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薄—— by止雀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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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没有。
偌大的马场里,她只与他有过来往。所以当他再次折回,她勾起嘴角,完全没有厌烦之态。
反而耐心满满地等他回应。
谢让想了想,仍旧说:“亲脸就好。”
话音刚落,眼前就窜来一道身影。
不待他反应,她就已退回原地,“好了。”
谢让甚至还没开始品其中滋味。
“这不够啊!”
那位朋友煽动小弟一道起哄。
“谢衙内,不是说好亲妹妹的嘴嘛!你也太不守信用了吧!”
小弟起初还窃窃私语,说这妹妹怎么不懂事,能攀上谢衙内这高枝,也不知道珍惜。既然有胆亲脸,怎么没胆亲嘴,给兄弟们看个乐子啊!
后来经不起挑拨,口哨声此起彼伏,看热闹不嫌大。
“原来是要亲嘴巴啊……”姜姝赧然道,“真是抱歉,离得太远,我没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如果我早点知道就好了,就不会令你难堪。”
顾不上深思她这话,谢让先远远地剜了那朋友一眼。
喧闹声倏地小了下去。
等回过神,想把她的话嚼碎去深思时,却发现她的话早被闹声盖过,他没听清楚。
“你说什……”
措不及防间,有瓣唇轻轻贴到了他的下唇。
仅仅贴了半瞬,甚至还不等他的心再跳一下,触感就已消散不见。
解了他的难堪,她飞快眨了眨眼睫,“这样就好了吧。”
那位朋友料想这都是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心道无趣,攘散了人群。
谢让轻咳了声。
有些话想问,但他不想再站在草地里干说话。
“去茶厅坐会儿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贴心地推开门扉,拉开椅子,叫小厮端上两盏茶。
谢让把一盏云脚绵密的茶推到她手边。他记得京里的小姑娘都爱喝这种茶,不过看马场妹妹穿得这么穷酸,想是还没尝过好茶吧。
他沉声道:“你先润润嗓子。”
姜姝瞥到他的耳廓泛红,“你很冷吗?”
她凭靠一句话,再次把他好不容姜垒起来的镇定给戳了个洞。
谢让不自在地稍稍瞥过头,“没有。”
情场里,他不是老手,但他自诩很懂女人的心思。家里亲戚多,各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有。他一向健谈,上到九十老奶,下到六岁女孩,都能跟她们聊得来。
他与这位马场妹妹说话时,带着素有的游刃有余。
但他忘了,自己没有一点实战经验。
就在刚刚,他的初吻,就这么潦草地没了。
厅里很安静,静得谢让开始回味那个一瞬之间的亲吻。
姜姝喝了半盏茶,“你要说什么话?”
谢让回了神,“其实还需要你腰间那个香袋,和……”
提到香袋,姜姝面露犹豫。
谢让试探地解下一块双鱼玉佩,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
他想了些客套话,有的是方法要到香袋。
但马场妹妹却飞快解下香袋,又把玉佩摸在怀里。
难怪那么大方爽利,原来是图他钱财啊。
“还和什么?”她又问。
那撮头发本已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但谢让还是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要头发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可能得需要更多玉佩,也可能根本要不到。
“没事。”谢让拆开香袋,往里面装了碎银,充当几绺头发的重量。
他把香袋在她面前甩了甩,“我已经要到了你的香袋和‘头发’。他们是故意给我使绊子呢,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就见她松了口长气,“那就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让随手将香袋扔到了脚边的渣斗里。香袋里似是绣着一行小字,或许是她的姓名之类的信息,但此刻他并不关心。
茶厅外,那帮人只会看到他要到了香袋,看到他往香袋里塞了东西;桌对面,马场妹妹只会看到他收好了香袋。
马场妹妹是朝他献媚,而他对她抱有所需。
他滴水不漏地解决了难题,而她也很识趣。
“我……我要走了。”她说。
“我送你。”
走的时候,她不忘把那个马球捡起来,笑盈盈地抛到他怀里,在侃笑声中淡然走远。
