语的分析后,她心里的方向就更坚定了。
“所以你也觉得,这期节目值得做,对吗?”她望向周叙,一脸明媚。
听到她问,周叙认真说:“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确实,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程知微笑了,许久,她松了口气,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谢你听我发了一通牢骚。
吃完饭,程知微抢在周叙买单之前给了钱:“你送了我一棵花叶橡皮树,说好我请你吃饭的。”
“你昨晚已经请过了。”
“那顿不算。”程知微说:“这顿也不算,等回了广州,我们去从化吃,有一家农庄,特别好吃。”
周叙点头,笑道:“好,我记下了。”
6 点半,总算可以登机,他们的位置在中间,靠近机翼。
落座后,程知微手机震动,她打开一看,是林嘉裕。
距离她上次给他发信息,已经过去 18 个小时。
他只回了一句——
“知微,在北京这座城市,只要你待得够久,你会发现他们的生活并不算差。”
程知微盯着这句话,内心生出一丝不适感,可就在这时候,林嘉裕又给她发了条微信。
“我去机场接你。”
短短几个字,让程知微的唇角几乎咧到耳后。
“女士,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请您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空姐的话让程知微回过神来。
她抱歉地笑笑:“好的。”
起飞时已经是 7 点,窗外的天完全黑了下来,程知微就坐在窗边,看着飞机离开跑道,一点一点地往前飞冲。
两天两晚的北京行,随着飞机冲上云霄,就这么飞快结束了。
程知微靠着窗,她望着灯火人间,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她总会生出一种错觉,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飞机稳稳的在夜色里穿行,程知微慢慢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大二那个寒假,她跟林嘉裕在漠河看极光。
本科那会儿程知微对极光疯狂迷恋,全球的追光圣地攻略她都已经熟背,冰岛全境可看,但是太远,开销高。挪威芬兰瑞典等地追到的几率大,但对时间的要求苛刻,她一个学生没办法长时间请假。
挑来选去,还是觉得漠河最具性价比。
漠河不在北极圈,追到极光的概率很低很低,她只是抱着“试一试也许能走狗屎运”的心态。
而概率更低的是,出发前一晚,久未露面的林嘉裕发了个朋友圈——他正在哈尔滨。
程知微心怦怦跳,宿命论再次贯穿了她。
她私聊了他,如她所料,林嘉裕也是为了极光而去。
而且林嘉裕是一个人旅行,知道她也要去漠河,两人约好在哈尔滨火车站碰面。
那年的哈尔滨下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雪。
在他们到漠河的隔天,有新闻说:“哈尔滨前往漠河的火车因为暴雪全部停运。”
“我们好幸运。”程知微坐在漠河酒店的大堂,对林嘉裕说:“林嘉裕,我们一定能看到极光!”
可惜,两人在漠河待了五天,吃了十顿铁锅炖,都没见到极光的影子。
就在最后一天,程知微收拾着行李打算撤回哈尔滨时,突然接到林嘉裕的电话。
“知微,极光出现了!出门!马上!”
程知微当即爬下床,一路狂奔跑出酒店。
两人就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夜空中出现一道微弱的光线,如同黎明前的曙光,随后光线逐渐变得明亮,直至淡绿色的帷幕轻轻摇曳在星辰点缀的黑幕之上。
这些光带开始慢慢地舞动,它们伸展、涌动,以不可预测的方式变换着形状,它们在无垠的夜空中自由自在地穿梭。
广袤的天地,一眼望出去,世界都是一片银白,抬起头,便是最恢弘的光纹。
程知微在光里忽然失控,仿佛是极致的自然之美,总会让人的分享欲像烈火烧起来一样爆棚。她急着跑出来没拿手机,所以没办法第一时间跟爷爷分享。
于是心里那种愈发狂热的分享欲,全部落在林嘉裕身上,当时她没想那么多,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林嘉裕!真的是极光!我们等到了!”
