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by高跷说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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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玳领着沈弈出现在门外,嘴里还快活地喊着:“听说街上好热闹,走,叫上迟迟,我们上街玩去!”
他喊得兴致勃勃,然乍一定眼,却发现房内竟有一高一低两道人影,顿时就止住了笑容。
黎梨拖着步子去到他身边,怏怏不乐地唤了声:“五哥。”
萧玳稍微低头,看见她泛着红的眼尾鼻尖,立即就把目光放回云谏的身上。
他冷着脸道:“你做什么了?”
云谏莫名其妙:“门都没锁,我能做什么?”
萧玳见他不认,捋起袖子就要上前:“你——”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沈弈连忙冲上去当和事佬:“哎呀!郡主都没说什么呢,五殿下不要冲动!”
他好声好气地拉开萧玳,打圆场道:“你看,刚搬进来,行装都未收拾完,房间里乱糟糟的跟个野山洞似的。”
“郡主与云二公子,总不能在山洞里做什么吧?”
话音一落,黎梨与云谏的眼神齐齐飘忽起来,一左一右地挪开了视线。
萧玳本来已经被劝住了,一回头瞥见这二人的反应,他又警惕地眯起了眼:“你们……”
黎梨率先往外溜:“不是要上街吗?”
“上街上街!”
郜州位于大弘边境,北面与羌摇接壤,西北还有尺寸土地临近胡人的
金赫,是以市集之上多的是外族打扮的游商。
与大弘的规圆矩方不同,羌人胡人不拘细行,即使穿着大弘本土的衣裳,也时常将领口开敞到前胸,更遑论大胆的外族装扮,走在街上当真恣肆惹眼。
有这样的游商在,市集上自然也有不少稀奇趣致的新鲜玩意,换作往日,黎梨早就逛得兴味盎然了,但她今日委实没有心思。
甚至瞧着前面人头攒动熙攘,她也只是打发了云谏与萧玳去看看情况。
“你俩身板结实,挤去瞧瞧那里有什么热闹的,再回来与我说。”
使唤完人,她带着沈弈坐到一旁商铺的石阶上,倚着立柱放空脑子。
沈弈接连给她递了两样糖糕,都遭了摇头拒绝,他忍不住好奇,问道:“郡主今日是怎么了?”
黎梨没精打采:“我摊上事了。”
沈弈笑了起来:“郡主说笑了,依五殿下与云二公子的性子,哪有麻烦事能落到你的头上去?”
黎梨说起这个就生气,忿忿踩了脚石阶:“就是云二闹出来的事!”
沈弈更是乐呵:“郡主还在说笑,连我都知道你是有仇必报的,云二公子哪敢招惹你不开心?”
“他可敢了。”
黎梨从他手上的油纸包里挑了块糖糕,幽幽怨怨道:“他现在已经不听我的话了,叫他自宫都不肯,还与我讨价还价。”
沈弈:……?
此时已近黄昏,华灯初上,二人并肩坐在屋檐下,低头分享同一袋子糖糕,很容易就让商贩们有所误会。
有位羌人模样的商贩晃着珠光宝气走近前来,向沈弈推去一个小包裹,用不大熟练的汉语招揽道:
“小郎君,与你家小娘子买些漂亮礼物吧!”
沈弈听言,窘迫摆手:“我们不是……”
黎梨却被包裹缝隙里的莹亮光泽吸引住,朝他问道:“老板,那是什么东西?”
羌商一听招呼,立即旋身转到她跟前,殷勤地将包裹掀开一角递上去:“小娘子,你瞧瞧!”
“我也看看……”
沈弈随着投去视线,只一眼,便诡异地沉默了。
只见包裹里头盘旋着两样皮质物什。
左侧是条长绳,麂皮质地,编绕着浓艳的红丝绳,错落点缀着小巧的银色铃铛,稍微晃动便撞出悦耳的铃声。
右侧像条鞭子,雪白狐毛围裹着稍硬的鞭柄,往下是柔软的短鞭,与寻常的鞭子不同的是,它的尾端散成了几绺,垂着纤软的鞭穗,花样别致。
黎梨不免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
“小娘子不知道?拿给你家郎君看,他定然知道!”
