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by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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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微忙走过去。
“给你橙子吃。”她从背篓里拿过三个橙子,递给程知微。
“奶奶不用了。”程知微笑着拒绝:“我这还在工作呢。”
“你吃。”她说完,可能是见程知微没口袋装,于是掏出个塑料袋,把橙子装好:“很甜的。”
程知微见盛情难却,只好收下。
“奶奶,您今年多少岁了?”
“75 了。”
这个年纪跟爷爷差不多,程知微喉间一梗,心里闷闷的。
“您有退休金吗?”
“没有。”奶奶摇头。
她说完,旁边那大叔打断她:“有的。”
大叔对程知微道:“我们一个月有 100 多。”
奶奶又道:“100 块钱有什么用,还是得靠自己赚钱。”
“只要活着就得挣钱。”
车内很热闹,爷爷奶奶们虽然早起,但是大部分精神雀跃,三三两两聊着天,说着笑。
有人告诉程知微,一定要多夸夸这条线路,就因为有了这条线,他们现在一天能挣一两百块钱。
“城里人都喜欢吃我们的蔬菜水果,因为新鲜。”一个老爷爷对程知微道:“我们这些都是昨天晚上刚摘下来的,好吃的。”
也有那么几个看上去没那么欢喜,比如程知微留意到,有个老爷爷就没坐在座位上,反而蹲坐在车门口,他脚边是两框芋头。
“爷爷,这边还有很多位置,您为什么不坐啊?”程知微走上前去,好奇问道。
老爷爷摆了摆手,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老人家只有一只手健全,另外一只是断臂。
“我衣服脏。”那爷爷强打起精神,对程知微笑道:“我怕弄脏椅子。”
他的衣服,一件晒得发白的汗衫。
“您衣服很干净啊,还是坐到椅子上吧。”程知微劝道。
老人家依旧摇头。
程知微不能理解这种固执,可在半小时后,轻轨进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入车厢,她顿时就能理解了。
一边是光鲜亮丽的白领,一边是“脏兮兮”的菜农。
一节车厢,仿佛被割裂为两个世界。
她清楚地看到不少人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耐烦跟嫌弃。
在重庆待了一周,程知微的心情仿佛就像这边的天气——无尽的阴霾。
在这里,跟在北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
尘埃街一派繁荣,年轻人和农民工的食堂,大家互不嫌弃,互相融入。
而在这里,她只看到了年轻人的不理解,老人的无力感。
多日的苦闷情绪堆积,让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个发泄口。
在结束拍摄的最后一天,众人隐约能感觉到这一趟不会白来。
庆功宴早早就安排上了,程知微理所当然是主角,一个个朝她敬酒。
碰巧是周六,《三餐四季》第二集 正在热播,整个团队一边喝酒一边看。
看着自己的作品顺利播出,反响很热烈,一个个都很激动,最后越喝越嗨,一直到凌晨 1 点才散场。
程知微喝多了,被同行的女同事拖着回了房。
她躺在床上,能感觉到灵魂在躁动飘升,肉体却在失控下坠。
这种肉灵解体的感觉可真不好受,而林嘉裕的电话正好在这时候进来。
她飘忽忽地接起,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林嘉裕感觉得到,这一次,程知微是真的醉了。
因为她赤裸裸地,不带掩饰地,表达了对他的思念,并且要求他,现在飞往重庆。
“林嘉裕,你能不能来,我想你,我就要见你!”
