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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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家那个妾对罗姨娘,眼红和瞧不上都有。
眼红是眼红她一个妾,吃穿用度倒比外头正经的主母还体面。这也没得说,容家的家财门第摆在那儿。
瞧不上,是瞧不上罗姨娘一个妾专爱跟正室夫人们交际,好些人背后都讥笑她“一个妾室尽爱拿夫人的款儿”。
罗姨娘依旧在笑,只是笑意淡了些:“多谢姐姐提点我,姐姐不说,我也知道。”
“我倒是奇怪叶夫人问这个是做什么?”
周夫人自知刚才那句话让罗姨娘不高兴了,笑道:“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你说打听这些是想做什么?”
“哟,要真是这个意思,那叶夫人也别打听了。”罗姨娘且笑且抬眉,“我们老爷看过沈公子的文章品貌,当天就把人留着住下了。”
周夫人微微张口:“竟有这么好?”
外头看只是架子好,容家看中了想留下当女婿,那才是真的好。
罗姨娘不紧不慢又喝了口菊花茶:“那是自然。”
周夫人没旁的话好说,容家都想留人了,哪是叶通判家能抢走的。通判夫人交待的事儿她没能办成,也得想想怎么回话。
周夫人探问:“是给容家哪个姑娘看的?不会是……”
一时还真不知道是给哪个姑娘相看,论理是行三的姑娘,但三姑娘是嫡出,容家上一个嫡出的姑娘嫁到京城与侯府通婚。
难道是给永秀的?
罗姨娘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揭开茶盖:“我们老爷的心思我哪知道,我要能作主,姐姐与我这样好,何不说给姐姐家?”
周夫人坐是坐不下去了,勉强说了句没缘分就起身告辞。
罗姨娘略抬抬臀,说了句慢走不送,人一出门她就冷哼:“通判?”望望外头的天色,吩咐金芍:“去,给朱姨娘送一盒元宝酥去。”
这回朱姨娘很快就来了,她既是楚家的妾,模样自然是好的,生得粉面朱唇,纤细婀娜。
一来便笑盈盈拉罗姨娘的手:“哎呀,姐姐可真是的,就这么惦记我?一刻也不叫我闲呀。”
金芍红药都退到门边,罗姨娘嘴角一勾:“不给妹妹送点心,只怕妹妹想不起我来。”
元宝酥外表金黄,状如元宝,每只做得都如一个小金锭那么大,一盒八只金元宝那就是八十两银子。
看见那一碟元宝酥,朱姨娘当时就坐不住了,歇都不敢歇着急忙慌赶了来。
她挨着罗姨娘坐下,压低了声儿:“不是我不来,是家里当真乱得慌!你看你!”说着碰碰罗姨娘的胳膊。
“我是怕这回见不着妹妹就要走,心里着急。”罗姨娘脸上显出点忧色,“妹妹还不知道罢?前两天夜里三天竺好一场热闹,偏偏那天夜里我们夫人又发了急病,家中来人请净尘师太……”
“又发作?”朱姨娘心里算了算,“上回发作也就两年前罢。那就是说她越来越疯了?”
罗姨娘托着茶盏不说话。
朱姨娘十分瞧不上她这模样,装腔拿调的,明明心里巴不得殷氏早点死,偏要装贤惠。
她一个妾,贤惠得着嘛!
可她欠了罗姨娘八十两银子,就凭二三两的月钱,三四年都难还清,不能不陪笑脸,挑罗姨娘爱听的话说。
“既又发作了,那我们家六公子的事儿更不成了。”
罗姨娘眉梢微动,装作一无所知:“这话怎么说的?两家不是很好么?”
朱姨娘笑眯眯看着罗姨娘,装,装得自己都快信了罢!
“你家夫人那个病,谁家不怕?”八台大轿抬回去当主母的,隔几年就发了疯怎办?哪家子受得了。
世家子孙多要为官,讨个疯女回家当诰命么?
“那,楚家跟容家的婚事?总不能因为这个伤了两家的和气。”
这回轮到朱姨娘托着茶盏缓缓开口了,不就是拿夫人的款儿,谁还不能学了?
她喝了口茶,冲着罗姨娘笑了:“是两家子要结亲,又不非得是你们三姑娘。”
罗姨娘指尖一紧。
“我是喜欢你们五姑娘的,这些年来我也没少帮你的忙罢?春宴的事要不是我,我们夫人能答应?”
