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by高跷说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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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黎梨,我轻点……”
黎梨颤了颤羽睫,松开了手。
晚风亲吻上馥郁柔软的白芍药,枝梢的莺啼愈发酥软。
清甜的花香浓郁得近乎艳靡。
星夜之下,二人堕入失控的边缘,然而,一道突兀的更声冷不丁地“锵”声敲响。
寂静城墙,铜锣刺耳,直接敲到了云谏的理智之上。
他猛然一个激灵,下意识拢紧黎梨的衣衫,将她藏进了斗篷里。
再往下看,才知那打更人离着遥遥一段距离,几乎看不清人影。
云谏神思终于回笼,望着四下的月黑风高,暗骂自己一句荒唐。
他重新将黎梨捞了起来,不太专心地给她系好衣衫,却听见她轻声在笑。
云谏有些无奈:“还敢笑,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
黎梨懒散倚回他的怀里:“你这样小气,不会让我被人看见的。”
云谏:“……”
倒也不算说错。
城墙的晚风终于恢复清凉,将二人身侧的秾艳气息吹薄了些许,云谏听着林海里的鸟雀惊飞声,终于意识到不对。
方才他的失控实在太过。
他探指抚上黎梨绯色未退的小脸,想起酒坊里老爷子说的“花开有时”。
酒里的药效愈发强了……或许真是花开之时在即了。
黎梨犹在闷声问着:“你明日就要回乡里了吗?”
云谏默了默,轻声道:“不回了。”
“我在这里陪你几日。”
近一个月下来,蒙西县府的库房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户部众人日日都在哀嚎。
“为何就是找不到有用的田畴图!”
先前,县令赵逸城上交给京城的田畴图作了伪,导致整个蒙西县之内,各村各族分摊的田赋都是错乱的,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落实新政。
要完成圣上的任务,户部众人就必须找到真实有用的田畴图。
可眼见着秋意越浓,众人日日埋头苦寻,田畴图的真迹还是一无所踪,落实新政这份差事,更是半分进展都没有!
离京前刚刚得了麟儿的宋大人急得嘴角燎泡:“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在蒙西过年了!”
黎梨坐在桌边,推开面前半摞纸张,揉了揉额角:“赵逸城总该知道真迹在哪里吧?”
“云谏不是去审他了么,还未问出来?”
“哪审得出来啊!”宋大人跺脚道。
“那姓赵的性子油滑,本就死活不肯认罪,再加上屈家送来的年轻师爷,替他将罪责担了个干净……赵逸城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我们拿不到他的错处,就不能对他刑讯逼供,能审得出来才怪咧!”
说到这里,宋大人更是气得锤胸:“都怪屈家那个穿浮光锦的纨绔!他临门一脚送来的替罪羊,给我们添了好大的麻烦!”
坐在黎梨隔壁的,头发花白的徐大人抬起头来,宽慰道:“没事,云家那小子说了,屈家纨绔这样偏帮赵逸城,定是与田畴图作伪一事有所关联,他已经着手去查了。”
“说不定很快就能有结果,宋大人,你且安心……”
黎梨正提笔在一页核对清单上画了个“叉”,听闻此言,羊毫笔尖稍微一顿。
怪不得呢,才说要留在县城陪她,结果又是几日忙活见不到人影。
想着想着,她又落笔在清单在画了两个“叉”。
这边户部众人正要摇头认命时,好消息却来得突然。
有位小侍郎风风火火跳进了县府的大门,还未走近就兴奋喊道:“田畴图!田畴图来了!”
众人听这一声又惊又喜,黎梨也搁下了笔:“怎么回事?”
小侍郎捧着个托盘冲进来:“都乡侯送来的!”
“他说当年三皇子收封蒙西的时候,曾令人测绘过蒙西的田畴,那份田畴图,都乡侯碰巧留有备份,听闻我们户部有需,就差人送过来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到桌案上。
宋大人连忙扑上前,展开图检查了番,大喜道:“日子没错,图也是真的!可以去落实新政了!我们回家过年有望了!”
“想不到,屈家那纨绔只会穿着浮光锦招摇过市,他兄长都乡侯倒是个靠谱的!”