林嘉裕无奈道:“现在已经凌晨 2 点了,知微。”
“可是我看偶像剧,这时候男主会来的。”她嘟囔一句:“难道你不是我的男主角?”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唇贴紧枕头,传到林嘉裕耳朵里,只有嗡嗡一片。
他叫了她几声,再无回应,这才后知后觉,她应该是睡过去了。
也许是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又或许是酒精助眠,程知微这一夜终于又睡了个好觉。
隔天同事过来敲门,她才迷迷糊糊从睡梦中苏醒。
下午 2 点的飞机回广州,眼看时间紧迫,她赶忙收拾行李,饭也来不及吃。
江北机场,当阳光从大面的落地窗照进来时,程知微听到身旁的同事“呵”了声。
“我们来重庆这么多天,一直阴天下雨,没想到走的时候倒出太阳了。”
山城,雾都,常年大雾,烟雨绵绵。
“可能我们没选对时间。”程知微说:“但这样的天气,我们拍卖菜爷爷奶奶才是最好的时候。”
“感觉重庆不适合我。”同事嘟囔道:“每天爬楼梯累死,天气还差,我这几天风湿都犯了。”
程知微划着手机,没搭腔,这段时间,去各大网站去看大家对《三餐四季》的评论,是她最喜欢干的事。
第二集 刚播出,尘埃街的热度又迎来一波新的小小高潮。
花姨今天早上才给她发了条信息,她说昨晚忙到凌晨 4 点才睡,早上 7 点多又起来买菜。
饶是这样劳累,花姨却道:“要不是我们两个人忙不过来,我都想连早餐也一起干了。”
程知微想起原大姐的话,节目一旦火了,尘埃街被外面的人知道,人流量大的话,她也想支个摊。
于是她朝花姨提了一嘴。
“那我问问她,看她有没有这意思,要是她想干的话,我们可以合作啊。”
花姨忙去了,程知微继续刷网民的评论。
这个节目除了“尘埃街”出圈,主持人的颜值也被津津乐道。
“广东卫视什么时候多了这个靓女?”
“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广东人,我记得两广的人都长得很像山顶洞人。”
“她之前播天气的,你们居然没看过天气预报吗!?”
有人发出程知微播天气的截图。
“这长得不一样啊,你是不是发错了?”有人疑惑。
“就是她!程知微!我爷爷奶奶每天晚上都要看天气预报,不过她也不是每天播。”
程知微打开那张照片,放大了看,确实,怎么看都感觉不像自己。
天气预报的妆容是往“成熟稳重”去捯饬,而旅游节目是一个元气满满的,阳光明媚的年轻主持人。
除了网民讨论激烈,她最近微信里那些沉寂许久的群也开始热闹起来。
从小学群到研究生群,不断有人把关于《三餐四季》热度很高的短视频发给她。
他们好奇这到底是不是她?还是同名同姓?
得知是她后,他们又非常震惊:“我们班也出明星了。”
到这会儿,程知微才真正意识到网络的强大。
想当初,她在省台播了两年的天气预报,硬是没有一个老同学认出她。
“所以我都说了,你就应该走这种路子,播天气看的都是老人,现在年轻人谁还看天气预报啊。”
三人群里,冯晓兴高采烈地@她,那晚婚礼的小插曲,仿佛没有出现过。
程知微不知道裴简私下有没有找过冯晓,她唯一确信的是,冯晓选择的男人,要比裴简强很多。
至少许政峰知道冯晓直爽的个性下,也有小女儿的心思。她的愿望很简单,给她一个家,她守着这个家。
不久后,赵颂言在群里发言:“知微长这么好看,在省台播天气算是大材小用了。”
“等这个节目热度再大一点,应该就有别的卫视来挖你了。”冯晓说。
说完,她又开启天方夜谭模式,帮她规划上了:“去湖南卫视吧,到时候帮我要王鹤棣的签名。”
程知微边看边笑,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你们是不是想太远了?”
“你有这个潜质!”冯晓恨铁不成钢:“你别告诉我,你要在气象局这种养老单位过一辈子。”
程知微正想回,登机广播响起,这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
她起身,提起给爷爷买的手信,里面有火锅底料,还有他心心念念的手撕麻辣兔。
爷爷没吃过兔肉,但一直想尝试,这次她在重庆找了几个不同品牌,买了四只兔子,打算拿回去给他尝。
在飞机起飞前,她想给爷爷发个信息,可转念一想,又把字都删了,干脆给他一个惊喜好了。
飞机准点起飞,准点降落,下午 5 点,程知微出了白云机场,直接打车前往养老院。
她到的时候,刚好到晚饭时间。
程知微进了房,见爷爷还没吃饭,他身旁茶几上的晚餐还没被动过。
而爷爷正坐在躺椅上看电视,频道是广东卫视,他其实也没看,而是低着头正在打盹。
“爷爷。”她蹲下身子,低声喊了句。
听到她的声音,爷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爷爷眼睛亮了一下:“你不是在重庆出差吗?”