送走马场妹妹,谢让也松了口气。
她或许能猜到他的身份,但他们依旧是陌路人。出了马场,芸芸众生里,他们再无亲密接触的可能,这意味着他几乎不会留下把柄。
那位朋友早已溜走,闹剧迎来收尾。
直到有个小弟隐晦指出:“衙内,那妹妹可真有心机,还故意把脂粉蹭你脖子上。”
谢让不明所以,紧接着小弟就递来一面镜,识趣地走远。
他随意一照,脖侧不知何时落了个浅浅的唇印。
谢让品出了她唇瓣的味道。
口脂像冬月的腊梅,冷冷的,即便烙在脖侧,也感受不到半点炽热。
她人笑眯眯的,但味道却格外冷。
从马场出来,姜姝直奔当铺。
“老板,看看我这个玉佩值多少钱。”
她把玉佩随意一甩,就像甩那条鱼一样,潇洒自在。
老板两眼发光,捧着玉佩报了个价钱。
出了当铺,姜姝又往其他铺里转了转,带着几大包东西,走进巷里最后一户人家。
刚一推开门,她就被一群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拥进了院。
阿来是女孩堆里最懂事的,把脑袋递过去给姜姝摸,“姜姐,你是不是又去接任务了?我们在这里住,有吃的有穿的,将来还能上学,这就够了。你一直把钱花到我们身上,你自己可怎么办呀……”
姜姝确实攒不住钱。手里一有点钱,自己先吃顿好的,之后都把钱花到了这些女孩身上。
这些女孩,倘若当初没被她赎走,早就被牙婆卖到青楼里接客了。
当年她也差点被卖到青楼,若非老阁主好心救下,悉心栽培,如今早已活得面目全非了。
姜姝用力揉了揉阿来的头,“接了个棘手的大任务,也接了很多小任务。放心,我有的是钱。”
每每见面,大家都不愿放她走。但天已落黑,任务在前,姜姝只能安慰好这些女孩,随即起身,奔入沉沉夜色。
她杀人时是另一副模样。
悄无声息地接近,利落割下人头,处理尸体,再提着人头去交工。
当目标迟钝地察觉到危险时,她已将剑架在了对方脖侧。
“嘘……”
“嘘”声落,人身倒,从无例外。
夜间是杀手的主场,也是贵胄声色犬马的主场。
醉醺醺地回了家,沐浴时,脖侧的唇印一擦就掉。
谢让躺在柔软的床褥里,莫名感到一股燥热,紧接着就失了眠。
闭上眼,鼻腔里充斥着那股冷香,挥散不去。他摸着脖侧,忽地就想,这痕迹怎么就不能持久些?
他被这荒唐念头吓了一跳。
次日,他做出了个更荒唐的事——去马场,翻遍茶厅里放着的渣斗。
小厮善意提醒:“衙内,渣斗里的垃圾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清理一次。您要找的东西,怕是早都处理过了。”
身着绫罗绸缎,却破天荒地在渣斗里翻找物件,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游戏人生的谢衙内能做出来的事。
但谢让的确做了,还做了好久。
那半月里,只要没事,他就一直在那家马场打球。边打边注意有没有小娘子从旁经过,一心二用,连着输了半月。
谢老爹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
谢让答不上来。
他用了点手段,试图查出那位马场妹妹的消息,但总是徒劳无功。
他不断回想那天的细节,发觉她这人真是有趣。与此同时,他也感到日子越过越空虚。这种空虚,酒肉填不满,骰子摇不散。
就连他被陛下任为审刑院知院事,空虚感也不曾消减分毫。
他几乎把整个盛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但依旧没能查出与她相关的半点蛛丝马迹。
她像凭空消失了般,留下的印象仅仅是“那个有趣的马场妹妹”。
找了好久,收获全无。
谢让只能不甘心地将其视为一段奇妙的邂逅,到此为止。
但没想到,七个月后,会在另一个场所见到她。
第101章
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转眼间就到了四月底,姜姝坐在绣凳上,她身前的矮桌上摆十几个花样。
有荷花的,有枇杷的,有葡萄的,还有梅兰菊竹四君子,各种鸟雀,花样之多,让她一时之间犯难了,不知道挑选哪个才好。
上次借口找姜姝姝要花样了只是为了见她,她的绣工从来都不好,即便是被娘亲压着学也始终是学不好,可是已经在老祖宗那里夸下了海口,且来到谢家这样久,她还未给婆母送过什么东西,听娘亲说送长辈东西最重要的是心意。
所以想试试,说不定这一次能绣好。
可是她绣的歪七扭八的图案真的能入卫氏的眼吗,万一对方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只是沁雪已经用花绷子将一块上好的绣帕固定好了,看着手中拿着的花绷子,她叹了口,眼看着端午将近,她要是再不开始绣花,继续拖下去怕是连一块都绣不成了。
伸手往桌子上的花样扒拉了几下,她终于还是将兰花的样子拿了起来,因为这个对她来说是最简单的。
沁雪似乎想到什么,提议道:“姑娘,不如趁着这时候,也给姑爷也绣一方帕子?”