那是她第一次拥抱他,男性清冽的气息从他的鼻腔呼出,窜进她的脖颈,从衣领口一路往下,直至全身,仿佛触电般,她脸上有一种被冰冷穿透后生起的燥热,烧得她,每次想起记忆里的极光,就会感觉脸依然在发烫。
然后,她感觉到,林嘉裕也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那一刻,她仿佛置身于一个魔法世界,所有的寒冷和疲惫都被这绝美的光景和这个拥抱驱散。
他的声音从远到近,钻进她的耳朵里:“知微,我们真的好幸运啊!”
他轻轻拍在她身上的触感,越来越真实,直到他温热的气流,打在她颈间,她紧紧抱住他,第一次,她可以将他圈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只要不放手,他就是她的。
程知微靠在他肩膀上,心里的烟花,轰然绚在夜空,那光华极美极静,只是那一刹那,她忽然想大哭。
她也真的哭了,更加戏剧的是,她跟林嘉裕拥抱的一幕被一个蹲点的专业摄像师拍下。
那张合照至今还夹在她的高中毕业相册里。
最后,程知微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她懵然睁开眼,往窗外望出去,才发现是飞机落地了……
一下飞机,独属于广州暴雨天的湿度扑面而来,人被风一吹,好像被一面水墙团团包裹住。
人出不去,湿热的风还不断涌进来,直到每一寸肌肤被水汽覆盖,往身上一摸,能摸出湿哒哒的手感。
在北京待了两天,吹惯了清爽的风,程知微这会儿感觉浑身难受。
两人拿着行李往地下停车场外面走,从电梯出来,远远就看到林嘉裕的车停在门口。
他靠着车门,长身劲影,依旧是牛仔裤长衬衫,只是比前几日更清瘦了,他正在讲电话。
门口挤满了人,停满了一辆又一辆的车,瓢泼大雨汹涌而来,断断续续遮住了人的视线。
可程知微就是第一眼看到了林嘉裕,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觉得她的心好像也浸泡在水里,因为她听到自己心底冒泡的声音。
从周三,他回深圳,到现在,两人已经有好几天没见面。
程知微知道他很忙,他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有时候她白天发一条短信过去,他凌晨三四点才回。
可即便他这么忙,他还是抽出了时间到机场接她。
她一直盯着他看,缓缓走近,直到他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程知微毫不掩饰自己坦荡又热烈的目光。
林嘉裕朝她挥了挥手,挂断电话。
程知微没谈过恋爱,她不知道怎么去定义爱情这件事,更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爱情这种感觉。
只是此刻身临其境,她觉得爱应该是——在喧嚣纷杂的人群中,你只能一眼看到他,而你的心,比眼睛更想见到他。
林嘉裕直直朝她走来,他接过她的行李箱,边跟周叙打招呼:“周叙,好久不见。”
周叙也笑着跟他打招呼,但显然,他看出了些什么,他并不愿参入其中,于是找了个借口:“林嘉裕,我家跟知微不顺路,你送她回去就行,我打车回去。”
“今天暴雨,不好打车。”林嘉裕笑了笑说:“我先送她去看爷爷,然后我要回去加班,我顺路送你。”
程知微趁机拉了周叙一下,催促道:“上车上车。”
周叙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再拒绝。
“你最近是不是每天熬夜?”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程知微发现他一脸倦意,那双极好看的眼睛下两团乌青,一看就是长期睡眠不足。
林嘉裕打着方向盘,回她:“最近事比较多。”
实际上,《金箍棒》上线之前这段时间,林嘉裕的行程已经全部排满,就连周末也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想要做出点成绩来,钱已经烧出去不少,整个团队日夜不休,就等着 10 月底这一仗,他是决策者,所有人等着他的决策做事。
方才在机场等人这短短半个钟,他已经接了三通电话。
打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睡不够的觉,这就是林嘉裕近期的日常。
程知微一直盯着他的侧脸,其实到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林嘉裕要这么拼,他的起点已经超越这世界上 99%的人,他的人生本应该是易如反掌。
“你工作这么忙,其实不用专程来接我的。”程知微看着他,轻声道。
“广州今天下了一整天大暴雨。”林嘉裕转过头看她:“我担心你们打不到车。”
见她一脸担忧,林嘉裕笑笑:“放心,我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你这次去北京,收获应该不少?”他转移了话题。
“要特别谢谢你那张照片。”程知微跟他聊起这两天在北京的见闻。
林嘉裕边开车,边认真倾听,每回她说到激动处,他会适时给出恰当的反应。
后座的周叙偶尔也会插一两句。
伴随着雷鸣声起,车窗外的雨有变大的趋势,可车内的程知微却觉得无比安心。
只要在林嘉裕身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气味,她感觉自己就像泡在了青春肆意的夏日时光。她仿佛有了超能力,能在阴天看到乌云之后的太阳,比任何一个晴天都要灿烂的太阳。
当一个人对你感兴趣时,他会开始对你的一切感到好奇。
至少在她看来,林嘉裕正在一点一点去了解她的工作,她的生活,还有她微不足道的喜怒哀乐。
“那你一周后要再去一次?”车子在前面路口拐弯,林嘉裕低声问她。
程知微刚想回答,听到他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聊天中断,他接通电话,很快,程知微见他变了脸色,眉头紧蹙,眼睛上方沉重的线条倾压下来。
“忽然晕倒?打急救了吗?”