在众人的欢悦声中,黎梨也起身接了图纸,看去第一眼还是笑着的,可看多了几眼,她嘴角的笑意就渐渐压下了。
“……等等。”
“这图有问题,让常家的村长过来确认一下。”
快晌午时,常家的老村长杵着小拐赶了过来,一行京官围在他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会儿,老村长摸着白胡,从田畴图后抬起了头:“郡主大人,这图确实是真的。”
户部众人还未来得及露出喜色,又听他摇头叹道:“可是绘图的时间距此太久了……”
“这几年田赋苛刻,许多小村子在难以维生的时候,都卖了不少田地给蒙西的世家大族……如今,这田畴图画的内容,早就不准了。”
黎梨心道也是。
她亲自去过常家村,知晓那儿顶天了也就百亩农田,可这田畴图上清清楚楚记着常家村两百亩,显然不符。
黎梨不得不对户部众人泼了盆凉水:“这图不能用。”
“常家村拢共百亩农田,按这张田畴图行事的话,村民们至少要分摊两百亩田地的税赋,白白多缴一倍的银两,岂不害人?”
“听村长的话,这样的土地买卖现象在蒙西还不少见,若用了张图,不知要害得多少百姓受累。”
她抚着下巴思忖道:“其实,也不是非得拘于当下,若我们找不到可用的田畴图,不如请旨圣上重新测绘……”
“哎呀,郡主!”宋大人唉声叹气道,“你当重新测绘是件易事?”
“翻山越岭,初算复测,哪样不用人力与银钱?而今年夏季三月大旱,王朝的稷麦收成本就不好,如今边关胡虏又在蠢蠢欲动,内外都实在艰难……”
“再说了,土地买卖,农家少了田吃亏,蒙西的世族们却多了田,占了便宜啊!他们肯定要想尽办法阻拦重新测绘的。”
他小心看了老村长一眼,压低声道:“郡主,世家大族才是王朝最粗壮的茎叶,若他们群情激愤,只会令王朝的这个秋冬更加难熬,圣上也不好在此时与他们斗争为难啊……”
黎梨握着那张田畴图,一时陷入了沉默。
反倒是常家村的老村长苦笑了声,安慰道:“郡主大人,我知你心疼我们农家,但这位大人说的话不无道理……其实,这张田畴图虽仍有些不公平,但已经比先前的伪图好上太多了,能减去我们不少的田赋……”
老村长道:“既然能改善当下的困境,我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真的挺好的……”
耳边是一番“挺好”,黎梨看着老村长洗得发白的补丁衣裳,总会不自觉想起屈正奇那身扎眼的浮光锦,心中更是难受。
半晌后,她按下手里的图纸:“不必急着做决定。”
“县府库房还未彻底整理完,我们先清完再说,说不定还能找到更有用的田畴图。”
待老村长离开之后,黎梨回头望望县府库房里的文山书海,又有些惭愧:“宋大人,恐怕还得再耽误些时日……”
宋大人摆摆手:“郡主不必愧疚,来了蒙西,我自然也是希望百姓们过得更好的。”
他重新埋首回桌案之前,嘀咕道:“总不能你一个来帮忙的小丫头这么投入,我正正经经的户部官员却只想着回家抱娃娃吧
,太小瞧我了……”
大家松快笑了起来,正要分出几摞新文书忙活,却听见门口又传来新客的脚步声。
“还在找呢?快些清开桌子吧,午膳要紧!”
沈弈提了好几层食盒,兴致冲冲进来:“今日我去城西宝斋楼打的饭菜,可香了!”
听见饭菜来了,户部众人精神一振,三两下就清了桌子,沈弈开了食盒一通忙活,转眼间佳肴美馔就码满了桌。
但众人都不动筷子,都在望黎梨。
黎梨也举着筷子发愣:“……这是?”
徐大人先朝沈弈问了:“怎么就郡主有点心吃,我们的呢?”
说着他还指了指某个两层小木盒,上面有碟晶莹剔透的雪梨糕,正乖乖巧巧地放在黎梨面前,摆得精致,拢共就两三块,显然是单独给她一个人。
徐大人不服气:“上次天香楼,我还替你挡刀呢,你小子好没良心!”
“徐老千万别误会,”沈弈连忙解释,“这可与我没有关系!”
“这是路上撞见云二公子,他叫我带回来给郡主的!”
此话一出,众人诡异地停滞了片刻。
几位老京官率先反应过来,瞬间来了兴趣:“哎哟,你说的是云家那小子?”