“回来了,给你个惊喜呀。”程知微将他扶起:“你怎么还不吃饭啊?都凉了。”
“你看看这些菜……”爷爷无奈道:“吃不下,没胃口。”
程知微扫了一眼那几碟菜,清炒娃娃菜,干蒜蒸排骨,西芹炒虾仁,还有一个鸡汤。
说实话,爷爷被美食养富裕的胃口,这些清淡的饭菜,简直寒酸至极。
“你提着这么多东西怎么进来的?”爷爷眼睛一亮,脸上瞬间有了光彩。
“我大摇大摆进来的,没人拦着啊。”程知微也觉得纳闷。
爷爷笑起来,转移话题:“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灯影牛肉,手撕兔子,还有葛根酥。”她一包包拿出来,献宝似的:“这个灯影牛肉我看好多人推荐,手撕兔买了四个牌子,您尝尝哪家最好吃,还有这个葛根酥,我第一次吃到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
爷爷乐得一一接过:“再不吃点好得,我假牙都快生锈了。”
祖孙二人围着茶几吃了起来,手撕兔她要了微辣微麻,入口不算刺激。
“要是有杯鸭屎香柠檬茶就好了……”爷爷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眼睛瞪得老大。
“我去给你买。”程知微说完,刚要起身。
没想到这时候房门刚好被推开,有过堂风涌进来,她在一片细风里看过去。
门口,周叙一身休闲打扮,白色短袖黑色长裤,被过堂风推进来。
他手上提着四五个袋子,目光接上程知微的视线时,凝了刹那,随即笑起来。
“你怎么来了?”程知微一脸状况外,讷讷问道。
问完,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那几个袋子她熟悉,是穗花巷里爷爷爱吃的那几家。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她扭过头去看爷爷,只见爷爷笑得见牙不见眼。
爷爷不慌不忙对程知微说:“你不是节目忙嘛,这小孩是我新发展的下线,跑得快,逮不着。”
程知微心情复杂,她看向周叙。
他侧对着她,正把手上的购物袋放在茶几上,满满摆了一桌子。
“您怎么能麻烦周叙呢?”程知微跟爷爷嘟囔。
“不麻烦,也就顺手的事。”周叙转过身看她,手上捧着冒烟的鱿鱼面:“你肚子饿了吧?吃吗?”
程知微没吃午饭,飞机餐下不去口,这会儿闻到鱿鱼面的味,顿时饥肠辘辘。
周叙一眼看穿,把鱿鱼面放她手边,又帮她掰开筷子,递给她,笑了笑:“吃吧。”
程知微接过,欲言又止。
他还带来了鸭屎香柠檬茶,只有两杯,把一杯常温的给爷爷,另外一杯少冰的,给了程知微。
程知微吃着鱿鱼面,余光去看他。
她突然想起上次,她跟林嘉裕裴简来养老院那一次,也是碰到了周叙。
那时候他说他是过来找耳机。
现在她才后知后觉,或许爷爷跟周叙之间的秘密早就发生了。
在她第一次带周叙来,爷爷背着她把他带进房开始的。
可周叙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他工作也不轻松,偶尔周末还要加班,还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要照顾。
而且,他还瞒着她这么久,也不知道来了几次。
细细碎碎的想法漫过程知微心头,她在这些微妙的细枝末节里,有一种特别的情绪。
周叙搬了张椅子,在她身旁放下,落座后,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他笑问:“鱿鱼面不好吃?”
程知微讷讷点头:“好吃。”
她心里酸酸胀胀,某个答案即将破土而出,只是她又强行把它按回土壤里。
程知微收回目光,埋头喝汤。
半晌,她放下手里的面,起身拿了个干净的玻璃杯回来,打开柠檬茶,倒出来一半,递给周叙。
“喝一杯吧。”她看着周叙,举杯说:“周叙,真的谢谢你。”
爷爷也跟着她举杯,豪迈道:“也算是庆祝,庆祝你第一期节目大获全胜!”
