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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 by怀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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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一一记下,芸苓问:“姑娘,这些会不会太简薄了?”
“是他最用得上的东西,就不简薄。”
朝华坐在镜前,看见两个丫头在她身后互换眼色,问:“怎么?”
甘棠道:“东西是我去收点的,除了四季衣物,春宴赛诗的彩头匣子也在,里头的东西……”
连这个他也没拿走?那是他赛诗赢的彩头,堂堂正正赢的,拿走了又何妨。
“旁的都在,”甘棠顿了顿,“独少了一枚绿玉环。”是姑娘的那只绿玉环,她还以为是落在了何处,翻找过一遍也没找到。
朝华语调不变:“知道了,这两天你们也都累着了,我这儿不用人,都歇着去罢。”
甘棠芸苓放下落地罩的帐子,内室中只剩下朝华一人。
炉中柏香古朴清绝,燃柏香如坐松林。
朝华就见镜中的自己,眼尾轻扬。

万松书院在西湖南缘凤凰山的万松岭上。
自容家别苑渡头坐五文钱一人的撑摇儿, 划到清波门下船。
再雇车带人到山脚下,顺着石阶上山, 看到“万松书院”的石牌坊,那再往上爬个几十级的就进了万松书院的地界了。
沈聿从家乡带出来的钱大半乎都用在收容寅的旧书上,这些书收进来花费颇多,卖出去不过是寻常的旧书而已,不值个几文钱。
白菘闹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做这折本的买卖。
原来还道公子有意想娶容家姑娘,如今看着又不是,那还大费周章收容三爷的旧书作什么?
走的时候还什么也不肯拿, 别的就罢, 明明是赢来的彩头, 竟也不拿。
白菘心疼得直抽抽, 挑着扁担小声对芦菔道:“一块金璜玉玦少说也有个百把两银子, 全都卖了咱们连回家买田的钱都有了!”
公子离乡考举, 可是把家里的田都卖掉一半的。
把那些金啊玉呀的卖了, 省闱之后正可当作上京城的盘缠银两用。
如今倒好,连雇驴车的钱都得算一算,三个人坐撑摇儿花费十五文, 下了船再雇车又要十五文。
算了算还是没坐车, 花五文钱买一卷干饼子, 一条长路就靠两条腿, 一路爬上凤凰山。
芦菔瞥瞥他:“你想的倒远, 我只想着公子住学舍, 我们俩得去杂役房。”
以前没住过好屋子还罢了, 住过了好屋睡过了软床, 再受那份罪真是难忍。连他们俩都不惯,怎么公子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两人齐齐叹息, 抬头就见沈聿已经到了石牌下,正等着他们俩,赶紧连奔带跑几步上阶去。
沈聿上山之后,将一早领过的入院名牌,交给书院专管学生事务的宋直学。
宋直学四十来岁年纪,人极干练,穿一身发旧的蓝袍。他领沈聿过三道圣门,对他道:“书办已经给你家乡县学写信核实过了,今日交了学费用,再领书本笔墨和院服,就算正式入院了。”
“你来得倒正好,今日是休沐日,正可熟悉熟悉书院的环境,此处是山间,不论白日夜晚都不要孤身进深山去。”
休沐日舍监不会查房,但平时都要查号点人头的。
沈聿皆一一应承。
宋直学又问沈聿:“可有朱子深衣?”朱子深衣是学子们祭祀时要穿的礼服。
“有。”
“那便不必再备。”
跟着他将沈聿带到了后山的学舍。学舍分六人间,四人间,二人间,入住的价格当然也不一样。
沈聿上回来时,是容寅引荐的,宋直学就给他安排了二人间,与楚六住在一起。
楚六看见他,脸上笑意大绽:“沈兄!”一把拉住了沈聿的袖子,絮絮告诉沈聿他是怎么换了一间学舍,留出床位专等着沈聿过来的。
“宋学直知道咱们相熟,特意拨出这一间来的。咱们住一块也清净些,六人的学舍沈兄要怎么静心读书?”
