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by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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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爷爷念叨着吃鸭屎的“好奇”躺在床上,程知微又默默陪了一会儿爷爷,正要起身走的时候,爷爷忽然一把牵住了她的手。
干瘦又干燥的掌心,只带着淡淡的温热,那点热,从手上烧到程知微心口,她眼泪快速翻涌。
但她忍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转过头,笑着说:“爷爷,你好久没有牵我手了。”
爷爷紧紧攥住她的手,一双眼睛深深的望着她,半晌,他咧着嘴笑:“那以后你就牵爷爷的手,不要放开爷爷。”
最后爷爷又看向周叙,笑了笑:“让你见笑了,微微,从小到大就爱缠我。”
院子里,一盏盏路灯下的光圈里时不时有落叶飘过,黑暗中的树影像是摇曳的幽灵,让人不寒而栗。
哭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忽远忽近。可陈奶奶活着的时候,没有等来的人,现在哭又有什么用?
她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了。
程知微走在前面,她逃跑似的一路横冲,周叙默默跟在她身后。
月亮远远的在身后照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像天涯里的一对苦命人,孤零零的走在窄道上,长长的影子,拖着他们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程知微终于在回廊的转角处停下,她靠着木头柱子站着。
周叙盯着她的背影,发现她正在发抖。
他悄然走近她。
程知微望着雨幕出神,上一次来,这里满墙的勒杜鹃开得正茂盛,可今天,雨点粗犷而猛烈,正无差别地摧残着它们。
那些原本鲜艳的色彩,如同抹去了最后一抹粉妆,变得黯淡而失色。
满地的残花被水流带动,旋转,翻腾,最终漂流到不知名的角落。
它们的色彩被雨水稀释,生命的绚烂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许轮廓,在雨中若隐若现。
“周叙。”她的声音很低,险些被雨声盖了过去:“陈奶奶走了。”
周叙离她很近,他能清楚地听到。
夜色微光里,她的脸苍白得吓人,声音悲凉得让人心颤:“如果他们走了,我是说爷爷和奶奶都走了。”
“你以后怎么办?”
“我以后怎么办?”
“我们这样的人,以后该怎么办?”
周叙盯着她的侧脸,在穗花巷,她讲起了爷爷对美食上瘾的那个晚上,他看到凤凰木的红花,从高处落下来,擦过她的额头和眼睫,她的眼神都带着笑,那笑美得惊心动魄。
那朵花落,在周叙的记忆深处像一个巨大的慢镜头,他总是能捕捉到那一刹那,程知微的声色和温柔。
而现在,他只在月光里看到她的绝望,看到她,也像看到了他自己。
周叙想了好久,久到他的思绪,停留在了台风天那天奶奶忽然走失的画面。
“我不敢想,我也不想去想,一直以来,只有这件事让我无限焦虑。”
他现如今只剩下奶奶一个亲人,这个问题永远是周叙的禁区。
“我大概会死。”程知微抬起头望着月光,淡淡道:“没了爷爷,我就没了精神支柱。”
实际上,在奶奶离开那年,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只是那会儿有林嘉裕还有爷爷,他们陪她走出了死亡的阴霾。
如果爷爷有一天也这样,死在养老院里,那她大概率,彻底不想活了……
出差两天,程知微最惦记的除了爷爷,就是她办公桌上那盆番茄。
周一,她比往常早了 10 分钟回气象局,食堂也没去,直奔办公室。
心想着这几天又是暴晒,又是暴雨,也不知道它的小番茄被摧残成什么模样了。
她那盆还是周叙精心养了好久换给她的,可别又给养坏了。
这么想着,程知微上楼的脚步又快了些。
这个点,办公室空荡荡的,其他人还没上班,哪怕已经来了的,也都到楼下饭堂用餐。
程知微回了工位,可桌面上并不见那盆番茄的身影。
她伸头再一看,周叙那盆也消失不见。
程知微纳闷,这年头谁还会偷两盆果苗?