羌商挤眉弄眼,笑得暧昧:“一样是绑人的,一样是鞭人的。”
沈弈:“……”倒也没说谎,就是……
“样式好新鲜,倒也好看。”
黎梨看着希奇,还想伸手去摸,却被沈弈一把按住。
沈弈一副牙疼的模样,好艰难地劝了句:“郡主,这二物……于你无用。”
黎梨一身反骨,当场不服:“你怎么知道?”
对着那两样很有情趣的用具,沈弈实在难以启齿,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黎梨不与他计较,昂首道:“这二物,我正巧用得上!”
见他神色僵硬,她大发慈悲提醒了:“你不是说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吗?”
沈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要……”
黎梨握起拳头,义正辞严:“报仇!我要把云二绑起来!鞭一顿!”
沈弈:“……”救命啊!
用这两样东西,算哪门子报仇啊!
他脸上的神情好像打翻了颜料瓶,一时之间精彩得很,良久才憋出一句:“郡主,千万别……”
已经迟了,黎梨爽利地抛出银两,利落接过了报仇血恨的小包裹。
那羌商掂着银两,喜笑颜开:“祝小娘子玩得开心啊!”
沈弈脑瓜子抽疼,倒吸着气扶住额头。
旁边的黎梨终于有了兴致,端详着那两样物什,赞不绝口:“都说羌摇擅商,果然名不虚传,东西做得可真精致啊!”
“这绑人用的绳索,竟然还有铃铛呢……”
说着,她还想要拿出来看,沈弈余光瞥见两抹熟悉的身影正走着回来,连忙将她的动作按了回去。
还手忙脚乱地给那包裹打了三、四个结,捆得严实。
见黎梨皱眉,他硬着头皮道:“郡主,到底是种……‘刑具’,还是别在大街上看了。”
黎梨勉强同意,收起了包裹。
打听完消息的二人回到跟前,萧玳心情很不错:“我们来的时机可真巧!”
“据闻过几日便是郜州当地的宣威节庆,家家户户都会去护城河放花灯,届时灯火盈岸,喜庆又好看。”
“对了,除了河灯,还有连月的篝火歌舞,听说如今城外山坡上就能看见,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
黎梨听闻是当地的节庆,好奇问道:“宣威节庆?”
“是先帝在位时,郜州击退胡虏入侵的庆宴,后来一年年流传了下来……”
云谏见她有兴趣,便娓娓说起了缘由,黎梨听得入神,一旁的沈弈听见他的声音,却有些如坐针毡。
总有种不小心预知了他人祸福,却还要看着他无知无觉的诡异感。
沈弈一时抬头看看天,一时低头扣扣手指,一时掸掸膝上的衣袍,一时挠挠自己的脸。
云谏终于被他扰乱了思绪,停下话语问他:“你一直动来动去的,做什么?”
沈弈想起那根长绳,下意识道:“能动是福。”
“等你想动也动不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谏:?
黎梨得了报仇雪恨的盼头,终于起了兴致,要与三人一同逛逛郜州的街集。
少年人见了异彩纷呈总是雀跃,不多时就没入了各簇人丛,黎梨也想往那边顶碗吐火的卖艺圈子里钻,却被云谏拉住了。
“先给你买件合适的斗篷,如今秋夜凉爽,晚些时候若想去沙坡看篝火,更是风大,别冻着了。”
她只得随他停在一家成衣铺子前,云谏低头挑得认真,她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往外转,左左右右打量着。
然后与对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她歪了歪脑袋,对面也跟着她歪歪脑袋,她眨眨眼,对面也跟着她眨眨眼。
一等云谏挑完东西,付完钱,黎梨便迫不及待地揪住他的袖子,指指对面:
“我想要它!”
云谏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几番扫寻,最终对着那只灰白交杂、蓬炸着羽毛的丑鸽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黎梨可不管他怎么想,半拖半拽将他拉到对面的摊子面前,自顾自地同蓬毛鸽交换了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她由衷叹道:“我有预感,我们是知己!”
云谏:“……”
他无奈地按了按额角,转头问摊子老板:“您这知己……鸽子怎么卖?”
摊子老板是个胖得和气的中年人,乐呵呵地答道:“不卖不卖,这是送的!”
他拍拍自家的箭靶小摊,爽快道:“三箭之内.射中红心,这鸽子就送您咧!”
