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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吹拂的港湾by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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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叫你六小姐。”
盛嘉宜的头发随着她走动的步伐上下起伏,掀起黑色的波浪。
“我都说了,他认错人了。”
盛嘉宜停在酒吧门口。
“怎么了?”程良西见她始终不动,焦急问道。
盛嘉宜没有回答他。
程良西按耐不住,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太混乱,他理不清思绪,只想着早些送李丽霞回家,再找盛嘉宜问个清楚,刚想上前去看发什么什么事,一冒头,就被数不清的白光闪得眼前一片雾。
狗仔,挤得水泄不通,在酒吧门口。
“怎么办?”李孟佳先慌了起来,她挣扎着站直身子,泪流满面,“都是记者,我们怎么走?今晚的事是不是都会传出去?那我呢?我该怎么办?嘉宜,都是我对不起你......”
盛嘉宜翻了个白眼。
她今天心情很不好,在场也没有一个能让她再去伪装的人,她便不再掩饰,坏情绪都摆在了脸上。
“唔好哭啦。”她不耐道,“哭,哭有咩用?哭都係要时间呐。”
“喏,你。”盛嘉宜抬了抬下巴,用力把李孟佳塞到程良西怀里,“你带着她们两个走后面,你——”她招了招手,把全程在酒吧宕机的郑柏辰叫上前,“我们两个走前面,把狗仔引开。”
“哦对了。”临走的时候她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对程良西说,“你等我在外面,有空帮我打个电话给我男朋友,他电话是——”盛嘉宜报了一串数字,“告诉他我这里出了大问题,叫他记得帮我控制一下舆情,能压一会是一会,谢谢。”

第74章 春光乍泄
银色宾利Continental R沿着山路飞速前行,快到几乎只剩下幻影,曲折的柏油马路一侧就是高耸的悬崖,沿途种着郁郁葱葱的植被,往下就是蔚蓝的海湾,停泊着数艘白色的帆船和邮轮,远处树林覆盖的山头上露出游乐场中的娱乐设施,红红绿绿,零星点点。
从市区到浅水湾,最常走渣甸山道,途经诺道中,过铜锣湾沿渣甸山道上山,沿着夏愨道,转入深水湾道,再到浅水湾。山路曲折崎岖,沿途却不少劳斯莱斯、法拉利、兰博基尼一类名车,南区是富人区,半山至赤柱一代最不缺豪宅。翻过了山,两边高坡上隔几步就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洋楼别墅。这条路不好走,倘若遇上车流多的时候,便是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在这条窄路上慢慢熬着,幸而今天还算顺利,宾利轿车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开进浅水湾一栋建在崖上的别墅社区中。
随着大门缓缓关闭,蹲守在灌木丛里的狗仔也悻悻然放下相机,给杂志社编辑拨通电话:“没看到盛嘉宜出来,但是蹲到了徐少回来,看不出来徐少脸色怎么样,他在车里,我不敢拦车。”
“那还不知道继续守着。”电话里骂骂咧咧道,说着带着沪上口音的白话,“看她们两个会不会分手,知道伐?盛嘉宜爆出这么大的丑闻,我不信这两个人还能好好的,拍到分手照片,说不定能挣七位数。”
“丑闻?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丑闻吧。”狗仔嘟囔着。
“都跟胜和会都扯上关系了还不叫丑闻?”
“跟这些人有关系的明星多了去了,找出一个没关系的才难吧,香江这些出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喜欢跟道上的人称兄道弟,怎么就到了盛嘉宜这里就算丑闻了?几年了,舆论哗然了那么多次,哪次都不见她真的出什么事,观众还是喜欢她,愿意给她买单,喜欢她比喜欢天王们还厉害。”
“那怎么能一样?盛嘉宜继父是警察,她打着这个名号出道的,所以观众才喜欢她,知不知道?说她是英雄的女儿——继女,也是女儿。香江市民认为她出淤泥而不染,是最干净最清纯的女星,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背景,才把她当女儿一样捧着,结果现在爆出来她跟胜和会新安会有关系,这比她曝光恋情还要劲爆!我就说怎么她长那么一张脸都没有人敢来招惹她......这一次头条可不许再被《东方日报》抢了知不知道?“
“传言,乱七八糟。”狗仔不满道,“谁知道真的假的,我觉得盛嘉宜挺好的,脾气好,人也好,不像是跟着那些势力混的人。”
“这都是在场的人听到的,还有假?总之你守好了,去哪里都跟上,不许漏一点新闻,知不知道?”