“嗯,我知道了,我现在马上去医院……”
这通电话很快收线,紧接着是急促的刹车,车轮在马路上碾出一片白色的水浪。
“怎么了?”程知微问:“要不要我们一起陪你过去?”
“有个员工进了医院,我现在要回一趟深圳。”林嘉裕神色温柔,哑声道:“抱歉,知微。”
“没事儿,我们在这里下车就行。”程知微对他笑笑:“你先去忙,需要我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给你们叫车。”林嘉裕拿过手机,点开了打车软件,他有条不紊的快速安排。
程知微见状,不想耽误他的事,忙道:“不用不用,趁现在雨还小,你快回去吧,小心开车。”
林嘉裕开车把他们送到就近的公交站牌下,然后又下车从后备箱拿了唯一一把雨伞递给程知微。
“你看完爷爷,回家了给我说一声。”离开前,他交代道。
程知微撑开了伞,潮湿的风雨里,她看到林嘉裕拉开车门,顿在原地,朝她深深的望了一眼。
“你快去吧,到了深圳,有事没事,也都给我说一声。”
深夜的街道被雨水洗刷着,显得异常空旷和寂寥。
街道两旁,稀疏的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光与暗交错,偶尔听见一两声疾驰而过的车辆,它们的车灯在雨中划过一道道长长的光线,声音在雨中迅速消散。
这条街道平日里或许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归于沉寂。商店的招牌灯光熄灭,橱窗里的展示品模糊不清,只有偶尔的几盏仍在工作的霓虹灯发出微弱的闪烁,像是在努力抵抗这无边的夜色和连绵的雨幕。
此时此刻,这种宁静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寂寞,就像这座城市隐藏在夜幕下的另一面,既真实又难以触及。
猩红的尾灯亮起,雨水汹涌的淹没了视线,程知微一直望着车子开出很远很远,才收回心神。
周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边要叫网约车有点难,我去看看有没有出租车。”
程知微闻言,仰头看他。
两人靠得很近,比任何一次都近,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
一股独属于周叙的味道,淡淡的茉莉香,可是在茉莉清爽味道过后,有几缕若隐若现的白檀香。
“今晚太晚了。”他看着她,眼神在夜色里隐晦不明,仿佛沾了雨雾的玻璃:“我先陪你去养老院,然后我们再打车回市里。”
雨淅淅沥沥地下,伞不大,程知微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见他肩膀处,白色上衣颜色变深。
“周叙,你为什么这么好?”她的语气有着难以捉摸的失落。
可周叙感觉到了。
他静静看着她,雨水噼里啪啦砸落在伞面上,每一下,敲得人心重。
然后周叙微微别过头,目光落到马路边上的积水里,好半天,他才低声说:“你之前帮我找奶奶。”
程知微抬头看他:“周叙,那天换做其他人,都会帮忙去找奶奶的。”
周叙摇了摇头,打湿的发梢和斑驳的霓虹涌荡在他脸上:“可那天,只有你。”
“还有你朋友,我可能一辈子都还不完的。”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听到周叙这样的声音,被雨水打湿的,压抑又难过的声音。
那时候,她只是简单粗暴的以为,周叙和她一样,把奶奶当作生命里唯一的支柱,所以才在奶奶的事情上,一定要这样认真且较真。
可时过境迁,她才后知后觉发现那天晚上,和他一起淋过的那场大雨里,他有多黯淡。
两人到养老院时已经十一点半,夜晚的养老院被一种阴森的氛围笼罩,静谧中似乎隐藏着无形的紧张与不安。
养老公寓院子里的老树枝桠摇曳着,仿佛是夜风的低语,叶子在黑暗中轻轻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
下雨天,难得还能看到月亮。月光苍白,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老旧的建筑物上,长长的走廊和窗户投下深长的阴影。