黎梨闻言,直高兴得晃了晃云谏的手臂:“这岂不简单!”
她心知他箭术优越,只要他出手,知己蓬毛鸽定然能跟她回家,顿时期冀地望向他。
在这样难以拒绝的目光里,云谏却是顿了顿,而后回头望向人群:“我去叫萧玳来。”
黎梨不让他走:“你来!”
云谏:“……萧玳箭术比我好,更准些。”
“哪里的话,”黎梨下意识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学府里的武试,你哪次不比他好?”
云谏站在原地,稍微缄默了片刻。
黎梨瞧着他的安静,后知后觉读出了他的不愿意。
她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罢了。”
黎梨想明白了,怅怅不乐地转过身:“也对,你练的是杀敌致果的本领,为了只鸽子在市集取乐,确实屈才辱没。”
“我去找五哥便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谏及时从后拉住她。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脸,终是叹了口气:“我试试好不好?”
黎梨轻哼了声算是放过,从他手里接过斗篷,抱着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
云谏拿起了小摊上的乌亮长弓,挽弓的姿势极快,甚至没有架手瞄靶子,黎梨就见弦上的箭羽急如星火地飞了出去。
她心道不妙,果然“铮”地声响,那箭矢擦着红心,扎进了一旁的环线上。
“你慢些瞄,认真一些!”黎梨失望地说了声。
云谏站在原地,似乎在脑海里兀自挣扎着。
他深深换了呼吸才重新抬手,拉弓张弦,老实地去瞄靶子。
眼下的市集上,百姓们结伴而出,说笑闲谈,满街的氛围惬意又自在,黎梨身处于这样的轻松夜市,却凭空感受到了云谏的吃力。
黎梨愣了愣神。
她看见云谏的左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移去视线,撞见那道横贯他虎口的狰狞刀疤,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心神就猝然被拉到了屈家别院外的悬崖上。
有柄冰冷的刀刃来势凶狠,径直劈向她的脖颈,云谏扑来,徒手擒住了长刀刃口。
他握得用力,手背突起的青筋都浸满了淋漓鲜血。
那刀刃锋利,几乎将他左手掌肌的筋脉完全割断,抵入手骨,对峙间黎梨甚至能够听见可怖的磨骨声响。
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却始终没让长刀再靠近她半分。
黎梨恍惚明白了什么,后退一步,又踩回了市集的土地上。
面前的少年已经在竭力控制,可那只受过伤的左手仍然不听使唤地颤着,压根没办法握稳长弓。
他是天生的习武料子,黎梨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
黎梨抱着怀里的斗篷,只觉自己浑身冰凉,似乎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止不住地发木发颤。
她木木然上前两步,听见他的呼吸镇定又平稳,一如那日苍梧沙场的幻觉,似乎只要轻松抬手松弦,再嚣张的胡虏也会即刻毙命倒伏。
可在这方小小的集市上,他认真架手瞄准,谨慎放了箭,那供人取乐的箭矢射出,“咻”地一声响,却尴尬地脱了靶。
黎梨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旁边的胖老板笑眯眯地递上新的箭矢,调侃道:“小郎君,你这箭术差点火候啊。”
云谏也笑了笑,接了箭想要再试,下一刻却被身边人猛地扑了个踉跄。
黎梨夺过他手中的箭,冲那老板反驳着喊道:“才没有差!他的箭术好得很!好得很!”
突如其来的哭腔,惊得在场几人愣了神。
胖老板见方才还好好的小姑娘突然就红了眼,一时也无措地挠挠头:“这……”
“我不要那只鸽子了!”
黎梨憋不住眼泪,丢下云谏手里的长弓,拉着他就要走。
云谏没辙,歉意地给胖老板留下银钱,紧忙跟上她的步伐。
“黎梨。”
黎梨听见他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却仍闷声拉着他往前走,没有回头。
少年体温稍高,是凉秋里分明的暖意,黎梨牵着他的手,感受到那道难以抑制的微颤,轻易就被泪水糊了视线。
云谏没给她时间多想,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前:“黎梨。”
穿过了熙攘人群,二人站在河边石桥,澄净水面闪着月光星辰,宛若浮天倒映。
黎梨看着水面上的银汉流光,一低头又是愧疚难受:“又是因为我……”
云谏觉得好笑:“说胡话,分明是因为屈家放辟邪侈,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黎梨听了也没听进去,望着河里的星星哽咽。
云谏耐心地给她擦眼泪:“别担心,大夫说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黎梨总算抬起脸,盈着泪光看他:“当真?”