“知道了。”狗仔不耐烦挂断电话,继续在草丛边缘坐下,随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三明治开始咀嚼。
轿车熄灭发动机,助理请后座上的人下车。
“盛小姐刚去泳池游了一会儿泳,现在正回房间换衣服。”
徐明砚寡淡嗯了一身,他穿着身深灰色的衬衫,黑色短发搭在额前,难掩眼底疲色。
“您要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确实是盛小姐先动手,对方本来不准备为难她,也不敢为难她。”助理彬彬有礼地请两人上楼梯,那是一道旋转向上的台阶,连接着爬满藤蔓的地中海风格长廊,低矮的白千层篱笆后头,种着橄榄和加利福尼亚罂粟,明丽的色彩让人眼前一亮。
长廊的尽头是一道圆弧形拱门,正对着深蓝色的太平洋,门框如画框,框住了即将到来的夏季。
在接近热带的地区,没有四季,四月以后,天气已经明显炎热起来。
别墅里并非没有佣人,但说起话来都细声细气,走起路也没有太多脚步声,呢喃细微的声音,伴随着沙沙海风,静谧至极。
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池上,漂浮着的莲花上空,淅淅沥沥水流从精美的雕塑下潺潺流出。
“盛小姐没受伤吧。”徐明砚问。
“没有。”助理摇了摇头,“盛小姐倒是打伤了两个人,警察局传讯叫她晚些去做笔录,其实昨天就要去的,盛小姐不搭理,那边也没有强求。”
“她倒是很厉害。”徐明砚意味不明笑了笑。
助理停顿了很久:“听闻,在场有人称盛小姐为六小姐......那人名叫陈深,是香江三大帮会里胜和会的二号人物,根据您安排我们调查的档案,胜和会上一任龙头名叫梁醅,江湖人称他为六叔,他有一个干儿子,叫梁牧,一直养在身边,当作继承人培养。十年前胜和会内乱,梁醅被自己人木仓杀,梁牧坠海死亡,陈深被抓,随后被保释出来,去了境外,只会在每年中元节、春节这样的重要节日回来,去年陈深在九龙兰宣酒店办了场生日宴,担心他联络旧人,警方派了六七个人守在现场,当时也并没有任何异动。”
“......还有一件事要同您说,胜和会的倒台,从时间上来看,和盛小姐的身份登记日期,是吻合的。”助理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他整个人都佝偻下来,埋着头,“盛小姐的身份证明文件是由总警所开,根据过去一些新闻,她应该出生在香江,随母迁至英国,十二岁回来后登记身份信息,继父是重案组B组组长段宗霖,内部消息称他在剿灭胜和会中立下奇功,被提拔为高级警司,我们的人绕过总警司,直接调取了盛小姐的身份文件,传过来的消息说,她的档案里......没有她的出身证明。”
褐色木纹和白色大理石岩映衬下,明净的落地窗外,棉花一样起伏的泳池荡漾着果冻一样的蓝色,相比起远方的太平洋,这颜色更加透彻,也更加柔和。
徐明砚脚步放慢了一些,问管家:“还有没有人在调查盛小姐的出身?”
“有。”助理立刻道,“同时有三家私人侦探所在查,宋先生一如既往很关心盛小姐,我们发现,除了他之外,他的母亲,宋夫人也委托了侦探在查。”
“宋夫人?”
“是,大马银行股东白家的人。”
“不要让他们查到。“徐明砚立刻冷然道,“盛小姐的身份既然由警方登记,想必总警司也该清楚如果出了问题,他担不担的起这个责任。”
对方一愣:“是,我知道怎么做了。”
徐明砚走进客厅,几个菲律宾佣人看到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鞠躬问好。他到的时间也恰到好处,盛嘉宜刚换完衣服从楼上走下来,看到他眼睛一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去法兰克福了吗?”