程知微莫名打了个寒颤,她来过这里无数次,从未有过这种“心慌”的感觉。
她提前跟爷爷打了招呼,知道他还没睡,只是要怎么躲过张组长那一关,她苦思冥想。
然而,没想到今晚一楼大堂根本无人把守,一路畅通,整个养老院透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这种静,第一次让程知微想到了生命的消失,那种万物消失后的静悄悄。
两人上了楼,走廊上灯光微弱,只勉强能照亮前方的几步路。墙壁上的照片和画作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仿佛这些静静悬挂的面孔都在默默注视着每一个走过的人。
偶尔,响起一两声老人的咳嗽声或者呻吟声,打破了这份沉寂,又迅速被夜的深沉吞没。
“周叙,你闻到了吗?”程知微压低了声音问。
“有人在烧纸。”周叙显然也闻到了。
清明节早过了,且又是半夜三更,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烧纸钱?
程知微皱着眉,加快了脚步,往爷爷的房间走。
门推开,爷爷还没睡,架着眼镜正坐在躺椅上看书。
看到他们进来,爷爷不像往日一样欣喜大笑,反而是迟疑地看着他们,神情落寞、寂然。
“爷爷。”程知微朝他走近,在他身旁蹲下:“等久了吧?这是你点名要的老北京芝麻饼。”
程知微献宝一样,把芝麻饼从购物袋里拿了出来:“你想不想现在吃啊?不过不能吃多,今天太晚了,只能吃一小块。”
到这里,爷爷终于有了点笑容。
他看着程知微,点了点头:“好好好,就为了等你这口吃的,我假牙都没舍得摘。”
“难为你们这么晚还过来,外面还下着雨。”爷爷看向周叙:“周叙,你也坐。”
周叙落座,笑问:“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爷爷指了指耳朵:“耳朵没那么好用了。”
程知微掰了一小块芝麻饼,递过去,“爷爷,今天大堂怎么没人守着?我本来还怕张组长又要教育我。”
爷爷吃了一口芝麻饼,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还记得陈奶奶吗?”
自梳女,陈奶奶,那个总是远远坐在人群外,晒着阳光,打着盹,每回看到程知微比爷爷都开心。
程知微点头:“记得啊,陈奶奶每次见我,可开心了。”
“就是她。”爷爷缓缓道:“她走了。”
“走了?”程知微问:“回家了?她侄子来接她回家了?”
陈奶奶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程知微喜从心来,以前可怜陈奶奶无儿无女,把钱财都给了侄子,到最后自己却成了累赘。
现在好了,陈奶奶再也不用羡慕爷爷了,她也可以回去和侄子一家团聚了。
半晌,爷爷摇了摇头:“不是,她今天下午,上厕所的时候,踩空了,摔了一跤。”
“当时就昏迷过去,找了医生来看,突发脑梗,人没了,去世了。”
程知微闻言,呆在原地,一种凄然的悲伤,一瞬间将她彻底笼罩,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去看周叙,他也正好看向她。
所以方才走廊上他们闻到的那股味道,不是错觉,而是陈奶奶的家人正在烧纸?
“这太突然了。”程知微的声音轻飘飘的,想起陈奶奶在阳光里朝她笑的样子,心口发疼。
爷爷放下手中的芝麻饼,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一双眼睛空洞的没有任何水光:“这个月,养老院走了三个了。”
一阵风吹过,窗帘被吹得轻轻摆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程知微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的哄着爷爷,答应周末再过来,给他带新出的鸭屎香手打柠檬茶、还有撒着辣椒面的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