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吹拂的港湾by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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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怔愣,孟春庭拂过衣袖,正要转身,就听见一声推门的响。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束白光自门口落下,倾盆大雨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把黑伞高举,黑压压似乌云压城,水珠如帘幕挂满一圈,溅起地面涟漪。
为首那人进来,身后之人收伞,露出她光洁挺俏的前额。
她穿过堂口,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一半阴影。
一半在暗,一半在明。
鸳鸯楼内今日除了电灯,还点了两千根蜡烛,幽幽火光跳动,在墙上落下姣好的倒影。
满堂宾客皆是寂静无声,空旷的鸳鸯楼内,能闻针落。
世人皆知尹家大小姐是八卦六十四掌唯一的传人,却没人知道她有如此倾城容色,更没想到以嚣张狠戾著称的鬼见愁,气质竟然是如此的“静”,带着沉郁与寂然,孑然独立。
根本不像是手上会见血的模样,如果她穿上一身学生装,那就是个学生,换上一身旗袍,便是位淑女名媛。
可惜众人就算敢这样想,脑海中刚刚浮出的形象,也随着她周遭那一群人而烟消云散。
她左右皆站四人,靠外边几位颈上绣有双花,靠内侧两位身穿一黑一白两色长袍,脸上架着圆形无框墨镜。
香江洪门往下,地区头领称龙头或香主,顶级打手号称双花红棍,军师称百草鞋,另有两位黑白无常双煞,这些人放在香江都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手底下或许管着无数个堂口、码头、酒楼、饭店,便是港英政府与青帮见了也要敬其三分,弯腰喊一个先生。
如今诸人也是第一次见他们集体出马,这些在三教九龙号令群雄大人物,此时此刻如众星拱月般护在这位尹大小姐身边,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尹家名震香江,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尹玉鸾往堂中间一站,已经有人给她送了把椅子,由她坐下。
她一头如墨一般的黑发盘在脑后,穿一身黑色袍子,肩上裹着条白色披肩,耳侧两粒浓墨重彩的帝王绿翡翠耳饰,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装饰,红唇如艳,柳叶眉弯弯,未着什么颜色,却依然给人浓墨重彩的感觉。
她抬起眼皮,就这样看了孟春庭一眼,孟春庭却被她看得一个失神。
那一眼似乎含了许多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讲。
何季韩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才意识到,盛嘉宜的演技比之从前,似乎又精进了很多。
她甚至都不像是在演戏,她坐在那里,一颦一笑,一个挑眉,纸上的人物便跃然而出。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尹玉鸾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活在剧本中,完全虚构出来的人,却因为她是这样演,于是他们认为她理所当然也是这样。清冷、坚韧、强大,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利刃。
那是拂过热带雨林的季风,亦是越过高山的云流,
它降临的理所当然,然而在那之前,早已经穿越千山。
尹玉鸾问:“你就是孟春庭?”
——早已有小厮俯身将鸳鸯楼里的一切都告知于她。
“我是。”孟春庭下意识道。
尹玉鸾声音清淡,带着些许孤傲与疏离:“你来这里,是想要做这江湖中的第一?”
孟春庭被她问得惊醒,拱手道:“不敢言第一,我来此,只是想见中华武学中最高的高山,与最长的长河。”
尹玉鸾轻轻一笑:“孟先生,你在军校教授武学,自己就已经是那高山大河,何必要来香江掺和乱局?”
