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薄—— by止雀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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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神色迟疑起来。
姜三少爷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发的理直气壮:“母亲再想想,寿老夫人的晚辈能是谁?我们怎么不曾听闻过?”
寿老夫人娘家死绝了,夫家只剩下一个邬阁老,邬阁老又无儿无女……不曾听闻有什么去世的晚辈。
如此一起疑心,便马上提了赵妈妈来问。赵妈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先还不肯说,朱氏骂道:“老货,我让你去是看顾她的,她初来洛阳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讳,但你是老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赵妈妈还在犹豫,朱氏气急:“我是她的母亲,我难道会害她不成?若不是怕伤着她的脸面,我如今就是要问她了,哪里还用得着审问你。”
赵妈妈心中不定,想了想,还是道:“今日先去的寿府,寿老夫人欢喜咱们家姑娘,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后来要出门,便又牵着咱们姑娘一块去。”
姜三少爷在一边,“去的谁家?”
赵妈妈:“邬阁老的弟子,谢家。”
姜三少爷又开始事后诸葛亮了,马上道:“母亲瞧瞧,被我说中了吧!”
又问,“逝者是谁?”
赵妈妈:“姓苏,苏行舟。”
姜三少爷:“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为了他来骂我。”
他嚷嚷一句,“谢让和苏行舟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六妹妹之前跟他们都认识,求着寿老夫人替她瞒着过去拜祭呢。”
朱氏脸色越发不好,叫贴身妈妈去,“快叫姜姝过来见我。”
姜姝便刚回去坐了没一会,又被叫了过去。她走到院子门口,第一个见的是跪在门口的赵妈妈。她快步过去,弯腰想将赵妈妈扶起来。
但赵妈妈却不敢起来,只摇头,小声道:“姑娘,别管老奴……夫人问您去谢家拜祭苏公子的事情呢。”
姜姝安慰道:“无事的,你起来,我跟母亲说。”
见赵妈妈还在犹豫,她道:“你是我的人,母亲顾忌我,会给我面子的。”
这两日还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着,怕是腿要坏了。
她还记得当年母亲责备她带着悬夏过年的时候捉鱼吃,将悬夏的手掌也打坏了,后来十年,每到天寒的时候悬夏的手就要疼。
这辈子悬夏的手保住了,但赵妈妈别又跪出事情来。
姜姝力气大,坚定的撑着赵妈妈的身子起来:“你是跟着我出去的,如今我来了,母亲不会怪罪你。”
她叮嘱道:“我的事情,没有不可见人的,下次母亲问,你便说。”
赵妈妈情不自禁的哭起来。
姜姝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缓步进了屋。赵妈妈想了想,自己不敢离开,便叫跟着一块来的引秋去叫姜慧,“请七姑娘快些来!”
引秋脸色煞白跑远了。
屋内,朱氏急急问,“姜姝,你老实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苏行舟?”
姜三少爷故意说得仔细:“你是淮陵的,谢让也是淮陵的,苏行舟肯定也是——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你是不是让寿老夫人带你过去拜祭呢?”
姜姝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小暖炉,脸色恬静,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态度生气或者着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情——往后随着她出门越多,要做的事情越多,漏出的马脚应当也会越多。
而现在,镇国公府麻烦的人里,她跟祖母已经闹翻,几乎不见,姜三虽然看她不爽,但却不能去管她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么?
便只剩下母亲了。
这也是最难的。
为了两人都好,她需要跟母亲提前划分好一条界限,让母亲以后都不再如此约束她的行事。
否则今日跪赵妈妈,明日打浮春悬夏,那她就会被这些事情周旋进去,反而没有时间做其他的。
而怎么划出道来,各自安好,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明说,尤其是母女之间。
但若是要说,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从前是母亲压着她,而如今,她若是想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一些,必定是要压一压母亲的。
第46章
姜姝活了二十六岁,前十六年靠着一把杀猪刀无往不胜,但在洛阳,在世家,她的刀却行不通了。
活在这里,人人都不能撕破了脸皮,反而要说上几句大道理。她从前就不会说,但学了这么多年,好歹学了一些本事,对付母亲这般的性子是足够的。
她没有急着回话,慢吞吞想完,这才忽视了姜三,只看向朱氏,神色沉凝:“母亲觉得我能认识他们吗?”