“查案子那么忙,他还记得给小姑娘买雪梨糕呢?”
“我听说蒙西这家雪梨糕日日排长龙,很不好买咧!”有人挤眉弄眼道:“真有心啊,郡主,你说对不对?”
长辈们用一种“我们是过来人,我们都懂”的暧昧眼神看来,调侃得很是起劲:
“郡主快尝尝,云二的心意好不好吃?”
黎梨脸上一阵发烫,忙将糕点往前推:“快别胡说,大家一起吃……”
姜还得是老的辣,徐大人笑眯眯,向沈弈提问时却一语中的:“云家那小子千里迢迢托你送个糕点,难道就没托你传个什么悄悄话吗?”
黎梨窘得要捂脸:“……徐老!”
众人又是起哄,沈弈却不解风情地老实道:“给郡主的悄悄话没有,云二公子倒是对我嘱咐了两句。”
京官们一瞬茫然,连黎梨也忘了害羞,开始好奇:“对你?他同你嘱咐什么了?”
沈弈应道:“他叫我提醒你,记得看盒子第二层。”
黎梨不明所以,下意识依言开了第二层木盒,然而只看了一眼,就手忙脚乱“啪”声盖了回去。
已经晚了,大伙儿都瞧见了。
徐大人哈哈笑了起来:“好小子,真是直接啊……”
黎梨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连忙将木盒抱了回来。
木盒里头铺了满满一层鲜嫩花朵,幺桃秾李簇成花团,浅色花瓣还沾着水珠,盒子只开了一瞬便满室生香。
宋大人促狭笑道:“郡主知不知道,蒙西县城里,三秋赠花是何寓意啊?”
“不愧是将门虎子,我年轻的时候,可没他这么大胆……”
眼见黎梨窘迫得想要逃跑,徐大人笑声喊了停:“好了,少年慕艾,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说了,吃饭吃饭!”
众人了然,难得听话,将话题扯到了今日的饭菜上头,黎梨好险才松了一口气。
即使盖着盖子,花盒里的馥郁芳香也若隐若现,她轻轻摸着木盒边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了下沈弈。
“你不是说云谏向你嘱咐了两句?第二句是什么?”
“哦,那个啊。”
沈弈咽下一口菜,回头认真道:
“他叫我没事离你远一点。”
黎梨:“……”
真是心眼比铜钱还小!
当天夜里。
黎梨梳洗完,坐在妆台前擦拭长发,虽对着铜镜,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旁的花盒上。
花盒洒过水,夜里又避开了艳阳,娇气的花朵似乎比白日还要甜馥几分。
瞧着赏心悦目。
黎梨正想着要不要给它们挪个瓶子,就听到屋南的花窗“叩叩”两声。
“哪位”她吓了一跳。
“是我。”
熟悉的少年嗓音自窗外传来。
黎梨舒了口气,提了灯盏站起,轻快几步推开窗:“你怎么来了?”
清甜的花香渡来,临窗的少年翻坐上窗台,笑着将她揽到身前:“有想我吗?”
黎梨的话音与笑容却都浅了些。
晚归的少年眉宇间隐藏着疲惫,敞开的窗户带入他满身的秋夜霜气,还有……
脂粉味。
黎梨嘴角的弧度逐渐沉了下去。
云谏还在笑着,低头摸了摸她的脸:“今日有没有多喜欢我一些?”
黎梨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就要合上窗户:“没有。”
“哎!”
云谏连忙按住花窗:“我忙了一日回来,怎么连个好脸色都讨不到?”
黎梨闻着他那浑身胭脂香气,越看越觉得他发束凌乱,衣裳不整。
她脸上更差了,冷笑道:“你忙了一日?”
“自然了……”云谏觑着她的神色,隐约明白了什么,“可是我回得晚了,耽误你休息了?”
黎梨懒得同他废话,将灯盏搁到一旁就要关窗,云谏没辙,只得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布包:“好黎梨,别生气,我把这个给你就走。”
鼻尖的脂粉气味更加浓郁,黎梨微微一顿。
云谏挑开布包给她看:“今日我在城西看到有间新开的脂粉铺子,许多姑娘都去帮衬,想来东西不差,我就让掌柜帮忙挑了些。”
他递过来道:“你看看,可喜欢?”