她偏头看向右侧,“冯老,南拳今日大败,却只见冯大公子,不见冯二公子,这是何故。”
冯林被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盯着,背后不知怎的渗出些冷汗。
冯老不见惊慌,摩挲着手上的木杖,缓缓道:“二子学艺不精,便不出来叫人见笑,这位孟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是再无人能敌他,便叫他做那中华武术会会长好了。”
这样重要的职位,竟然被他轻飘飘一句话送了出去。
葛家已是按耐不住,葛家家主起身,暴呵道:“谁说他就已经无敌,小子,我来领教你的本事。”
又要打,孟春庭自然是不害怕的,尹玉鸾不急不慢靠在那张太师椅上,随从为她沏了一杯君山银针,她端起茶盏,刚拂过茶沫,旁边白无常已经靠过来,低声问她:“大小姐,您看,谁会赢。”
尹玉鸾瞧了一会,很快又低下头:“赢?”她吹了吹茶水,“还用说吗?当然是......孟春庭。”
“为什么?葛家可是八极拳正宗,沧州那地方,从前是流放之地,那里出来的拳法,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真功夫,孟春庭虽说也会八极,但是他是野路子里学出来的,比不上葛家。”
“功夫,没有高下。”尹玉鸾轻声道,“只看是谁在用,如今时代变了,会功夫没有什么用,你看他们拳来拳往——”
她抬起头,白无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孟春庭已经将葛湟逼得连连败退。
“再快的速度有什么用,谁要与你比速度。”
尹玉鸾饮下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
葛湟不是孟春庭的对手。
满堂人士中,只有孟春庭是真的杀过许多人,也差点被人杀过,他说他是来领教功夫的,尹玉鸾却在他眼睛里看到了难以遮掩的杀意。
他是想杀人的,只不过这种念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他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装出这样一副谦逊儒雅的样子,还不是手上沾满了血。
八极拳凶狠,葛湟被激起了火气,弯头一避,躲开了孟春庭一拳,左手下拖,右手屈肘向前,使出一招肘心顶,便朝着孟春庭袭去。
孟春庭不慌不忙,扶掌下压,拖着他的手肘重心一转,接力卸力,如行云流水,已经将葛湟大半锋芒避开。
葛湟震惊回头,却见手风如刀,一掌直奔他的喉管,还未反应过来,一计膝击已经重重顶在他的肝胆上。
八卦掌—叶中藏花。
尹玉鸾一顿,缓缓坐直了一些。
再看孟春庭的时候,她眼睛里带了些探寻。
八卦掌门派众多,唯独尹家这一支会六十四种掌势,这掌法,是她祖上自己摸索着开创出来的。
本家功夫秘不外传,但从前形势所迫,尹家还是对外教授其中四十八掌,而在那剩余的*十六招里,有一招被称作叶底藏花。
顾名思义,就是双手托做叶片,击打对手薄弱的颈部,手下藏花,便是膝盖作为攻击武器,藏在手下,直攻心脏。
尹家从前动荡过一段时间,或许就是这个时间里,这门武艺就已经流了出去。
葛湟输在没见过这一招,但他反应快,下意识往后收缩,却依然被踢到腹部,人体肝脏最为脆弱,孟春庭这一脚踢的葛湟连退五步,脸色一阵灰白。
两人还要再打,却被尹玉鸾出声打断——
“江湖里人人都把武功高下看得无比重要,实际上功夫高低无非是水中月镜中花。”她站起来,拢住披肩,那串帝王绿耳坠摇摇晃晃,闪烁过墨绿的微光,“诸位,香江不是各位能争抢的地方,鸳鸯楼是尹家的产业,如要在这里追名逐利,还请各自散去。”
她才说完,身后黑无常便悠悠道:“诸位,尹家过去曾为八卦正宗三家之一,家主为避战乱一路南迁,到香江后设立堂口,开宗立派,迄今已有四十余年。四十年前这九龙码头的劳工被工头随意打杀也无人为其申冤,港澳一带盛行贩卖猪仔与女人,各堂口纷争不休,却不是为了替民请愿,而是靠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彻底扒光劳役的血汗钱,家主实在见不得这样的事情,才会打破禁忌,在香江传授八卦掌,自此北拳南渡,尹家八卦名震香江。”
“我知道诸位的目的都是什么,有些人是为了利益而来,有些人是为了立场而来,但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九龙码头不能丢,堂口规则不能破,这是本家的底线。要论功夫高低,出了九龙,你们便是杀得头破血流,本家也绝不插手一步。可是你们在这里,又是杀我们本家的人,又是在我们的地盘上闹事,看在你们都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份上,我们大小姐不同你计较,再有下次,可就未必能全须全尾返回家乡了。”
“尹大小姐。”冯老忽然开口,“尹家想要孑然独立在江湖之中,就不可能固守九龙堂口不放手,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肯放,那尹家就一直会有人因为你的选择去死,除非你今日愿意在这里展露尹家六十四手,和......”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孟春庭,“他,小孟先生是什么来头,在座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他出招奇诡,所以压制得众人都无法应对,八卦六十四掌同样以奇招致胜,只要尹小姐能胜小孟先生,江湖人人都服你,自然就无人再敢夺九龙码头。”
尹玉鸾并未将他的激将法看在眼里。
“想看八卦六十四掌?”她面色不变,依然淡淡道,“你,还不够格。”
那不能外传的十六招,尹玉鸾自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
八卦掌本身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功夫,就胜在乘人不备,偏门制敌。
她是尹家未来的家主,不能意气用事,丢了本家的根本。
她往冯林身上瞟了一眼,“今天来是想告知诸位,不必在背后耍些阴招,我不喜欢与你们讲什么功夫武术,更加不会为拳脚论高低,我只知道这九龙有九龙的规矩,谁敢坏了规矩......”