朱氏一愣,“什么?”
姜姝:“在白马寺的时候,我和母亲曾经碰见过他们一次,那时候,母亲很瞧不上他们吧?”
她摇摇头,感慨一般道:“但是在淮陵,他们是读书人,也是瞧不上我的。”
她和声细语:“母亲,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弃婴,是由荒村野庙里的老和尚捡回去养大的。”
“我一日三餐还需要去姝下化缘……我吃百家饭长大,母亲以前若是碰见了我,依着你的性子,是要掩袖而走的。我这般的人,怎么会认识他们呢?”
朱氏一时之间,又愧疚起来。
她喃喃道:“我……我忘记了这点。”
姜姝平静的道:“母亲不是忘记了,母亲只是觉得我言行举止温和懂礼,不像是个杀猪的,便觉得我现在很好,所以也没去想,我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的。”
她这十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把从前的自己磨去,才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看向窗外,神色依旧不变,只是语气越发平缓:“师父死后,我无依无靠,只能下姝去杀猪养活自己,我没日没夜的做事,整日跟猪肉为伍,认识的人,要么是养猪的,要么是杀猪的,要么是来买猪肉的。”
“无论如何,我都攀不上读书人。”
朱氏眼眶一红,急急解释,“姜姝,我,我是……”
姜姝摇头,“但是这件事情,母亲却没有猜错。”
朱氏一愣,“什么?”
姜姝:“我确实是认识苏行舟的。”
朱氏惊疑不定。
姜姝笑了笑,道:“那年,师父教我识字,但我们实在是太穷了,没有书。”
“书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
姜姝:“我瞒着老和尚下姝,走了三里路,去了淮陵镇上。”
“我坐在书铺门口,迎来送往,我都跟着掌柜的笑,只为向他们乞一本书。”
“只有苏公子给了我。”
“是一本三字经,我现在还有,用旧衣裳包着呢,母亲要看看吗?”
朱氏本存了质问之心,谁知道听了这么一番话,顿时心疼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姜姝:“母亲要问,我还有话说的。”
朱氏看她,泪眼朦胧的。
倒是姜姝一直很平静,道:“我师父死的时候,苏公子碰巧瞧见了,还给了我一副棺木。”
“可这确实是我曾经的日子,我过了十六年,十六年来,我不曾觉得自己丢脸。”
姜姝:“我知道,母亲是顾念我和家中姊妹兄弟的婚事,所以我从不曾说过什么,我也知道,母亲并非不疼爱我……母亲只是觉得丢脸罢了,但我不怕丢脸,我只是怕牵连到慧慧的婚事。”
朱氏捂脸,又愧又内疚。
怎么就,怎么就突然说到这里了。
朱氏的心咻的一下紧了起来。她并非没有慈母心肠,也并非没有小心思,一听这话,眼泪便出来了,转身痛哭出声。
姜姝看着这一幕,恍惚之间倒是好似看见了曾经昂着头倔着一身骨头跪在地上的自己。
她笑了笑,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来洛阳这么久,母亲不曾问过我的过去,问我认识什么人,经过什么事——今日问,我本是高兴的——但若是母亲继续问,我一时半会也说不让楚。”
“毕竟……”
她看着朱氏,似是惆怅一般拉长了语调:“毕竟小儿无娘……就说来话长了。”
一个小时候没有娘的孩子,经历的事情总是比别人多的。
朱氏再忍不住,哭道:“姜姝,此事实属是我对不起你。”
姜姝听了之后,倒是微微有些动容。
不是为朱氏,而是想起了上辈子的自己。
她想,‘她’应该很想听见母亲说这句话。
‘她’也从未听见母亲说这句话。
小孩子只会哭和闹,大人却学会了拉扯。从前是母亲用情义来压制她,如今她也学会了母亲这一招。
这一招好用,占了理,别人还愧疚,倒是不用自己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她便想要告辞回去,但刚转身,却在门口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姜慧和三少夫人。
三少夫人脸色似乎带着些羞愧,姜慧则一脸怒气,朝着姜三就直愣愣撞了过去,可见是气得狠了。
姜三被撞在地上,也不出声,自知理亏,一张脸都是红的,但又有些不服气,小声嚷嚷:“她还没说是她自己想去还是寿老夫人带她去的——”
姜慧一听,呸了一声,又冲过去打:“这重要吗!这又关你什么事!好好一个家,你偏要挑唆这个挑唆那个,今日就算是三嫂嫂在,我也要打烂了你这张破铜锣嘴!”