殷氏越来越疯的消息是谁撒出去的?楚大夫人那儿是谁在替她吹风?
朱姨娘话没说完,罗姨娘紧紧握住她的手:“妹妹,哪个当娘的不为了女儿谋好前程?要是真能成,你是大媒,媒人金是不会少的。”
八十两一笔勾销,还再有谢礼。
朱姨娘满意了,她身子往后轻仰:“我来之前呀,就已经把元宝酥送到我们夫人桌上了。”
苏妈妈传完话回来就见朱姨娘来了,刹住了脚根没往屋里头去。刚转过身,就见张全有家的竟自己跑来三天竺。
“出事了?”苏妈妈大喜,也不等张全有家的回答,快步进屋去报喜,“姨娘!张全有家的来了!”
罗姨娘“腾”得立起身来!除了报丧,还有什么事能叫她跑一趟?
“快!快叫她进来回话!”
张全有家的一脸菜色进到屋中,苏妈妈推她一下:“怎么?你晕船啦?”
张全有家的跪在地上:“姨娘……老爷他……”
罗姨娘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双喜临门,走了一个不算,还带走另一个?
“老爷回老宅,说动了老太太要过继。”
朱姨娘手里攥着把炒瓜子,瓜子皮儿还没吐出来,一口气倒抽回去,卡在喉咙里咳个不住。
罗姨娘眼前直冒火星,她嘴里那个大泡被一口咬破,半边脸都疼麻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过……过继?”
罗姨娘忍着口中痛楚念头起得飞快,过继其实是早晚的事儿,她一直都没着急。
容朝华就算能拖到二十出嫁,那会儿容寅也还没到四十岁。等容朝华嫁了,过继的孩子是她来选,抱回来也还得她来养。
谁养的就跟谁亲,就算殷氏占着宗法大义又如何?她一样有法子让孩子往后只向着她。
这算盘打得好好的,万万没想到容寅会这时候过继!
容朝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这件事的?
容寅这人不说城府,心眼都没有,他要是早知道了,怎么也瞒不住的。况且连常管事也一丝风声都没传过来。
这样的大事,两天里办成了?
罗姨娘深吸口气,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着急,此时过继也还是有法子可想。
脸色刚刚回转些,张全有家的又扔下一个炸雷:“哥儿已经抱到三姑娘院子里了。”
罗姨娘被这道炸雷打得面上红白变色, 缓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劲来。
胸口那团火烧得她舌尖冒火,眼看喝胎菊茶是不顶用了, 金芍低声吩咐红药:“赶紧去煮一壶莲心茶来,要多搁莲心。”
苏妈妈上前拍着罗姨娘的背顺气,又对张全有家的说:“你仔细说!”
张全有家的一五一十禀报:“今儿一早上老爷就带着三姑娘回老宅去了,他们的马车前脚才走,后脚阮妈妈和甘棠又套了辆车出门。”
罗姨娘在与不在,西院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院。
“午时那辆车回来了,门上人说抱着个什么东西……”
“那会儿怎么不来报信!”罗姨娘恨恨出声。
门上哪能想到会抱一个孩子回来?看见用锦被裹着, 好几个丫头围着, 还以为是东院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给夫人赏玩的呢。
之前的鹦鹉不就套在大笼子里, 用厚布罩着送进东院去的么。
张全有家的不敢回话, 直到苏妈妈让她说, 她才又说:“午后老爷就带着三姑娘回来了, 老爷的额角上有伤, 像是磕着的。”
“磕着的?”罗姨娘明白过来,老太太不同意这事!
她一下来了精神:“你继续说,别停!”
“老爷和三姑娘都是一回来就去了东院。”张全有家的跪在地上, 一双小眼不住往上瞥着罗姨娘, “没一会儿……东院那边就传出了过继的消息, 跟着就说人已经在三姑娘的院子里养着了。”
金芍端上莲心茶, 罗姨娘也顾不得茶汤还烫, 一气喝了半盏, 苦到舌头根上都发麻, 才勉强将火气降下去。
金芍劝她:“姨娘可不能再喝了, 这些下火的东西都太寒凉。”
“收拾东西,咱们回去。”
苏妈妈一怔:“家里还没正经传消息过来, 咱们就这么回去岂不是……”岂不是让老爷知道,罗姨娘人在三天竺,眼睛还盯着东院,盯着三姑娘。
“顾不得了!”罗姨娘恨恨出声,保养得宜的手掌拍在椅背上,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哥儿才刚来,此时回去说不准还能挣得一挣!