给郎君也绣一块帕子?
可是她这绣工怎么拿得出手,就怕到时候郎君看了会笑自己的绣工如此差。
看出了姜姝脸上的纠结,沁雪笑道:“姑娘的绣工虽说是比得三姑娘,姑爷不是那等会嘲笑姑娘的人,且这是姑娘自己亲手绣的,这样的心意想来姑爷也会领的。”
姜姝想了一下,最后选了个竹子的花样,道:“既是这样,那便勉为其难给郎君也绣一块好了。”
反正在谢家的日子很是无聊,她权当打发时间了。
沁雪抿嘴笑了一下,知道这位小祖宗就是嘴硬心软,嫁来谢家的这两个多月,她已经看出姑娘对姑爷也没一开始那样拘谨,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每次提到姑爷,偶尔她的脸上会有笑意。
替她穿好了线,沁雪便在一旁坐下,在她不会的地方指点她,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被打发了过去。
到了晚间,或许是绣帕子得了趣儿,姜姝沐浴完又坐到了绣凳上,借着烛火继续绣那块要给卫氏的帕子,经过白天一天的努力,她已经修好了一朵兰花的花苞,不过期间拆了几次暂且不提。
接下来便是绣全开的兰花。
到了亥时初刻,凉风从打开的窗户外吹了进来,她穿着雪白的用缎子做的寝衣,外面披了一件浅绿的春衫外套,此时正低头自己学着穿线。
把嫩黄色的线穿好,她又开始绣了起来。
只是沁雪不在,她绣错了一处地方,没办法只好自己拆了重新绣,只是在拆线的时候不小心被锋利的剪刀划伤了。
“嘶!”
怕手指上的血弄脏绣帕,她慌张地放下了绣帕,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倒了一旁的屏风。
“怎么了?”
询问的声音从外间穿了进来,不是沁雪和晴雨的声音。
是谢让。
“没什么!”
姜姝正要将那绣了一半的绣帕藏起来,只是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一转头就看见谢让走了进来。
男人的目光先是看到她身前桌子上放着的半成品绣帕,最后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因为方才那一撞,披在身上的外衣已经掉在了地上,胸前的领口也微微松开了,露出脖子下面一对精致的锁骨。
收回自己的目光,谢让有些不自然地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她睡觉一向都很早,几乎每晚他回来她都睡着了,今晚他虽然稍微早了一些,但也是猜想她这个时候已经睡下,才会放心回来。
姜姝抬头去看他,她也没想到他今晚会回得早,只捂着自己被划伤的食指闷闷地回答:“方才绣帕子的时候没注意时辰,所以晚了些。”
绣帕子?谢让想起上次谢豫说还给她的那方帕子,他眉头一皱,那方帕子还在他那里,现在还未还给姜姝。
看到了少女捂手的动作,他目光一沉,语气也冷了一些:“你的手怎么了?”
感觉到了他不好的语气,姜姝撇了撇嘴,委屈道:“不小心被剪刀划伤了。”
“手给我。”谢让上前,声音不似之前的温和:“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这是在质问自己吗?