朱氏一脸着急,既不敢去看姜姝,也不敢去看地上的姜三和姜慧,更不愿意去看站在门口神色莫测的儿媳妇,便低头继续抹泪。
一屋子里,只有姜姝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依旧不言不语,神情平静。
朱氏便发现,无论是前几日婆母为难她,还是今日自己误解她,她都没有发脾气,没有气得大声喊叫,没有觉得委屈或者愤怒,她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温温和和的跟她说话。
她似乎,没有脾气一般。
她一直都是这般吗?
这般的姜姝,让朱氏心口发酸发胀,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扇门,疏离得很。
而果然如同姜姝预料一般,与母亲划出一条道来之后,她的态度就变了。
姜姝再去给苏行舟送葬,她非但没有遭到阻拦,反而还给了许多准备好的祭品。就是祖母这几日缓过劲来了,想叫她过去敲打一番,也被母亲拦住,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这让她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了许多,可见老人常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是有几分道理的。
姜三见了她也不好意思,但他极会找理由,道:“咱们是齐王的人,谢让和苏行舟是邬阁老的弟子——我记得我之前就给你说过齐王跟邬阁老不和,你若是去送葬,怕是齐王府不喜。”
姜姝定定的看他一眼,温和说,“三哥哥这样真能考上官?”
温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伤人心,姜三少爷脸色顿时猪肝一样。
姜姝:“我是寿老夫人领着去的,替的是老夫人言行。齐王可曾因为寿老夫人是邬阁老的嫂嫂而针对她?”
这倒没有。寿老夫人并不掺和朝堂事,对几个皇子都是一样的,很受尊敬。
姜姝:“寿老夫人叫我做此事,我若是拒绝会如何?”
那肯定也不行。姜三少爷摇摇头,“你得去,不然母亲也会不依。”
男人有男人的拉帮结派,女人之间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彼此和气着,给对方留下情面,日后也好相见,也能帮着男人缓和气焰。
毕竟朝堂瞬息万变,今日是敌,来日说不得是友。万不可得罪死了。
姜姝便笑了笑:“既然我得去,你又拦在这里做什么?”
朱氏在一边听得担心,就怕他们吵起来。眼见儿子势弱,连忙拉开他,“快些让开吧,不然要误了时辰。”
姜姝恭恭敬敬的谢过她,坐上马车去了谢家。
寿老夫人已经到了,见了她来,拉着过去问,“你家里可曾为难你?”
姜姝摇头,“没有。”
寿老夫人却已经打听到消息了,她说,“有!”
