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by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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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缘这种东西仿佛是天生带来的,有些人深厚,有些人淡泊。
她恍惚地想,或许某天她父亲去世,她也会冷静得如同今天她父亲表现的这样。
程知微冷静地起身,拨开父母,走向临终关怀病房。
爷爷住的是单人间,程知微倚在房门口看他,他看上去精神竟然还不错,可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爷爷的寿命已经真正进入倒计时,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总之,不会超过一百天。
当然,也有可能在今夜,或者明晚。
她一想到这个,心脏骤缩,疼得厉害。
爷爷眯着眼睛,望向她的方向。
他看到她了,抬手朝她挥了挥。
程知微抹去满脸泪,走了过去。
“你哭什么?爷爷已经醒过来了。”短短一句话,爷爷说得极艰难,不断地喘粗气。
程知微帮他把床摇了起来,让他坐起,这才轻声道:“我高兴啊。”
“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到你奶奶跟我招手,还让我给她带点钱下去。”爷爷看着她,笑着断断续续道:“你奶奶是财迷,一辈子别的不喜欢,就喜欢存钱。”
“我跟她说好了,到时候给她带一栋房子,十几块金表下去。”爷爷呵呵一笑,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光。
他对那个世界好像是心生向往的。
这让程知微心痛得想尖叫。
“我今晚就给奶奶烧过去。”程知微哑声道。
“其实我多少也猜到了。”爷爷摇了摇头:“现在是回光返照,不怕告诉你,我还梦到你太爷爷太奶奶了。”
“你对他们肯定没印象。”爷爷说:“我父母那一辈更苦,我本来有三兄弟一姊妹,有的夭折了,有的早逝,就剩我活到现在。”
程知微静静听着爷爷述说他的“梦”。
他的父母,兄弟姊妹,还有他的老伴,都来找他了。
“十几年没梦到过他们了,我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子。”爷爷长叹一声。
“那您有没有梦到我呢?”程知微握着爷爷瘦骨嶙峋的手,哑声问道。
爷爷静默了好一阵。
“我听到你喊我了。”爷爷看着她,许久,他才继续道:“你说还要给我买很多好吃的。”
“我心想,有道理啊,还有这么多美食我还没吃过……也不知道下面有没有螺蛳粉。”
程知微知道,爷爷这是想故意逗她笑,可她心里难受,听到这,哭得更厉害。
“别哭了。”爷爷的手颤颤巍巍地回握她:“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眼睛哭肿了还怎么上电视?”
“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买。”程知微泣不成声。
“还真有。”爷爷咳了两声,缓缓道:“在医院吊了这么多天水,我现在肚子空空,就想吃穗花巷的糖水跟拇指生煎。”
“还有吗?”
“你还记得我们小区之前楼下的烧鹅濑粉吗?”爷爷说:“我想再吃一碗烧鹅濑。”
这家烧鹅濑大概 2 年前就已经结业了,程知微只依稀记得老板是东莞人,因为儿子到广州读大学,为了离儿子更近,所以在他们小区楼下开了家店卖烧鹅濑粉。
后来儿子毕业,他们也就结业离开了。
世界这么大,找个人宛如大海捞针。
可程知微还是道:“好,我去给您买。”