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人朝着自己走来,姜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等对方站定,她才亮出那根被划伤的食指给他看。
只见她白嫩如豆腐的指腹上面有一道细细的口子,有红色的血珠从伤口里面渗了出来。
“我也没想到那把剪刀会这样锋利。”姜姝感受着指腹上如针扎的疼痛传来,后悔没有让沁雪来帮自己拆线了。
眼前的少女一脸的委屈,加之她指腹上伤口渗出的血珠越来越多,他到底是心里一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你等一下。”
说罢他转身朝着一旁的柜子走去,很快就从柜子里面拿了一瓶金疮药出来走到另一边的小圆桌旁,他坐下之后拔掉了药瓶的木塞,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姜姝道:“过来。”
姜姝磨蹭了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了过去,只是因为他方才的语气,加上她指腹上传来细密的疼痛,霎时两只眼睛都起了雾气,双唇也微微嘟起。
等她坐下,谢让让她摊开了手掌,然后拿干净的帕子蘸水后轻轻洗净了她手上的血珠,清洗完之后又擦干了上面的水珠,这才说话:“那把剪刀是新买的,自然锋利一些,下次再用的时候注意点。”
姜姝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谢让这时才发现了她的反常,抬眼去看她,正好看见她眼中含了泪光,神情看着有些生气,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柔声问道:“我弄疼你了?”
姜姝见他仍旧没有发现她生气的点,轻哼一声,然后用带着鼻音的绵软声音忿忿道:“我不过是不小心把自己划伤了,郎君一开始就用那样的语气问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伤的是你。”
就算是她嘴里说着这些话,可是那只受伤的手还是放在了他的掌心,没有要拿回来的意思,看样子仍是要谢让继续给她上药。
她这一番话明显是指责他最开始的语气不好,谢让叹了口气,见少女气得双颊鼓了起来,明明是在生气,可是落在他的眼里却显得娇憨可爱,他只好低声哄她:“是我不好,不该用那样的语气同你说话。”
眼前的少女素来吃软不吃硬,以他对她的了解,如果他不认错,对方估计能生一晚上的气,且还要顺带折腾身边的人,让他也睡不好觉。
得了他的道歉,姜姝又哼了一声,偏头不去看他:“郎君知道错就好,如果郎君在明天下值的时候去九华巷李家铺子买糖点,我就原谅你。”
她说完这话时对面的人没有了动静,以为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正要说不买也可以,然而一道低沉的笑声传来。
怕姜姝因为他这一声笑羞恼,谢让很快就止住了,只是他的眼中仍藏了笑意,在对方狐疑地目光下温声道:“我答应你,现在先给你上药。”
将药粉小心倒在了她食指的伤口处,但是在药粉碰她手指的时候,耳边传来她小声的抽气声:“疼......”
这一声的尾音拉得有些长,她自己都没感觉到她的声音有多勾人。
谢让身形一滞,心想她这带了撒娇的柔软嗓音若是落在旁的男人耳中,怕是一下就能让人酥了一半的身子。
不禁抬眼去看她,却发现她在皱着眉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察觉她方才出口的声音有多撩拨人。
“抱歉,你忍耐一下。”开口的声音略显低哑。
“你快些。”姜姝软声催促他。
心中突然生出想要再一次弄疼她的想法,谢让眸色一暗,把这个念头强行压制住,他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头替她轻轻吹掉伤口上面多余的药粉。
最后拿了纱布给她的食指绕了几圈,才算替她处理好了伤口。
其实她的伤口不深,上了药第二天就会愈合,只是谢让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还是加上了包扎的这一步。
收拾完了桌上的东西,谢让就要往净室去,然而手才碰到净室的门,却被姜姝叫住了。
他一回头,就看见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眼角因为这个呵欠沁出了一点泪水,她懒懒地提醒道:“明日买糖点的事情,郎君莫要忘了。”
谢让哑然失笑,还以为是她有什么事情要说,没想到是这事,他应了她一声便进了净室。
得到了谢让的再次肯定,姜姝这才蹬了脚上的鞋子上了床,然后自己一个翻身滚进了里侧。
她躺在床上算着时间,想着等绣好了这两块帕子正好是端阳节,端阳节一过就是姜姝姝嫁去安远侯府的日子。
只要姜姝姝顺利与谢豫成了亲,料想太子再如何也不敢觊觎臣妻,以她对这个话本世界的了解,这三个人怕是要上演比前世更加精彩的虐恋情深。
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他们三个这么喜欢沉浸在感情中,那便沉沦得更彻底一点。