“接到你的消息,立刻就回来了。”
“你知道了呀。”盛嘉宜面色如常走下楼梯。
“嗯。”对方应了一句,“没有人为难你吧?”
“当然没有!”盛嘉宜瞪了他一眼,“我可不会吃亏。”
她摇晃着自己刚吹干的头发,一股玫瑰香混着着清晨的露水气息微微浮动,身上那条墨绿色的衬衫斜斜的领子恰好遮住胸前旖旎,浓墨重彩的颜色衬托得皮肤更加雪白细腻。随手拉了条凳子坐下来,就有菲佣上前给她端了一杯柠檬水,她把杯子推到对面:“你喝。”
徐明砚垂眸看了眼玻璃杯:“什么意思?”
“主人家嘛,总要优先。”盛嘉宜若无其事道。
“你才是主人。”徐明砚淡淡道,又把那杯水给她推了回来。
盛嘉宜打量了他几眼:“你是不是已经调查过我了?”
“你指的是?”徐明砚照旧用他那淡然的语气问道。
盛嘉宜就觉得这个人怪讨厌的。要是换成平常,她还有空和他绕圈子,玩你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游戏,现在她却没有这个心情。
“香江总警司黄智贤说有人提走了我的身份档案,命令来自于最高层,他没有办法阻止。”盛嘉宜直言道,“他很惶恐,害怕自己这个位置坐不了几天了,我想了想,应该只有你能做到。”
徐明砚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修长骨干的手指搭在褐色岩面长桌上,食指轻敲。
“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在酒吧见义勇为,为别的女星打抱不平,把新安会在九龙堂口的香主陈虎揍了一顿,他们人多,本来是要吃点亏的,不过后来胜和会加入,帮了我一点小忙,拦住了陈虎。”盛嘉宜说得轻轻松松,“不过还是有点麻烦,现场见了一点血,别想多了,真的只是一点点,回来后警察局那边叫我过去说明一下情况,我跟黄智贤说等我有空再去,当务之急是守好我的身份,不然,我们两个都要出事。”
“你没有事就好。”徐明砚却说,“身份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处理干净,不会再有别人拿到档案,只不过我有些好奇......”他慢条斯理吐出几个字,“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宋元的母亲,宋夫人也在调查你?”
盛嘉宜沉默了许久。
“大概是因为他儿子暗恋我吧。”盛嘉宜冷笑道,“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就这样?”
“就这样。”
“那好,现在讨论下一个问题,除了身份,你还有什么瞒着我?嘉宜。”徐明砚隔着桌子看着她,他语气和缓,却包含了不容置疑的逼问和审视,无声的对峙流淌,盛嘉宜不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要她自己说。
“那也太多了。”盛嘉宜勾唇笑了起来,“我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别说是你,就算是我的妈妈,我的继父,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非要逼你吐露你的秘密。”徐明砚冷声道,“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才知道要怎么帮你,我是你的男朋友,你记得吗?我答应过你,要帮你。”
“我当然记得,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多亏有这重身份在呐,不然跪在陈虎面前祈求他高抬贵手的人,可能就是我了。”盛嘉宜自嘲道。
徐明砚皱起眉:“他敢对你提这种要求?”
“他不敢,可是我现在已经得罪他了,他回过头肯定会和自己的老大告状,你看现在新安会的人不就在报纸上污蔑我和胜和会关系匪浅吗,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要拿我出气,你说,我该怎么办?”盛嘉宜好笑地看着徐明砚。
徐明砚垂眸,遮住自己晦暗不明的神色,轻声问道:“嘉宜,你和我说实话,你和胜和会,到底有没有关系?”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有什么区别吗?”