“当真。”
云谏同她玩笑道:“多亏了你,那些顶好的伤药补药,圣上都流水似的往蒙西送,我沾了不少光,好不了才怪呢。”
黎梨好不容易才松了些心神:“那我回去就把剩下的药都拿给你……”
“好。”
云谏怜惜地摸摸她泛红的眼尾,有心要转移她的注意,便拿过她手中的斗篷,展开给她看:“瞧瞧,喜欢吗?”
黎梨顺势望去,是顶月白的细锦短绒斗篷,封边上方绣了幅祥云玉兔图。
云谏语气松快:“你瞧这金丝银线的祥云,典则俊雅,像不像我?”
黎梨没听过这样夸自己的,一时破涕为笑:“好不要脸。”
云谏不以为然:“就是照着你我的样子买的。”
“照着你我……”
黎梨顺着转过视线,瞥见那只圆润白胖的玉兔,话语顿时噎住:“你是祥云,我就是一只肥兔子?”
她指指兔子,又指指自己,不能接受:“哪里像了?”
“不像吗?”
云谏拿起绣图放她脸边一对比,故意道:“眼睛红红的,与你多像啊。”
黎梨气笑了,当即忘了方才的不愉快,扑上前就要打他:“不像!我做祥云,你做肥兔子!”
“那可不行!”云谏笑着拒了,旋身就避开了她的动作。
黎梨哪里肯放过他?
两人追着逐着闹了一圈,眼见临近桥头,云谏忽然转身,迎面截住她。
他弯腰搂住她的腿,一下就将她单手抱了起来。
“云谏!”
黎梨倏然双脚离了地,吓得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肩膀,乍一抬眼看到四周百姓打趣的目光,更是又羞又急:
“快放我下来!我几岁了你这样抱我!”
云谏朗声笑了起来:“抱兔子不就是这样抱的吗?”
他顺势掂了掂她,拾起她缀着白绒结的发辫晃晃:“耳朵都垂下来了,还说不是兔子?”
“……幼稚!”
黎梨这下是真的想打他了,眼见更多人看来,她几乎想要尖叫:“再不放我下来,我我我我要生气了!”
云谏笑得更开怀:“我的兔子好凶啊。”
“怎么就是你的了!”
黎梨受不了了,用力埋下脑袋,脖颈都红了半边:“还不是呢!”
两人正闹着,远远便传来了萧玳的呼声:“迟迟,迟迟——”
黎梨生怕被自己五哥瞧见,连忙摇摇他的肩,好歹认了输。
云谏终于将她放下,萧玳看到二人,招手高声喊道:“快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黎梨眺目过去,遥遥应了声:“好!”
她想拉云谏过去,云谏却将斗篷披上她的肩头。
“你先去,我晚点跟上。”
他看着她磨磨蹭蹭去到萧玳身边,这才转身回了集市,再次停在那家箭靶摊子前。
灰杂炸毛的鸽子歪头看着他。
云谏:“……好丑。”
鸽子听懂了,愤愤啄了几下笼子:“咕咕咕!”
云谏转过头,对那胖老板说:“您开个价吧。”
胖老板正抱着自家小女儿喂饭,有些犹豫:“哪里有赌场卖赌注的……”
云谏低头摸摸他怀里女孩的脑袋,递上一袋子银两。
“想来您也知道的……姑娘家心思细,喜欢的东西不知要惦记多久,您就帮帮忙吧。”
秋夜银河,天高自明,人声由喧嚣转至清静。
云谏提着鸽子笼找到萧玳与沈弈时,后二人正站在一座庙宇前。
这庙宇白石阶,青砖庭,碧瓦朱甍,门前长着两株连理树,数不清的红绸丝带从树梢上垂落,写满了期风流佳话、愿伉俪情深。
像座姻缘庙。
二人看见了云谏,远远朝他招手,云谏便走近了前。
萧玳耳聪目明,一眼发现了端倪。
他嫌弃地望着云谏手里的蓬毛鸽:“这是什么?”