谢豫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大概到现在还未发现深爱的女子和敬重的太子早已暗通款曲。
或许她应该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他,不过这也要再他们成亲之后才行,否则以谢豫的气性,要是在成亲之前就发现的话,这亲是决计成不了了。
为了能够让姜姝姝和谢豫之间不出什么意外,姜姝甚至在五月初一的时候亲自前往了护国寺,求佛祖保佑他们百年好合。
二月初春,莺啼燕舞,时时有春风扫过长安城。
朱雀街两旁种了整齐的红姝,有风吹过,不少花瓣被卷到了位于西市的宁安巷中。
巷子里突然传出一阵急急的爆竹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随着爆竹声结束,一顶精致的喜轿在巷子深处的谢宅门口落了下来。
平日里安静的深巷一下子变得热闹,方才的爆竹声把姜姝从过往的回忆中拽了出来。
目光所及是一片暗红,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拨开这红色,等触碰到冰凉的布料时,又微蜷着指尖收了回去。
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嫁入安远侯府的日子,那些过往像要让她溺在幽深的水底,绝望又窒息的感觉似要卷土重来。
这样恐慌的情绪很快就被掀开轿帘的喜娘打断,眼前突然亮了许多,不再是压抑的暗色。
姜姝脑中混乱,心里还带着惴惴不安,周围人声鼎沸,外面或道喜或祝贺的声音顷刻间化作无数只手,然后张牙舞爪地伸向她,企图将她拉回从前的恶梦中去。
喜娘和侍婢将她从轿子中扶了出来,接着带她从谢家的正门走了进去。
仿若是提线木偶一般,姜姝由着这些人摆布,眼前的道路被遮住了,她自己暂时看不见,只能被他人推着往前走。
明明是选了另一条不一样的路,可到底如同前世一般看不见前路如何,会不会有凶险。
与旁人喜悦轻快地步伐不同,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忐忑。
跨过了第三道门,喜娘终于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何,姜姝似乎听见了身边丫鬟小声的惊呼。
她努力平复了下心情,很快就听见周遭的人都在夸赞新郎官。
耳边是喜娘把新郎官的外表吹得天花乱坠的声音,她对着新郎官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可过了好一会儿,对方似乎并未回复一句。
没来由的,姜姝的心跳乱了起来,因为眼前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她又想起前世成亲那天被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被下了面子的场景,害怕恶梦重演,于是下意识感到惊慌。
直到喜娘把她的手放在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中,姜姝这才回神,想起对方是祖父和父亲认可的人,又是传闻中的端方君子,自然不会做出安远侯世子那等举动来。
那只干燥的手掌轻轻将她微微濡湿的手握住,像是怕把她弄疼,对方并未用太大的力气。
耳边似有雨滴接二连三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一道身影,那人撑着一把青伞缓步走到被雨水浇得狼狈的她跟前。
她已经不记得这位渊清玉絜的谢家公子同她说了什么,只记得这人倾身将伞给了被拒在姜府门外的她,独留她在原地看着被雨水氤氲后,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
再后来,她于安远候府病逝,再也没能将那柄三十二骨的青伞还给他。
身后乍然又响起一串爆竹声,姜姝如梦初醒。
喜帕下的人儿暗暗松了口气,是了,她现在嫁的人是谢家的公子谢让,而不是安远候世子,自己不该如惊弓之鸟一般。
身边的人知道她看不见,于是走得并不快,最后要跨越一道门槛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终是开了口提醒她。
“这处有道门槛,当心。”
传入耳中的声音如山间溪水缓缓流过,不急不躁,温和得就像是静夜中从姝上倾泻而下的月华,润泽着万物。
也让她不安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这声音与那晚雨夜的重合在一起,如今已然隔世。
姜姝被谢让带着走进了正堂,拜了天地之后,又被他牵着绕过一道不长不短的游廊,最后拐了个弯走了大约二十丈的路,进了喜房中。
直到谢让离开,她这才得以喘息。
周遭静了下来,只剩下姜府跟过来的两个陪嫁丫鬟,以及另一个被谢让特意留下的小丫鬟在房中。
姜姝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外头的天渐渐变暗,陪嫁丫鬟之一的沁雪见新娘子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于是趁着谢家丫鬟去点蜡烛的间隙,走上前小声问她:“姑娘可是累了,是否要吃点东西?”