这家店不大,从未上过任何一家网购平台,自然也就没留下信息,她想尽办法,最后终于找到店铺房东。
幸好房东还留着这家人的联系方式。
程知微把烧鹅濑粉老板的微信加上,对方知道她的来意,震惊之余又唏嘘。
“我儿子现在在武汉工作,我们一家都在武汉。”
恰逢国庆长假,从广州到武汉的车票早就已经售罄,程知微蹲了两个晚上,最后才捡漏了一张商务座,她毫不犹豫买下。
隔天,程知微只身一人踏上前往武汉的动车。
10 月的武汉天气依旧热,熙熙攘攘的高铁站口,那老板伸长了脖子喊程知微的名字。
这老板也是个有心人,早早就在高铁站候着,还贴心地用保温桶装着一大桶烧鹅濑粉。
见到形容憔悴的程知微,安慰了好几声。
程知微要给钱,她还不肯收,最后程知微还是打了 200 块钱过去。
8 小时高铁往返,加上医院到高铁站的时间,整整花了 12 小时,好在送到病房时,那烧鹅濑粉依旧温热。
这些日子,爷爷胃口一直不佳,哪怕是穗花巷那些平日里爱吃的,也是吃了一两口再也吃不下,见她真的带来了烧鹅濑粉,终于吃了整整一碗。
程知微喜不自胜,只要爷爷吃得下饭,别说武汉,哪怕是哈尔滨,她也会去。
可父母不理解她。
“你请这么多天假?工作不要了?你都多少天没播天气了。”母亲不满她把太多时间耗在医院上:“我看你那个旅游节目反响很好,重庆第一集 播了,微博热搜都上了,你就应该打铁趁热……”
“你爷爷现在就是在瞎折腾,广州好吃的烧鹅濑粉这么多,再不济去东莞买,非得吃武汉那家……”
重庆合集第一集 已经开播,收视率节节攀升。
主任给她道了喜,同时也让她尽快将第三期的策划案上交。
程知微知道事情要分轻重缓急,所有人都觉得眼下她最重要的事是把《旅游节目》做好。
“他还剩多少日子,你为什么连这个都要计较?”程知微无奈问道。
“我能理解你爱爷爷,想尽孝,但是也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好。”
“照顾爷爷,满足爷爷的临终愿望就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事。”
国庆长假结束,程知微依旧没有回气象局,终日留在医院。
爷爷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程知微只有用一种又一种美食诱惑他。
她似乎只能找到这唯一一种让爷爷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她想让他活,为她再活得久一点,因为还没到告别的时候。
而爷爷也十分配合,他想喝长沙的茶颜悦色,想吃苏州的生煎包,上海的蟹黄面,正宗的乾隆白菜……
于是程知微天南地北地跑,高铁飞机,当日来回。她拼命奔波于路上,奢望将死亡远远甩开。
每次看到爷爷吃下她带回来的美食,她便能心安一些。
人只要还有口腹之欲,就还有求生的欲望。
这天晚上,她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刚刚从北京带回来的乾隆白菜,步履匆匆走向电梯。
电梯外,意外碰到熟人。
十来天没见,周叙见到她,吓了一跳。
两人进了电梯,周叙看着她,沉声道:“你瘦了很多。”
程知微摊开手掌,里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反过来,手背上青筋凸起。
“吃不下,睡不着。”她对周叙笑笑,随后又问:“局里最近怎么样?”
“一切正常。”他说。
在来的路上,周叙斟酌了许多想要安慰她的话,但看到眼前强颜欢笑的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特意跑一趟……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程知微见他欲言又止。
“我过来……看看爷爷。”
她“嗯”了声。
“林嘉裕,还在美国?”