“咱们也好促膝长谈啊。”
他神色摆明了是想再谈谈心,说一说容三姑娘。
二人间的学舍虽屋子小些,但东西齐全干净,靠墙摆着两桌两桌。楚六还在中间设了一架素面大屏,夜里两边点灯各自看自己的书,绝不会互相打扰。
既然是宋直学安排的,沈聿自然不好麻烦他再更换。
宋直学看沈聿的模样,明明与容家楚家相熟,随身也只有一根扁担担着的书篓被褥,他笑道:“书院会按每季课业评级来免除学杂费用。”
对自己学业有信心的,那就住下无妨。
到了季末评级,二人间的学舍所费不过百文而已。
沈聿稍作思索,就放下了书篓衣箱:“多谢宋直学,往后还有许多叨扰处。”
白菘芦菔想上前帮着沈聿收拾,沈聿摆手:“我自己来。”
楚六道:“你们俩找我的书僮去,他俩在后面也有自己的屋子,正能住四个人。”
白菘芦菔也有行李,闻言望向了沈聿,沈聿冲他们点点头,白菘芦菔喜笑颜开:“多谢楚公子!”
沈聿动作利落的铺床垫被,换上万松书院的院服,头戴儒巾,身着青襟襕衫,只看背影便竹瘦松坚。
他将笔墨纸砚铺在桌面上,最后自书箱里取出个铜灯,又取出两只灯油瓶。
楚六看沈聿不往灯中注油,反而往灯底灌水,愈加好奇了:“这灯不烧油?烧水?”
用油灯不用蜡烛,楚六还知道原因,蜡烛所费太贵,书院中的贫家学子夜里读书都用不起蜡烛。
要么到富家学子那里蹭点光亮,要么就点灯油,但他还没见过往灯盏里倒水的。
沈聿微微一笑,将油灯展示给他看:“这是盏省油灯。”
俗话里说人“不是省油的灯”,是因这世上真有省油灯。
灯盏分两层,底下是注水,上面注油。
用这种灯烧,打上五文钱的灯油就能亮一整夜,要是点蜡烛的话,那一晚上二百文也打不住。
楚六是个大白天嫌屋里暗都要点蜡烛的人,听见这些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己一晚上看书烧的蜡烛足够沈聿苦读上四十天!
就这,他还是前半程能读,后半程就开始走神。
沈聿收拾完了东西,问楚六:“楚兄可有课表?我想抄一份。”
楚六默默取出课表,沈聿抄完贴在床头墙上。
今日休沐,他收拾完学舍里的东西,预备到外面光线更好的地方读书去。
走之前邀请楚六:“我来时见书院中有好几小潭,潭边有梅有梨,趁着日头好,楚兄要不要同去读书?”
楚六只好也跟着收拾了书本,跟在沈聿的身后。
虽是休沐日,但山石上,水池边,松树下,处处都是读书人。楚六碰见同窗,向沈聿一一介绍。
很快人就分成了两派,素喜玩闹的和一心读书的各自分开又再聚拢,明明之前不相识,但好像彼此脸上都贴了字。
其实根本不必贴字,院服形制虽是一样,但富家子弟家中又用绫罗重做了新衣,贫家学子就只穿书院里发放的。
能入学万松书院的寒门学子,个个是萤窗雪案,挑灯苦读才能叩进山门。
楚六都不知道沈聿什么时候混进了苦学派,夜里久等他不回来,自己先睡了。等到第二日睡醒,就见桌上已经摆着热粥和馒头。
沈聿早已经起床,发梢微湿,似乎已经沐浴过。
书桌上摆着墨迹未干的大字,见楚六醒来就对他道:“楚兄,我去饭堂时替你把饭也领来了。”
楚六不好意思说他平日里根本就不吃书院供的饭,一日三餐都有书僮到山下买了送上来,家里更是每天都送食盒来。
同窗的一片盛情,楚六不好拒绝,只得吃了一碗淡粥半个淡馒头。
等上完上午的课,楚六想做个东道,邀请沈聿中午吃顿好的。
就听沈聿拒绝:“我早间去找过宋直学,到王掌书那里领了一份抄书的活,这便要开工去了。”
这是他昨天从苦学派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别的活,譬如几位直学书办掌书们身边的干事,都是有定额的,他如今才来,还领不到那样的活。
其中一位同窗徐年告诉他道:“若是沈兄字写得好,倒可以去领抄书的活,按页数计费。”
在书院里领抄书的活还有一桩好处,抄书之后灯油未尽,还能借灯苦读。
云林惠明提着今天家里送来的食盒过来时,就见自家公子呆呆坐在学舍床上,云林问:“沈家公子人呢?不是说要一道用饭?家里特意到万馔楼叫了几个好菜呢。”
除了一道鱼翅火腿炖鸽子,别的菜色都是看着清淡但极下功夫的淮扬菜。
楚六摆摆手:“沈兄抄书去了。”
晚上,楚六眼皮打上架,沈聿才带着一身夜露回来,还对楚六道:“今晚月光大盛,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楚六趴在软被锦枕中,恍惚间有些估摸出味来了,沈兄是不是不想与他促膝谈心?
