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by高跷说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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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觉得好笑。
胆子好小。
黎梨听见自己的呼吸既促又乱,身前人却气定神闲,答道:“想问问你刺不刺激。”
黎梨的耳根瞬间烫得像要滴血。
——该该该该该该该该死!
这害人的狐狸精!
她难耐地蜷起指尖,无意识转了转腕,然就这一个小动作,却令她发现箍在腕间的力道瞬间松了大半。
黎梨微微怔住。
眼前的少年看着气势盛人,其实没有哪处是真正压到她的,她那意味不明的转腕,被他误会成当真不适,便瞬即松了力道。
房内没有点灯,窗影月色下,眼前人的五官线条
英俊挺拔,轮廓模样逐渐与揽星楼的记忆重合。
二人身上花香沉浮,她看到他双眸中光点湛湛,浅冽的琥珀瞳仁里只倒映着她的身影,一如当时的专情。
迟来的春潮漫上心岸。
黎梨的眸光被潮水荡了荡。
云谏并非真想做些什么,见她桃花眼里慢慢浸起水雾,止不住地心软,直接松了手想要放过她。
“知道怕了?还敢不敢去找什么新鲜刺激?”
“你若能明白就好,这次就……”
下一刻,他话语顿住,垂眸只见黎梨反手勾住他的手指,指尖青涩地摩挲过他的剑茧。
“没怕,只是……”
黎梨半低着眼睫,云娇雨怯的女儿情态格外动人,云谏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
他喉间微滚了下:“你……”
黎梨羞赧地对上他的视线,轻声道:“我们可以换一下么?”
她说:“我想绑你。”
云谏:。
云谏:……
云谏:等一下,我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黎梨从他的僵滞下抽出手,勾起他的衣带,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认真:“你生的英气,肤色却白皙,配上红绳定然好看。”
云谏:……原来是她的脑子坏了。
死寂的两息后,一声震怒的“黎梨”险些掀了寝殿的屋顶。
黎梨反应过来时,发现他避之不及似的,早已退到床框最边上,她手里的衣带也被他扯了回去。
云谏恼羞成怒,涨红了脸拍着床板:“闹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怎么了?”
黎梨跟着坐起来,莫名其妙:“不是你要玩的么……”
她不解地看着躲到床边的狐狸精。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连夜梦境实在荒唐,好歹先把长廊换了再说,毕竟……如果往后夜夜梦到自己绑着死对头……大概也算不错?
黎梨仗着酒胆做足了思想准备,哪容得他说变卦就变卦。
她问诊似的,径直望向他的下身:“你又不想了吗?”
云谏顿时被气笑了,扑回去就将她翻转了身,从后把她拽入怀中,黎梨懵然靠着,还想回头却被他的肩抵住。
“不许乱看!”
云谏揽着她,低头去解她腕间的发带,心里却恨不得将这磨人精捆得更紧些。
“我原是想告诉你,此事并非儿戏,悬殊力量之下,掌控一个男子并不容易,希望你多少有点防人之心……罢了!”
他想起了什么,咬牙恨恨道:“你在我面前肆意一些也就罢了,若你敢对别人这样,我定要……”
——活剐了那奸夫!
“不会的。”
不等他说完话,黎梨便应了:“不会的。”
连着被他推揉几下,酒意又隐隐发作,她困乏地侧倚过去,靠上了他的肩。
“我不喜欢旁人的强硬。”
“谁待你强硬了?”云谏下意识问道。
黎梨懒洋洋半闭着眼,没有应。
云谏解开她腕间的发带,本想看看有无勒出红痕,却不料一打量就被另一处吸引了注意。
她的茵纱外衫轻盈如雾,是最娇气不过的好布料,但那绣着精致竹节纹样的袖摆上横空多了一道豁口。
柔弱的纱线断裂得可怜。
像是被人用蛮力粗暴扯坏的。
云谏眸色沉了,垂首问她:“谁弄的?”
第14章 朝珠
黎梨打起精神,顺着他的手望去一眼,想起萧煜珏那潲水鸡的模样,并不在意:“啊,这个啊……”
“不打紧,我已经出过气了。”
云谏听着就知道有事,将她身子扳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你好啰嗦。”
黎梨被他摆弄了一夜,已经有脾气了,直接拍开他的手。
“该做的你不做,不该做的你问一堆。”
云谏有些噎住:“我是担心你。”
黎梨:“我也担心你了,你是不是不行?”