“对。”
这段时间,她已经不主动找他,反倒是他时不时会给她打电话,可惜大多数时候她要么在飞机上,开了飞行模式。要么在高铁上,没信号。
林嘉裕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说出差,太忙,其余的一概没说。
两人进了病房,周叙看着病床上弥留之际的老人家,心里一沉。
他不敢想,程知微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爷爷,您想吃的乾隆白菜来了,起来吃一口呀。”
爷爷睁开眼,见是她,摇了摇头。
“是不是我来晚了?您不饿了呀?”程知微抱歉道:“北京暴雨,航班延误了。”
“那您现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买。”
爷爷看到周叙,嘴里念叨着:“鱿鱼面。”
“您想吃鱿鱼面?”程知微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这个时间,店还没打烊。
“好,您等着,我去给您买鱿鱼面。”
深夜的郊区小道安静得吓人,周叙开着车,车速已经尽量快。程知微坐在一旁,一语未发,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想什么。
周叙看着她,轻声道:“你先睡一会儿吧。”
她刚从北京回来,又马不停蹄跑来买鱿鱼面,期间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一个月时间,她像是完成了一场残酷的蜕变,整个人从里到外变化巨大,阴霾笼罩她全身,原本就瘦的身子这会儿被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周叙越看越觉得难受,更难受的是,他无能为力。
他根本无法帮她分担半点。
程知微闻言,扭头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用。”
“我看爷爷的精神还可以。”他安慰她:“你做的已经够多够好了。”
“如果做得足够多,足够好,就能让他好起来,那我愿意去做,哪怕一命换一命。“她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忧伤。
“可是我知道,他只是在强撑,强撑着一口气,为了我。”程知微眨了眨眼,看向窗外。
她知道爷爷很痛苦,这时候离开反而是种解脱。
是她,强行想要留住他。
“你说人总有一天会坦然面对亲人的离世,可是周叙,我做不到,至少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周叙闻言,没再出声。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川菜馆门口。
程知微下了车,快速点了单,扫了钱。
陈叔不知道爷爷那些事,笑着调侃道:“老爷子胃口不错啊。”
今晚吃宵夜的人不少,应该要等,周叙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下。
“我去那边买点东西,要是面好了,你等我一会儿。”他说完便离开。
这些天,程知微刻意把自己游离于人群之外,除了必要的交谈,她已经许久没有社交。
哪怕置身于闹哄哄的机场,高铁站,此时的宵夜小摊,可是巨大的孤独感还是淹没了她。
她猜想自己可能是生病了,她把爷爷当成唯一的亲人,他一走,她不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吗?
这一刻,她看着周叙离开的身影,他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不知为何,程知微悲从中来,眼眶瞬间积满泪水,眼睛一眨,两行泪落下。
正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程知微抹了把脸,扭头往后看。
喊她的人是一名食客,手上拿着手机,手机里传来的正是她的声音。
“真的是你?”年轻的食客满脸不敢相信:“程知微?《三餐四季》的主持人?”
程知微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们支持你。”食客热情道:“你别看热搜上面很多人骂你,多看那些夸你的,有些人就是跟着起哄……”
程知微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什么热搜?为什么骂我?”她不解问道。
“你没看热搜吗?”食客方才见她哭,以为是因为这事儿,这会儿有些尴尬。
程知微摇了摇头,掏出手机,打开微博。
原来今天是周六,《三餐四季》重庆第二集 就在今晚播出。
她再一次因为这个节目上了微博热搜,不过,第一次上的时候全是好评,这一次跟上回截然相反,一大批网民言辞激烈在辱骂她。
程知微耐着性子把那些铺天盖地的辱骂看了一遍。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人骂她,是因为她在节目中无意间的一句话——“白领们对卖菜爷爷婆婆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鄙视,我们年轻人到底在傲慢什么?”
许多人抓着这句话不放,大部分网民觉得她能火,“尘埃街”现在能有淄博一样的热度,是被年轻网友捧起来的,而她程知微,端起饭碗吃饭,放下饭碗骂娘。
“确实地铁不像地铁,像菜市场,如果是我,我也觉得烦。”
“年轻人不傲慢,年轻人太难了,早起上个班还要跟大爷大妈们抢座。”
“大爷大娘难,年轻人不难吗?”
“主持人试过早起挤地铁吗?站着说话不腰疼。”
满眼都是这样的言论。
程知微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到漠然。
这就是现在的网络环境,捧着你的时候把你夸上天,踩你的时候把你贬得一文不值。
病态的,不健康的。
每个人心口都有一股浊气,这股浊气只能通过网络发泄,因为根本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程知微收起手机,听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周叙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两杯鸭屎香柠檬茶。
“爷爷平时吃鱿鱼面就喜欢搭配这个柠檬茶喝。”他对她道。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激于周叙的周到跟用心,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才讷讷地道了谢:“谢谢啊。”
周叙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昏黄的灯光下,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眼睛肿了,顿了顿,他试探问道:“你看到热搜了?”