边想着她边往外走,下楼之前,见阳台门打开,她突然想到什么,直直往阳台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阳光很好,丝毫未受昨天暴雨影响,程知微看到阳台地面上摆了好几盆绿植,定睛一看,那不就是她跟周叙的小番茄吗?庄瑶那棵西瓜苗跟火龙果苗也在其中。
几日没见,叶子好像茂盛了些,翠绿了些。风一吹,所有叶子往一边倒,颇有“郁郁葱葱”之势。
而尤婧斐,正蹲在那排果苗前,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知微放轻了脚步,也在她身旁蹲下,低声问:“你看什么呢?”
尤婧斐吓得一哆嗦,扭头看她:“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你太入神了。”程知微笑笑。
“出差回来了?”
“昨晚到的。”
“广州暴雨,我看很多航班都延误停飞,以为你们改签了。”尤靖斐说完,又笑道:“你的小番茄我帮你浇水了。”
“我都不知道,咱们办公室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瓜果。”她又道。
这几天轮到尤靖斐播早间,起初是庄瑶一句随口的话,让她空闲时帮忙给食堂大阳台上那两盆西瓜苗火龙果苗浇水。
尤靖斐也是有心人,浇完大阳台那两盆,见周叙跟程知微桌上的无人照顾,于是也一并浇了水。
见今天阳光好,她又把它们齐刷刷放到办公室外的小阳台,让它们充分吸收一下阳光。
“你的番茄,结果了。”尤婧斐道。
程知微凑近一看,果然,两颗绿色的小果,也就小拇指头大小。
“还没熟呢。”程知微欣喜道。
“还是当植物好啊。”尤婧斐盯着那两颗小番茄,笑笑:“给点水,给点阳光,就能结果,人要是像植物这么简单就好了。”
尤婧斐语气里是化不开的疲惫与伤感。
为什么人活着这么累呢?
工作上平平淡淡,以前没工作的时候,想要一份工作,有工作了,又嫌太稳定了,一眼望到头。
生活更是一团糟,没结婚的时候被催婚,结了婚被催生。
本以为结婚能堵住那些人的嘴,结果是给自己添了双倍烦恼。
现在不仅她父母催,男方父母也在催。
她是人,却没有人的尊严。
出了名保守的中国父母,在生育这件事上却总能面不改色大谈特谈,放到台面上谈,放到餐桌上谈,就差半夜睡到他俩被窝里亲自指导。
她那个名义上的丈夫,你说他不好吧,他愿意配合你做戏,不惜以走入婚姻为代价。
可你要说他好吧,对于他父母的催生,他是一点应对方法都没有。
只会整日同她讲:“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谁的话你都不用听,我肯定站在你这一边。”
空有口头承诺。
尤婧斐这心一天比一天累,实在是内耗到,要把自己磋磨死。
“我们本身就像植物一样简单啊。”程知微将一片黄了的枯叶掐走,缓缓道:“古人不都说,天地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为什么中国人一失意就要回家种地,本质上,人只要有口粮食吃,就是生命最原始的安全感。”
尤婧斐闻言,打了个哈欠:“不舒心就想回家种地,还有可能是因为庄稼不会让你 6 点就起来上班。”
她说完,手指着眼前的番茄,对程知微道:“那等你这番茄结果了,全给我,让我这生活有点盼头。
“让我也体会一下种田的安全感。”
程知微看着她,咧开嘴笑:“行,你以后就是它干妈。”
两人聊着天,见身后有脚步声,齐刷刷往外看,见是周叙经过,尤婧斐连忙叫住他:“周叙。”
周叙闻声而来。
“周叙,你家有韭菜苗吗?”
周叙点头:“有啊。”
程知微惊讶道:“你要种韭菜?”
“是啊。”尤婧斐仰头望着天,阳光照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只听到她幽幽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得找找安全感。”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韭菜容易种吗周叙?”
周叙还没答,倒是主任也走了过来,几人瞬时停止了笑闹。
主任在那一排瓜果苗身前站定,端详了好半天:“这是番茄?真能吃?”