沈聿确实不想跟楚六谈心,他不想听楚六说容三姑娘,不想听楚六是如何与她心意相通的。
接连好几日,二人虽住在同一间学舍里,但除了先生授业的时候,楚六几乎看不见沈聿的人影。
沈聿来时已是月末,书院规定的每月要写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其余诏诰章表都要写二道,除这些还有书法作业。
宋直学特意向讲书说明情况,又让堂录不要登记沈聿的本月成绩。
还对沈聿说:“本月写不完的,下个月你再慢慢补上就好。”
谁知沈聿就在这最后几天里,不光每日上课,课后抄书,还把一个月的功课全都给补上了。
楚六目瞪口呆,他小声问沈聿:“沈兄,你平日里不必睡觉的么?”
他醒的时候沈聿已经醒了,他睡的时候沈聿还没睡,他还真没见过沈聿躺下睡过觉,他会不会根本不睡觉?
光是每个月的大字楚六都写得勉强,因万松书院不止要会一种字体,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功课。
本经义,四书义,挠破了头也难再写出新鲜东西来。
沈聿笑了笑道:“楚兄,我又非神人,岂能作得完。”
“那……你……”找人代写?但他连灯油都规定了一夜只点五文钱的,哪还有钱找人代写呢?
“这些我在家乡学中早都就写过许多,如今只是默写出来,只有大字是这几天现写的。”沈聿也想看看,他在家乡县学中被评为优等的文章,在万松书院还能不能位列前茅。
楚六呆若木鸡,他眼见沈聿如此用功,也想近朱者赤。
“沈兄能不能也教教我,到底是如何读书的?”
于是沈聿让楚六跟他一天,听不如践。
第二日天还未亮,楚六就被沈聿叫起来爬万松岭。
一边爬山一面背书,先本经后四书,背一段释义一段。
本来跟上沈聿的步子已经很艰难了,谁知可怕的还不是沈聿一边爬山一边背书,而是沈聿背书时,岭中密松内还会传来应和声。
甚至他们还会隔松互问互答。
下了万松岭,楚六瘫在床上起不来,早饭也只能喝些清粥汤。
第三日沈聿还想拉他起来爬山时,楚六缩在被中:“沈兄,人各有道,我走不了你那条道,我还是慢慢的学罢。”
他科举不为着别的,只是为了让家里人看看,他喜欢三妹妹是绝不会改的,哪怕考上十年八年,他也会考!
哪怕三妹妹嫁了人,他也会考!
“也好,那我爬山去了。”
等沈聿爬山回来,提着水进门预备擦身换衣时,就见楚六白着脸坐在床上。
“怎么?”又吐了?
楚六看了眼地上放着的两只箱子:“这是……容家方才送来的。”
沈聿手上动作一顿,他大概知道东西是谁送的,又是为了什么送来。
楚六望向他:“沈兄,这是…送了些什么给你?”
沈聿轻笑,楚六这人在富家子中简直称得上有讨喜,于是他大大方方打开了箱子,两只箱子里除了纸笔之外,还有十几瓶灯油。
楚六瞧见是这些东西,略松了口气,只是些日常用物而已。
沈聿却在看见灯油时,指尖收回袖中,紧了紧。
箱底还有只匣子,楚六见里头许多金银之物,好奇起来:“这是?”
“这是那日春宴时赛诗得的彩头。”
楚六那天早就走了,根本不知道沈聿写诗得了魁首,他笑起来:“这是沈兄赢来的,怎么不带?”
楚六的目光在彩头匣子中搜寻,从小到大,除了年节中互赠的礼物外,他一件三妹妹的东西都没有。
两人再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没定下婚事之前,也不会给外姓人做荷包汗巾,两家相送的不过是些吃食小玩意儿。
楚六虽也借着家中姐妹的手,给朝华送过些胭脂簪环,但一来他没有同母的姐妹,庶出的妹妹们不敢常常替他传递,他也不忍心为难她们。
楚六看遍了木匣,也没找到一件像是朝华会用的东西,想来是她没赌彩头。
沈聿明知楚六在找什么,但他假作不知。
等沈聿将容家送来的灯油用掉一半时,楚六兴高采烈的告诉他:“三妹妹大喜!”