“香江虽然说鱼龙混杂,大的势力也就那么几派,往前数几十年,新安会脱胎于省港大罢工,我刚拍的那部《风云》就是讲这个,你应该还没有空看,闲的时候可以去电影院里看一看,要知道自从那部电影上映,我如今的片酬都已经叫到了五百万,说不定还能再拿几个影后......不过说远了,回到新安会,当年罢工后,香江大多数劳工返回广东,城中资源紧缺,就有人乘着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事,也有不少人丢了工作,无事可做,便跟着上街当混混,新安会便是凭借那阵东风发展,一直以来,他们都占据九龙东。”
“胜和会因战后国党残部逃往香江而崛起,最早的龙头江志安原是个将军,是黄埔军校嫡系,入岛后盘踞在九龙城寨,后来逐渐成为一支大的势力,霸占了九龙西。他的侄儿叫梁醅,做了第二任龙头,他一直不愿意将自己和新安会那群人并列,他不觉得自己是混江湖的,他是江志安的侄儿,他认为自己出身名门,只是因为形势所迫才沦落至此。城寨里的生意太多,太复杂,他要管着好几万人,有时候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法。”
“还有一个元安会,大多数活跃于澳城和台北,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她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缓慢,仿佛在讲书上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将那笼罩在城市上空多年的暗色薄纱揭开,露出里面狰狞的血肉。
盛嘉宜偏过头:“十年前,梁醅死了,他有一个儿子叫梁牧,据说也死了,他们两个都死在我继父的手底下,我们之间就算是有关系,那也是血海深仇的关系。”
“可是陈深称你为六小姐。”
“是啊,他叫我六小姐。”盛嘉宜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得真快,什么都瞒不住你。”
“你觉得他是为了陷害你?”
“我不这样想,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吗?”盛嘉宜抬了抬下巴,“我帮了你很大的忙,我帮你向京城和香江财政司示好,这种要低头的事,你不愿意自己做,我来做,作为回报,你说过的,你也愿意答应我一个要求,现在就是兑现的时候了。”
“你想要什么?”徐明倒没有太惊讶,他平静反问。
“新安会背后有澳城宋家,元安会背后有台北佘家。”盛嘉宜抬了抬下巴,“我要你帮胜和会,你愿不愿意。”
她语出惊人。
徐明砚眸色渐暗,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可徐家如果入局,其背后意味的,就不仅仅是几支势力之间的斗争问题了。
在香江,黑暗势力根基之深比全世界其余所有地方有过之无不及,据闻华人男性3/1都从事此类行当,虽然有些夸张,但就这个数往下再砍一半,人数也足够惊人。
临近回归,北边对这些人的态度是应除尽除,英府却有刻意拖延纵容的态势,廉政公署成立以来,各大堂口全都转型至暗面,其中大多分布于影碟贩卖、建筑、电影行业里。
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港英政府能解决的问题。
徐明砚在车上就已经拿到了一份机密档案,其中的内容甚至连总警司都不一定看到过。
香江三大势力之一的胜和会的回归,堪称是润物细无声。
这股势力原就据说是因为高层斗争才垮台,十年前三大龙头全部身亡,两个白纸扇进了监狱,以至于下面那些杂鱼,无关紧要,就连总警司都坚信,和胜会已经不可能再成什么气数。
但就在四年前,一部分人又重新归拢,照旧以他们最早躲藏的九龙城寨为据点,逐渐接管了那些因为城寨拆迁,而搬至香江各地的麻雀馆、ktv、歌厅、食品加工产、药店......
因为城寨里有三万多居民要迁出,所以这种转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比起胜和会本身,更让徐明砚觉得捉摸不透的,是盛嘉宜。
在胜和会的崛起之路里,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狗仔刚懒洋洋晒了一会儿太阳,准备小嗜一会,就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他猛地从花丛里跳起来,就见三辆不同的跑车从别墅里飞速驶出。
“喂!”狗仔大喊一声,连忙去拿自己的大哥大,“快把车开过来,有人出去了。”
“咩,去边?我唔知,有三架车,你问我是哪一驾车,拜托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冇有看清楚......我去追?痴线,嗰系迈凯轮F1,全世界最快同时最贵嘅跑车!!!”