周叙说:“能,再过一个月估计就能吃了。”
主任依旧一脸困惑,又转头去看尤婧斐:“你要种韭菜?”
“对啊。”尤婧斐点头,一本正经道:“我上班的空隙,给自己种点吃的,省得花钱买。”
“别沉迷种韭菜,落下工作,后面要加班的。”
“当然不会,我种韭菜就是为了补身体,随时好当牛马。”尤婧斐笑道。
主任笑了笑,又往那排瓜果苗看了眼,随后朝程知微挥了挥手:“知微,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进了主任办公室,照例先来一杯茶。
“这周末刚得了罐好茶叶,你试试。”主任把一小盏茶水放到她手边的茶碟上。
程知微喝了一口,不是金骏眉。今天这茶入口汤感浓厚不青涩,清爽甘甜,味道很清新。
她只能大概分辨出,这是绿茶。
“主任,这是什么茶啊?”
“六安瓜片。”主任笑笑:“好喝吧?这茶不仅可以解渴生津,还能消暑,助消化。”
程知微闻言一笑:“挺好喝的。”
说完,她留意到,今天的一整套茶具好像也是新的,之前那套印象中是灰褐色的陶瓷,而如今她手上这个,是白底青花瓷。
这茶杯上的样式像极了她在博物馆看到的明清古画,远山云海,青松古亭。
“主任,您换了一套茶具?”
“高总送了一套青花瓷。”主任笑道:“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旅游节目的赞助商。”
程知微点了点头。
“他发家最开始靠的就是青花瓷出口。”主任继续道:“去年开始进军电车,现在新时代汽车的话事人就是他。”
“今晚,你跟我一块儿去他公司一趟。”
“去他公司?”程知微还是第一次遇到上赞助商公司谈商务。
“高总是大忙人啊。”主任笑笑:“他说去他公司谈,那就去吧。”
程知微点了点头:“好的,我准备一下。”
“你这次去北京,有什么收获?”主任打开电脑:“你发给我那个 PPT 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现在直接跟我说说。”
程知微把这两天在尘埃街的见闻,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包括那些排长队的小摊,花姨对这条街命名时的感慨,哇妹跟父亲的互动。以及那些昏暗路灯下尘土飞扬的民工服,简陋破败的危楼,原大姐忧虑到精明的反转。
主任原本波澜不惊的脸,在她一句一句的深入中,眉头越皱越深。
程知微说完,心里直打鼓,以为又要出现变数。
她余光去瞥眉头深锁的主任,见他缓缓喝了口茶,随后道:“能做。”
程知微荡起的心忽地落地。
主任又问:“后期拍摄,你需要脚本吗?或者是一个大的方向,是不是得提前定好?”
程知微沉默片刻,犹豫道:“主任,以前我们做这类型的节目都提前订好了方向和主题点,所以呈现在镜头前的人和物,甚至地方,都是刻意规范化过的。”
“我这次……其实想采用纪录片的方式。”
“镜头只是观众的眼睛,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就是最真实的。”
“所以我不要脚本,不要提前定好主题和拍摄对象,我想镜头跟着我,游荡在尘埃街,看那里的人,那里的生活,以及看那里的美食。”
程知微说完,袁主任沉默了。
这种沉默是不认可,程知微感觉到了。
她摊开手心,都是汗。
稍微一想,也就知道为什么主任不认可,这种拍摄手法激进,冒险,容易出大差错。
只要出错,就势必要有人背锅……
正胡思乱想,主任的话将程知微的思绪拉回。
“这种现场拍摄,意外太多了,你能保证拍摄顺利进行吗?”主任看着程知微,一字一句道:“还有,保证了真实,但同样的也失去了趣味性。”
“最重要的一点,原住民的担忧你也要考虑到。”
程知微当然想到了这些,原大姐都能想到火了会不会涨房租,那么其他人势必也会这样想。
其实要搞定这件事并不难,假如节目不火,自然没影响。可要是火了的话,那就会带动就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快餐的价格,很可能吸引到外面的打工群体,那么,那些留守在家的妇女可以借此机会摆摊卖饭。
冰冷的城市,有烟火的饭菜,也是尘埃街的人们能给北京造的人气。
这是双赢,哦不,或者说三赢。
“主任,我还是想试一试。我不是要拍北京的尘埃街,我是要拍尘埃街的北京,是尘埃街让北京有点人情味。“
话说出口,程知微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至少她大胆地为自己争取过了,接下来就看上头的意思了。
主任没答应,也没拒绝。