话没有说完,其中警告已经呼之欲出,那双眼睛如深潭古井一样,冯林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连忙低下头,避开她的审视。
尹玉鸾又看了孟春庭一眼。
这一眼看得孟春庭背后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
她仿佛在说:“即便是你,也不能挡住我的路。”
“这条过。”李孟华在设备后头拿着对讲机喊道。
盛嘉宜一口气落了下来,肃杀的神色一扫而空。
“嘉宜,你现在的文戏真是了不起啊,简直是叫我刮目相看。”李孟华说,“之前看你拍的电影,虽然文戏也还算不错,但没有这样好,要么是明星的演法,星光重,要么是有些匠气的演法,注重表演的形式,现在倒是有些......”
他想了想:“风过无痕。”
是的,风过无痕。
仿佛清风吹拂过山岗,像是抓住了什么,可是一看手心,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这样的表演能力出现在一部商业片里可以说是有些奢侈了,她的加入把这部电影的格调都拉高了一些,原来的盛嘉宜做不到这一点,不然她就不会总是被香江的影迷说浪费天赋。
“师妹,郑安容是带你去高棉做了什么,跟打通任督二脉一样?”饰演冯林的谢海华在旁边玩笑道,“下次推荐师兄也进郑导剧组学习一下。”
“他大概就是告诉我,得努力拍好一点,不然我回来事业就完蛋了。”盛嘉宜笑道,“说起来我拍戏这几年,还是从何先生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
她微笑着向何季韩点了点头:“总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和何先生合作。”
她与对方拍的那部《情书》,临到一半更换女主角,是谢慧玲补拍完了她的戏份。然而直到现在,何季韩却也没有和谢慧玲复合,说是介意也好,存了一些别的心思也好,他这样做,毫无疑问不是一种体面的处理方式。
对谢慧玲和盛嘉宜来说,他的做法都会给她们带来争议。
只不过盛嘉宜不在乎,谢慧玲在乎却没有用。
盛嘉宜受过他的好处,没有他力捧她演女主角,她虽然有文艺片带来的奖项加持,但不会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璀璨的星光。恒星只有何季韩一个明星是能赚大钱的,整家公司都依靠他运转,他身上所承担的票房压力比谁都大,这部《风云》如果表现不佳,他的地位恐怕也保不住了。
这种时候来拍这部《风云》,也算是盛嘉宜还他过去几年的人情。
最后那一眼,是盛嘉宜给他何季韩的。
如果说何季韩曾经以为自己和盛嘉宜之间或许存在那么些微的可能,如今他却意识到,他们两个,从头到尾就毫无可能。
嘉宜和他在一起拍电影的时候,总是扮演那个爱着他,默默守护,执着不一的女人,她像是香江众多大牌男星身边那个美好的挂件,永远因为在一个又一个爱情的漩涡里打转。
可是尹玉鸾不是一个这样的角色。
香江的民国主题电影里甚少出现尹玉鸾这样的女主角——香江的文化产业最早受到民国上海文化影响,战争导致沪上知识分子南渡,夜上海的靡靡之音也进入香江,歌女、舞女、粉红女郎,滚滚红尘与霓虹灯色构成五六十年代香江荧幕影像。
李孟华在创作的时候曾经担心尹玉鸾这个角色过于刚硬,又担心她设定为三教九流的女老大,演员不得要领,演出了一股风尘之气,所以坚持要一个美貌清冷的女星出演,后来寻了几个大牌来试镜,发现要么就演得太过柔弱与避世,要么就和玉石一样冰冰冷冷。