程知微点了点头,又直直看着他:“你今晚来找我,是因为热搜吧?”
周叙愣了一下,随后,他点头。
“我没这么脆弱。”程知微对他笑了笑:“刚刚看到了,也不全是骂我的,还是有一部分人替我说话。”
“你放心,我没事。”她反倒安抚起他来。
这场舆论的发酵是气象局里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卓诚已经连夜公关,但还是慢了一步。
周叙在看到热搜的第一时间便往医院赶,在楼下等了她几个钟,才见她神色匆匆回来。
他以为她已经知道热搜的事,没想到她忙到没时间玩手机。
周叙心想也好,等明天这个热搜被压下去,又是风平浪静。
没想到他才离开一会儿,她已经知道这件事。
“主任明天可能会跟你说这件事,其实影响并不算大,等这阵风过去,一切又会恢复正常。”他说。
程知微捏着手里的手机,直到五指发白。
她咽下喉间的苦涩,淡淡道:“他们要发泄就任由他们发泄吧,嘴长在他们身上。”
回程路上,周叙几次想开口,但见她一脸疲惫靠着窗,终究还是没把那些安慰的话说出口。
一直到她下了车,已经走了几步远,周叙没忍住,还是叫住了她。
“程知微,你没错,你不用因此而自责。”他对她认真道。
程知微转身看她,闻言眼泪又不受控地往下掉。
她吸了吸鼻子,再次跟他道谢:“谢谢你今晚过来,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说完,她转身快步离开。
爷爷还在病房里等着她的鱿鱼面。
凌晨 3 点,爷爷没睡着,躺在床上,转着眼睛,他的四肢已经无力抬起,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头濒死的海豹。
程知微走近他,拿出鱿鱼面。
“爷爷,吃鱿鱼面啦,老板放了好多料,还有周叙给您买了鸭屎香柠檬茶,他说您每次吃鱿鱼面都要搭一杯柠檬茶……”
“周叙有心了。”爷爷缓缓道。
程知微将病床摇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爷爷已经吞咽困难,程知微担心他咽不下去,把面条捻成糊状。
“我记得您小时候就是这样喂我吃饭的,好像喂到我上小学吧?”她忍泪笑道。
“你小时候很瘦,总是不好好吃饭,每次喂饭都把你奶奶急坏……”短短一句话,爷爷说得无比艰难。
“您脾气比奶奶好。”程知微笑道。
“你奶奶就是急,脾气急,做事急,连到下面去,都要赶先我一步。”
“您别说话了,喝点汤。”程知微舀了一勺汤。
“这鱿鱼面还是这么好吃。”爷爷说完,对她摆了摆手:“不过,我吃不下了。”
“您再吃一口。”程知微哽咽道。
爷爷虚弱地摇了摇头,他静静望向窗外,半晌,才道:“你还记得,爷爷让你练习毛笔字的那段话吗?”
程知微点头:“记得。”
“你背给我听听。”
“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程知微低哑的声音成了这寂静病房内唯一的声源。
她几度哽咽,难受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凭着记忆,将它们往下念。
“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
“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终于背完,她看到爷爷脸上骤然有了光。
爷爷看向她:“你不是想知道爷爷的秘密吗?”