半晌,他道:“你先出去吧。”
程知微闻言点了点头,从位子上起身,往外走。
手按在门把上,还未出去,程知微被叫住。
她转过身。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支棱。”主任笑了,感慨道。
程知微笑了笑,又认真道:“主任,我刚进气象局,庄姐说让我做的就是民生,我自己想做的也是民生类的节目。这个机会,我就是拼命也得做好。”
袁主任混迹职场多年,这些下属,真心想做事的,还是混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程知微胜在初生牛犊不怕虎,刚走出象牙塔没两年,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还有拼劲。
所以她一个从未学过播音专业的人能把天气预报主持人做出今天的成绩。
私底下几个导播跟他提起过,程知微在这两年的播报中,一次过的几率是 97%,这个数据,只有庄瑶这种 10 年老主播才能做到。
把旅游节目交给这样一个新人,袁主任也承担了不少压力。
但他始终相信,程知微的“稳重”“干劲”是天生的主持苗子。
所以他力排众议,也要给她机会。
而他,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走眼。
“我没看错人。”主任对程知微点了点头,欣慰道。
“主任,您等第一期节目播了再夸我,要不然我压力巨大。”程知微讨巧道。
“你不用压力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斗,我们都给你打辅助。”主任笑道。
“今晚下班后跟我去一趟珠江新城,我们去会会高总。”
晚上七点左右,程知微和袁主任打车前往珠江新城。
每次从气象局到珠江新城,她都在感慨,这一路上,每一栋建筑物的存在,都在生动演绎广州这近百年的变迁史。
从车子驶入广州大道中开始,密集高新的写字楼进入视线。
与旧城区的破败不同,这里才能真正展示广州的实力。
程知微盯着窗外的小蛮腰,心情复杂地想,在小蛮腰还未建起之前,在这座独特建筑物还未成为广州地标之前,广州是什么样的呢?
从南越国都,再到如今的世界一线城市,广州出现过许多地标。
越秀公园的“五羊雕像”,越秀山下的中山纪念堂,当然也有曾经的广州第一高楼爱群大厦。
只是,近些年来,经济重心逐渐往天河区移动,珠江新城 CBD 拔地崛起。
现在的人只知道广州塔,东塔西塔,谁还记得当年的第一高楼爱群大厦呢?
在外人看来,如今的天河区熠熠生辉,新秀海珠涨势凶猛,而旧城区越秀荔湾,就像退了休的老贵族,守着往日的辉煌,吃着老本,一身朽味。
以前,喝一顿白天鹅早茶,住一次白天鹅宾馆,那是要吹嘘好几天的。
可现在,白天鹅除了茶位费依旧高居不下,其余的早就没落。
旅客更愿意花更多的钱入住瑰丽,只为拉开窗帘,拍一张跟小蛮腰的合影。
车子在周大福金融中心停下,程知微下了车,仰头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建筑,除了小蛮腰,这里是全市第二高,也就是广州市民口中的“东塔”。
据说这栋大楼的设计理念来自那句诗——疑是银河落九天。
从这个角度看,星星点点的光点缀着整栋大楼,果真是星河璀璨。
东塔右边是西塔 IFC,这两座写字楼跟中间的小蛮腰合在一起被戏称为“广州最贵三件套”。
全市的顶级律所几乎都在东塔,能把公司办在这里的,实力雄厚。
程知微心里对那位未曾谋面的高总顿时肃然起敬。
“知微,你先上去,我接个电话。”袁主任神色严肃,走进一旁的咖啡馆,想来电话那头是很重要的人。
程知微走入东塔大堂,强劲的冷风扑面。她今天穿了件中领无袖短上衣,搭一条过膝的窄裙,这种穿搭看着好看,实际上走起路来不太方便,走快一些都不行。
这会儿,她看着眼前缓缓合上的电梯门,顿感无力。
这距离看着就几步远,换做平日,三两步便能走过去,偏偏今天的裙子无法大步走。
程知微只好小步跑起来,下意识朝里面的人喊了声“等等”。
不过那门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停止靠拢,眼看门已经合上,她反倒不急了,放慢了脚步。
然而,让程知微没想到的是,很快,电梯门突然又缓缓打开。
直到门完全敞开,里面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他的手正按在“开门键”上。