在李孟华心中,尹玉鸾应当同八卦这门术一般,《易传》中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衍生六十四卦,对应世间万物,就如水一样,无处不在,无处不能流,可溶于尘土,又相聚于江海。
她自日本留学归来,见识过外头广阔的天地,汲取过先进的西洋文化知识,同时又出生在一个传统的中国武术世家,深明自己身上的责任与使命。
既见过高山,又怎么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困扰,尹玉鸾是奉道之人,她温婉似水,又坚韧似铁,她是一把藏在刀鞘里的刀,利剑出鞘之日,便是以身殉道之时。
直到今天何季韩才意识到,没有他的提携,盛嘉宜也会有郑安容、有程良西、有谢海华、李丽霞、郑柏辰等诸多人帮她,她这种人,天生就是要光芒万丈。
“之后拍打戏,你学会了吗?”李孟华问盛嘉宜。
“学了几个动作,师傅说还挺像模像样,就是到时候打起来怕露馅。”盛嘉宜这几天几乎没有离开练习室,每天都从凌晨呆到第二个凌晨,加班加点学了八卦掌的动作,她自己原先就会一些招式,但都是些凶狠的不那么美观的,如今就恶补全了那些花招,摆起动作来像跳舞,非常好看。
反正所有的打戏拍之前都要先试好动作,如果先套招再拍摄,应该不至于出大问题。
“没关系,你的戏份我改了很多。”李孟华安慰她,“到时候拼武器的时间,要比拳要多得多。”
孟春庭与其他人打来打去的戏份李孟华早就拍了大半,如今剩的最多的就是尹玉鸾的戏。李孟华不是爱改剧本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演员量身定制了更贴近她的角色设定,这样想想,盛嘉宜也算是拿到了超一线巨星的殊荣——在香江超一线常常享有围绕他一人打造整部电影的特权。
李孟华修改的主要是尹玉鸾的动作戏,在鸳鸯楼武斗大会开始前,各方势力早就打的不可开交,李孟华的拍摄中保留大量的暴烈镜头——重拳、腿击、肘击、膝击、刀砍剑劈,关节碎裂,武器穿透肢体,血浆四溢。
但到了尹玉鸾这里,她的动作戏削减了繁复琐碎的那一部分,一方面是盛嘉宜武学功底不够,要她短时间内学会各种花招不太现实,另一方面就是上次盛嘉宜和古书玉的矛盾给了李孟华一些灵感。
他觉得尹玉鸾可以打得干脆一点,融合西式极简暴力与中式动作片中的动作美学,让这个人物的塑造脱离爆米花商业片的范畴。
然后......然后李孟华就可以借此去申报些奖项,再拿个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之类的提名,也变通一番思路,学学郑安容,走学院派路子,提高些自己的格调。
想到这里,李孟华忍不住乐呵呵笑出声,再回头看盛嘉宜,怎么看怎么满意。
郑安容栽培出来的女星,香江其他导演跟在后头捡现成的用,郑安容真不愧是新锐导演第一人,后生可谓,这个称号,李孟华服气!
“尹玉鸾这个角色,文戏和武戏都出彩,你演好了,未来戏路就宽了,到时候去好莱坞发展也不是不可能。”李孟华说,“现在这些本土明星都想出海发展,你本身就是中英混血,也有这方面的优势。”
“去好莱坞做什么。”盛嘉宜好笑道,“好的角色不可能给华人女演员,如果去那里专门给人做配角,还不如留在国内做个女主角好一些。”
李孟华叹了口气:“你这样想也对,这些年去海外打拼的,也没有谁真的打拼出来了名头,可是要是人人都不想着去拼,那华人演员就会一直受到排挤。影坛都看好你,要是这部电影成了,以后无论是哪个导演拍电影,包括我在内,只要有合适的角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就是因为你是后生里最争气的那个。要是你都不想着往上走,香江电影又去哪里找下一个你?”