朱姨娘人还坐着,手里攥着的瓜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这种热闹她怎能错过?又想看热闹,又怕火烧身,半句话都不敢说。
容朝华她可真是厉害呀!容三爷才三十五罢?离四十可还有五年呢,她一个姑娘家不仅能说动她爹过继,容老太太都没同意,她就将人领回家了?
得亏得二夫人没同意讨容朝华进门当媳妇,这要是把她讨进了门,一个怕不是能抵五个用?二房得了“五虎将”了!
朱姨娘怕磕瓜子出声,摸了块枣泥糕慢慢吃着:“罗姐姐,这要再不快点儿,天就该黑啦。”
罗姨娘一看天色,赶紧吩咐:“大件的慢慢收拾,先叫了船来,回去就说五姑娘吓着了,在山上呆不住!”
朱姨娘也不等她赶,自个儿站起来甩着帕子道:“那我也回了,姐姐忙罢。”得赶紧把这热闹告诉她们夫人去。
罗姨娘哪还顾得上她,让金芍收拾细软,叫红药传话:“快去叫姑娘收拾东西。”
永秀正端坐在桌前抄经。
天光还没暗,百灵早早点亮了灯火,看永秀收笔赞一声道:“姑娘今岁抄的经比往年都好,一个错处也没有。”
一张经有了错字就不能供到佛前了,不论抄了几句都要重新起头。
永秀脸上微红,这经她是想抄了给沈聿的,思来想去没有什么能谢他,知道他每日都要供经,就想抄些经文送去给他表表谢意。
她虽没见过沈家公子的字,但想来字如其人,他的字必也极俊逸,下笔时一处都不敢马虎。
百灵刚要去收写完的经文,永秀止住她:“你放着别动!”
一页一页亲自叠好,收进素面经盒中,盖上盒盖,看了眼画眉。
红药进屋来传话:“姑娘,姨娘吩咐让赶紧收拾东西,大件儿的慢慢理,先把贵重的收拾了,等会儿就坐船家去。”
永秀脸上红晕渐消:“家去?为什么?不是还有三天么?”
过继的事情也瞒不住,红药压低了声音:“张全有家的来报,说老爷过继了个男孩,已经带回家了。”
“什么!”永秀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去问姨娘!”
还是百灵更稳重些:“姑娘还是赶紧收拾,上了船有的是功夫问。”
一行人着急忙慌的把细软收拾好,又留下几个丫头婆子看管大件物品,很快就坐上船往别苑去。
罗姨娘脸色十分难看,永秀小心翼翼问:“怎么这么突然,爹连姨娘也没说?”
罗姨娘口中发苦,哪还有心情搭理女儿,只不断在心里思索,怎么才能把这一局给扳过来?
容朝华必是趁着殷氏发病,老爷难受劲儿最大的时候求他点头过继的。
她筹谋这事多久了?两天,两天就办了这样的大事!
永秀见姨娘不理会她,咬咬唇,扭头看向船外。
日头渐落,满湖余晖。
她想到那个经盒,好不容易攒满了,也不知有没有送出去的一天。
船舫到别苑渡头时,天刚黑下来,渡口守着的婆子早早看见来船挂着容家的灯笼,赶紧点起渡口的石灯照明。
罗姨娘刚下船就问来接船的婆子:“老爷这会儿人在何处?”
容寅离开和心园就去了见山楼。
真娘吃了药,一日有大半日都在睡,他让唐妈妈把真娘掉的头发收拢起来,用帕子包了给他。
他坐在桌前,铺开软毡垫子一根一根收拾好,再用发带紧紧扎牢,卷起来收在旧时真娘给他绣的鸳鸯荷包里。
鸳鸯身上的彩线已经有些起毛,绿底的荷包也微微褪色,但容寅一刻也没离过身。
真娘手慢,好不容易才能做出一只荷包。
如今他也时常能收到妻子绣的荷包,但那些都跟这个不同的。新的他看一眼都觉得锥心,仔细收在盒中,这个旧的装着真娘的落发,放在手边,时时摩挲。
常福在楼下禀报:“老爷,姨娘来了。”
这处见山楼,除了他和朝朝,连永秀也不许来。
容寅皱眉收起荷包:“叫她在外头等着。”
天一晴,园中花树盛放,从见山楼窗户看出去,几树红花白花云霞似的半掩住了真娘的窗。
容寅又看了眼花树后的那一团灯火,这才下楼去。
“不是报信说永秀并无大碍,怎么回来了?”