姜姝忍不住笑了笑,“那也算不得为难。”
寿老夫人叹气,“你放心,我还会亲自与他们说的,等事情了结之后,我再给你送些谢礼过去,明白人定然知道这是我要你做的,不会为难你。”
姜姝点了点头,心中感激。无论有没有寿老夫人,她都得来这一趟。
谢让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事情,她只需要过去为棺木遮住伞。
今日还在下雪。好在雪不大,姜姝穿了一件白色的斗篷,举着黑伞跟在谢让的身后。
依旧是他遮棺材上半边,她遮下半边。
谢让给她塞了一个暖炉。
他说,“今日霜雪重。”
姜姝摇摇头,“我不用。”
送葬遮伞的抱着手炉算什么样子?她说,“我自小就练刀,一身的力气,也不畏寒。”
谢让:“阿兄不会见怪的,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但姜姝依旧不愿意。
谢让没有勉强,便把手炉给了赵妈妈。
赵妈妈手足无措,还是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放在了屋子里。
主子们都没有用,她哪里敢呢。
寿老夫人是长辈,按着规矩是不能跟着送的。于是让钱妈妈等人陪着两人去。
絮风飘雪,谢让和姜姝撑着黑伞扶棺出门,一前一后,相顾无言,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南城的宅子里,将棺木稳稳的抬进了堂庭里放着。
谢让今日一直很平静,跪在那里跟姜姝一块烧纸钱。但就是太安静了,姜姝担心看了他一眼,没曾想他倒是微微回了她一个笑意,道:“别担心。”
别担心,他没事。
姜姝颔首。
屋内屋外已经挂满了白幡,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偷看,姜姝没有让人关门,只让赵妈妈和钱妈妈在外头给大家发白饼。
收了白饼的人家,便要说几句死者的好话,这是为死者祈福的,阎王面前数功德,这些话要数进去。
谢让没有办过丧事,不懂这些,瞧见这一幕又朝着姜姝道谢。
姜姝拿了一个白饼慢吞吞嚼了一口,坐在廊下看外头的飘雪:“无妨。”
但顿了顿,她又说,“但你要是真谢我,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谢让跟过去,不好和她在一块坐着,便站在廊外:“请说。”
姜姝手里拿着饼,低垂眸眼,好似不太在意一般问起,“你知道不知道一种刑罚——”
她一出声,手就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这种刑罚很特别,它是把人关进一个小屋子里,整日里不见天光。”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老和尚跟她被关的联系。那就要牵扯到十六年前了。
她想,就算是老和尚所有的话都说谎了,但他是十六年前到的淮陵,这总不会错。
十六年前,也就是元狩三十二年,是一个节点。
可她不能直接问十六年前的事情。谢让本就心里对老和尚的事情有疑问,她若是这般问,他肯定能想到。
她也不能大肆去查这件事情,她摸不透后头有什么人看着自己。
她怕打草惊蛇。
她想了一夜,终于在天明看见天光的时候,想到了可以去查的东西。
——折磨她的这种法子其实也很特别。
她眼神看向更远白雪茫茫处,轻声道:“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人跟你说话,也不会有人与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里头,便没了尊严。”
“但他们会给你饭。纵然是冷菜馊饭。有了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艰难些,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谢让诧异的看着她。
但一想她可能是随口找了个问题抛给自己做谢礼,倒是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越发感激她,道:“我一定为姑娘查出来。”
他对姜姑娘实在是感激不尽,从一开始的素味平生到现在可以坐下来说几句话,其实也不过是几天。但她的恩情,他却是要还许久许久了。
他郑重的道,“以后姑娘但有差遣,谢某定然不会推脱。”
他真心实意的道谢,姜姝却突然生出了几分利用的心思。她上辈子不曾注意过朝堂之事,这辈子也不知晓怎么才能探寻里面的内幕。
但她知道,谢让在未来的十年里,却也叱咤风云过一段日子。
有时候很奇怪,明明他上辈子那般有名,但她却没怎么听闻,直到后头他跟邬庆川分崩离析,拔刀相向,他的名声一夜之间才呼啸一般卷到了她的跟前。
贪权谋利,背叛师恩,都是污名。
于是,生出利用这样的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尤其是当着苏行舟的棺木,她又心怀愧疚。她便没有立刻答这句话,而是说,“等以后……我若是有事情,就找你帮忙。”
谢让认真点点头。
今日风雪虽然不大,但站了这么久,他的身上早已经堆上了一身的积雪。他一点头,头上的积雪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姜姝便道:“你还是进来吧,这种时候,别把自己冻病了。”
谢让犹豫一瞬,还是进了廊内,只是离得稍远一些。
两人半晌无语,姜姝便问了一句,“苏公子的事情……怎么说?”