“……”云谏顿了顿,冷静道,“别拿话激我,这招不管用。”
黎梨也不为所动:“没激你,不行你就出去,少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她就转回身,闷头栽进被子堆里,再不看他一眼。
横竖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萧煜珏是圣上中宫嫡出的长子,这事闹破了天也就是个袖子文章,能有什么惩罚落到皇子头上去?
即使将此事告诉云谏,他又能做什么?说不定只会白白惹得一身骚。
黎梨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在大殿内被那人扒下袖子的凉意似乎还黏在皮肤上,心中又觉憋闷几分。
身后一声“好”字适时传来。
她起先还懵了会儿,好什么?然后就听见了窣窣的穿衣动静,云谏整理好衣裳,直接抬步往外走。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黎梨一愣,掀被坐起,果然看到少年毫不留情的背影。
“云谏。”她下意识喊了声。
云谏停住脚步回头看,梁上垂落的帘纱遮住他的小半张脸,重叠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但显然在等她说话。
黎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分明是她赶人的,他真的听了,真的走得干脆,她为何觉得不痛快?
有什么好不痛快的,他们三天两头吵架的关系,难不成真指望他做做样子,多关心两句吗?
黎梨扁扁嘴,只闷闷不乐“哼”了声,又倒回床,是真的不看他了。
云谏静静看了她少许,推门出去,碰巧迎面遇上院里的侍从。
青琼忙活一通,总算备好了解酒汤药,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留了自家郡主与外男独处。
她领着人,脚步快得似抹油,在廊外远远看见云谏出了房,瞧着衣冠无异,才稍松一口气。
她匆匆行了礼想经过,却被云谏叫住了。
“你们院里,今夜是谁陪她去参加宴席的?”
青琼不知缘由,迟疑答道:“是紫瑶……还未回来呢,许是玉堂殿有事留下了。”
云谏“嗯”了声,侧眼看着沉黑的房门洞口,到底有些无奈。
无所谓,她不说,他可以问别人。
云谏转身向玉堂殿,没两步又驻足,给青琼丢了个细白瓷瓶。
“让她每夜吃一粒。”
“清梦的。”
黎梨往后数日都过得称心如意。
祭奠祈福已经结束,小雨连绵,农桑有补,世家子女们也用不着再吃斋净宿,都从行宫搬了回家。
黎梨也回到姨母的公主府,到底是住惯的地方叫人舒服,加之得了那清梦的药,总算可以睡个好觉,连着几日下来,小脸都养得净透红润了不少。
但她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紫瑶与青琼在一个凌晨摇醒了她,黎梨睡眼惺忪,只瞧见满屋子的灯烛,东方天际仍然昏暗,她稀里糊涂被架起梳洗更衣,待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黎梨看着车窗外往后退去的京城楼幢,双目空空:“……这是?”
“郡主你忘了么,休沐过了,今日得回学府了!”
黎梨晴天霹雳:可她才休了几天啊!
小郡主顿时蔫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车窗边上,紫瑶不放心地嘱咐道:“刘掌教三朝太傅,规矩最严,素来不喜世家豪奢作派。”
“届时我与青琼等人不能随你住在舍馆,郡主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定要及时差个小书童来外院找我们才是……”
她事无巨细样样说了一遍,听得青琼都打起了盹,黎梨恨不得立即伤病一场,能回公主府再享几日福。
她仔细看着车窗外,琢磨着此刻跳窗会不会疼,但是看着看着目光就凝实了起来。
“停车。”
上学府的山道,除了公主府这架轩敞马车,还有一架颇低调的车驾停在路边。
前几日多雨,山道泥淖未干,那架马车半边轱辘陷入了泥水里,两位车夫正赶着马儿蹬路,瞧起来至少得费一番工夫。
有道颀长人影立在一旁等着。
黎梨静视那人片刻,放下帘子道:“请他上车吧。”
紫瑶等人出去不多时,马车略微一沉,就有人弯腰跨进了车厢:“多谢这位……”
他一抬头看清车厢里的人,笑容就僵了,道谢的话语也卡在半空,局促得好像下一刻就想转身跳下车。
黎梨微微笑了笑:“沈探花,坐吧。”
沈弈应了刘掌教的约,需在学府待上一段时间,没料想马
车会卡在上山半途,更没想到过路要捎上他一程的好心人会是黎梨。
初次见面不算得体,再见总有些尴尬。
只是见黎梨面色从容,他也不好再扭捏,便挑了她对面坐下。
“实在是多谢郡主出手相助。”
隔了几日被他发现身份,倒也不算奇怪,黎梨随意点点头,认真打量起对方那张清秀文气的书生脸。
云谏怎么会觉得这书生比他好看呢?分明——
等等,这时候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清瘟似的,连忙晃了晃脑袋。
对面的沈弈本就警惕着,乍然见她动作变大,即时惊弓之鸟般靠上了车厢,紧紧捂住自己的领口。
黎梨:。
她嘴角微抽了下,她若真想看些什么,犯得着看他?