黎梨垂眸看向他手里的布包,轻嗅了两下,发现确实是他身上脂粉香的来源。
她意识到误会,一时有些发窘,讪讪接过。
云谏瞧着她的神色,有些迟疑:“不喜欢?”
“要不,我改日换一家……”
他话语忽地止住,低头望去,袖子边上多了两根细白的手指,态度颇为柔软,正轻轻晃了两晃。
云谏诧异地挑了挑眉,再抬头时,面前的姑娘一改方才的冷淡,满脸乖巧,轻声软语。
“要进屋吗?”
云谏:“……”为何态度变得这么快?
他一琢磨,在心里暗暗夸奖脂粉掌柜的专业:挑得真好,她果然喜欢!
见黎梨又推开了些窗子,云谏回神将她按住:“不必,我不进去。”
黎梨看着面前低矮的窗户,迷惘问道:“你爬不进来?”
云谏:“……我怕等下爬不出去。”
他胡乱揉了把她的头发:“你好大胆子放我进屋子,这儿可听不见打更声。”
打更声。
黎梨想起前几夜在城墙上幕天席地的荒唐,难得低头轻咳了声:“那你,你早些回去?”
“再等等。”
云谏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囊,往她的衣带上挂去,嘱咐道:“酒水铺子的掌柜说我们喝的香酒特殊,这是他给我的丹丸。”
“这丹丸或许用得上,你要时时带在身边……”
他动作不停,絮絮叨叨说着,黎梨的目光却落到了窗台边上。
有张金边描绘的小纸张掉在上面,是云谏方才取物时,不经意从袖子里带出来的。
黎梨与祁愉姑娘有些交情,认得出这是八珍阁的首饰购票,似乎……是一枝玉兰簪子。
那边云谏系好锦囊,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走神了么,可有听见我说的话?”
黎梨回神点点头,应道:“听见了,你说若是药发的时候你不在身边,那就服下这枚丹丸,可以压一压药效。”
云谏满意颔首,又捏了捏她的脸:“我这几日在蒙西街头,替你买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
“过几日户部要办秋收宴,届时我一并拿给你。”
黎梨悄悄瞄了眼购票上的簪子图样,玉兰花缠枝相扭,模样的确十分趣致。
轻轻的甜意泛上心头,她嫣然笑道:“好啊。”
“那到时候,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好了。”
秋收宴是户部的意思,他们想着蒙西山高皇帝远,世家大族在此蟠踞生根,新政的落实,少不得要地头蛇们帮协几
于是京官们趁着秋收节日,设了此宴与地头蛇们见上一面,也好顺道与他们宣说新政。
长辈们循规蹈矩,办的男女分席,这儿的女席可没有安煦长公主办的那样有趣,黎梨待没多久就觉得闷,出了院子吹吹夜风。
她想了想,从袖子间摸出一方素净帕子,抚摸过针脚生疏又别扭的刺绣,一时觉得懊恼。
早知道就不说什么送他一样东西了!
绣成这样,真是送不出手。
要不随便从花坛里揪朵花送给他好了……估计他也会很高兴的。
正胡乱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笑声:“郡主,你在这儿做什么?”
黎梨回头:“沈弈?”
沈弈走近前:“我刚赶从外头赶回来参宴,你怎么……”
他视线落到她手中的帕子上,迟疑道:“这个馅饼是你绣的?”
黎梨一听就炸了毛,腾地跳了起来:“这是梨花!梨花!”
沈弈打了个哆嗦,忙缩了缩脖子:“郡主息怒,是我眼拙,我眼拙了。”
黎梨凶完又有些沮丧,苦着脸打量手里的帕子:“我就说这玩意送不出手,就该在花坛里揪朵花……”
“送人的?”
沈弈一怔,想起这儿的赠花习俗,立即笑了:“郡主说什么呢,这个馅饼是你绣的,自然比花坛里的所有花都要好。”
黎梨凉飕飕看着他,沈弈后知后觉又打一激灵,改口道:“梨花,梨花……”
他安慰道:“郡主是女子,当然会偏爱精致美物,但我们男子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是在意之人所赠,都是最好的。”
黎梨半信半疑,沈弈却对自己的话语很有自信,拉她过去:“走,我带你去男席找他。”
两人穿过庭湖畔,往园林边走去,黎梨犹在忐忑:“你确定他不会笑话我?”