谢让的眉眼便又低沉下去。
他这般模样,姜姝根本不用他说,就知道此事没有结果了。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现在的谢让,才刚刚开始踏入洛阳,远没有后面的权势,邬阁老说什么,他就得听什么。
她只能安慰道:“慢慢来吧。”
这应该是往后一生中最后稚嫩的时候。
谢让便发现自己很喜欢姜姝的安慰。她说话总是不急不缓,不浮不躁,让他本来藏满了戾气的心平静了些。
他也拿了个白饼咬一口,含糊不让的应了一声。
两人默默吃完一个饼,风雪还没有停的意思,姜姝沉默良久,还是试探性的道:“你是邬先生的弟子,你可以让邬先生去帮你查……”
她道:“我听人说,邬先生待你如亲子——”
谢让的神色更加复杂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对于如同父亲一般的先生来说,他此时质疑先生一句都是不对的。但先生压下阿兄这件事情,又让他察觉到了先生跟以前的不同。
重回洛阳一年后,先生好像变了。
从前跟他说的志向,天下,百姓,都不再出现在他的嘴里,先生让他做的事情,也与从前开始不同。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神情逐渐迷茫起来。
姜姝见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逼问,只是静静的站着。
这必然是一段痛苦难熬的日子。
廊外,大雪磅礴。
她站了一会,突然跟谢让道:“我家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场大雪。我来洛阳之前住在驿站里,碰巧,也下了一场雪。”
她说,“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是我师父来看我了。”
谢让方才满含戾气的心听见这句话,因着她话里面的眷念,蓦然之间戾气竟然消散了一些。他随着她看向漫天风雪中,突然问道:“姜姑娘。”
姜姝:“嗯?”
谢让:“我总觉得……姑娘之前应该是认识我的。”
他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姜姝愣了愣,而后摇头,“不曾见过。”
不算见过。
他断头的时候,不曾看见过她。
她看札记的时候,也不曾真的见过他。
她说:“驿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谢让笑了笑,“这样啊……我还以为,姑娘与我是故人。”
第47章
此后几日,姜姝在屋子里跟着朱氏学规矩。她学得又快又好,可谓是举一反三,朱氏对她赞不绝口,欢喜道:“姜姝,你真是聪慧。”
她原本以为怎么着也要大半年才能把她之前的陋习改过来,没成想竟然如此顺利。这般下去,博远侯府的宴席能去,过年的时候更能带去各府里面走动了。
因有了打算,便要准备许多东西。她遣人把三儿媳妇唤过来,道:“我想让姜姝和慧慧穿一样的衣裳,一样的首饰,还要打一把相同的长命锁。到时候齐齐整整的到各府去拜年,准能让人叫好。”
三少夫人捧着她,“是啊,六妹妹英气,七妹妹姣美,让我看,就是满洛阳也排得上名号的。”
朱氏一向温和,拉着三少夫人的手道:“她们再好,都不及你。这几个月若不是你帮着我管家,我哪里能如此松快?”
她临走之前还笑着跟正在背世家谱的姜姝道:“妹妹真是了不得,我小时候背世家谱可是用了许久的功夫。我听母亲说,妹妹才两天就已经背熟了?”
姜姝笑着摇头:“我十六岁学嫂嫂六岁学的东西,还学得这般慢,嫂嫂快别抬举我了。
她问:“妹妹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喜欢什么样式的纹路?”
姜姝:“我不挑的。”
三少夫人稀奇的挑了挑眉。
饭菜口味不挑,衣裳首饰也不挑。说是没讲究,其实是没底气。她心里倒是有些可怜她了,以为她是刚回来惶恐,什么也不敢多要。
人总是喜欢怜悯弱小,她道:“那我就多选几样给妹妹看。”
姜姝含笑:“多谢嫂嫂。”
姜姝低声应是。
朱氏就坐在一边给她研墨,由衷欢喜道:“你不知道,带着你和慧慧去拜年,这是梦里才有的事情,我时不时就做梦呢,梦见当年你没去世,我就有两个女儿了,那我在过年的时候就带着你们守岁,放炮竹……”
她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又落下泪来。
她的贴身婆子们便劝了起来,朱氏自觉不好意思,抬起头去看姜姝,生怕她被自己影响也落了泪,结果却看见她愣在那里,似乎是神游去了。
她好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姜姝?”