云谏:“黎梨的知己。”
萧玳:“?”
云谏环顾四周:“黎梨呢?”
讲到这,萧玳就来兴致了,他朝云谏努努嘴:“知道这是哪里吗?”
“是锦嘉长公主的公主庙,据闻这座庙宇求姻缘极其灵验,连门口长起的树都能结为
连理,所以当地人都爱来这儿求姻缘。”
萧玳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迟迟一听说,就立即跑了进去,说她也要求姻缘。”
她还求什么姻缘……
云谏垂下提笼子的手,看向沈弈。
老实巴交的探花郎应了:“郡主确实说了,要进去求姻缘。”
萧玳看着拱他们家白菜的猪,痛快地说起了风凉话:“缺什么,才想求什么啊!”
“莺燕环绕,她还想去求姻缘,莫非是身边的人不够称心如意?”
沈弈觑着云谏的脸色,尴尬地打着圆场:“郡主年纪轻,行事随意无拘,她应该没想太多……”
云谏缄默听着,只将鸽子笼往他们手中一塞,抬步走进了庙里。
里头院静昼闲,金钟安悬,燃着的檀香清极,似乎不知游人已散。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落到庙殿外。
云谏看见高台上的樟木雕公主像,低眉敛目,温柔地注视着跪在下方的少女。
黎梨披着斗篷,仍依稀看得出肩背纤薄,正抬头望着与她眉眼七八分像的塑像,喃喃唤了一声。
“娘亲。”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久到云谏都要以为她默自许完了愿的时候,她忽然低下了头。
少女在母亲的塑像面前,悄然红了耳根。
“娘亲,你知道云谏吗?”
黎梨轻声说着:“我想带他来见见你。”
和风卷着落叶停到脚边,云谏披着殿外如水的月色,静静听着。
他听见她放得轻缓的调子。
听见她求她的姻缘。
“万盼你保佑他,无病无痛,往后余生,好事得偿所愿……”
万籁俱寂,云谏伸手摸向自己心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随着她的话音一下下跳动,或轻或重全凭她拿捏着。
而庙殿里的少女无知无觉,端端正正地许完愿,叩头敬香,最后才站起身来。
云谏脚步往旁移了下,将身形完全隐入廊柱的阴影里。
他看见雪白的兔子轻盈跳了出来,翩跹的衣裙在月光底下影子清浅,轻悠悠地转出了庙宇。
云谏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收回目光,抬手认真理了衣冠,这才迈过庙殿的门槛。
恪香点静,他利落跪到黎梨方才用的蒲团上。
“长公主殿下在上,晚辈云谏……”
殿内少年嗓音清越,随着庭院里楸树枝叶的摇响,告旋奉入挂月九天。
和畅的秋风卷起一地的金黄落叶。
待云谏再次回到庙宇门前时,黎梨正捧着鸽子笼笑得眉眼弯弯。
她指尖点了点那只蓬毛鸽。
“往后你就叫‘云三’!”
云谏:“……”
他步伐微顿,黎梨见到了他,提着鸽子笼朝他跑来:“你将我的知己带回来了!”
她笑得愉快,转念又有些不满,嘟囔道:“方才你去哪里了,我还想让你见见我母亲……”
“见了的,”云谏接过云三,轻声回道,“我上过香了。”
黎梨有些意外:“上过香了?你同她说什么了?”
云谏牵起她往前走,低低笑了声。
“不告诉你。”
宣威节庆延续已久。
节庆前后的夜晚,郜州的百姓总会提起一盏盏荧荧灯火,踏出威严城墙,来到数里外的干凉沙漠上。
人群的热闹会将沙洲的寂凉驱散。
大小篝火在黄沙坡上燃起,百姓们围坐在焰火边上饮酒谈笑,姑娘们悦耳的歌声悠扬娓娓,少年们在沙丘上游戏玩闹,追逐一顶帽子、一件外裳,笑得爽朗开怀。
远处还有孩童央着大人为他们点烟花,于是细白烟气窜上夜空,“嘭”声起,绚烂的色彩绽开,照亮沙坡上一张张可掬的笑脸。
四人备了酒,也入乡随俗地燃了堆小小的篝火。
受四周欢闹氛围的影响,萧玳与沈弈很快就喝得兴起,两人站在沙坡上,一个远眺着沙漠尽头的遥遥金赫,高声唱起了沙场战歌,另一个骋目极西的故土,纵声吟咏苍梧的诗词。
四周还有许多老百姓,十分捧场,替他们卖力鼓掌喝彩。
但也不妨碍黎梨觉得丢人。
她默默离那二人远些,往云谏身边蹭去。
云谏也贪了杯,酒香满身,屈起一条长腿坐在沙坡上,撑手撑得恣肆。
见黎梨蹭过来,他稍微侧目投去一眼。
黎梨莫名感觉他面上不显,但实际醉得不轻。
自二人在揽星楼里喝了那壶酒后,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样带着些难驯野气的眼神了。
他不会忘了她吧?