她可见过更好的!那人自幼习武,身上处处都——
这时候又想起他做什么!
黎梨受不了这种诡异感觉了,直截了当打破了沉默:“沈探花,你不必害怕,先前我确实是想让你解开些扣子来着。”
“但那只是为了你颈间的链子。”
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轻声问:“朝珠……”
“我的朝珠是在你那儿吗?”
七年前胡虏全军来犯,大弘西北城防摇摇欲坠,连月战事之下,最先告急的便是军饷。
彼时圣上应机立断,掏空国库购粮西送,京城的世家豪族们也毫不惜力,各自筹了民粮往西北前线送去。
那一年黎梨刚满十岁,看着大人们终日面色沉重,她也隐约明白了些战争的意味。
大概是令人焦虑、惶恐、不安的。
当时锦嘉长公主尚在,公主府自然也筹了粮,眼瞧着父兄奔走,年幼的黎梨也想帮一些忙。
但她人小力轻,没有人会真正需要她,于是想了又想,她裁下了自己的朝服冠珠。
郡主朝服,曾在宗继龙脉之下受天家颁礼,自有宗室尊荣气度,顶冠的朝珠不仅仅象征着皇亲身份,更蕴含着王朝祖上对子孙后裔的祝福。
她想将这份祝福送给西北边关。
这大概是十岁的黎梨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她亲自绞了彩丝金线,搓了细绳,串起朝珠,然后把它塞进一袋装满干饼的民粮里,万盼着它会跨过遥遥河山,去到西北将士们的手上。
至于因为私自裁剪朝服冠珠,此举太过不敬出格,她又如何领了好一顿罚,那就是后话了……
“那日在亭子外,我看到你颈间似乎挂着几枚圆珠。”
黎梨耐心道:“我幼时娇纵挑剔,圣上为我选的朝珠材质十分特殊,夜间浮光细闪,你颈间珠串的光泽,实在有些相似……”
若没记错的话,这位探花郎故籍在苍梧,正是西北边关的五城之一,说不定那朝珠装在干饼袋子里,兜兜转转去到他的手上……
“那珠串,竟然出自郡主之手!”
沈弈听着,大惊之下腾地立起,险些“哐”地撞上车厢顶。
黎梨连忙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高兴道:“真在你这儿?”