沈聿心弦微震:“什么大喜?”
是她没受家中姨娘的侵扰,定下了合适的成婚人选?心中刚这么想,又掐灭这念头,要真是如此,楚六的脸上哪还会有喜色?
“容家三房过继了个男孩,三妹妹要有弟弟了!”宗族过继这样的大事,不光得是自己家族中知道,还得写信敬告亲朋好友。
从此亲眷好友就都知道容家三房有了嗣子。
这事沈聿早就知道,解决了过继,又解决了那个蜜裹砒霜的姨娘,容三姑娘从此就得安枕了。
沈聿眼底刚透出些笑意,楚六疑惑问道:“沈兄……你,你怎么也这样高兴?”

别苑和老宅两处都预备起开堂上名的事来。
除了写信宴请各位亲友, 家中还要栽花结彩,装点楼台。
朝华发出对牌, 让婆子们开库取彩灯彩缎装饰院子。又每人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和一身新衣新鞋,到过继那日两边的下人们都要装束一新。
刚有过大变动,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借着过继的喜事发下赏钱去,倒让西院的下人们松了口气。
常管事本该送官,但他父亲早年跟去榆林时救治主人有功,又早早就倒赔出了银钱, 便只将常福撸了差事, 开发了几十板子, 打得皮开肉绽, 打完让他爹把人抬回去了。
几个西院三四个管事婆子凑在一块嚼舌:“真是雷打半边天, 一扫一大片!常管事看着那么威赫, 打得血淋淋抬出去了!”
“我听说挪了三姑娘的嫁妆钱, 两万两银子!”另一个婆子比了个二,瞪大了眼睛,“要把他一家子送官, 还能活么!”
常家三代为容家办事, 两代人都没出大错, 偏偏在孙辈这里犯了这样的罪。这要是送官告他一个谋主家家财, 常福这条命可就没了。
“是常老管事从上容村到老宅磕破了头, 才求老太太饶过了这一命。”
这些年的银钱倒空了补上不说, 以后常家人也不会再担差。不放良, 又不用他们, 常家一家子再没出头之日了。
“常家是听了姨娘的吩咐,你们说罗姨娘在里头赚了多少?”
“怕不得有千把两?”
“什么千把两, 万把两都得有!”
再多又怎样?一朝打落下去,连姨娘那点月例银子都没了。
听厨房上的人说,原来吃食还按着老宅周姨娘的例给。查出挪出三姑娘嫁妆的事,惩罚又加重一层。
一个婆子悄悄说:“连姨娘的例都没啦,一顿两碗菜。昨儿我去厨房提点心送到茶堂去,看见两个大碗,一碗炖白菜一碗炖肉。”
“我还问呢,粗使婆子吃的菜怎么叫里头的厨房做?她们说这是给罗姨娘的!”
比有头脸的仆妇都不如了。
几人唏嘘叹息一番,其中一个道:“五姑娘就肯了?”
“老太太吩咐的,连三爷都管不着,五姑娘就是想管也只能贴贴银子罢了。”
罗姨娘倒了,五姑娘那里又能有多少银子贴补?
眠云阁里原来侍候的红药、玉簪、木香几个降等调职,打散了调到外院做些粗使的活计。
至于苏妈妈,满心以为自己将功折过,还能当个管事婆子,谁知上头命她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
苏妈妈又求到阮妈妈面前:“我首告有功,便不提拔我,三姑娘也不能将我撵出去罢?”