程知微闻言笑出了声,周叙看着她,也举起杯子。
三人碰杯。
爷爷半杯柠檬茶下肚,容光焕发,目光先是落在程知微脸上,后又去看周叙。
许久,他怅然道:“我看你们两个挺合适的。”
程知微正嚼着面条,闻言咳了起来。
周叙见状,忙把她那杯柠檬茶递给她。
程知微放下筷子,喝了口柠檬茶,才对爷爷说:“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
“我还是那句话,你得找一个了,要不然我走了,你跟你爸妈又不亲,谁照顾你?”爷爷有些不合时宜的伤感。
他年纪到了,人生的日子只剩倒数,他知道,他这个宝贝孙女,早已经把他当作生命的全部依靠。
他怕自己这座靠山倒了,她找不到“新靠山”,以后怎么办?
程知微没说话,只是扒拉了几大口鱿鱼面,塞在嘴里。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碰巧爷爷房门被敲响,三人齐齐望过去。
门外是粤剧大师黄健,见程知微在,笑道:“你就是老程的孙女吧?”
程知微连忙起身:“黄爷爷,您吃饭了吗?一起吃啊。”
“我吃过了。”
黄老说明来意,有人今晚请了他的徒弟去唱戏,不巧的是徒弟的搭档突发肠胃炎,他要赶着去救场。
他问爷爷是否有兴趣一同前往,也不远,就在天河区。
爷爷一听到有这种好事,欣喜应下,这可是正宗的粤剧大师,能听上最正宗的粤剧呢。
黄老又问程知微跟周叙想不想一块儿去,他知道年轻人对粤剧兴趣不大。
出乎意料的,程知微转头看向周叙,两人视线碰在一起,随即移开,都说“好啊”。
黄老有商务车接送,邀了爷爷同坐,而程知微搭周叙的车。
车上,两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谁也没先开口。
静默了好一会儿,程知微打破沉默:“你来过几次养老院?”
周叙没立刻回答,半晌,才说:“四五次吧。”
“你可以不来的。”程知微说:“你有奶奶已经够辛苦了,爷爷这边真的会麻烦到你。”
“真的不麻烦。”周叙扭头看她:“爷爷胃口好,我也开心。”
“你对老人好像都格外有耐心。”她道。
对他奶奶,对她爷爷,都是如此。
“可能是看他们年纪大了……”周叙缓缓说:“总觉得,他们有什么愿望,能满足就尽量满足吧。”
她看着他,顿了顿,沉声道:“周叙,谢谢啊。”
周叙也看向她,见她眼眶微红,一时有些无措。
他只好转移了话题。
“你为什么不告诉爷爷,你跟林嘉裕在一起了?”
程知微收回目光,看向窗外,犹豫片刻,才道:“总觉得,还没到时候说。”
她说这话时,心里一片空旷,她和林嘉裕的爱情,像空中楼阁。
她没有安全感,她对自己,她对林嘉裕,她对他们的明天,完全没有信心。
在一起,好像只是她顺从的给了自己十年暗恋一个结局,仅此而已,往后的路,她看不到。
程知微没跟爷爷讲,具体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半小时后,车子在梨园门口停下。
梨园仿的是苏氏园林网师园,有假山有湖,而那仿古戏台就建在湖上。
梨园老板是个戏痴,时不时会请一些名角过来唱戏。
程知微来过这里几次,都是为了应酬。
今夜的梨园格外安静,她跟周叙走在其中,穿假山,过凉亭,竟然不见一个人影。
她不禁小声问了句:“怎么没人啊?”