“不不不,当然不是。”沈弈神色激动,却连连摆手。
眼见着黎梨不解,他稍一犹豫还是背过身松了领子,将颈上的珠串解下,递给她细看。
黎梨认真端详着,听他说起由来。
当年那场戍边战役拉锯极久,在最紧要的关头,京城援赠的军资到了。
久战消耗极大,大批量的军饷援助无异于一块镇山之石,结结实实地填满了将士们的心窝,一时之间大弘军队士气大振,屡战屡胜,接连夺回失城。
最后一座城池便是苍梧,鏖战七日后,一支先锋小队趁夜从侧边破了胡虏的死守,为大弘军队打开了苍梧的城门。
有位小将士挺身伫立在城墙之上,一身银盔沾沙带血,看不清模样,但手上绕着一串金线玄珠,连发箭矢射穿八十人头。
他挽弓的手极稳,珠串悬挂腕间几乎一动不动,只在瞄准新的目标时移弓松弦,但凡看见那串珠子浮光偏转,便是一道胡虏的催命符咒,只消箭落,定然命陨。
胡虏败得彻底,大弘当夜就夺回了苍梧。
那场战役之后,许多故事都被将士百姓们津津乐道,那位没金饮羽的小将士与他手上的珠串更是引人好奇猜想。
后来云将归京,黎将来任,这些故事传言也未曾停过,甚至在边关城池中愈发风靡。
黎将听闻这些往事,笑着称赞道,将士英勇,都是王朝的荣耀。
于是百姓中有擅手工者,开始做一些相似的珠串兜卖,边关苦了太久,都喜欢这样胜战辉煌的好彩头。
“七年了,在边城之中,这样的珠串仍十分受欢迎。”
沈弈感叹道:“我也听说过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传说,实在没想到,那珠串竟然是出自郡主的大逆不道,连朝珠都敢私裁下来,咳咳……”
他自觉失言,幸而黎梨一心看着手里的珠串,没作怪罪。
沈弈笑道:“我这串,自然只是街坊百姓的仿制品罢了。”
不必他说,黎梨也瞧得出来,远看虽然相似,但拿到手里便知不同,且不说丝绳并非她绞的金线,而是杏色彩绳,那几颗珠子也不是她的朝珠,而是涂着粼粉的普通圆石罢了。
可握在手里照样沉甸甸的。
黎梨从未想过,当年她堪称幼稚、屡屡被长辈们拿来当作童趣笑谈的举止,竟然在黄沙边关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想想那场烽火连天的戍边战事,苦苦鏖战的将士百姓,百感交集之下,鼻子就有些酸了。
“……你可知那名小将士是谁?”
沈弈摇头:“战场之上,更多的是无名英雄。”
两人坐在一处,沉默良久,久到沈弈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蚊蝇般的细声。
“那你在边关,可有见过我哥哥……”
他有些吃惊,抬头看去发现小郡主匆忙偏过了头,一晃而过的还有微红的眼眶。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朝和郡主,是黎将军的亲妹妹。
黎将戍边许久,兄妹二人应该七年未见了。
“黎将军一切安好,”沈弈慌忙安慰道,“边关久战,百废待兴,他去那以后,不仅练兵安定边防,还会帮着百姓兴农立业,十分受人爱戴。”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黎梨就好像看到了夙兴夜寐的兄长,顿时止不住地抹眼泪。
沈弈头都大了,又胡乱说了通:“对了,郡主你还不知道呢,其实黎将军也买了这个珠串!他说只要戴着它,次次拉弓都百步穿杨!”
“胡说八道,”黎梨破涕为笑,“我哥哥箭术极佳,戴不戴它都能百步穿杨。”
“啊对,黎将军一定是在谦虚说笑!”
沈弈见她展颜,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也不怕郡主笑话,我长在边城,看多了男儿热血,自幼就十分钦佩黎将军,甚至一度想要学他从军,只可惜没那样的武学天赋。”
“但我工笔还有两分功夫,于是画过许多边关景致、武将传说,也曾把黎将军的许多事例画成画册保存……”
他看着眼前鸦睫挂泪的少女,笑着说道:“郡主若是感兴趣,往后得了空可以来我书斋,我给你挑几本看看。”
“当真?”黎梨自是欢喜。
“当真!”
谈到此,不免又多说了些与黎将相关的事,马车中尴尬的氛围渐渐扫空,二人聊得愈发起劲时,听见紫瑶提示了句:“学府快到了。”
黎梨掀起一角窗帘,果然依稀看得到学府的楼舍影子,她暗叹着好日子到头了,随后便听到一道马蹄疾响从后传来。
紫瑶劝道:“这段路颠簸,郡主别看了,快些坐好。”
黎梨不听:“我何曾在这段路出过差错?”