他眼神漫不经心望过来,眼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带着一种淡淡的冷峻。
程知微目光落在他脸上那一瞬,愣了一下。
而后她走进电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说完,她抬手去按楼层,巧的是,两人的手指都指向同一层。
两根食指相碰,他指尖冰凉,像片雪,程知微连忙缩了回来。
电梯内空间宽敞,可这会儿只站了他们两个人,谁也没出声,空旷得瘆人。
程知微目视前方,从电梯冰冷的铁面上端详身侧的男人。
他跟那晚一样,穿了衬衫西装裤,手里拿了一本红皮封面的册子,上面隐约看到“科技”两个字。
他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一秒,两人的眼神在电梯壁上相碰。
程知微垂眸,盯着脚尖。
这栋总高度 530 米的大楼号称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写字楼,斥巨资装了最顶尖的电梯,每秒可以上升 20 米,从第一层到第 66 层,只需要花费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电梯门打开,两人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程知微忽然开口,“我们之前见过的,你记得吗?”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友谊地久天长。”
他还记得。
“真巧啊,你在这里上班吗?”程知微笑问。
这回男人没再搭腔,转身离开。
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程知微没放在心上,她当下的注意力完全落在眼前的“云顶科技”四个大字上。
前台听闻她是来见高总的,只让她先在一旁坐着。
这一坐,就是半个钟。
直到主任姗姗来迟,两人才被一个助理模样的女人迎进会客厅。
程知微跟在他们后面,从前台到会客厅这一路,她头一回实实在在感受到资本家的实力。
高耸入云端的楼层,三面都是落地窗,一眼望出去,视野开阔,毫无遮挡。
科技感十足的装修,独揽整一层的办公场地,目测超过 2000 平。
程知微心想,这里的一切才真正符合她对气象局的想象。
再回想市二宫那栋楼龄比她大的破楼,落差感实在太大。
一直走到最里面,助理敲响会客厅的门。
门推开,一种古朴的,沉静的,旧时光的气息迎面扑来。
程知微望着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在 66 层的市中心高楼里,藏着个“梨园”。
会客厅的正中间,是一个老式戏台。
戏台面积不大,木构建筑,采用最传统的斗拱式舞台结构,形制精巧。两侧设有雕花的台柱,屋顶则是色彩鲜艳的琉璃瓦顶,顶部装有飞檐。
而戏台中间,放置着一整片镂花贴金木雕屏。
雕屏一侧,旦角正挥舞着水袖,哀声唱着《帝女花》。
戏台正前方,设有一处古朴的茶座,木质的桌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桌上摆放着一套精致的青花瓷茶具。
茶座中央,正是高总,他正面对着戏台,静静听戏。
从程知微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可莫名的,她觉得周身的空气,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而为之一凝。
主任在高总身侧的椅子落座,扭头见她还傻愣愣站着,压低声音说了句:“坐那儿。”
程知微回过神来,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
三人安静地听戏。
“唉……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
程知微记得,她第一次现场听《香夭》还是在一年级。
那年,她还住在村里。每年年例,村里的大户都会凑钱请省粤剧团来表演。
《香夭》是名曲,几乎每次都有这一曲,哪怕它寓意不好,可老人们就爱听。
那时候,唱戏是从傍晚开始的,程知微饭也不吃,拿着她的专属矮凳,跟爷爷奶奶去占个前排好位置。
她意不在听曲,而是戏台旁边那些小食摊。
为了吸引孩子们消费,这些小食摊应有尽有,烧烤,糖葫芦,甘草水果,奶茶雪糕,很丰盛。
程知微记得,戏刚开始,奶奶从口袋里掏出 50 块钱,让她去买吃的。