“应该是被包场了。”周叙答。
她点了点头,也是,能请出黄老徒弟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黄老跟爷爷先到,已经在化妆间。
程知微跟周叙到时,黄老脸上已经上了粉,而爷爷站在一旁,看着那些道具,像一个初开蒙的孩童,对什么都好奇。
从前程知微也是这样,村里年例时,她不只一次爬到戏台后台。
她还记得那后台狭窄,墙上挂满了戏服,道具被随意放在地上。
有一回,她被一把假剑绊倒,摔下去时刚好扯到一件戏服,幸亏那戏服没破,但她的叫声把人引了过来。
她以为她会被骂,但来人是个年轻女孩,脸上画着戏妆,她把程知微扶起来,轻声细语地问她有没有摔伤。
程知微摇头,乖巧地道歉。
女孩带程知微下了台,还送给她一个印着“广东粤剧院”的蒲扇。
多年后,程知微才知道,当年那个扶她起身的年轻女孩已经是今日的广东粤剧院院长曾敏。
今天曾敏也在,没想到她就是黄老徒弟。
曾敏还没上妆,程知微看着她,对她笑了笑,喊了声:“曾院长。”
曾敏一如既往的有亲和力,她回程知微一笑:“我好像见过你。”
程知微以为她也看了旅游节目,正要回话,便听到她说:“上次,在高总公司,是不是你?”
程知微点头:“是我。”
“巧了,今天高总也在。”曾敏笑笑。
准确来说,今天的梨园就是高晋包场的。
晚上 8 点,梨园终于不再寂静,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穿梭其中,湖中央两侧的灯笼被点亮,戏台对面的雅座陆续有人落座。
程知微周叙跟爷爷被安排在戏台一侧的凉亭里,虽然没有正对戏台,但凉亭内装有空调,倒也舒适。
从程知微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雅座中间,正是高晋。
他身侧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
今天的高晋一身休闲装,应该是家宴。
急切的锣鼓声响起,戏台亮了灯,黄老跟曾敏前后上了台。
程知微收回目光,认真听戏。
第一曲是《剑合钗圆》。
“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
她听到,爷爷也跟着哼。
台上唱到“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时,爷爷肩膀微微抖动。
程知微伸出手,想去安抚爷爷,可那手定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他在悼念亡妻,她这时候有什么立场让他“别伤心”呢?
她把手收回,余光瞥见周叙正在看她。
他那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悲伤。
梨园灯光昏暗,唯有的几盏灯都落在戏台上。
程知微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认认真真朝他望过去时,周叙已经垂眸。
她心事重重地回头,再一抬眼,发现高晋正好也看向了她。
两人隔着四五米远。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莫名觉得紧张。
好在高晋只是轻飘飘扫了她一眼,随后目光又落在戏台上。
台上,一曲结束,一曲又起。
《帝女花》前奏响起,混杂着爷爷压抑的啜泣声。
程知微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今夜她不应该答应让爷爷过来。
过大的情绪起伏,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家来说,不算好事。
这一晚,爷爷的情绪就没好过,只有在唱《分飞燕》的时候,他终于停止哭泣。
只是,他整个人佝偻着背,出神地望着某一处。
程知微盯着爷爷的背影,不知何时开始,他的身形骤然消瘦,原本 180 的身高,如今缩水了不少,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他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弯着腰,垂着头,这让他看上去更加瘦小。
此情此景,程知微的心像是被成千上万只蜜蜂蛰住,疼到麻木。
她如今不过 20 来岁,爷爷已是暮年。
任凭她再怎么舍不得,爷爷离开她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脸颊一热,眼泪滚滚,从眼眶滑落。
直到桌上的手机震动,她胡乱抹了一下脸,拿过手机。
林嘉裕的来电。
程知微想也没想便挂断,转而给他发了条短信。
那头,林嘉裕回得也很快,他从深圳回来了,问她是否有空,要不要一起看场电影。
“我在梨园,陪爷爷听戏。”程知微回道。
“我去找你,就在附近,大概十分钟后到。”
程知微将手机锁了屏,轻手轻脚起身。
她没打搅爷爷跟周叙,只身一人离开凉亭,打算去梨园门口等林嘉裕。
月光如水,悄无声息地洒在精致的亭台楼阁之上,银白色的光辉与园中的灯光相映成趣。
程知微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两旁的花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借着月光,她仔细看向那精心打理过的花木,心想应该是海棠。