她偏要往外看看是哪位同窗来了,马车适时剧烈晃了几晃。
黎梨果然坐得稳如泰山,但她身边的沈弈头次走这条路,被颠得连跳几下,险些栽她身上去,忙抬手撑着车窗才稳住。
那道绛红身影就在此时经过车窗外。
云谏一声“黎梨”还在口中,尚未来得及唤出,便看到临窗少女娇红的眉眼与鼻尖。
他脸上的笑容敛下,目光一移,就看到了她身边的沈弈。
那少年近乎是贴着她坐,领子敞乱,一手撑在车窗上将她半个人都环了起
云谏握缰的手瞬即紧了。
车窗内黎梨也是怔了怔。
只是见他压得极黑的眉骨阴影,她心底那点子郁闷也丝丝蔓蔓攀升出来,好像二人之间画了道嫌隙的中线,隔了远远一段距离。
他不言不语,黎梨索性松手放下了车帘。
外头的马蹄声稍滞两息,又是一道马鞭扬尘的声响。
黎梨搭在窗框边上的手指微动了动,直到马车停稳,紫瑶提示下车,她才回过神来。
同窗们几日未见,都聚在学府门前说笑,官家闺秀们见着黎梨下车,纷纷招手:“就知道你要晚来……”
众人的话音,在沈弈身影出现的刹那诡异停住。
沈弈遥遥朝黎梨这边拱手行了谢礼,而后才转身去找刘掌教。
有几位少年诧异道:“沈探花怎么会与郡主同车?”
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率先反应,一把将黎梨拉进女孩堆里,揶揄道:“好你个迟迟,太不够意思了,你何时与沈探花关系如此好了?为何不同我们说?”
黎梨:“倒也不算……”
“他人如何?”太常寺寺丞的千金兴致勃勃道:“我听父亲说他文章做得好,丹青也妙,可有过誉?”
想起他说画了许多哥哥的故事画册,黎梨私心就偏了:“我还没看过,但我想应该不会差的。”
众人笑了:“你这般挑剔都夸他,想必他有些真本事。”
女孩们笑在一处,黎梨在左右拥围中本该觉得热闹,却意外地有些不自在。
她顺着感觉侧过头,就与不远处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边的儿郎堆里,云谏站在人群中央,仿佛听不见身旁伙伴们的嬉笑说闹,一双清洌的琥珀眸子静静看着她。
……看什么看。
黎梨闷闷转过头。
没事的时候看个没完,有事的时候连个关心话都不多两句,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身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听说沈探花在学府里设了书斋,你与他关系好,且带我们过去瞧瞧?”
迎着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神,黎梨装着感受不到身后的视线,故作轻松道:“好啊。”
正巧去借几本画册看看。
少女们说着就要走,花飞蝶舞的裙摆热烈凑到一处,忽又极有分寸地散开,盈盈行起礼来。
“五殿下。”
只见山门口匆匆跑入一匹乌棕宝马,银白衣裳的少年一跃而下,大步跨来:“不必多礼!”
萧玳飞快越过贵女们,顺道胡乱揉了把黎梨的脑袋,步子却不带停地直奔儿郎丛中。
“云二!我才办完差事回来,可听说你干的好事了!”
黎梨原本梳得妥帖的额发被揉得翘起,正恼火地理了两下,就远远听见他急如风火的声音:
“他们说你打断了老三的手!此事当真?”
黎梨吃了一惊,回头就听见有人应了:“我们正想说这事呢!”
“听闻昨日西场的校尉考试,云二原本抽了极好的一支签,可以轮空免试一轮,可他偏将那签子与旁人换了,硬要与三殿下比上一场……”
后头有位少年挤上前来,兴奋道:“我知道!我当时在场,看得可清楚!”
他环顾一下四周,稍微压低了声:“谁不知晓咱们三殿下文武不就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云二会照看着天家颜面,让他输得体面些。”
“谁知云二登上台,金锣声还未止就一棍敲碎了三殿下的左手臂骨,断骨声大得台下都听得见!甚至没给对方认输的机会!”
几人啧啧称道,推着云谏道:“你也太狂了些,听说若不是在场教习拦得快,你还想打?”
云谏随意点了点头,凉声道:“可惜了。”
“休要胡说!”萧玳连忙挥手叫他噤声,“武试时无心之失也就罢了,你也不怕叫我父皇听见了生气!”
云谏不甚在意地拂开他的手,目光稍移。在他看过来的前一刻,黎梨按住乱了拍子的心跳,慌忙转回了头。
……他故意换了签子?
为什么?