盛嘉宜在城寨内朝往外看了许多次,但站在外面看城寨的次数,总是不多。
从离开城寨之后,她再也不会往这边来,仿佛刻意忽视了这块地方,她就永远不会再想起,也从此和它断了联系。
身份的曝光并不让她太惊讶,从进入这个圈子的第一天,她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当明星,尤其是很很红的明星,是不允许有太多秘密的。不过港媒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则,虽然日常惯爱嘲讽打压,但遇到得罪不起的,也知道不能碰的新闻不碰,该含糊其辞的一定不能说得太清楚。
媒体不敢把胜和会与新安会的矛盾搬到台面上来讲,就像他们不敢对徐明砚的家族史大书特书,如同对待首富或澳城赌王编造各种花边新闻一样。香江娱乐圈也从不缺这种关系,比起探索背后的来龙去脉,业内外人士更关注的是,盛嘉宜该怎么办?她那即将到手的影后奖杯是否又会同去年一样,因为舆论风波而不翼而飞?被她狠狠羞辱的新安会会有如何反应,是否会展开对她的报复?以及,她那位顶级豪门出身的男友,是否会接纳她这样复杂的身份?倘若没有徐家的庇护,盛嘉宜真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风波中翻身吗?
未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从盛嘉宜出道以来,围绕着她的争议从未停下,都说人红是非多,她也实在是......太红了一些。
“我就是太红了。”盛嘉宜半开玩笑道,她带着徐明砚走在城寨里,为了缓解大少爷进来后的沉默,她只能试图讲点可有可无的笑话,“要是不红,谁会关心我做了什么?不过那样也没有意思了,是不是?你也不会遇到我。”
如果当时不这样选择,盛嘉宜或许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惜人生不能回到过去。
“你要低下头。”她看徐明砚走得辛苦,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扶着他的肩膀,“这里到处都是电线,很容易撞到的,还有,不要靠近那些杂物堆,里面可能会有生锈了的铁皮和玻璃渣,要是被划伤,就得去医院打疫苗。”
盛嘉宜一靠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立刻冲淡了环绕着城寨的异味。
徐明砚握住她的手腕:“我知道。”
盛嘉宜就不说话了。
黑暗寂静的空间里,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一些,彼此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过了许久,盛嘉宜才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她垂着眸子,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用飘忽不定的语气道:“走吧。”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徐明砚问她。
盛嘉宜答非所问:“你还记得我们在高棉的时候吗?”
“记得。”他说。
“我们去看了柏威夏寺,一座建在悬崖上,不像吴哥窟一样雄伟壮观,但是和吴哥窟一样重要,用于确认民族身份认同的寺庙。”
盛嘉宜停住脚步,她转过头,任由天后庙前稀疏的灯光,照亮自己的脸庞。
惊人的美貌和令人望之窒息的瞳孔。
“我后来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柏威夏寺对于高棉人来说,就像九龙城寨对于我们的意义一样,它的存在证明,至少有那么一部分人,在那个时候,不是中国人,也不是英国人,生活在香江但也称不上是香江人,我们没有一张身份证来证明我们自己是谁,但是我们的确存在过。”
“这就是存在的意义。”
“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盛嘉宜问对方。
徐明砚身材修长挺拔,城寨里就从来不会出现他这样把简单的衬衣穿得如此慵懒松散模样的男人,即便站在黑暗里,神色晦涩不清,也难以掩盖他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事实。
徐明砚想,可能除了盛嘉宜,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问他这个问题。
你认同自己的存在吗?
这种问题对他来说,如果是别人问起来,简直是,无关痛痒,令人发笑。
他不需要认同,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祖祖辈辈都游离在边缘之外,他们是投机者、是买办、是民族企业家、是利益掮客、是资本流动的尽头。财富与权力带来认同,利益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如果收购北美的油田时遇到困难,他可以成为美国人,和欧洲谈生意的时候,他将拿出自己祖上有英国女王亲自授勋爵士称号的证明,跟东南亚富商打交道的时候,毫无疑问自己是新加坡人,而到了需要保留在香江的利益的时候,他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但是盛嘉宜问他,将他问到哑然。
他做不到当着盛嘉宜的面说出那句——我觉得这不重要。
他想,或许,这还是很重要的。
因为盛嘉宜一直很孤独,她表现出来的孤独,像潮水一样漫过,绝望到令人窒息。
她的焦虑、不安、冷淡,徐明砚都能够理解,在他需要不断转换自己身份的时候,在他呆在美国,试图和湾区及长岛那些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以及部分犹太家族打成一片的时候,在他辗转于伦敦、港督、华尔街和京城四地的催促下的时候,他也如她一样。
一模一样。
但徐明砚选择不去追问,让本心跟着钞票走,就能减少许多心理负担。
“答案有那么重要吗?”他问。
盛嘉宜摊开手,让他看洒在自己掌心的阳光,她想要握紧,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很重要。”她郑重点了点头,“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比找一个答案,更加重要,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你告诉我要为自己而活,可是我首先要搞清楚,我是谁。”

第76章 春光乍泄
“九龙城寨,胜和会最早的大本营。”盛嘉宜抬头环绕了一圈,“外面人把这里称为asphalt jungle(沥青丛林)。”
“很精准的评价。”徐明砚说。
盛嘉宜笑了起来:“你可以不用装作很有同理心的样子,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讨厌贫民窟。”
“实话就是我不讨厌贫民窟,因为我根本没有多少机会走进来。”
看,有钱人说实话总是很伤人的。
他不怜悯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条件接触到这么泥泞肮脏的一面。
“但是也总有偶然。”徐明砚忽然又道。
盛嘉宜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她率先别过脸,轻飘飘道:“是吗?”