沈弈好声保证道:“云二公子肯定不会——”
“云二公子真是会啊,挑这些女人物件从未出过差错。”
这时,一道轻细的嗓音从两树花枝后突兀传来。
这边二人步伐顿住,茫然往树丛后望去。
“上次你给我买的脂粉,真是香啊,我自己可挑不到这么好的。”
黎梨手里动作微紧。
那边枝影绰绰间,一高一低两道人影站着,左边那道纤细娇小的身影穿着鹅黄鲜嫩的裙子,正朝眼前人伸手:“手里拿着什么?”
“给你的簪子。”
另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响起。
沈弈一听就知道是谁,瞬间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难道他一回来就撞上这种捉奸的戏码了吗?
他暗自觑向身边:“郡主……”
黎梨定眼望着前方,片刻后伸手拂开挡眼的花枝,目光轻而易举地定了位,落在那道熟悉的绛红身影上。
对面的清秀姑娘刚从他手里接过一支簪子,笑道:“真好看,得不少银钱吧,你可真舍得……”
黎梨听见云谏的声音:“你首饰简朴,总要有些装点才好。”
那姑娘欢声笑了起来。
黎梨麻木地移去视线,望着她手里的发簪,只见玉兰花缠枝相扭,十分趣致。
与那夜他袖子里掉出来的购票一模一样。
黎梨握着那方绣得艰难的帕子,只觉得自己指尖上的细微针伤像道天大的笑话。
沈弈想起,她前不久还在担心对方会不会喜欢她的馅饼帕子。
他忍不住替她暗骂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前儿才给郡主送花盒,今夜就给别的姑娘送花簪!
云二公子真是好大好花的一颗心!
而花树后头,那清秀姑娘似乎很不擅长用簪子,拿着簪子,连簪几下都簪错了位置,黎梨看见云谏很无奈地叹了声,替她取了下来。
“小心些,我来吧。”
云谏没有抱怨面前姑娘的多事麻烦,而是耐心替她簪正了簪子,甚至分出心神,低头替她拢齐髻间微散的发丝。
“懂了么,往后这样簪就行……”
黎梨先前还好好的,看到这里,鼻子和眼眶忽然就酸了。
她不可谓不熟悉,他这样的语气与神情。
他在她面前,就总是这副温柔模样。
黎梨喉间哽咽了下,终是松开抬着花枝的手,转身大步离开。
“哎……”
沈弈急得原地跳脚,想了想还是赶紧追了上去:“郡主!”
花树后的云谏似有所感,侧目看来,只看见一树颤颤巍巍的枝条,后头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他的心跳还是莫名乱了起来。
直到跟前空了,云谏仍站原地缓了良久,才转身回去宴会的男席。
此时酒过三巡,户部官员都喝红了脸,粗着嗓子喊道:“我们这新政,若能有在座各位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届时圣上龙颜大悦,我们定然报上各位的功劳,替各位讨个赏!”
底下众人纷纷大笑着举杯应道:“好!”
“愿鼎力相助!”
觥筹兴起,又推了杯盏一轮。
云谏百无聊赖陪饮了两圈,酒水下肚,心里的不安却烧灼得愈发强烈。
他忍不住瞟向门外,这场宴会乏味,她该要无聊坏了。
云谏按住自己的心跳,就想起身去寻人,却见门口恰好拐进一位户部的随侍。
那随侍生了张喜庆洋洋的笑脸,似乎见谁都十分乐呵,到了云谏身前,仍旧笑吟吟的。
“云二公子,郡主让我将这个给你!”
他递上一个小布包,晃动间琳琅作响。
——“那到时候,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好了。”
云谏想起那夜黎梨的话,立即展颜露出了笑意:“有劳,多谢。”
接过那布包,触手似乎有点金玉器的分量,云谏等不及地挑开绳结,往里看去。
只一眼,他刚浮起的笑容便瞬间凝固。
空荡的包裹里头,只静静躺着一块温润厚沉的脂白玉佩,还有一枚挂着梨花坠子的鱼形令牌。
这两样他都十分熟悉,都是他亲自送到她手上的。
若说有什么陌生的,那便是旁边的柔软料子,似乎是方素净帕子。
云谏愣愣然,拿起那帕子,却发现它被人绞成了几块碎片,上面有枝梨花刺绣,针脚青涩却认真,早已被剪得惨烈。
他反应不过来,怔忡着抬头望那随侍。
随侍触上他的目光,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这个!”