罗姨娘满眼心疼望着容寅的额角:“永秀受了惊,虽没大事但她日日缩在房中连门都不敢迈,我想不如就回来罢了,也别再折腾孩子,还跟周夫人朱姨娘她们都打过招呼。”
她说到此处,语气中略略带了些埋怨:“得亏得我回来了,我才刚下船就听说老爷受了伤?”
伸手想去碰一碰容寅的伤处,指尖还没碰到,容寅便退后了半步:“没什么大事。”
罗姨娘那手并没有缩回去,依旧仰头望着容寅的伤处:“老爷抹过药了没有,赶紧到火灯处我看一看,请大夫了没有?”
一句也不提过继的事。
容寅本来还想她怎么突然回来,听她句句都是关切,刚要宽慰她两句,忽地道:“朝朝的脚扭了,你知不知道?”
只问他的脸,却一句也没问朝朝的脚。
罗姨娘心头一凛,但她立时接口,语调还高起来:“刚知道的,要是不赶回来,我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爷你伤了脸也不请大夫,朝朝她伤了脚也没请大夫!你们父女俩倒叫人操心!”
张全有家的没报东院请大夫,那就是没请过,手底下人这点事要是还办不好,她早就不会留用。
果然容寅一听她这句,脸色大急:“朝朝她没请大夫?她说请过了呀。”
罗姨娘作状叹息:“你们男人的心能细到哪儿去?她说请过就请过?请的哪个大夫,大夫怎么说的?药方开了什么?到底是伤筋啊还是动骨呀?”
容寅当然一问三不知,他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抬步就要去东院看女儿。
罗姨娘脸上依旧带着忧色,紧紧跟在容寅的身后,二人都已经走到云墙边的月洞门上了,容寅突然刹住脚。
他步子一停,罗姨娘就知道不好,她不等容寅说话,自己作出尴尬模样来:“一时心急,我倒给忘了。”
说着站在月洞门这边不动,还欲言又止作叮嘱状说:“老爷可问得细些,姑娘家的脚仔细着呢,万一伤了筋没养好,一到刮风下雨就会疼。”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丫头婆子们在两边提着灯照路。
容寅见灯光下的罗姨娘满面风尘,脸色憔悴的模样,想到她既为永秀提心,又为朝华和他忧心,顿了顿说道:“今日,我带着朝朝去过老宅。老太太已经点了头,许我过继一个孩子。”
罗姨娘假装刚刚听闻此事,想了想缓声说:“老爷愿意那有什么可说,是要去族中选一个呢?还是大老爷二老爷家的小少爷?”
“要我说,还是族中选一个更合适。”两天把事办了,把人带回来,那就不可能是大爷二爷的孩子。
容寅看她这样,愈加满意:“人已经定了,往后就养在朝朝院里。”
罗姨娘一直等到此时才面露犹疑,她轻叹一声:“老爷,不是我说,这也太不体恤孩子了。”
“我方才也已经听说夫人病了,只是不好提。”罗姨娘又叹一声,“夫人的病咱们都帮不上手,就只有三姑娘在跟前忙着,她已经要给夫人侍疾,还再带个孩子……”
“也不知道这孩子多大了,要是四五岁,那正是闹人的年纪呢。”
“蜡烛哪经得住两头烧啊!”
“再者说了,女孩儿出嫁前两年是最后一段安闲日子,她已经不能安闲,再要多个孩子……”
罗姨娘越说,容寅的脸色越是变幻,他倒没想到女儿这样会太花心力。
朝朝本该跟别的大家姑娘一样,在娘家过松快的日子。赏梅玩月,放舟游湖,她要是高兴就绣两针嫁妆。
可她自小到大,又有哪一日安闲过?
容寅想着只觉心中满是酸楚,对罗姨娘点点头:“你思虑得很对,倒是我疏忽了,朝朝实在太辛苦了。”
说容朝华的坏话,容寅一个字都不会听的,只有说好话才管用。
苏妈妈一直跟在后头,听罗姨娘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简直惊得合不拢嘴!
罗姨娘眼见风煽得差不多了,柔声恭顺道:“我倒是能帮上手的,就是不知道三姑娘她愿不愿意?”
怎么这个院子在夜色中看,竟然这么冷清?