姜姝想说不累,可实际上她此时已经身心疲惫。
想着新郎官还未揭自己的喜帕,她现在吃东西于理不合,从前侯府规矩颇多,成亲那日她饿得不行,偷偷吃了块糕点垫肚子,不成想被婆母知道了,以此来刁难她。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再饿也要忍着,不能让谢家觉得自己坏了规矩,索性强忍着开始痉挛的胃轻轻摇头。
今早还未到卯时,她就被晴雨给叫醒去沐浴,沐浴完就是鱼贯而入的丫鬟婆子进来给她梳妆穿戴。
期间只给她喝了几口清粥和半个包子的时间,因后头上妆后涂了口脂,为了不把口脂给吃了弄花妆容,阿娘如何都不让她继续吃东西,只说到了夫家再吃。
后来又花了足足两个多的时辰,众人才将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打扮好。
姜姝不是头一次成亲,所以知道这其中的繁琐。
上一世她为了博个好的前程,硬是去高攀了安远候世子,没想到却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知道对方于她不是良人,还是鬼使神差地将那原本属于堂姐的婚事抢了,最后落得丈夫不爱,婆母厌恶的下场。
而堂姐却与之相反,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从此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死后她才知自己只是话本中人人厌弃的恶毒女配,堂姐和太子是其中的主角,她唯一的用处就是抢堂姐的婚事让堂姐名正言顺的嫁给太子。
以及体现自己的夫君对堂姐的深情。
京中许多人都知安远候世子谢豫与姜府三姑娘姜姝姝是青梅竹马,也知谢豫原本该上门提亲的对象是姜姝姝。
只是他们不明白最后为何成了姜姝。
只有姜府和安远候府清楚是怎么回事,姜姝姝的母亲怒骂她不要脸,祖母怨她不自爱使用下作手段勾引男人,祖父气得要对她动用家法,就连父亲和娘亲也对她深感失望。
后来他们都说堂姐为了她委曲求全,选择放弃了大好姻缘,放弃做世子夫人,说堂姐和世子好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眷侣被她硬生生给拆散了。
想到临死前,谢豫养在外头的妾室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来耀武扬威,她就想笑。
外头都在传的深情世子,怎么到头来还是跟堂姐之外的女人生了孩子。
实在是讽刺。
想起从前的这些事和谢豫等人,姜姝的胃顿时绞了起来,她藏在广袖下的手掐着膝上的裙子,死死忍着反胃想吐的冲动。
谢家的丫鬟姝鹊把房中的一对喜烛点上,她耳力很好,方才沁雪问姜姝的话都听见了。
公子特意把她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伺候新娘子,她不知道姜府那样的世家是什么规矩,只知道公子特意让厨房那边煮了易克化的山药小米粥,说是给姜府四姑娘准备的。
见新娘子端着坐着不动,而沁雪和晴雨两名大丫鬟守在她的身边,眼睛也不乱看,姝鹊从中就能窥见世家大族的影子。
她年纪小胆子却不小,想起谢让的吩咐,于是对着看起来较为好说话的沁雪道:“这位姐姐,公子说新娘子怕是一整天都没时间用饭,所以特意准备了吃食,若是不嫌弃,奴婢便让厨房那边送来。”
这倒是让姜姝有些意外,听说谢家老爷子还在的时候,极其注重这些规矩,甚至到了迂腐的程度,谢让这一举动,似乎与他祖父不同。
“既是郎君准备的,我便不推辞了。”
管不了那么多,她胃里实在是绞得难受,只得开口让姝鹊去把谢让给她准备好的吃食送来。
没过多久,姝鹊就端了一碗山药小米粥进来,除了粥之外还有一小碟枣泥酥饼。
前院的宴会一时半会没那么快结束,姜姝抬手自己揭了喜帕坐到桌前,也顾不上这两样吃的比姜府的粗糙,她接过沁雪递来的勺子便小口吃了起来。
姝鹊从未见过有人进食能做到这般优雅,配着那张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的脸,真真是赏心悦目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