他摸出一个小锦囊递给云谏:“郡主还托我传一句话……”
云谏望着前些日子才给她别上腰间的锦囊,那是嘱咐过她,若是药发时他不在,让她先服下压制药性的丹丸。
他听见随侍的转达,似乎听见她站在跟前对他说。
“现在不喜欢了。”
黎梨铰了帕子,丢给随侍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县府西南角落走去。
沈弈见她眼里盛着晶莹水光,生怕她想不开要做傻事,半步都不敢离。
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试图宽慰道:“郡主,此时下结论还太早了些,毕竟云二公子不像是那种贪色重欲之人……”
“才不是呢!”
黎梨用力抹掉剩下的泪珠:“你不知道,他重欲得很!”
沈弈:“……”
……不是,云二公子你到底做过什么啊!
沈弈艰难挣扎了下:“我的意思是,此事蹊跷,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
黎梨驻足看来,嗓音有些闷:“你倒说说,若是你早有心上人,你会因为什么样的隐情,去给别的姑娘送脂粉与发簪?”
沈弈被问住了,支吾两声后含糊道:“或许是因为那姑娘日子过得凄苦朴素,我心生善意,顺手为之……”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心虚牵强,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听见黎梨哼了声。
“过得凄苦朴素,不是应该给她钱财银两才对么?”
黎梨收回视线,闷闷不乐地往前走:“
且不提他送去的脂粉与簪子多么暧昧不明了,单是他亲自替她插簪挽发,这就已经错得无可挽回!”
她经过一枚小石,抬脚就将它踢到了远处。
听着啪嗒飞石声,黎梨一低头更是委屈:“这世间真有姑娘不会用簪子吗?我都看出来了,她在那儿装,他在那儿陪她演,两人愿打愿挨,好一对郎情妾意。”
“倒是我多余了,不如成全了他们俩!”
沈弈眼瞧着县府的马厩逐渐出现在前头,心中一阵发慌:“成全归成全,郡主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往何处去?”
“成全归成全,”黎梨冷笑了声,“我堂堂郡主,岂是任他欺负的?”
她迈步进了马厩,拾起一根马鞭,抬手就往地下抽了一道,“啪”地一声,草尘四起。
黎梨目光坚定:“我去找五哥,叫五哥打死他!”
沈弈:“……”
黎梨捞起裙子就要往马背上爬,然而姿势实在生疏,几下都踩空了马蹬往下滑,看得沈弈呲牙咧嘴。
他手忙脚乱地去接她:“郡主你别冲动,若真要去寻五殿下,至少也等散了宴席,我叫个随侍给你套车……”
黎梨不乐意,硬要挣扎着上马:“不行,我一刻都等不及了!”
两人一个往上爬,一个往下拉,正是好一番纠缠时,远处忽而传来一道怒喝声——
“屈成寿!”
马厩被这声怒吼震得晃了三晃,吓得黎梨、沈弈腿一抖,人仰人翻一并栽到了地上。
两人栽了浑身的粮草碎屑,好不狼狈,伏在地上懵懵然抬起头来。
远方确实有一道人影,正是都乡侯屈成寿。
近日来,无论是确定下乡路径还是寻找田畴图纸,户部都受了屈成寿很大的帮协,沈弈不免待他敬重。
他不满地嘀咕道:“哪里来的粗礼之人,竟然对着都乡侯大呼小喝、直呼其名?”
屈成寿已经朝人声处转了身,只见迎面赶来几位膀大腰圆的华服男子,无一不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黎梨认出那几位都是蒙西当地最财大气粗的世家家主,方才在户部的秋收宴就十分目中无人,听说早早就离了席。
来者不善,为首一人指着屈成寿就破口大骂:“你把田畴图真迹给了户部?”
屈成寿一身紫衣,即便到了中年也腰杆挺直,在那几人当中格外清癯。
他颔首应道:“是的。”
那些家主暴跳如雷:“你害我们不浅啊!”
“你可知道,若户部真用了田畴图真迹,我们几家每年都得多交数千两田赋!”
沈弈看出他们要为难都乡侯,连忙支起身子就想出去帮忙,谁知下一句话传来,直接给了他当头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