姜姝回过神来。朱氏笑着道:“怎么了?”
姜姝摇头,“没什么。”
只是突然记起了件事情。
她记得,上辈子因不识字,她没有给祖父和父亲“尽孝”过,过年之前也因“不尊教化”,被祖母和母亲留在了家中,便也没有跟着出门走动过。
她来洛阳的第一个年,有一半的日子是冷冷让让的。
好在她习惯了冷让,自娱自乐的从池子里抓了鱼出来烤着吃,将鱼翅贴在了门上,寓意年年有余。
母亲瞧见了,却又不高兴,叹息道:“姜姝,你要改。”
姜姝觉得母亲对她有偏见。
自己捉个鱼又能怎么样呢?这事情换成其他人来做,只能算是一件闺阁趣事。但到了她这里,因她不懂规矩,便成了蜀州蛮夷。
她说,“难道别人家的姑娘都不曾抓过鱼么?武将家里的姑娘也不曾有?难道世家的规矩里面规定过不许我贴鱼翅在门上么?”
她正襟危坐,做好了要跟母亲理论的准备,但大户人家的手段不是她能化解的。母亲只需要抓了她身边的人打,她就没有办法了。
她还记得,第一个为她挨打的是悬夏。她那日是带着悬夏去捉的鱼。
大过年的,悬夏手掌被打烂了,她的心便也跟着冷了下去。
这应该就是她跟母亲不和的开端。
而现在,母亲说,她其实无数个梦里都想着带她和慧慧一块守岁,出门拜年……
她抄写太平经的手一顿,水墨染了半张纸。
这张纸便不可用了。母亲没有责怪她,只是让她换一张来写,而后拿起废纸看了眼,奇怪的道:“姜姝,你这个字,倒不像是跟着你家师父学的,我瞧着,没有丝毫的佛禅意蕴在,倒是有一股……”
她斟酌着用词,“倒是有一股想要冲破云霄的气势。”
她看看姜姝,又看看纸上的字,“你脾性温婉,字却不同,想来还是少年心性。”
这也不是坏事,朱氏笑着道:“人活着,是要有凭风好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心志。”
姜姝神色复杂,放下笔,终于定睛看向母亲,“果真?”
朱氏:“果真。哪个少年人不曾这般过?”
但姜姝却记得母亲上辈子曾责备她,“你的字锋芒太过,等你什么时候磨去了这股野心,便再跟我学其他的吧。”
两辈子,同一手字,竟因她回府之后的不同,也变得如此不同。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执笔,垂头低眸,一笔一划的在纸上继续抄写太平经。
——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朱氏却被她刚刚眼眸里突然侵袭而来的悲戚弄得摸不着头脑。但姜姝一副虔诚抄写太平经的架势,她也不好在一边打扰,便又去看小女儿。
恐是前阵子大雪着凉,姜慧一直咳嗽不断,现在才好一些。朱氏担忧,“往后可得看紧了你,一点凉都不能受。”
姜慧蹭进她的怀里,好奇问,“母亲从六姐姐那里来?六姐姐今日学的可好?”
朱氏点头,“她真是一点就透,跟你一般聪慧。”
只是……她犹豫道,“就是太懂事了些,这般显得,显得有些……”
姜慧自小就跟母亲要好,笑着道:“母亲,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朱氏就叹息说:“也没什么。只觉得,她太懂事反而显得跟我们生疏了。”
姜慧不懂,卷着被子坐好,“可是母亲不是很喜欢六姐姐的懂事么?她要是不懂事,母亲又该烦恼了。”
朱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透,“就你聪明!”
她笑起来,“也是,这才多久啊,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亲切起来?她懂事一些,我也少劳累一些。不然我怕是要劳心不断。”
结果这话一语成谶。没几天,姜姝就惹了祸,让她操心上了。
那日正好是腊月初十,连日阴雨绵绵的天终于放晴,镇国公老夫人有了兴致,便叫孙儿辈一块去花园里读太平经。
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她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丈夫和儿子回来又修道为儿子们祈福,她便也信了道——她之前信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