“爷爷今天就告诉你。”
他的出生,或者说,他这一代人的出生,注定是不幸的。
在程从先出生后的一个月,日军从大亚湾登陆,一路长驱直入,广州沦陷。
他那时候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对这一段记忆很模糊,只是长大后从父母口中得知,他一兄一姐丧命于这一年。
1942 年,全国大饥荒,那年程从先 4 岁。
“那年河南旱灾,河南是全国的粮食大省,1942 年春天开始,河南全省滴雨未下……”
“那年的旱灾严重到什么程度呢,田里的土已经握不成团,松如散沙。”
爷爷回忆起这一段,浑浊的眼球积满泪水。
程知微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鼻尖跟着发酸。
“我们吃谷糠填饱肚子,那时候一亩上好的田地只能换一斗米。”
“谷皮,麸皮,花生皮成了主要食物,甚至,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吃牲畜的肥料,树皮,树叶。”
“千里平原,树不留皮。”
“家里只要有一口米汤,都留给了我。”
“我父亲,是活活饿死的。”
这一段程知微从未听爷爷提及过,关于太爷爷太奶奶,她印象中十分模糊,像是从未存在过。
“我能活下来,算是上天眷顾。”
“我从出生,到成年,就没吃过一口饱饭。”爷爷说完,剧烈地咳了起来。
饥饿伴随着程从先的前半生。
因此,他努力学习,那时候学习也不是为了考大学,因为他们那会儿对于“大学”并没有多少清晰的认知。
他只是,想学习更多的耕种知识,想种菜,想产粮,想让他父母,兄姐,自己,再不挨饿。
1959 年,那年程从先 21 岁,如愿进了农科院。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1959 年下半年开始,我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
他空有一身本领,但在大自然面前,不值一提。
那一年,南方水灾,北方干旱。其中受灾面积达 4463 万公顷,且超过 80%的灾害地区集中在河南、山东、湖南、四川等主要粮食产区。
而且除了旱灾、洪涝、霜冻、风雹等常见灾情外,还出现了并不多见的鼠灾、蝗灾。
大旱之下,国民不仅吃不上粮食,有些地方连饮水都存在困难。
“我还记得 1960 年,农科院来了个新同事,是个女同志。她瘦得像纸片人,好像风一吹人就倒。”
“她比我还可怜,我虽然挨饿,但家里人还惦记着,她呢,家里粮食不够,分到她头上的本来就少,她还不能吃,要让给两个弟弟。”
“我跟她分到了一组,领导要我们研究一款新型水稻。”
“白天我们研究怎么种水稻,晚上就躺在稻田里,看着月亮,幻想有那么一个地方,里面种满了瓜果,树上挂满肉,伸手就能摘到,源源不断……”
“我们还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
爷爷的声音已经虚弱得几乎听不清,程知微凑近他,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嘴里重复念着:“繁园。”
“爷爷,您累了,先休息,我们明天再聊。”程知微眼泪成串地往下道,哽咽劝道。
爷爷虚弱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后来,我们实在饿得厉害,就会一起拼凑繁园,她说要在繁园里养一窝小鸡,还要在繁园里挖个池塘养鱼。”
他们就是靠着对“繁园”的幻想,活了下来。
“那后来,那个奶奶呢?”程知微问。
“她调走了,去了河源。”爷爷神情恍惚,眼神无法聚焦:“她调走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可是之后,我还是会梦到繁园。”
“繁园”已经是一种美好意象,这些年来,一直存在于程从先心中,无法忘怀。
“我怕挨饿,我实在不想过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你们觉得我烦,我贪嘴。可是我奋斗大半生,辛苦大半生,就是为了,我自己不再挨饿,我的子孙后代不再挨饿。”
爷爷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程知微连忙起身,来回抚顺他的背,哀求道:“爷爷,5 点了,休息吧,明天再说。”
“没有明天了。”爷爷对她笑了笑:“我感觉得到,没有明天了知微。”
此时的程知微已经泣不成声。
“你别哭。”爷爷捏紧她的手:“你奶奶走的时候,我们哭得那么厉害,我现在才知道,你这样我心里不舒服,一会儿我走得不安心。”
“您别说了……”
爷爷又躺了回去,他眼皮耷拉着,眯着眼扫过病房:“你们来接我了。”
见爷爷眼睛缓缓合上,程知微崩溃大叫:“您别睡,不要睡爷爷……”
这种情况她太熟悉了,奶奶去世时就是这样的。
眼睛一闭上,呼吸便停止,紧接着就是白布盖身。
“爷爷,鱿鱼面凉了,您起来啊,再吃一口啊……”