他们一同从拍摄的楼里出来,剧组在广东选了处民国时期的酒楼,不是什么大城市,街上人不多,倒是有些狗仔蹲在剧组放置的警戒线外,见到人出来,慢吞吞举起相机,悠然自得拍了几张,然后又继续坐在石阶上,同旁边的同行聊天。
盛嘉宜早就熟悉了走到哪里都有闪光灯,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跟狗仔打个招呼,心情一般便装作看不见,这一次她便装作看不见,自顾自从门口的石狮子旁绕过。
剧组下榻的酒店就隔了不到半条街,天色尚早,老榕树枝干间隙里落下婆娑的光,街道两边随处可见老旧骑楼。这几年珠三角有许多华侨返乡投资生意,骑楼下头满满当当开着各色店铺,其中又以音像店、五金店、零售家具店最多。
过去几步还有一家拳馆,门口挂着块牌匾,写着武术洪拳馆,李孟华找过来的时候觉得挺有意思,请店主比划了几招后,觉得不错,便邀请他到剧组里当了武术指导。
李孟华脾气好,是导演里出了名的能打商量的人,什么都顺着制片人投资人的意思来,也因为这个原因从业多年,家中书柜里仍然没有太多奖杯,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二流导演。
1974年,李孟华的处女作《太极》以650万元的收入拿下当年港影票房冠军,七十年代的香江粤语片与国语片还没有区分这样大,两者共分天下的时候,李孟华拍的粤语动作片掀起粤语风潮,一时之间盖过国语的风头,也就是从他这里开始,国语片也就越来越少,粤语电影称霸影坛。
当了这么多年导演,李孟华拍电影速度又快,一年最多的时候能有十多部电影产出,香江几乎没有他没有合作过许多大牌,这其中就包括已经去世的功夫皇帝,也有还不那么有名气的谢海华。
橙禾曾扶持过李孟华建立自己的影视公司,投桃报李,李孟华和橙禾的影星,尤其是谢海华,总是保持着长期友好的关系。
从前最初相识的小人物,到了今天,都爬到了娱乐圈这座金字塔的顶峰,站在他们身后的,有太多已经被大浪淘沙下去的人。
影坛的黄金时代,是他们这群人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
他的认可,对盛嘉宜很重要。
但李孟华的话,盛嘉宜听完,并没有受宠若惊。
盛嘉宜对李孟华说:“您如果这样想,我倒是觉得本末倒置了,从来没听说过先有人走出去,才有电影走出去,电影是一门产业,香江如今看似星光熠熠,说起来只靠着寥寥几人撑着,我才拍三年电影,再接新片就已经遇不上新的面孔。就说我与何先生、师兄、还有Lynn哥,都已经合作过几次,拍我从来没有拍过的动作武打片,竟然还是这群人,无非是多了古先生他们,以后再拍,真不知道哪里还有新鲜感。”
“我知道业内都讲我是年轻一代里的第一人,可年轻一代实在也找不出什么人,所以这个第一人称号我真是轻轻松松就拿了下来。大家总对我抱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好像觉得我要是能成为超级巨星,香江电影就有了传承,这帽子太高,我实在是担不起这样的期许。”
“这世界上一切河流都是先有源头,后有水,源头枯竭了,再怎么样,这条河也是要流干的。”
盛嘉宜停了下来。
这座城市唯一的四星级酒店就在眼前,师兄谢海华讲三年前他来这里拍戏取景的时候,还没有这样有排场的一栋欧式大酒店,满街都是骑楼,也就晃一晃神的功夫,这里建起了好几座十多层的电梯高楼。
徐明砚说徐家这么多年来都是顶级富豪之列,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识时务。能做的事情要顺应着意思去做,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怎么火热,也要沉住气,不要轻易去碰。
这句话说起来轻飘飘,真要做到却很难,后头的人看前头总觉得良机多多,但处在当下,极少有人能跳出时代的局限审视自己。
到底是天纵英才,还是时势造英雄?