“是。”
“比如现在?”
“......”
“我带你去个地方。”盛嘉宜说。
她带着徐明砚从最近也是最高的一栋居民楼往上爬,其中路线之错综复杂难以言述,楼道套着广场,广场上又是民宅,大小路段数十条,盛嘉宜说这些路都通向不同的方向。
徐明砚也没问她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盛嘉宜明白她是瞒不了他的,没有什么秘密是查不到的,宋元没有查到,是因为他还没有手长到能去干涉警务处,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事上做假。但徐明砚可以,徐家旁系枝干深入香江各个职业领域,议员代表、高官无数,他敢做,只是碍于一直是个体面的人,所以知道了也不会主动同她说。
盛嘉宜有时候觉得他与她两个人都太理智太客气了一些。
“其实城寨,和大多数人想象的都不一样。”盛嘉宜从一处废弃的旧工厂里穿过去,这里从前应该是做糖果加工的,架子上还摆着些过期的劣质奶糖,盛嘉宜随手拿了一颗包装得花里胡哨的,“城寨的确处于黑色势力的控制之下,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绝大多数人住在这里,是为了生活,那些人于他们而言,是邻居,是朋友,我想,没有人会去刻意区分善恶,你在这里讲这些,就是很荒谬的事情。”
“大家处于一个动态的平衡里,城寨有个福利委员会,委员其实就是胜和会的高层,秘书长是大名鼎鼎的“六叔”梁醅,他其实在城寨里是个相当受尊重的人物,因为他掌管着水电,是不是很好笑?不是因为他手底下有多少人能打架,是因为他决定了水管和电线的配水配电。到了七十年代之后,城寨里很少打架,谁敢闹事,六叔会叫人去收拾他,不过总还是有很多人死在这里,一部分是外面进来的找六叔麻烦的,一部分是大烟抽太多抽死的。”
“你小时候有接触过这样的人吗?”盛嘉宜问徐明砚。
徐明砚面不改色跟着她行走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听到她的疑问,想了想,说:“见过,他们也要钱,而且能帮忙干很多脏活,那个时候我祖父还活着,他和当时的港督关系到后来变得很不好,就更加需要这些人来巩固他的权势,给港督增加一些压力,每年到了过年那几天,都会有几个人来见他。”
“他后来后悔了,认为自己不该插手这些,我曾祖父就是死于街头木仓杀,我几个舅公的死也与此脱不开关系,我们家族一直很忌讳这一点,认为做生意不能做到见血的程度,但有时候没有办法,我祖父晚年也没能忍住,那时香江的制度不完善,就需要一些额外的暴力来补足这一部分,可是暴力,就代表着混乱和无秩序,不是简单通过钱或者权力就能操控的。有一年,我们因此吃了大苦头。”
“什么?”
徐明砚什么都没有说。
“不能说是吗?”
“是,那件事发生之后,直接导致了我祖父转变了想法,他安排我父亲暗中抽走了在香江的所有实体工业,我们抛售了一大部分关于煤炭、钢铁、机械制造相关的子公司,甚至包括电灯集团和铁路集团这样的核心资产。再后来,到了我父亲手上,我们就再也不会和这些帮会打交道了,我母亲那边又特殊一点,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新加坡,没有这样的麻烦需要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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