濯缨阁中没种花树, 连爬藤的矮枝花木也都没有,沿墙临水一圈罗汉柏,五针松,夹杂着香樟木。
不花不絮。
连廊下的灯笼都是素色的,往常永秀总说姐姐喜欢的颜色太沉太素,容寅还道是朝朝性子沉静的缘故。
今日一看,哪里止是沉静。
容寅看着满目的绿, 又想起永秀的屋子, 什么锦绣什么灿烂, 永秀就喜欢什么, 那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该有的样子。
朝华才刚十六岁, 平日连大笑都极少, 谈起亲事时也无一丝向往之心, 更别说害羞了。
容寅还记得真娘十六岁时含情羞涩的模样,他忽地惊觉,朝朝其实无意嫁人。
或者说, 在她心里觉得嫁给谁都没分别。
因为……因为不论嫁给谁, 哪怕是青梅竹马, 将来也总是兰因絮果。
容寅扶住连廊的柱子, 常福跟在他身后, 上前扶住他:“老爷怎么了?要不要叫三姑娘出来?”
朝华正和保哥儿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榻上小桌摆了只竹箩, 竹箩里叠着丝线棉花, 朝华手里捏着块黄布, 正在替保哥儿缝布老虎。
她一面走针一面说:“春眠不觉晓。”
保哥儿趴在小桌上看她缝:“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处处, 闻啼鸟。”
小鹦鹉学舌,连朝华下针穿过黄布时的停顿都学得一模一样。
屋中灯火通明,绿纱窗上投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朝华笑一声,继续教他:“夜来风雨声。”
“夜来风雨声。”
罗姨娘从三天竺急赶回来,父亲被她几句巧言说动要过云墙,她都已经知道了。
罗姨娘不是个站着挨打不还手的人,何况是过继这样的大事,她会打算什么,朝华心头雪亮。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黄布,另一只手捻着针。
不知父亲会不会走进来?
容寅听见隔窗传来的念诗声,站住了不动,里面诗已经教完了。
“保哥儿真乖,能记得几句?”
保哥儿记得两句,闻啼鸟和知多少。
屋中传出阵阵笑声,笑声里夹杂着幼儿的声音:“姐姐!姐姐!”
而后是朝华含着笑意的声音:“保哥儿能记得两句,保哥儿真聪明,我们再来念一遍好不好?”
“好!”
容寅从未听过女儿的语调像此刻这么欢愉、安闲。
保哥儿?保哥儿。
常福见老爷站定了不往里头去,小声提醒:“老爷?要不要叫人通传?”
容寅定定神,摆了摆手:“不用,咱们走罢。”
“那罗姨娘说的那些?”
“这个孩子就养在东院,就养在朝朝屋里,哪儿也不去!”容寅坚声说完,转身出了濯缨阁的院门。
屋中的保哥儿还一句一句在学《春晓》,朝华却搁下手中针线,双目微阖。
父亲没有走进来。
保哥儿看着姐姐闭眼,手指头戳戳黄布老虎上的“王”字,朝华睁开眼才看见,刚才那几针全都扎歪了。
常福步子微顿,紧跟在容寅后,一路走一路听老爷吩咐。
“以后除了份例之外,这边账上再给朝朝多拨五百两银子零花。”
常福应声。
容寅跟着又道:“我名下有两间金铺。”
常福恭声道:“是,一家在清泰街,一家在玉泉街。”
容家虽还没分家,但容家大爷二爷为官都有别的进项,只三房没有,老夫人作主拨些私产给小儿子。
这两金铺是容寅预备着要给两个女儿当嫁妆的。一家专做大件,喜冠喜簪或是命妇们的首饰,另一家走的是花样精巧,薄利多销的路子。
“这两间铺子的位置都不差,每年的出息相差无几,所有账册都是齐全的。”
容寅听到这句,点一点头:“选一家把东西送到眠云阁,就说这是给永秀的嫁妆铺子,先让罗姨娘代管。”
“是。”常福应声。
容寅又道:“账上拿两万两银子出来。”
“两万两?”只说金店,常福是有准备的,听到老爷一口气要两万两,常福心头惊跳,“老爷,账房没那么多现银子。”
“怎会没有现银?预备着给三姑娘办嫁妆的钱,不是自前岁起就叫你留出来了?”容寅眉头皱起。
田庄铺子这些早早就备好了,成套的家具之类更是留了十几年,真娘说定了要留给女儿,古董字画古琴摆件也都在库中。
这两万两银子是看着置办细软的。
常福一听,笑道:“原是这笔银子,那钱我早早预留出来了,明儿应能现取一万,还有一万得再等几日。”
容寅点点头:“明日送到和心园去,夫人要给姑娘办嫁妆。”
常福额上冷汗直冒,应了声是。待过了云墙,墙边守灯的婆子冲着常福比了个手势。
“老爷,还要不要去瞧瞧五姑娘?”