不过她印象中,海棠并没有香味,可她又隐约闻到一股类似茉莉花茶的清香。
程知微跟着指示牌走,上面显示走过这条小径,再穿过前面那座假山,便能直达大门。
她爬上小山,山上石头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明,犹如山峦叠嶂。
程知微边小心翼翼地爬,边感慨有钱人的雅兴果然是要用巨多的钱堆起来的。
来梨园这么多次,她从来只在前面的庭院走动,不知道后院风光如此好。
下了山,又过一座小桥,小桥流水下,水面泛起细碎的光点,如同点点繁星被遗落在这静谧的池塘中。
薄雾轻轻弥漫,使得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一层轻柔的朦胧之中,仿佛置身于一幅水墨画里。
她站在桥上,往下看,能看到她的倒影。
几朵落花刚好随着水流飘荡,落在她的鬓角。
程知微看着看着便走了神。
直到有人在身后叫了她一声。
“你在干什么?”那声音不大不小,不至于惊扰人,又能清晰传到她耳朵里。
程知微回过神来,转身看过去。
前方月洞门的框架上爬满了藤蔓,月光透过门洞,与门框上的藤蔓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而高晋正站在月洞门后,手里夹着烟,神色淡淡看着她。
“高总。”程知微对他颔首示意,温声道:“我要出去。”
“戏还没结束。”高晋掐了烟,淡淡道。
“我男朋友来了,我去接他。”
他没再说话,只是朝她走近,而后道:“走吧。”
程知微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他身后。
“从这里走不出去的。”高晋把她带到一处偏门:“你让他到南门来。”
她不胜感激,连忙给林嘉裕发信息。
黄老跟曾敏的声音极具穿透力,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相对无言,静静听着晚风送来的戏曲声。
半晌,南门突然被打开。
程知微以为是林嘉裕到了,正想开口,便看到门后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女人戴着口罩跟帽子,看不清面容。
可程知微看到她那一刻,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下一秒,女人朝高晋走去。
也许是因为她在场,高晋拉着女人急匆匆出了门。
木门合上后,程知微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水味,这才恍惚想起,这女人就是那天晚上,跟高晋在车内接吻的女主角。
怪不得高晋好心带她过来,原来是自己要过来夜会佳人。
林嘉裕没那么快到,程知微百无聊赖地赏起花来。
她发现了,梨园随处都是这种海棠,花朵呈淡粉色,风一吹,花簌簌地往下落,极具观赏性。
程知微心想,这花这么好看,回头问问周叙,家里有没有种子,她也想种。
正想着事,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园内灯光昏暗,死角又多,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盯上,可能尸体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被发现。
她越想越害怕,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跑出去,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她走近。
看清来人后,程知微松了口气,轻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吓死我了。”
周叙站定,解释道:“我看你跑出来很久,担心你出事。”
“林嘉裕来了,我出来接他。”她道。
周叙有片刻怔愣,很快又将情绪藏好。
“周叙。”程知微叫他,手指指向头顶的花:“我刚刚还在想,一会儿要好好问一下你,这是什么花啊?”
“看着像海棠?”她又问。
周叙抬头看了一眼,便道:“西府海棠。”
“西府海棠?”这名她还是第一次听。
“西府海棠的花期通常在 3 月到 4 月之间,现在都 9 月了,居然还能开得这么好。”周叙从地上捡了一朵,递给她。
程知微接过,笑笑:“这就是钞能力吧。”
“你家有西府海棠的种子吗?”
周叙摇头:“没有,这花不太好种。”
她还想开口,身前的木门再次被打开。
林嘉裕以为只有程知微一人在,见到她身侧的周叙,他明显一愣。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程知微见到他,连忙迎上去。
“明天早上再回去。”林嘉裕牵过她的手,柔声道。
“这边出什么问题了吗?”她皱眉。
林嘉裕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就是想回来看看你。”
周叙看着他们若无旁人的亲密,眼神暗了暗,想转身就走,没想到林嘉裕叫了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