“导演,我当然希望我们这部《风云》能成功。”她笑道,“可是您也不能指望年年都拉着中青老少各家明星聚在一起拍武打片,然后再用这种拳脚功夫去跟好莱坞的电影对抗,就算我去了好莱坞,这一点也不会变。”
李孟华摇摇头:“这是老电影人的情怀,你们不懂。”
盛嘉宜她确实不太懂。
技术是什么?技术意味着财富,香江还在靠着人工抄写宣告每天的股价变动的时候,纽约证券交易所已经用上了全电子屏幕,香江这群富商投资者还依赖着手中的权力与内幕信息预测股票涨跌的时候,华尔街已经开始使用量化交易。盛嘉宜可太清楚用计算机模型来监测市场有多大的优势了,毕竟她绝大部分存款都是从这上面赚来的。
如果这个时候谁告诉她还是看手抄报选股更有情怀,她大概是要建议这个人去看一看脑子。
郑安容多亏了能卖碟片挣钱,要是纯靠票房,郑安容早就饿死了。电影卖不出去钱,就没有投资,没了投资就更加难拍出卖座电影,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这不是靠情怀能解决的问题,观众有一批情怀重的,更多的是猎奇心重的,贪图新鲜的。
如今国际资本通过香江北流,再不求变,香江电影就如那无源之水。
都把资本压在她身上,盛嘉宜又不是什么神仙,还能扶香江电影产业于大厦将倾不成?看看徐家从八十年代末开始麻溜利落卖掉了无线26%的股份就知道了,人家家里头资产千亿都救不来,盛嘉宜干脆利落放弃这种助人情节。
“总之别指望我。”
“你......”李孟华叹气,“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以身殉道是尹玉鸾,不是我。”盛嘉宜说,“我不会像她一样。”
都说尹家为洪门代表,但香江开埠不过八十余年,洪门却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这组织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做着见不得人的事,直至清朝覆灭,中华民国成立,再无国家可以光复,洪门彻底声名狼藉,香江洪门虽有洪门之名,却与大陆洪门没有任何关系,清宣统年间曾有洪门人马前往香江,欲要确立一方势力,但最终没能成功。
洋人虽有军队,但管不到华人社会内部,直到尹家到来,冠以洪门之名,收拢各方势力,约定从此往后,各堂口和平共处,实在要打,那就定好了地方,不惊动警察,众目睽睽之下打,谁破坏了规矩,谁就等着本家清算,这才有了九龙的稳定。
从骑楼进去,堂内摆着一张长条桌,三层供奉台,最上面供奉着一张国父遗像,往下是梁山一百零八将,再往下才是黄纸写成的尹家祖宗名字。供桌上从内向外,分别放着刀枪棍棒,这刀也不是普通的刀,被称为龙凤双刀,桌上这把是长刀,近似苗刀,也是雄刀,还有一把雌刀,在尹玉鸾手中,雄刀出鞘,锋芒尽显,而雌刀一出,必见血。
堂上有人正点燃三根香跪拜,他右手边高脚太师椅上卧了个老人,尹玉鸾掀了帘子进来,看也不看那点香之人,径自走向右边,弯腰俯身靠近尹潮生身边,轻声道:“父亲。”
尹潮生眼皮睁开了一些。
“我们家里。”尹玉鸾淡淡道,“出了叛徒。”
敬香之人一顿,那三根香被他缓缓插进香炉中。
“大小姐。”他站起来,“这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尹家从前传道,难免传了些乱七八糟的人。”尹潮生说,“这不是怪事。”
话音刚落,佝偻的身躯猛地震动,他已经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老爷。”
“父亲。”尹玉鸾扶住他的肩,轻拍他的后背。
“此次孟春庭南渡香江,冯家的冯林暗中投日,我看,香江必定,风云再起。”尹潮生缓缓道,“玉鸾,你是个女孩,我内心里希望你能不必为此费太多心神,早日嫁人,远离是非之地。可是我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八卦掌传不传的下去,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我最在意的,是咱们尹家打拼下来的基业,你明白吗?”
“我明白。”尹玉鸾说,“我都记着呢。”
第40章 一代宗师
“老爷子话是这样说,您呢,也不要全听,真跟国党或者日本人硬碰硬?咱们不是对手,我们充其量就是个民间组织,在江湖上有点声望,人家手里呢,有军队,有枪。大小姐,您要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就谁都不选,孟春庭要鼓动工人罢工,随他去罢了,现在香江各工会本来就蠢蠢欲动,您硬压着,搞不好各方还要怪到您的头上。”
“你不懂。”
昏暗的房间里,一盏油灯微亮。
“他们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谋算,香江的劳工多半来自广东,既然罢工,他们没了生计,势必要返回故乡,届时全港交通停运,民生都难以保证,人口又大量被抽调走,内城空虚,到那个时候,还不是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各个堂口,从前看在本家的面子上,还能压制一二,一旦遇到乱局,谁不想争做乱世英雄?到时候再想要收拢他们,就恐怕难上加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