容寅步子顿住,只犹豫了片刻就摇头:“明儿再看罢。”
常福冲那婆子摇了摇头,婆子等人走了往小径一钻,给罗姨娘报信去。
罗姨娘目送容寅过了月洞门后,就去了女儿的芙蓉榭。
永秀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就被百灵画眉几个盯着换了衣裳,卸了簪环,还把她往被子里头一滚。
“这还早呐,晚饭都还没吃呢?”怎么就让她躺在床上?
画眉一面掖被子一面低声:“姨娘是寻了由头回来的,姑娘不躺着,等会老爷来了不就露馅了?”
永秀也知过继是天大的事,三房还有哪桩事能比这个更大。
她悄声问画眉:“真是姐姐说动了爹?”虽人人都是这意思,可姐姐真能在这种大事上说动爹?说动祖母?
那姐姐也太厉害了。
画眉刚要说话,百灵绞了热巾帕来:“姑娘,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金芍打起帘栊,罗姨娘进屋看见女儿裹在被子里颇为满意。
永秀一看见母亲,探出脑袋来:“我饿了。”
罗姨娘一把将女儿按回被子里去,又吩咐百灵:“去厨房要个鸡粥燕窝,再添两个爽口的小菜。”
“我不想吃粥,也不想吃酱瓜。”礼佛几天,别的都好,只是天天要吃素。灵感寺的素斋菜做得再好,也连吃了好几天,这会儿就想吃有味道的。
“不成,明天再说,今天你得给我喝粥。”罗姨娘按住永秀的手,“你呀!你要是有你姐姐的一半……”
容朝华真是心机深沉,怎么家里一个个都能叫她哄了去。
想到容寅额头上的伤,还是得想办法在老太太那儿做功夫。
永秀再天真,这儿也明白了,白粥是喝给爹看的。就在她噘嘴不高兴的时候,金芍小步进来,低着声道:“姨娘,老爷回见山楼了。”
罗姨娘一滞:“没往这儿来?”
金芍小心翼翼摇头:“没有。”
永秀“扑哧”乐了:“那我不吃粥了,我要吃……吃那个三头一掌,还有小烤饼和发糕。”全是沈聿的家乡菜,她想尝尝究竟是个什么味儿。
罗姨娘算盘珠子打得那么响,算计了半日连个响动都没听见,胸口那团火气又烧起来。
她听见女儿要吃这些,皱眉:“这些个粗菜也是你该吃的?”
扭身吩咐百灵:“去跟厨房要盅火腿炖鸽汤,虾子玉兰片,这会儿该有黄花鱼了,让厨房上做了送来。”
永秀嘴又噘了起来,可她知道母亲这会儿心烦得很:“那姨娘跟我一起吃?”
“我哪吃得下!”罗姨娘一肚子的火,看女儿乖乖缩在被中,暗骂容寅不知道疼小女儿,摸摸她的头发,到底还是宠她,“你想尝就让厨房把几样菜都做了送上来。”
永秀这才高兴了,可她也只高兴了没一会儿,目光就落到小桌上搁着的经盒上。
罗姨娘看女儿发怔,先还当她也在为了过继的事发愁,但一想又觉得女儿根本就没生这根筋,了然道:“是不是香会没瞧够热闹不高兴?没事儿,过几天就办春宴了,到时候好好热闹热闹。”
永秀抬头急问:“楚家人那天来不来?”
罗姨娘笑着点头:“当然要来。”
永秀眼中突然就有了光彩,要是楚六和姐姐的婚事能成,那她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喜欢沈家公子了?
罗姨娘只当女儿终于开窍,春宴那天要是顺利,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只要事成了,大事就成了。
她立起身来吩咐丫头们:“仔细些侍候姑娘。”
离开芙蓉榭,苏妈妈还当罗姨娘要去见山楼,看她脚下不停回自己院子,问道:“姨娘,老爷怎么又改了主意?”
方才还说三姑娘太辛苦,过继来的孩子让姨娘帮着一起养。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老爷又变了?
罗姨娘目色沉郁,可恨东院里一个人也没有,连容朝华用什么理由反驳的都不知道。她那么一番话,容朝华还能从什么地方反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