旁边的姑娘们犹在拉她:“走吧,到沈探花的书斋看看去。”
黎梨胡乱应了,心中思绪扭成了一团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一眼。
姑娘们甫一离开,学府门前便空了大半,萧玳也拍拍云谏:“走吗?去马场跑两圈。”
云谏望着那道径直去往书斋的身影,再不遮掩眼底暗色,冷着脸转身:“不去,我去练剑。”
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远,遇见一根斜出挡道的树枝,也不转弯,直接出鞘一剑劈断了它,可怜的树梢被剑力晃得上下抖了几抖,落了满地的叶片。
少年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吃火药了?”
萧玳“啧”了声:“……将门虎子,戾气就是重。”
日暮西沉时,黎梨回到舍馆,看到了乌漆漆的一片黑。
学府规矩多,寝室专供休憩,不许点灯夜玩。
在外头潇洒了几天,白日同窗相伴也算热闹,如今一入夜,学府的乏味枯燥便彰显了出来。
黎梨梳洗完想早些入睡,却辗转良久,稍一翻身,又摸到了自己的手臂。
……那日在外殿感受到的凉意,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枕着满榻的月光,缓缓睁开双眼。
云谏出自将门,自是要走武将的路子,不可能不想赢那场校尉武试。
好端端的,他非要舍了更好的签子,去与萧煜珏比上一场,还出手就是打断臂骨的狠招……
饶是黎梨迟钝,也隐约明白,这事可能真与她有些关系。
想起这些日子给他甩的脸色,黎梨叹了口气,更睡不着了。
她摸出日间在书斋借的书册,就着月光翻了翻,是几本边关游记,配文插图都是沈弈的手笔,描绘得栩栩如生。
横竖睡不着觉,她磨蹭了片刻,终是点起灯笼,抱着几本册子出了舍馆。
云谏提着半截剑从习武场回来时,便是在学府的六角草亭外撞见她。
光影朦胧的灯笼放在石桌边,小郡主将墨发随意束起,发辫乖巧垂下肩头,即使身边没人,肩背也端得平直,远远望去,天家仪态无可指摘。
光是看着她的模样,谁都猜不出她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性子又娇又蛮,像只野猫,不知怎的就会触到她的霉头,叫她板着脸甩几尾巴。
云谏远远驻足,他实打实练了一日的剑,全然没收着力度,铁剑撞断了半截,手腕也隐隐酸胀。
但总有别的酸意叫他更加在意。
几日不见,她与那姓沈的倒是走近了不少。
……他认识她七年,都没坐过她的马车,那姓沈的来京才几日?
云谏没什么表情,看了她片刻,忽而眸光微凝,迅速挑起块小石,扬手就朝黎梨那边掷去。
黎梨好好地坐在亭中,只觉忽然有个坚硬物什蓦地擦身飞过,“啪”地一声砸落地面。
她惊然抬头,却听见几道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响,余光里有个花花绿绿的细长条东西,飞快扭身爬行着离开她的脚边,转眼就窜进了草丛里。
黎梨吓得站起,终于明白方才鞋尖处若隐若现的油滑摩擦感是什么东西,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着亭子四周墨沉沉的草簇,再不敢挪动一步。
有人大步跨进了草亭,一把拎过灯笼仔仔细细翻照她的裙子:“有没有被咬到?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没有。”
黎梨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松了,苦巴着小脸就想靠近他。
云谏仍觉后怕,想起方才那条盘旋在她鞋边的利齿畜生,开口就压不住情绪:“亭子里夜晚很多蛇,你什么时候长的胆子,竟敢一个人坐在这里?”
黎梨听出他语调里的愠气,刚迈出的步子又默默缩了回去:“我不知道这里有蛇……”
云谏见状稍微一顿,低头闷声给她捡起桌上的书册:“我送你回去。”
山间月色清皎,灯影如萤,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走在小道上。
少年武袍轻便,长腿迈得利落,两步拉开距离后又反应过来,放慢了步子迁就身后的少女,琉璃灯笼有意无意照着她脚下的路。
莫名的生疏垒在中间,像一堵透明的墙。
他放慢几步,她就走得更慢,就是拖拖拉拉不愿到他身边来。
云谏看着地面的影子,忽然觉得她
始终落后小半步跟着他的样子……好像是在遛一条不熟悉的狗。
“不走快些吗?”他忍不住问。
……不能像前几日那般,同他并肩走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当狗。
黎梨慢吞吞道:“都是上坡路,走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