她试探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拢入掌心里肆意捏了捏。
“你的手好软啊。”
黎梨:……
好消息,他没忘记她。
坏消息,他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她权当没听见,耳边又传来沈弈的高呼:“苍梧大小百余战,杀敌无遗残!”(1)
太过激昂,她忍不住回头,小声问云谏:“苍梧离这儿很近么?”
云谏遥望西边,无际沙漠隐入地平线。
他仍捏着她的手,懒洋洋应道:“不近也不远,左右隔着五、六个城池。”
“哦……”
手上的揉捏力度实在难以忽视,黎梨甚至觉得有一些不清不白的意味,她想缩手,对方却不肯放。
“你再给我玩一会儿。”
黎梨:……听着更奇怪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只见玄色的护腕扎得紧,勒出的肌肉线条紧实又匀称。
黎梨看了半晌,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腕间划了个圈。
云谏顺着她指尖的动作望来。
黎梨在思索里轻声说道:“听闻那年苍梧失守,大弘军队与胡虏鏖战七日,千难万险才破开城门,在夜夺回失城。”
她转头看向云谏,终于问了句:“攻城那夜,你在吗?”
云谏仍注视着松松搭在他腕上的葱白指尖,良久后答道:“在的。”
黎梨心跳乱了一拍。
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她的朝珠是不是在他那里,却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他握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着,不知何时才能重新握稳屠敌的长弓,现在提起旧时辉煌,总像是在故意戳人伤处。
再说了……
黎梨目光重新落到沈弈身上,后者已经醉得彻底,倚着一根横木,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
他微乱的领口里隐约可见珠串的影子。
人们总爱随身带着自己喜欢的物什。
她与云谏在一起这么久,看得彻底的时候,也没在他身上见过半点朝珠的影子。
他要么就是没有朝珠,要么就是没将它放在心上,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似乎她都没有必要再去细问……
黎梨想得出神的时候,身旁的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立即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
云谏的话语有些不讲道理:“我不喜欢你看他。”
她觉得好笑,难得哄他:“好,不看他。”
想着另两位醉鬼都睡得东倒西歪了,她好声同他说道:“你也睡一会儿?”
黎梨自觉自己问得温柔,若是在往日,他大概会答应得十分爽快。
可眼下云谏半天不吭声,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耐心等了下,听见他说:“你亲我一下,我就睡。”
黎梨:……
她不愿与醉鬼计较,但又实在局促,难为情地望了眼四周,对面萧玳还在半迷半醒喊着什么。
她轻力握了两下他的手,小声道:“我怕……五哥在呢,而且还大庭广众的……”
柔软的力度按到指尖上,云谏似乎回了些神。
他没想为难她,便揽过她的腰,示意她靠到自己身上一起睡会儿。
黎梨感受到他拉近的动作,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周遭喧嚣的言笑声,好一番磨蹭,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闭了闭眼睛,飞快地往他脸上亲了下,又做贼一般迅速撇开脑袋。
她借着篝火的掩映,暗暗偷窥着萧玳那边的动静,却发觉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了些。
云谏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黎梨察觉到他久久停留的视线,意识到许是不够。
她内心挣扎半刻,还是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贴近他。
身畔篝火暖意熊熊,她带着些微的凉风,扳过他的肩膀,柔软的唇瓣蹭上他的唇。
少年身上染着酒香,仿佛呼吸间都能沾上他的醉意,她学着他的样子,青涩地舔过他的唇角,轻柔含弄,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
但他始终没有回应她的亲吻,甚至没有闭上眼睛,看着她的神情还有些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