她拿着这 50 块钱买了不少东西,买完后,跟小伙伴蹲在戏台后边,像野餐一样,分食彼此的战利品。
很久很久之后,程知微才知道,为什么一直“抠门”的奶奶会在每一次年例时大方地给她一笔巨资。
那是因为,那时候的她根本不爱听粤剧,只要她在,爷爷奶奶就得分神去照顾她,他们也因此无法投入这场盛宴中。
于是就拿钱把她打发了,皆大欢喜。
程知微想到这里,鼻尖发酸。
她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目光重新落在前排的男人身上。
屋内所有灯光都聚集在戏台上,台下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他置身黑暗中,身子一动不动,听戏的样子很认真,仿佛整个人沉浸,有种怅然的寂静。
这种感觉程知微很熟悉,熟悉到像是无数次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但一时半会,她就是想不起来。
剧到尾声,二胡声凄厉而绵长,在骤然激烈响起后,又骤然结束。
台上谢幕,会客厅内灯光四起。
刺眼的光线落在眼睛里,程知微隐藏起情绪,正襟危坐。
“是曾晓敏吧?”她听到主任在跟高总攀谈:“不愧是曾院长,嗓子太好了。”
高总笑了笑,没搭腔。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后排的程知微。
目光对视那一刻,程知微心里漏了半拍。
“这就是我带的那个小孩。”主任对高总道:“之前跟你提过很多次的,小程,程知微。”
“高总,你好。”程知微镇定自若地打了声招呼。
他朝她点头示意。
会客厅的门再次打开,方才接他们进来的助理走了进来。
“袁主任还是喜欢喝金骏眉?”高总笑问。
“最近喝得少。”主任道:“这天气太热,红茶有些腻了,还是绿茶更爽口。”
助理在一旁冲茶,一套行云流水的茶艺结束,三人桌上各放置了一个青花瓷茶杯。
“那正好,你尝尝这个黄山毛峰,今天上午刚送到的。”
主任喝了一口,连连夸道:“这刚摘的茶就是清新。”
程知微哪里见过主任这样奉承人,觉得新鲜。
看来这高总远比她想象的更有来头。
她余光瞥向他。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个男人。
第一次,是在江南西地铁口。
第二次,是在一个小时前的电梯里。
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那晚她会跟这么一号大人物共同听了一场街头音乐会。
而他看上去那么年轻,外表看上去估摸着不超过 35,竟然能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开办公司。
程知微心情复杂地埋头喝茶。
直到她听到前排,有人叫她的名字。
程知微连忙抬头,放下茶杯。
“三餐四季,你想做成什么样的?”高总声音淡漠,却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威仪。
这大概就是上位者的姿态,他哪怕只是不经意一个眼神,都能让她感到极强的压迫感。
程知微没立即回答,她看了主任一眼。
见主任朝她点了点头,她才道:“我想给普通人挣一个镜头。”
“什么样的镜头?”
程知微语气慢而坚定:“总得有镜头是属于大众的。”
她说完,见对面的男人正看着她,没说话。
主任见状,起身道:“那行,今天咱们就先这样。”
高总淡淡“嗯”了声:“我送你们。”
一行人走到电梯口,等电梯间隙,程知微看着楼层数一层一层往上跳。
她定了定心神,转过身,对他道:“高总,总有一天,粤剧京剧黄梅戏,这些都会被时代淘汰。我们的镜头,就是为了记录这些,记录他们存在过,也曾影响过一代又一代的人。”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电梯门缓缓打开。
高晋看了她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电梯往下,一直出了写字楼,程知微站定,看向袁主任,迟疑地问道:“主任,我是不是有点急功近利?刚才那些话,我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我知道。”袁主任笑了笑,望着街景,叹道:“我带你来,就是让你说那些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