阮妈妈道:“妹妹,你这话怎么说的,怎么能是三姑娘撵你出去?出这么大的事儿,常管事都打出去了,你全须全尾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苏妈妈差事没了,儿女也从西院各处要职上撸了下来,现今只有三四等粗使还在用。
她还想再说什么,阮妈妈瞧了她一眼:“见好就收罢,非得把你也抄查一遍才高兴?姑娘已经是容了你的情了。”
要不然搜搜屋子真查出些什么来,一家人打散了卖出去,从此骨肉分离。
苏妈妈不敢再求,她也没脸再去拜见永秀,掩头盖脸收拾东西回老宅后罩房去。
西院的婆子丫头们自此明白三姑娘管家有善则赏,有恶就罚,拿得出章程条目,反而有了准心。
内外一新的气象,让容寅好受许多。
朝华每日都亲自提着汤药去看父亲,容寅见到女儿,强撑着笑一笑:“朝朝来了。”
朝华将汤盅搁到桌上,父亲现在连竹外一枝轩也不去了,日日缩在见山楼二楼。这里地方浅窄,不过一张小床,一张小桌。
“今儿舅舅家的礼送到了。”
保哥儿一抱回来,她就给舅舅写信告知这事,一来一回,正赶上过继前送来贺礼。
“哦?”容寅难得提起了兴致,愿意多听上两句。
“舅妈给保哥儿做了一身新衣,家里的表姐表妹们除了给保哥儿的针线,还给娘也做了衣裳鞋子。”送去给母亲,只说是舅妈做的。
“表兄们送了笔墨,舅舅赠了书和书袋。”这是苏州老家的规矩,小孩子开蒙头一天,要提着舅舅送的书包,由舅舅领着上学堂去。
如今不在一处,但送书袋的规矩却不能忘。
容寅的脸上隐隐有了些笑意:“你读书的时候,你舅舅也送了书袋来。”并没因为朝朝是女孩子就忽视这个。
“我记得呢,我那只书袋上舅妈还绣了花。”其实大族女孩哪会真的背上书袋上学堂去,那只书袋到现在还收在箱子里。
舅家送书袋来,比单送些金银锁片要用心得多。
容寅略略开怀,朝华又拿出老宅送来的过继当日的仪程单子:“爹,这是仪程单和当天的宾客清单。”
“你大伯母必是尽心办的,我也不必看。”
朝华眼看父亲又低落下去,对他道:“娘很担心爹,她说这几日的信一看就知道爹遇上了事,心里头不痛快。”
容寅胸膛起伏:“她都知道……”
“是,娘说爹要是高兴,会画画,写诗,说趣事,这几日信中都没有,只提起旧事,一看就道爹不痛快了。”
容寅几乎是瞬间就直起了身体:“真娘……真娘……”念了两句真娘的名字,他冲着女儿点点头,“朝朝放心,爹没事了,不会让你娘担心的。”
朝华微微一笑:“爹要顾念身子。”
容寅连连点头,他还待再说什么,朝华又补上一句:“大祭那日新制的裙衫已经给永秀送去了。”
容寅无话可说,半晌道:“委屈了你。”
“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女儿就一点也不委屈。”
朝华说完回了濯缨阁,没一会儿竹外一枝轩的书僮就来报,说老爷又回画斋开笔去了,说要做扇子,送给夫人。
开堂祭祖这日,三房一家清早就套了车赶回老宅。
容寅坐在头车,朝华带着保哥儿坐中间,永秀坐最后一辆。
年年此日,城内城外家家都要上坟祭扫,西湖南北二山车马如云,湖上更是船只往来如梭。
开堂上名定下了吉时,到老宅时时辰还早,一家人先去正房拜见容老夫人。
容老夫人目光转过一圈,冲保哥儿招招手:“过来,到祖母身边来。”
保哥儿看了眼姐姐,朝华轻轻松开牵住他的手,鼓励地看了保哥儿一眼。
保哥儿稳稳走到容老夫人身边,按照之前学过的那样行了大礼,又脆生生说道:“给祖母请安,愿祖母身体康健。”
他每走一步,朝华都提着心。
其实聪不聪明,保哥儿都已经是三房的嗣子了,祖母就算不在意他,也会给三房作脸。
可朝华还是希望保哥儿能讨得祖母和大伯母的喜欢。
容老夫人很是慈和的冲保哥儿点头轻笑:“好孩子,到祖母身边来。”
琉璃抱起保哥儿放到容老夫人膝上,老太太握着保哥儿的手仔细看他。看着白胖,口齿清楚,会行礼能问安,四岁大的孩子这样已是教得不错。
她先指指朝华:“那是谁?”
“是大姐姐!”
又指容寅:“那是谁呀?”
“是爹!”
最后指了指永秀:“那个呢?”
“是二姐姐!”