空旷的病房内,程知微痛彻心扉的嘶吼声仿佛带着回声。
可是爷爷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她听到呼吸机传来刺耳的声音,她看到爷爷的双眼紧闭,她感觉到有人在拍她的肩。
病房里热闹了起来,一瞬间,主治医生跟护士都来了。
他们跟程知微说“节哀顺变”,她们去给爷爷拔管。
程知微就像灵魂出窍般看着这一切,她没哭,没再叫喊。
第二次,这是程知微第二次看到至亲从自己眼皮底下离开。
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全身心不计回报爱她的人了。
她对着爷爷轻轻摇了摇头,死死咬住下唇。
这一次的流程跟上一次高度相似,留在医院里做善后工作的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纸上签名,一连好几张。
签完名,她麻木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守着爷爷。
一直到天亮,停尸间的工作人员终于上班,盖白布前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她没回应。
那人没再说话,默默干完一切,拉着人离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程知微起身,她双脚发麻,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直。
清晨 7 点的住院楼很安静,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没人会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又离开了一个。
程知微行尸走肉般下了楼,她要去缴费,还要跟去火葬场,还要将爷爷的尸骨跟奶奶合葬,她现在还不能倒。
排队缴费时,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周叙背着晨雾,朝她走来。
见他那模样,估计是一晚上没走。
程知微努力睁大眼睛,不想再掉眼泪,可在看到周叙那一刻,她还是哭了。
周叙走近她,这是他第一次越界,他张开手,抱住了她。
“周叙,我没有爷爷了。”
她不断重复这一句。
周叙将她安置在一旁的塑胶凳,跑前跑后帮她办理手续。
程知微在椅子上呆坐了片刻,这才拿出手机,给父母拨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父母赶到医院,他们看上去比程知微料想的还要冷静。
“你爷爷这辈子德高望重,没吃过什么苦,算是活得不错了。”母亲道。
“走了也好,老爷子最后几天我看着都难受。”父亲附和。
程知微点了点头,站起身,她看着父母,淡淡问道:“我现在要去火葬场,你们去吗?”
父亲碰上她的眼神,忙道:“我去吧,你累了这么多天,回家好好休息。”
程知微摇头:“不用。”
自我毁灭
非直系亲属没有丧假,爷爷去世隔天,程知微收到主任的电话,要她无论如何都回气象局一趟。
因为爷爷的事耽搁了工作,这并非程知微本意。
如今所有事尘埃落定,爷爷已经入土为安,程知微深知让自己忙碌起来才是正事。
只有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悲伤,她才能走爷爷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
这天,她刚回到气象局便被主任叫了去。
“道歉。”
这是她头一回看到主任如此焦虑,整个人在办公室内来回转圈。
“道个歉,安抚一下网友的情绪,这事儿很快就能过去,要不然他们会不断抓着你那句话来回鞭尸。”主任看着她,沉声道。
这两天,程知微虽然忙着爷爷的身后事,但也多少看了些有关于这件事的资讯。
这场网络暴力狂欢已经发展到某些好事者把她学校都扒出来了。
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她上的每一所学校都是重点院校,她的个人履历刺痛了不少人的心。
那些人觉得她吃着社会红利,享受着顶级资源,自然无法跟普通大众共情。
程知微麻木地看着他们攻击她的学历,她的工作,她的样貌。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话。”她看向主任,沉着道:“当初播出去前你们也都审了片,我相信你们也不会觉得,这个是我的问题。”
“我们当然知道。”主任重重叹了口气:“但是观众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只要你道个歉,把这一页翻过去,对后续的节目不会有影响,要不然……”
“我不道歉。”这好像还是她职场生涯中第一次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