朝华掌心微热,到这儿才算是彻底放下心。
容老太太哈哈笑了两声:“好聪明的孩子,琉璃。”琉璃递上一副长命锁。
老太太亲自给这个最小的孙子戴上,又伸手摸了摸保哥儿的头:“保哥儿跟她去,祖母屋里有刚做的杨桐糕。”
保哥儿乖乖点头,从老太太膝上滑下去,又自行伸出手,任由琉璃牵着,到东梢间吃糕去了。
容老夫人看见这孩子大大方方,并不怕生的样子,心中再次点头。
容寅,朝华和永秀都站在正房屋中,家里出了那样的事,自然得听训导。
容老夫人的目光先是停在朝华身上,眼中满是慈和怜爱,冲朝华点点头:“朝朝这些日子辛苦了,去找四丫头罢,她爹娘送了好些新奇玩意儿来,你也挑两样去。”
“是。”朝华颔首行礼,退出了正房,看了眼甘棠,甘棠去了东梢间看保哥儿。
小丫头打起帘栊送朝华出去,老夫人的声音还是那么不急不徐:“永秀,给你送的书,你可都仔细过了?”
永秀声音极轻:“回祖母的话,孙女每日都抄一篇太上感应篇。”
容老夫人看了眼永秀,也对她点了点头:“只要参透其中的道理就好。”看永秀这样恭顺,老夫人点了点头:“你也去找你四姐姐罢。”
永秀浑浑噩噩走出正房,只觉得院里的丫头们见到她,俱都低下头转过目光去,人人都知道了,知道她姨娘被关。
她心绪起伏,还是百灵扶住她:“姑娘,咱们去找四姑娘。”
容老夫人打发了两个孙女,对小儿子道:“那孩子看着是个有福的相貌,朝朝教的也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往后别再犯糊涂了。”
抬抬手就让儿子出去,可看到他转身那单薄的模样和发中要根根银丝,又忍不住叮嘱,“等两个姑娘嫁了,也不是不能跟真娘好好过日子。”
她知道真娘的病况像是好了些,起码想起来嫁过人了。
前几日还收到真娘做的鞋子针线,能想起家里的人来,往后说不定会越来越好。
只要骗真娘说她生了病,中间这十几年再不提起,不就又是夫妻?
“儿子知道。”容寅垂肩,他知道,他也盼着能有那一天。
容老太太摆摆手,看儿子退出去,她问珊瑚:“族里的人都来了?”
珊瑚回:“都来齐了,五公子六公子在前头待客呢。”
朝华先一步到令舒屋中,永秀落后一步也来了。
这还是罗姨娘出事之后,姐妹二人第一次见面,永秀怯生生:“姐姐,四姐姐。”
“妹妹。”朝华冲她点点头。
令舒看看朝华,又看看永秀,对永秀道:“永秀,你去六妹妹的屋里转一转罢。”
永秀清瘦了许多,圆脸尖削下去,一双大眼也没了生气,闻言抬起脸,目光怔怔望着四姐姐,心中不由涌起一阵凄楚之情。
姨娘出了事,连四姐姐也厌烦她了。
她站起身来,行个半礼退出去了。
朝华与令舒对望一眼,令舒耸耸肩:“她也该去瞧瞧六妹妹屋里是什么样的。”以前不是没去过,只是从没有用心看过。
令舒往美人榻上一歪,把海棠点心盒往朝华那边推了推:“吉时还要等一会儿呢,先吃点心罢。”
朝华拿了片云片糖:“你与楚家四郎的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令舒也拿了片云片糖,舌尖一点点卷着糖粉:“四呆子也是打小就认识的,他屋里也干净。”
屋里干净,人事就简单,哪个姑娘愿意一家人就面对一屋子丈夫的房里人?
能够从小认识,彼此相熟,已经比这世间盲婚哑嫁强上许多。
世家子弟长成之后有通房是寻常事,规矩的人家只先不闹出庶子来。
但楚四与楚六房中都很干净,楚六是因为打小就痴恋朝华,眼里心里再放不下第二个人。
他的书僮都用他爱喝的茶叶起了名,一个云林一个惠明,房里的大丫头反而敷衍,一个叫初一,一个叫十五。
取意有事不是初一办,那是十五做。
楚四呢,是因他性子古板端方,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恪。恪守男子四十无子才能纳妾的祖训。
简而言之,就是容令舒既不喜欢他,也不算讨厌他,至多觉得这人无趣的很。
“我听到信的那一天,夜里就发梦了,梦见我跟他真的成了亲,成亲之后,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去。”
令舒连这种话都张嘴便说,既不脸红也不磕巴,说完了还两掌一摊:“可叹世间姻缘常如此,巧女必得伴拙夫。要不然咱们到百花娘娘庙烧烧香去罢?”
令舒摊开的手掌又合什:“求圣母百花娘娘赐我等痴女如意郎君……”
后头话被朝华一只金团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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